[摘要]前賢研究商代旅游,所據的史料大抵不出傳世文獻的范圍,然傳世文獻中商代旅游史料甚為了了,所以,前賢修撰的中國旅游史中的殷商部分總是語焉不詳。其實,要研究上古旅游。應該把收集史料的重點放在地下,研究商代旅游,應該以地下出土的甲骨刻辭為中心。據筆者調查,殷墟甲骨刻辭有旅游刻辭七千余片,完全可以借此修撰一部商代旅游專史。
[關鍵詞]甲骨刻辭;商代旅游;巡狩田獵[中圖分類號]F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5006(2007)05—0091—06
在傳世文獻里,間或可見古代先民的旅游史料,甚至可以回溯到渺遠的五帝時代,所以,學者得以借此編織中國旅游史。然傳世文獻中的上古旅游史料皆為后世蘭臺令史追記,且不說其信度如何,單就數量而言,亦足令旅游史家徒興“左支右絀”之嘆。那么,究竟應該怎樣編織上古旅游史?上古三代的旅游史有無可能結結實實地胖起來?幾年前,由于工作的原因,筆者偶入旅游史之迷津,并試圖尋找上古三代旅游史的出口。為此,筆者對業已著錄甲骨、金文等出土文獻試加勘查,結果還好,筆者從中看到一片曙光。甲骨、金文中有關于商周王公貴族巡游田獵的資料數量甚巨,竊以為這就是上古先民的旅游的直接材料。是耶?非耶?慮及對其鑒定標準或有異議者,不敢自專,茲將個人意見刊布出來,以期得方家指教。
一、關于旅游的界說問題
要考察出土文獻之旅游資料,首先遭遇到的是鑒定標準問題。究竟哪些是旅游材料?哪些不是旅游材料?旅游材料有哪些特征?問題看似簡單,其實并不簡單。也許有人會說,這有何難?凡合乎旅游定義者是,不合旅游定義者非。此言不差,但問題是何謂“旅游”這一旅游學最基本的概念,竟是言人人殊。自旅游學開創以來,關于“旅游”的定義究竟有多少,難以給出一個確切的數據。筆者曾試作統計,然中途而廢。廢而不作的原因是我們覺得耗費這樣的精力毫無意義。眾所周知,旅游的研究歷史雖然不長,但發展勢頭強勁,尤其是最近二十年來,旅游著作猶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幾乎每個著者都要對旅游的概念談談自己見解,粗略盤算,關于旅游的定義少說也有數十上百種。既然如此是否可以宣告這一問題已獲解決?我們的回答不止是否定的,甚至是悲觀的。彭兆榮先生也有同感,他說:“為旅游下定義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這并不是說無法為之下定義,而是由于它涉及的面太寬,很難找到一個公認的、最圓滿的、最具概括性的角度。如果我們把旅游當做一種商業性行業,那么,必然會從商業的角度下定義。如果把旅游看作一種現象學,所下的定義便可能充滿現象學的色彩。如果把旅游視為當代社會生活的一種方式,所做的定義肯定自成一體……”定義難下,又不能不下,于是就百花怒放起來,形形色色“自成一體”的旅游定義你方唱罷我登場。旅游的定義可謂多矣,但真正站得住腳的又有多少呢?王洪濱主編的《旅游學概論》曾對八種影響較大的“旅游”定義作了評述,并指出:
上述定義中大多沒有強調旅游最本質的屬性——審美性和娛樂性,有些只是說,旅游是一種消閑活動或一切現象和關系的總和等等,沒有從本質上說明旅游的目的。并且“概念上的差異往往因旅游的目的或旅游產生的結果而容易混淆。如對于以工商事務及出席會議為代表的差旅型外出是否為旅游或者是否應納入旅游概念,人們并未統一認識。上述有關定義認為,旅游者“不從事任何賺錢活動”,但商務談判、洽談合同以及展覽推銷等工商事務畢竟也是公司企業賺錢活動的組成部分。如果嚴格按照消遣的定義來界定旅游的話,則會把諸如商務旅游的人們排除在旅游之外。事實上,在工商事務及參加會議等差旅活動中,幾乎都伴隨有不同程度的消遣旅游活動;任何旅游接待國或地區都把因事來訪者消費納入本國或本地區的旅游收入,不可能把消遣旅游和事務訪問分立為兩個賬戶。因為兩者的訪問目的雖然不同,但他們在目的地的消費對該地經濟的客觀影響都是一樣的;世界旅游組織等國際機構也因此而公認事務訪問者屬于旅游者。可見,雖然現代旅游的主要構成是消遣旅游,但差旅型訪問亦應納入旅游概念這一點是不無道理的。
看得出該教材對時下流行的八種旅游定義并不滿意,因此,編者“又參照世界上現有的較具代表性的各種旅游定義,依據現代旅游發展的客觀實際,將旅游的定義歸納為:‘旅游是人們離開常住地到異國他鄉的非定居性旅行和暫時停留所產生的審美、社交、求知等綜合性消閑活動的總和。’”這一定義是不是就后出轉精,臻于完善了呢?我們并不這么看。我們認為這一定義也只是強調了旅游若干重要的方面,在一些重要環節上也有千慮之失。譬如過分強調“旅游”是“消閑活動的總和,”也有把“商務旅游的人們排除在旅游之外”的嫌疑,該定義與其前文的表述自相抵牾。我們贊成該教材將旅游最本質的屬性確定為審美性和娛樂性,尤其贊成它對“艾斯特”定義,即旅游者“不從事任何賺錢活動”的批評。我們認為旅游與從事賺錢的商務活動的關系是如影隨形,二者每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難做一個決然的了斷。明乎此就不難理解中國古代為什么把“通四方之珍異以資之”的販賣之客既稱為“商旅”,又稱為“游商”、“進販”。不能否認這些販賣之客的商務活動有消閑的機會,但其奔波的主要目的則是為稻粱謀,對于這些大大小小的商務活動,盡管商販的主要目的是賺錢,但在中國人的辭典里卻叫著“旅”,叫著“游”。緣何如此?是中國古人糊涂,還是我們今天的概念出了問題?我們究竟是應該相信不遠萬里舶來的“艾斯特”這個“度”,還是應該相信千百年來所自然形成的歷史觀念這個“腳”?相信讀者不難裁斷。
不為“賺錢”,也不為“消閑”的外出求學活動,在中國的辭典里也叫“游”,《墨子·公孟》:“有游于子墨子之門者”即此之謂也。《漢語大詞典》謂,離開本鄉到外地求學又叫“游學”,古人甚至把就讀于府或州縣的學宮叫“游庠”或“游泮”。不獨商務和游學,即便外出做官,古人也稱之為“旅”,也稱之為“游”。諸如此類,難以遍舉,究竟應該如何界定“旅游”,恐怕還需再三思量。
指摘別人“只強調了旅游若干重要的方面”,并不意味著我們能夠為旅游給出一個更為切實更為全面更為合理的定義來。其實,我們沒有也不打算給“旅游”下一個自以為是的定義,何以如此?彭兆榮先生這段話也表明了我們的心跡:
事實上,我們目前并不缺乏定義,而是缺乏共識的、有公信度的定義。難怪有的學者為此頗為躊躇:要概括旅游和旅行者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也許其中“存在著某種誤導。我們缺乏一個為大家共同接受的定義,部分原因是旅游者的活動太復雜,部分原因是由于在旅游活動中卷入了不同方面的不同利益所致”(VanHalssel,1994:3)。毫無疑義,不同的經濟利益、不同的行業、不同的角色、不同的視野是造成對旅游定義上“多元特征”的原因。同理,不同的研究領域、不同的學科在看待旅游現象時也會出現因學科范疇、知識譜系、研究方法上的不同而產生出不同的旅游概念和定義。比如旅游管理、旅游市場營銷、旅游地理、旅游社會學、旅游人類學、旅游文化學等不同的學科分支都會從學科本位出發,對旅游做出這樣或那樣的概括和定義。
旅游的定義本已讓人眼花繚亂了,我們不想再在其中多添一個花色品種,那樣做徒勞無益。但是有一點我們必須強調,“旅游”是一項動態活動,在為“旅游”下定義時也應該是動態地看待旅游。古往今來,人們由于旅游的條件、旅游的目標、旅游的方式、旅游的項目、旅游的手段、旅游的觀念諸方面或有異同,因此對旅游活動的理解也總會有所差別,故此,絕不可把旅游的概念扁平化,固定化,教條化。如果把西方學者“為消遣而進行旅行,在某一國逗留的時間至少超過24小時”的說法視為金規玉律,那么,中國古代的張騫就算不上是旅行家了,因為他不是為消遣而進行旅行。“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危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的司馬遷也算不上旅行家,因為他沒有出國。如果奉“艾斯特”(AIEST)定義為圭臬,那么,“肇牽牛車遠服賈”的商之先公王亥自然也與旅行家無緣了,雖然他“不會永久居留某地”,但他所從事的是賺錢的活動。果若如此,人類的旅游史將不知從何說起?
還有人這樣界定旅游:“旅游是作為一種產業來滿足游客的需要,或者是作為科學、藝術和商業的角度以吸引游客造訪者,并迎合游客的需要和要求。”(McIntosh,R.1977)依此而論,不惟中國,即便是在古希臘、古羅馬也找不到“旅游”的影子,因為在19世紀之前,旅游本沒有形成一種產業,但我們能不能說古代沒有旅游呢?這一說法實際上是將“旅游業”和“旅游”兩個概念等同起來了,人們言旅游必“Ⅱ戰以后”,究其原因是混淆了“旅游學”、“旅游業”、“旅游”這三個本不相同的概念。
研究旅游卻說不清楚旅游的定義,面對如此尷尬的遭遇,彭兆榮先生言:盡管我們要對旅游作一個權威性的定義幾乎不可能(至少迄今還未出現),但是,我們并不認為在進行旅游研究時必須以一個公共概念和定義為邏輯前提和必備條件。就像“文化”的概念和定義有數以百計,卻并未妨礙文化研究,文化人類學研究不斷地向縱深發展這樣一個事實。“歷史”的定義也無權威,歷史學研究卻不斷發展,成果卓著。從另一個方面說,沒有共識性的權威定義,在某種程度上反而便利于研究者在具體的旅游現象、旅游活動、旅游行為、旅游項目等的研究和規劃中自主定位,自圓其說。何況,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展,文化在變遷,社會文化研究領域的某一定義也會因此發生變化。如果我們把19世紀歐洲的貴族階級、新興的資產階級、中產階級的旅游概念移植到現在,顯然已經不適用,把歐洲中世紀“騎士”的“行俠式”云游的方式、概念和意義套用到今天的旅游,更會貽笑大方。
雖然我們認為關于“旅游”至今找不到一個具有公信度的解釋,但同時又認為“旅游”一詞的意義核心是清楚的,那就是“游”。有學者把空間的位移視為旅游的最為核心的質素,稱“旅游”為“位移”——旅者,行旅也;游者,漂游也。且分“被動位移”——遷徙,“主動位移99——游覽、游樂兩類。”這一說法雖顯寬泛,但從研究角度出發,卻不無便利之處。無論被動遷徙也好,主動觀覽游樂也罷,這些位移活動無疑都有助于人類認識自然,開發自然。審美和娛樂內化于位移過程中,人類不斷位移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文化的過程。人類在位移的過程中會在對本土與異地的風物加以審視,會在不斷的審視中不斷深化對于本地、異地及異質文化的認識,并從而領略享受旅游觀光的樂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鎂,不知地之厚也。”不妨把“位移”說之旅游,稱為廣義的旅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旅游’,正與人類相終始,”“旅游的歷史與人類的歷史相始終”。
我們贊成彭兆榮先生的旅游發展觀,我們一再強調切不可將旅游概念固定化、扁平化、教條化。我想無論中國、外國,還是過去、現在抑或將來,“旅游”的內涵和外延一直都會不斷地更新,人類在成長,世界在改變,旅游也會不斷增加新的質素,因此,我們主張關于旅游的定義不應該定于一時一地,更不應該定于一尊,而應該以發展的眼光,從更多的角度,更寬闊的視域來看旅游。
二、旅游之于中國上古時代
如前所述,人類旅游絕非始于19世紀,人類的“旅游”蹤跡曲折而漫長。
回溯中國“旅游”,“旅游”二字在3000多年的殷商甲骨文字之中即可覓得。“旅”字在甲骨文中出現頻率極高,不下582次,“游”字出現頻率也不少于70次。不過,甲骨文中的“旅”和“游”與今天所謂的“旅游”并無直接關系,“旅”多是用作人名,也有用作軍旅者,“游”皆為地名①。甲骨文中絕無“旅游”二字連屬之例。其實,不獨“旅游”二字在甲骨文中不相連屬,即便現代人編纂的《辭海》、《辭源》也找不著“旅游”的詞條。“旅游”二字連屬,與今“旅游”意義吻合者,最早大概只能溯自齊梁間沈約《北哉行》的詩句“旅游媚年春,年春媚游人”了。“旅游”一詞為何這般晚出?難道古代先民沒有旅游過嗎?當然不是。歷史在不停地演進,社會在不斷地發展,漢語亦然,略具語言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古漢語詞匯以單音詞為主,復音詞為次,在上古漢語中找不到“旅游”這個復音詞實屬必然。若執意要從上古漢語中尋找“旅游”一詞,則難免“刻舟求劍”之譏。由是知,上古漢語無“旅游”一詞,實緣于古今指稱“旅游”的語碼之更易。“盤、敖、遠、巡、循、慢、宣、行、出、田”等詞用作“進”的修飾成分,組成“盤游”、“敖游”、“遠游”、“巡游”、“慢游”、“宣游”、“行游”、“出游”、“田游”諸詞,其義與今之旅游仿佛。“觀、豫、預、遨、敖、宴、燕、田、畋”諸詞作為“進”的補充或并列成分組成“游觀”、“游豫”、“游預”、“游遨”、“游敖”、“游驁”、“游宴”、“游燕”、“游田”、“進畋”諸詞,其義與今旅游也頗為一致。明乎此,細心鉤稽史料,就會發現上古先民不僅旅游,而且他們對旅游之關注,興趣之盎然,耗時之久長,經費投入比例之龐大,與數千年后的今人相比毫不遜色。《詩·邶風·泉水》:“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可視為上古先民旅游的旅游宣言。“窮游觀之娛,極畋漁之歡。”有人嗜進如命,史載夏啟的兒子太康曾因“盤游無度”,導致失國。上古好進者,最知名者,莫過于西周的昭王、穆王父子。《左傳·僖公四年》:“昭王南征而不復。”周穆王滿對于旅游之熱愛,更是不讓乃父。父子二人雖皆嗜逰成癖,但結果頗有不同,“昭王南巡狩不反,卒于江上。”周人引以為恥,不愿意張揚此事,史載“其卒不赴告,諱之也。”而穆王暢意西巡則被后人稱羨,后“有《周王游行》五卷,說周穆王游行天下事,今謂《穆天子傳》。”周穆王與西王母瑤池相會,至今仍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古代有識之士,無不愛旅游,孔老夫子周游列國,盡人皆知。不過,圣人“游必有方”,樂而不淫。
樂山樂水,旅游的本質古今一貫,但必須強調,隨著星移斗轉,逝者如斯,上古先民與21世紀的旅游不止是術語或異,在形式和內容上也有差別。上古旅游材料,由于種種原因,事關庶民者多已湮滅,帝王公侯之旅游每若隱若現于載籍之中:
舜入于大麓,烈風雷雨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堯老,使舜攝行天子政,巡狩。
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
帝曰:“毋若丹朱傲,維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用絕其世。予不能順是。
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
武乙獵于河渭之間,暴雷,武乙震死。
從載籍來看,上古旅游,如帝王巡狩,每每是寓進于田,寓進于省,寓樂于狩。也就是說“田游結合,省田結合,狩樂結合”是上古旅游的主要特征。《詩·秦風·駟驖》云:“駟驖孔阜,六轡在手。公之媚子,從公于狩。……”依照《詩序》的解釋:“駟驖,美襄公也。始命,有田狩之事,園囿之樂焉。”《詩說解頤》作者認為,該《駟驖》經旨日:“此刺秦君之用私人恣游獵也。”。
詩刺秦襄公“用私人恣游獵”,其他帝王巡狩省田的真實目的又何嘗不是如此?還以大名鼎鼎的穆天子為例,據《史記》記載,穆天子想到犬戎之地去旅游,但無合適的理由,便以犬戎不享為借口。卿士祭公謀父苦勸不從,穆王不考慮政治成本,執意征之,結果“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還是這個周穆王,為了滿足游獵之私欲,置國政于不顧,西行巡狩,幾乎重蹈太康失國之覆轍。《史記·秦本紀》這樣記載:
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繆王,得赤驥、溫驪、驊騮、驖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徐偃王作亂,造父為繆王御,長驅歸周,一日千里以救亂。
類似穆天子這樣的君主在中國歷史上大有人在,請看《詩·還》:
子之還兮,遭我乎峱之閑兮。并驅從兩肩兮,揖我謂我儇兮。
子之茂兮,遭我乎猛之道兮。并驅從兩牡兮,揖我謂我好兮。
子之昌兮,遭我乎峱之陽兮。并驅從兩狼兮,揖我謂我臧兮。
《詩·序》云:“《還》刺荒也,哀公好田獵,從禽獸而無厭。國人化之,遂成風俗。習于田獵,謂之賢閑于馳逐謂之好焉……詩人直述其辭,不加一語,刺之之意隠然言外。呂記,齊之游畋成俗,其馳驅而相遇也,意氣飛揚郁郁見于眉睫之間,染于功利者深矣,豈一朝一夕所能返哉。”
齊國國君好游畋,豈止哀公一人,齊襄公也是一個“田狩畢弋,不聽國政”的主。《詩·齊風·盧令》序云:“《盧令》刺荒也,襄公好田獵畢弋而不修民事,百姓苦之,故陳古以風今焉。”
上古王公好游獵,中古此類例子也有不少。《北齊書·元坦傳》:“元坦祖魏獻文皇帝咸陽王禧第七子……性好畋漁,無日不出。秋冬獵雉兎,春夏捕魚蟹。鷹犬常數百頭,自言:‘寧三日不食,不能一日不獵’。”
正是因為歷史上有太多國君“游逸無度,不恤國政”的例子,所以,古之圣人才一再強調戒游佚。《尚書》云:“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尚書》還記載周公這樣告誡成王:“周公曰:“嗚呼!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
總的來說,古代,尤其是上古旅游的主要形式是巡狩、畋獵。從古書記載來看,巡狩、畋獵往往與實際利益緊緊地捆綁在一起。考察經史,凡涉及帝王“巡狩”、“省田”者,歷代經學家和史學家多以“觀民設教”、“推恩布澤”為辭,后世的研究者也以此為根據,一味強調“巡狩”、“省田”經濟目的、軍事目的、政治目的或宗教目的,而對帝王公侯樂軼其心的主要動機則有不同程度的忽視。《老子》:“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這句話道出了王公貴族所以熱衷田獵的實質。當然,在逸豫其心的同時,還能收到“秋冬順殺氣,春夏保田苗”,習兵演武,獲取衣食,平衡生態的多重利益。王公貴族何樂而不為呢?也許正因如此,在全部殷墟甲骨刻辭中十之一是巡省田游刻辭,其數量之多,除祀、戎卜辭之外,別類刻辭罕與其匹。
三、殷墟甲骨之旅游刻辭
由以上討論可知,“巡狩”、“畋獵”是古代王公貴族旅游的主要形式。對于殷墟甲骨刻辭中的田獵卜辭,甲骨學先哲一向十分關注。早在1915年,甲骨學的開山祖師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一書中就著意指出“卜田漁者百九十有六”。其后,王襄在其《簠室殷契徵文》中亦將135片游田卜辭別為一類。甲骨學四堂的另兩位——郭沫若、董作賓都在其著作中對田獵卜辭、氣象卜辭有過專論。郭沫若的相關研究主要體現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卜辭之古代社會研究》(1930年)和《卜辭通纂》之中,董作賓的研究見其名文《甲骨文斷代研究例》。其后,聞一多、胡厚宣、陳夢家、于省吾、楊樹達、張秉權、黃然偉、丁骕、姚孝遂、孟世凱、陳槃等中國學者都對田獵卜辭進行討論。陳煒湛還著有《甲骨文田獵刻辭研究》一書。國外學者吉卜生、金璋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對田獵卜辭進行過研究,吉卜生的《商代文字中之動物》、《商代的田獵》,分別刊載于《中國雜志》1935年出版的第23卷第6號和1937年出版的第27卷第6號上。金璋的《商王獵鹿之記錄》刊登在1939年出版的《英國皇家亞洲文會雜志》上。日本學者島邦男在其名著《殷墟卜辭研究》中對田獵卜辭做過精深的研究。然而,有意思的是,在許許多多“田省”刻辭研究論著中,鮮見有人提及商代旅游,人們似乎真的相信古代帝王“田省”就是為了“觀民設教”、“推恩布澤”。因此,在人們的印象中,殷墟甲骨卜辭與商代旅游猶風馬牛不相及也。我們認為,這實在是上了古代蘭臺令史們的當了,商王武丁的田游與穆天子的田游的主要動機并無本質不同,甚至連文字記載形式也頗為相似。試將甲骨刻辭與《穆天子傳》部分文字加以比照:
甲辰,天子獵于滲澤,于是得白狐、玄 焉,以祭于河宗。(《穆天子傳》卷之一)
壬午,王田于麥麓,獲商哉兕,王賜宰豐寢
小指貺。(《佚》518、《補編》11299)
周王出游的時間是某年某月之甲辰,商王出游的時間是某年某月之壬午;周王“獵于滲澤”,商王“田于麥麓”;周王“得白狐、玄豬焉”,商王“獲商哉兕”;周王“以祭于河宗”,商王“賜宰豐寢小(矢旨)貺。”兩段文字何其相似乃爾!既然大家承認穆天子西巡是旅游,為什么不可以將商王的巡省田狩作如是觀?
《詩·吉日》所記內容與上引甲骨刻辭內容也不無相似:“吉日維戊,既伯既禱。……既張我弓,既挾我矢。發彼小犯,殪此大兕。以域賓客,且以酌醴。”《詩·吉日》是寫周宣王因“殪此大兕”而龍顏大悅,遂以大宴享賓客的形式來慶祝勝利,甲骨刻辭所記是商紂王(或其父帝辛)因“獲商哉兕”而心花怒放,乃以賞賜宰豐等臣屬的形式來旌勝銘功。兕為何物?《爾雅·釋獸》云:“兕似牛。”郭璞注云:“犀似水牛,兕亦似水牛,青色,一角,重三千斤。”《說文》云:“兕如野牛,青毛,其皮堅厚,可制鎧。”由此可知,兕是兇猛的大型野獸,上古能攫犀搏兕者,為勇武英舉。《繹史》云:“楚莊王好獵。大夫諫日:晉楚,敵國也。楚不謀晉,晉必謀楚。今王無乃耽于樂乎?王曰:吾獵將以求士也,其榛藂刺虎豹者,吾是以知其勇也;其攫犀搏兕者,吾是以知其勁有力也;罷田而分所得,吾是以知其仁也;因是道也,而得三士焉,楚國以安。故日:茍有志,則無非事者,此之謂也。”。惟兕不易獵獲,所以,商王、周王、楚王皆因獲兕而豪興大發。由夏而商,由商而周,由周而楚,歷代帝王游幸田獵,線索不絕如縷,這不正是上古旅游材料的絕佳例證嗎?面對這些鮮活的材料,還有必要再為“艾斯特”(AIEST)而殉節嗎?且不說金文、石刻、簡帛文字,但就殷墟甲骨中就有巡省、田獵等旅游卜辭七千余片,由于篇幅所限,在此不能詳加列舉。
已有學者將中國旅游的上水之源溯自黃帝時代,那么,千余年之后的殷商時代也有旅游應該是情理之事。然而,事關商代旅游,舉凡中國旅游史著作,雖有論列,亦皆為蜻蜓之點。我們身守寶山,卻做乞丐之舉,實不該辜負皇天后土厚賜之恩。感念及此,筆者不揣簡陋,斗膽試作一臠之嘗。
為了研究的方便,我們將旅游刻辭分為三類,茲分次于下:
·第一類:巡省、田獵。
此為典型的旅游刻辭。直到清代還設有“秋狩習武,綏服遠藩”的木蘭圍場,至今巡行考察、畋獵垂釣仍是旅游行業的拳頭產品。
·第二類:征伐、商貿、游學、貢納、芻牧、往來、祭祀。
這些可視為旅游相關刻辭。這類刻辭從出行目的看,不是純粹為了逸樂,行動主體的出行動機可能是以獲取實際利益為主的。
·第三類:環境、地理、交通、氣象、風俗。
總而言之,殷墟甲骨刻辭中的旅游資料十分豐富,旅游刻辭字數不少于25萬字,如果能夠將這些資料有效利用,完全可以修撰一部切實可信的商代旅游專史。
[責任編輯:廉月娟;責任校對:王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