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人們總是習慣地把桑林與男女情愛聯系在一起,這便是文學史上的桑林母題。古代文學中的桑林母題源于《詩經》的《鄘風·桑中》、《小雅·隰桑》等作品;而桑林母題又與遠古先民在桑林中“祀高謀禖”、“會男女”的風俗有關;在桑林母題的流變過程中,《陌上桑》是杰出的代表之作,曹植的《美女篇》又是《陌上桑》最好的后繼之作,唐宋時期的桑林主題逐漸褪去艷情色彩,宋代以后,桑林主題就基本上退出文人視野,少有作品涉及了。
關鍵詞:桑林母題 文化內涵 流變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04—6—5
一、古代文學中的桑林母題源于《詩經》
《詩經》作為我國古代最早的詩歌總集,不僅是中國文學的光輝起點,而且在文學題材方面開創了多種母題。如《豳風·七月》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反映人民苦難的作品,開創了這類主題;《衛風·氓》是我國最早的棄婦詩;《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開創了“以楊柳喻分別”的傳統寫法;《鄘風·桑中》、《小雅·隰桑》等詩則開創了中國文學史上的桑林母題。
人們總是習慣地把桑林與男女情愛聯系在一起,這便是文學史上的桑林母題。桑林中的男女自由傳情,縱情歡愛,充滿著濃郁的艷情色彩。《詩經》中的《豳風·七月》、《衛風·氓》、《小雅·隰桑》、《魏風·十畝之間》、《魏風·汾沮洳》、《鄘風·桑中》等涉及“桑林”的篇章,都與情愛有關,而茂密的桑葉則常常用來比作年輕貌美的女子。這些作品向我們展示了西周春秋時代桑林與情愛是如何密切的聯系在一起的。
《七月》第二章寫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愛求柔桑。春日遲遲,采繁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明媚的春光,婉轉的黃鶯,嫩綠的柔桑,祁祁的蘩葉,喚醒了桑女蜇眠的春心,但也唱出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因為他們還有“殆及公子同歸”的憂慮。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桑女形象,有點傷春,且在桑林中邂逅風流男子。“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首開采桑女故事情節模式的文學母題先河,后世此類故事都是這一文學母題的延展,影響深遠。
在《小雅·隰桑》中,桑林與情愛的主題結合得更加直接和緊密。詩中寫道:“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毛詩序》和《鄭箋》都認為詩中的“君子”是一位賢人,由于君主的疏忽,不得見用而野處;朱熹則對這個人物的身份把握不住,其《詩集傳》說:“然所謂君子,則不知其何所指矣。”而陳啟源的《稽古篇》說:“《隰桑》思君子,使編人《國風》,朱子定以為淫詩也”,他認為這是一首情詩。今人或以為思婦之詩,總之是吟詠男女之情。詩人即事起興,而念及“君子”。詩中那幽幽隱隱的桑林之期,那柔潤幽郁的桑樹桑葉,那令人神往的物境人事,寄托著詩人多少曾經歡會的深刻記憶和再度親歷的熱切企盼,這是何等熱情奔放的少女情懷!
《魏風·十畝之間》詩意簡練而朦朧,也屬于同一內容。詩曰:“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對這首詩的解釋,《毛詩序》認為:“《十畝之間》,刺時也。言其國削小,民無所居焉;”方玉潤的《詩經原始》則認為“《十畝之間》,夫婦偕隱也”。其實,這是一首簡單的情歌。“閑閑”之意,毛《傳》解釋為“男女無別往來之貌”,朱熹《詩集傳》理解為“往來者自得之貌”,這和我們的看法基本一致。這首詩寫出了男女桑林之會中那種甜蜜的尷尬。十畝桑林之內,已是采桑人散布各處;十畝桑林之外,還有采桑人在不斷地寬寬而來,人多眼雜,不便久留;而相愛的男女似乎在忐忑迫切地尋找一個幽靜之所,這是何等幸福的心情和體驗!姚際恒《詩經通論》說:“古西北之地多植桑,與今絕異,故曰男女私者必曰‘桑中’也。此描摹桑者閑閑、泄泄之態,而行將與之還而往,正類此意。”《魏風·汾沮洳》亦屬同一題材,其第二章寫道:“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這首詩似乎是寫美麗的愛情邂逅。在風景如畫的汾水河畔,采桑女子大膽地表露對意中人的愛情;那枝繁葉茂的桑林,那嫩綠柔軟的桑枝,象征著采桑女子的美好情感和對未來的幸福憧憬。
后世經常用“桑間濮上”象征男女歡愛,而《左傳》又有“桑中之喜,竊妻以逃”之說(《左傳·成公二年》),這使我們不能不特別關注《鄘風·桑中》這首詩歌。《桑中》寫道:“爰采唐矣,沫之鄉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乎我桑中,要乎我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爰采麥矣,沫之北矣。云誰之思,美孟弋矣。期乎我桑中,要乎我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爰采葑矣,沫之東矣。云誰之思,美孟庸矣。期乎我桑中,要乎我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毛詩序》“《桑中》,刺奔也”的釋題和未熹《詩集傳》論其主題反映“衛俗淫亂”的見解至少指出此詩關乎男女情事。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一文中說:“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宮即社祀桑林之祠,士女于此合歡。”聞一多先生在《高唐神文傳說之分析》中亦說:“宋、衛皆殷之后,所以二國的風俗相同,都在桑林之中立社,而在名稱上,一曰桑林,一曰桑中或桑間,媒氏所主管的‘會男女’的事物同聽陰訟一般,也在社中舉行。”而據《漢書·地理志》記載:“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之音。”唐代顏師古作注進一步解釋:“阻者,言其隱厄得肆淫僻之情也”,去掉“淫僻”的迂腐之論,綜合郭、聞二先生之說,我們可知,“桑中”、“上宮”是春秋時男女幽會的特殊之地,是戀人表達情愛的最好地方;而且三章反復吟詠“期乎我桑中,要乎我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便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一對熱戀中的情人桑林幽會時的激動和幸福,那種耿耿于心、切切在念的愛戀之情,那種醉人心脾、如癡如狂的愛情體驗,是那么地令人神往。
為什么《詩經》涉及“桑林”的篇章都與男女情愛有關呢?青年男女為什么喜歡把幽會之所選在桑中?我們試圖闡釋這一文學母題的文化內涵。
二、古代文學中桑林母題的文化內涵
古代文學中的桑林母題與上古先民的桑崇拜有關。中國是植桑養蠶最早的國家,自從傳說中的黃帝正妃螺祖發明養蠶織絲的方法以后,繁殖能力極強的桑樹便與人們的物質文化生活息息相關。由于桑樹在先民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他們把桑樹當成神樹,對之加以神化。人們對桑林的敬奉和崇拜最早體現在神話傳說中。據《山海經·中山經》記載,宣山上有桑,“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葉大尺馀,赤理黃華青柎,名曰帝女之桑。”《海外東經》又說:“嚦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屈原在《離騷》中想象到過扶桑:“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神異經說》:“東方有樹焉,高八十丈,敷張自輔。葉長一丈,廣六尺,名曰扶桑。”“窮桑”二字,在遠古傳說中有巨桑之意,《拾遺記·少吳》說:“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葉紅椹紫,萬歲一實,食之,后天而老。”可見,在遠古先民的生存活動及其意識原型中,桑不僅是神樹,而且還確立起了其枝繁葉茂的尊大形象。桑還被視作預示吉兇的靈物。據《史記·殷本紀》記載,太戊時(湯四世孫),商道始衰,有“祥桑(預示吉兇之桑)生于毫都,一暮之間大可合拱,太戊修德,此桑乃枯死而去。”桑不僅是神物和先知,還能引致雨水和豐盛。《呂氏春秋·順民》云:“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淮南子·主術》曰:“湯之時,七年旱,以身禱于桑林之際,而四海之云湊,千里之雨至。”《呂氏春秋》和《淮南子》的注者高誘解釋說:“桑林,桑山之林,能興云作雨也。”
桑樹強盛的生命力及其先知致雨的神異,使得桑林成為先民求雨祭掃的場所。前文已述相傳湯禱雨于“桑林”,“桑林”又叫“桑林之社”,因為《尚書大傳》對湯以身祭獻是這樣描述的:“湯乃剪發斷爪,自以為牲而禱于桑林之社,而雨大至。”可見,作為祭神之所的“社”設在桑林;宋為殷后,宋之社亦曰“桑林”。現代學者孫作云說:“殷人的社為什么叫‘桑林’,我想這是因為他們把桑樹當作神樹,在社的前后左右廣植之,因此他們的社叫做‘桑林’。”還有學者指出,“被古人神化和崇拜的植物,首先是與農業生產有關的桑樹和谷類植物。其次是桃、葦、菖蒲等,被迷信為能夠避邪驅鬼,在巫術上起作用的植物。”而瑟洛特的《象征辭典》說:“從最普遍的意義來說,樹的象征意義在于表示宇宙的生命:其連綿,生長,繁衍,以及生養和更新的過程。它代表無窮無盡的生命,因此相當于永生的象征。”所以,古人桑林祭祀的主要目的,一是祈禱風調雨順,二是祈求祖先神靈的護佑,三是求得后世于嗣象桑樹般枝繁葉茂。因此,桑林便成為“殷商民族以及古代若干其他民族祭掃祖先神明的圣地”。
法國著名漢學家桀溺在《牧女與蠶娘》一文說:“求雨祭祀和求子祭祀并無不同。”先民祭祀的一項重要活動便是仲春之月祭祀高禖。所謂“高禖”,即主管生育的女神,祭掃高禖的目的是為了求子;在仲春之月祭掃高禖是因為“春者,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白虎通義·嫁娶篇》)。高禖神廟即“閟宮”,其神即《生民》里的姜螈。《魯頌·“閟宮》寫到:“因“閟宮”,有恤,實實枚枚。赫赫姜螈,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祭祀高禖禖有歌有舞,其歌舞頗具誘惑性。《閟宮》說:“萬舞洋洋,孝孫有慶。”聞一多的《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一文,在對“萬舞”作了一番考證之后指出:“夫萬舞為祭高禖時所用之舞,而其舞富于誘惑性,則高禖之祀,頗涉邪淫,亦可想見矣。”這是說,高禖的祭典活動既神圣,又“邪淫”,實際上是一種“淫祀”。青年男女祀神之后,便在閟宮自由交合,閟宮實為男女燕私之所。因此,祭祀高禖又與古代“中春之月令會男女”的風俗結合在一起。“會男女”是在仲春之月由官方出面組織的男女歡會活動,目的是為了更好地蕃育人口,無故不參加此項活動的還要受到懲罰。《周禮·地官·媒氏》記載:“媒氏掌萬民之判,伸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鄭玄注曰:“中春陰陽交,以成昏禮,順天時也。”祭祀高禖與“令會男女”的目都是為了生育求子,所以兩種典禮儀式是一起舉行的,孫作云說:“二月為農耕之始,所以在此時會合男女、祭祀高禖、祓禊求子。”祭祀高禖后來演變為上已節,學術界認為就是現在的“三月三”。
根據前文的闡述,“桑林”是“社”,是先民祭稅祀祈福的場所,那么自然也成為“祀高禖”、“會男女”之地。《墨子·明鬼》云:“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這個“觀”字,即《鄭風·溱洧》“女曰觀乎”之“觀”,實則“歡”、“歡聚”之意。對這段話,聞一多取郭沫若《釋祖妣(《甲骨文字研究》上)的解釋,認為這與祀高禖的情形相符,所以說祖、社稷、桑林、云夢即諸國的高禖祀地。聞一多先生在《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結論》還指出:“齊國祀高禖有‘尸女’的儀式,《禮記·月令》所載高祼的祀典也有‘天子親往,后妃率九嬪御’一節,而在民間,則《周禮·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與夫《桑中》、《溱洧》等詩所昭示的風俗,也都是祀高禖的故事。這些事實可以證明高襟這祀典,確乎是十足地代表著那以生殖機能為宗教的原始時代的一種禮俗。”而何新的《諸神的起源》則認為,“社”是“地母乳房的象征”,“桑是男子陽具的象征”,“桑社是生殖神的象征,因此桑林成為上古時代先民們自由性交的場所”。上文所述“閟宮”類似《桑中》里的“上宮”,便位于桑林之中。原來,作為神圣的社木的桑林,竟是男女“野合”、“興云作雨”的合法之地!這樣,桑林便注定要與性愛結合在一起。
由于桑林是遠古先民生殖崇拜觀念的象征物,代表著生命和生殖力,因而產生了桑林生人的神話傳說;相傳許多圣賢便誕生于桑林。大禹與涂山女相遇并結合在臺桑而生下啟,如屈原《天問》所說:“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桑?”晉王嘉《拾遺記》說商始妣簡狄在一個叫“桑野”的地方吞下玄鳥卵懷孕而生下契;《黃氏逸書考》輯《春秋之命苞》說:“姜螈游閟宮,其地扶桑”,可見周始祖姜螈也是在扶桑之地的固宮懷孕而生后稷;《呂氏春秋·古樂》述顓項“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伊尹和孔子都生于空桑。《呂氏春秋·孝行覽》云:“先優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這空桑為這嬰兒伊尹的母親的身體所化而成;而《史記·孔子世家》正義引干寶的《括地志》說,孔母“生孔子空桑之地。”這些傳說無疑是原始時代桑林崇拜和高禖祭祀的產物。
懂得了仲春男女之會和桑社祭祀之說,我們就明白了為什么《詩經》涉及“桑林”的篇章都與男女情愛有關。《桑中》等詩里的“桑中”、“上宮”正是社壇,而桑林既是初民祭祀祈福的神圣之地,更是社會允許男女歡會的場所。在孕育著生命和生育的春天,在充滿著人生的激情的桑林,隆重而熱烈的桑林祭祀之后,接著而來的是大規模的群體性采桑活動,更有此間幽幽隱隱活動著的個體性桑中之會;那時空之美,那環境之美,那形象姿態之美,使《詩經》桑林中的愛情如此地動人心魄,如此地富有激情,那是人與自然相生相共的最美的風景!
三、古代文學中桑林母題的流變
桑林母題總是令我們不由自主地想到《陌上桑》。章培恒、駱玉明先生的《中國文學史》說,中國古代盛產桑樹,由于采桑之處女子很多,其地也往往成為男女戀愛的場所,《詩經》中所吟詠的“桑間濮上”之地,便是如此。由此,也產生了一些關于采桑女的傳說故事,其中一個主要母題,就是一個過路男子向一采桑女求愛,魯國的秋胡傳說就是具有這種母題的故事,《陌上桑》則是這一母題在漢代的變奏。《陌上桑》不僅源于《詩經》的桑林母題,而且還是漢代乃至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有關桑林主題的杰出的代表之作,它所塑造的人物——采桑女羅敷的形象光彩照人,令無數人為之傾倒。
從《詩經》到《陌上桑》,桑林關乎男女情事的基本模式沒有改變,但桑林主題轉化了,人物被賦予了新內涵。在談《陌上桑》之前,我們先談談劉向《列女傳》中齊宿瘤女、陳辯女、魯秋胡妻三則采桑女的故事,羅敷身上似乎有她們的影子。《列女傳》的記載如下:
宿瘤女者,齊東郭采桑之女,閔王之后也。項有大瘤,故號曰“宿瘤”。初閔王出游到東郭,百姓改觀,宿瘤女采桑如故。王怪之,招問曰:“寡人出游,車騎甚眾。百姓無少長皆棄事來觀。汝采桑道旁,曾不一視,何也?”對曰:“妾受父母教采桑,不受教觀大王。”王曰:“此奇女也,惜其宿瘤!”女回:“碑妾之職,屬之不二,予之不忘,中心謂何?宿瘤何傷?”王大悅之,曰:“此賢女也。”命后乘載之。女回:“賴大王之力,父母在內。使妾不受父母之教而隨大王,是奔女也。大王又安用之?”王大慚曰:“寡人失之。”又曰:“貞女一禮不備,雖死不從。”于是王遣歸。使者以金百鎰,往聘迎之。
陳辯女者,陳國采桑之女也。晉大夫解居甫使于宋。道過陳,遇采桑之女,止而戲之日;“女為我歌,我將舍女。”采桑女乃為之歌曰:“墓門有棘,斧以斬之。夫也不良,國人知之。知而不已,誰昔然矣……”大夫乃服而釋之。君子謂辯女貞正而有辭,柔順而有守。詩云:“既見君子,樂而有儀。”此之謂也。
潔婦者,魯秋胡之妻也。既納之五日,去而官于陳,五年乃歸。未至家,見路旁婦人采桑。秋胡子悅之,下車謂曰:“若曝采桑,吾行道遠。愿托桑前,下涂下赍休焉。”婦人采桑不輟。秋
胡子渭曰:“力田不如連豐年,力桑不如見國卿。吾有金,愿以與夫人。”婦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紡績織絍,以供衣食,奉二親,養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無有外意,妾亦無淫佚之志。收子之赍與笥金。秋胡子逐去。”至家,奉金遺母,使人喚婦至,乃嚮采桑者也。秋胡子慚,婦日……遂去而東走,投河而死。
這幾則故事,桑林題材沒變,都與男女之情有關;但是主題改變了,桑林里奔放熾熱的愛情被富有濃厚道德色彩的桑林故事所代替,男女自由相戀縱情歡愛變成采桑女被動地遭到挑逗調戲的情節模式,而她們斷然拒絕求愛者一切進攻的驚人表現又使她們成為嚴守貞操的模范采桑女的典型。齊宿瘤女自持自重的說辭,陳辯女狡黠詼諧的反諷,魯秋胡妻寧死不從的節烈,讓我們看到了改邪歸正的采桑女是如何入主文壇,放蕩不羈的采桑女又是如何變成道德典范的。這些轉變無疑體現了漢代社會的思想價值取向。漢代儒術獨尊,儒家主張“發乎情,止乎禮”,漢代儒家自然不滿桑園“淫亂”風習,不喜野性“奔女”,他們把“桑間濮上”之音斥為淫聲,并以儒家的道德標準重構桑林主題,重塑桑女形象,于是,他們便塑造出這樣一批遵守禮教、維護貞操的新型桑女形象來同自己厭惡的人物分庭抗禮。
誘惑和拒絕的故事在繼續上演,但民間的桑林故事和桑女形象仍然保留著遠古桑園傳說的遺風余韻,樂府民歌《陌上桑》便是情欲和貞操的平衡,羅敷是“奔女”與潔婦的調和。羅敷驚人的美貌,刻意的打扮,挑逗的話語,使她風情萬種,她的身上分明閃耀著《詩經》多情迷人的采桑女的影子;羅敷機智幽默的對答,對垂涎者詼諧風趣的嘲弄,一掃主題的刻板嚴肅,使得整個故事充滿了喜劇色彩,既體現了羅敷外在美與內在美的完美統一,又符合漢代儒家心目中嚴守禮教的理想女性形象。所以,羅敷把采桑女形形色色的特征集于一身,風流俊俏和嚴守貞操兩種采桑女的性格在她身上渾然一體,使她產生一種特有的、令人欲進不能、欲退不舍的魅力,極富浪漫色彩,并且產生了久而不衰的美學影響。普通讀者喜歡她,文人對她更是愛不釋手,辛延年的《羽林郎》便是最有代表性的模仿之作,其主人公胡姬無疑是羅敷形象的延續。
在桑林母題的流變過程中,男女情愛的主題漸漸淡化,桑女的形象越來越突出。美麗多情的采桑女,從《詩經》到漢樂府民歌乃至后世文學,它在歷史文化的映照下一步步走過。當她走進魏代曹植的《美女篇》時,不僅具有迷人的風姿與魅力,而且還成為詩人自我意識的形象體現。曹植的《美女篇》是所有受《陌上桑》直接影響而產生的詩歌中最出色的一首: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祖裾隨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行徙用息駕,休者以忘餐……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眾人何嗷嗷,安知彼所觀。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
這是對歷來桑女形象及其頌賞的集大成之作,詩人對桑女的描繪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憐彼又自憐的情味。詩人借桑女之境況喻自己之處境,抒發其懷才不遇的苦悶和孤獨。自此,桑女形象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和審美象征,發揮著情感訴說功能;而曹植筆下風情萬種的采桑女所蘊含的艷情色彩,又對南朝宮廷文人所醉心從事的艷情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唐宋時期的桑林主題逐漸退去艷情色彩,采桑題材漸漸不涉男女情事,迷人多情的采桑女似乎已成為逝去的風景。她們只是傷離念遠無甚特色的思婦,如吳均的《陌上桑》:“裊裊陌上桑,蔭陌復垂塘。長條映白日,細葉隱鸝黃。蠶饑妾婦思,拭淚且提筐。故人寧如此,離恨煎人腸。”她們或是潔婦貞女,如李彥遠的《采桑》:“采桑畏日高,不待春眠足。攀條有余愁,那矜貌如玉。千金豈不贈,五馬空躑躅。何以變真性,幽篁雪中綠。”她們或者只是辛勤蠶婦,如劉駕的《桑婦》:“墻下桑葉盡,春蠶半未老。城南路迢迢,今日起更早。四鄰無去伴,醉臥青樓曉。妾顏不如誰,最貴守婦道。一春常在樹,自覺身如鳥。歸來見小姑,新裝弄百草。”她們甚至首如飛蓬毫無美感,如梅堯臣的《傷桑》:“桑條初變率,春野忽飛霜。田婦搔蓬首,冰蠶絕繭腸……”這些采桑女是那么地普通,再無往日風情萬種;他們只是一群辛勤勞作的女子,再無暇憂傷春情,無暇修飾打扮。唐宋以前關乎桑林母題的作品似乎無法超越,桑女的美麗和多情也似乎在《詩經》和漢魏六朝時的作品中寫盡了,宋代以后,桑林主題就基本上退出文人視野,少有作品涉及了。
責任編輯 俞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