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郭嵩燾是中國第一位駐外公使,在中國由傳統外交向近代化外交的轉型時期,以其獨特和前瞻眼光來看待中外關系。其外交思想中的近代意識表現為對傳統夷夏觀的突破、對近代西方外交觀念、外交禮儀的吸收、接納,以及創辦近代外交機制的努力等內容。郭嵩燾的近代外交意識,對晚清外交的近代化產生了深刻而廣泛的影響。
關鍵詞:郭嵩燾 近代外交意識 夷夏觀 外交禮儀 外交機制
中圖分類號:K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04—41—4
晚清的中國內外交困,列強步步緊逼,迫使中國打開了大門,也迫使中國外交無法再沿著傳統道路走下去,外交的近代化成為必然趨勢。在列強侵略的刺激和世界近代化潮流的沖擊下,以郭嵩燾等有識之士為代表的洋務派開始以一種新的觀念來審視中外關系,他們的近代外交意識表現為開始反思與批判中國傳統夷夏外交,吸收、接納近代西方外交觀念、外交禮儀,創辦近代外交機制。郭嵩燾為“惋惜滇案”而充任中國首任駐外大使,他的出使成為中國外交近代化的重要標志。本文即就郭嵩燾的近代外交意識作一探討。
一、對傳統夷夏觀的反思與批判
中國傳統的對外關系是一種地道的“宗藩體制”,它建立在從“夷夏之辨”出發的中國“地理中心”論和“文化至上”論之上。夷夏之辨是傳統中國文化中對外觀念的基本內容,它認為華夏民族是最先進的民族,而把其它落后的民族視為蠻夷戎狄,強調“用夏變夷”,“未聞變于夷者也”。夷夏之辨反映在對外關系上,即是宗藩體制。這種外交觀念表現為以“天朝上國”自居,視外國為“蠻夷之國”,中國以外之民族唯有對天朝稱臣納貢之義務,無權與中國平起平坐。到清朝,人們仍然認為“中土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環;其緣邊濱海而居者,是謂之裔。海外諸國,亦謂之裔”,天朝“君臨萬國,”盡有不測神威,所以當時的中國“無所謂外交也,理藩而已”。
鴉片戰爭一聲炮響,“天朝帝國萬世長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擊,野蠻的、閉關自守的、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狀態被打破了,”壁壘森嚴的“華夷”秩序也發生了動搖。
鴉片戰爭為停滯的中國實行變革提供了歷史的機遇,變革的一個重要課題就是外交近代化。洋務派開始登上晚清政治舞臺,執掌外交大權,率先意識到中國正經歷“三千余年一大變局”。面臨著數千年未有的強敵,而作為洋務外交重要代表人物的郭嵩燾開始重新審視中國,認識世界,反思傳統的中外關系,其近代外交意識首先表現在對傳統外交夷夏觀的深刻批判。
郭嵩燾認為中國“地理中心”論是錯誤的。鴉片戰爭后,一批經世派士大夫為鞏固邊防和洞悉夷情的需要,開眼看世界,編譯了一大批世界歷史地理著作,如魏源的《海國圖志》、梁廷耼的《海國四說》等。這些著作中開拓了時人的視野和思路,催發著時人的覺醒,使中國人認定自己是世界地理的中心的觀點被擊破。郭嵩燾通過閱讀經世派的著作,開闊了視野,稱魏源《海國圖志》“征引浩繁,要其大旨在考覽形勢,通知洋情,以為應敵制勝之資。”正是在《海國圖志》的影響下,郭嵩燾出國后認真考察西方世界,“茫茫四海,含識之人民,此心此理,所以上契于天者,豈有異哉?而猥曰:‘東方一隅為中國,馀皆夷狄也。’吾所弗敢知矣。”
郭嵩燾批判了中國“文化至上”觀。長期以來中國以高度發達的禮樂制度、典章制度與生產技術不斷吸引、同化著周邊少數民族和大小國家,逐步樹立起了中國文化至上的神圣地位。但隨著中國歷史步入近代,當這種圓熟的古老文明與建立在近代工業基礎上的西方文明遭遇時,卻黯然失色。面對這種千古奇變,郭嵩燾對中國文化至上觀展開了理性的反思和批判,他指出“夷狄之民,與吾民同”,并指出判斷夷狄的標準是“據禮樂政教所及言之”,“非謂盡地球縱橫九萬里皆為夷狄,猶中國一隅,不問其政教風俗何若,可以凌駕而出其上也。”況且,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其強兵富國之術,尚學興藝之方,與其所以通民情而立國本者,“實多可以取法。”郭嵩燾承認中國在世界舞臺上落后的事實,抨擊封建士大夫自南宋以后,議論事局,與古一變。學士大夫習為虛驕之論,不務考求實際,迄今六、七百年,“無能省悟者”。他研究了各國的歷史和現狀,認識到凡仿效西法者,即可由弱變強,反之則衰弱不振,即使堯舜生于今日,“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而封建頑固派攻擊郭嵩燾等人“用夷變夏”,郭嵩燾的《使西紀程》也被“奉旨毀版”。
郭嵩燾雖然對西方文化還不能用辨證的批判的眼光去全面加以審視,但他能夠突破傳統夷夏觀,看到西方資本主義文明高于封建主義的優越性。這些認識促使他擯棄天朝上國的傳統觀念,以平等的態度去處理對外關系,并力圖以理性的方式去維護國家的利益,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這是近代外交意識的萌芽。郭嵩燾被梁啟超稱為當時“最能了解西學的人。”
二、近代西方外交觀念和外交禮儀的吸收與接納
陳旭麓先生曾指出,觀念形態的革命表現為“沖擊舊文化與樹立新文化的統一,破壞舊傳統與正面重建的統一”。郭嵩燾不僅反思與批判傳統夷夏觀,而且吸收與接納近代西方外交觀念,宣傳運用國際公法,學習西方外交禮儀程式,展示了中國公使的良好形象。
從理論上講,近代化的外交,就是指以“國家政治生活規范為指導,接受并運用國際法原理、國家主權觀念和均勢理論,通過談判等和平手段,執行其對外政策并調整國際關系。”隨著國際法在近代中國的翻譯和傳播,它也成為國人維護國家主權、抵制外來侵略的重要理論武器。恭親王奕新曾專門撥銀500兩,印行300部丁韙良所譯的《萬國法》“頒發各省督撫備用”。
郭嵩燾孜孜不倦考求評論國際公法,并運用于具體實踐,維護國家權益。1878年,他在日記中提到了馬建忠在巴黎政治學堂專習國際公法,“學堂肄業大綱,凡分五等”,他認為國際公法是近代資本主義日益發展的產物,“公法之立,近二百年事耳”,可以作為處理國家之間相互關系的依據,因“其言多公平”。1877年,英國不準中國在新加坡常設領事,郭嵩燾即以國際慣例據理力爭。“查各國在中國設立領事,一經駐京公使照會,立即分行知照,若中國設立領事,止能暫設,不能常設,似非持平之道。”由于中國的要求合情合理,郭嵩燾所列理由又無可辯駁,英國外交部只好同意照辦。中國第一個駐外領事館得以在新加坡成立。在弱國無外交的近代世界格局之下,郭嵩燾靈活地運用國際公法,據理力爭,終于迫使外國政府作出公平處理,不僅體現了其高超的外交才能,而且反映出他強烈的愛國民族情感,它順應了歷史發展的潮流,為加快中國走向世界的步伐作出了貢獻。
郭嵩燾在其外交活動中,親眼目睹了西方國家的外交禮儀,開始逐漸接受或沿用一些國際間通行的交往禮儀和交往規范,外交禮儀、外交程式也開始西化與趨新。
駐外使節以對等的平行禮節覲見所在國元首,是近代國際關系中的慣有常例,它是國家主權平等觀念在外交禮儀中的體現。郭嵩燾在中外關系的新形勢下,開始承認西方國家是與中國平等的敵體之國,并主張用對等的方式與之交往。到英國后,郭嵩燾呈遞國書,對女王行鞠躬禮,女皇亦鞠躬還禮。因中國初派使節未諳西方外交,所攜國書乃惋惜滇案文書,并非公使駐節文書。郭嵩燾照會英國國會申明道歉欽差即為中國駐英公使,并上奏清政府,請求補頒正式國書,參照國際慣例行事。郭嵩燾代表中國,于英國高層領導人以及各國的公使之間,周旋交往,象征中國已步入國際舞臺,側身列國之林。他學習西方外交程式并制定了一些外事制度,如諭傳隨員以五戒,把五戒比諸摩西十戒,并稱之為“中國出使西洋立教之祖”。郭嵩燾積極參加各種社交活動,也仿效西方外交禮俗邀宴外國使節,并舉行大型茶會,招待各國來賓,全部西式布置與招待。他認為“宴會酬應之間,亦當于無意中探國人之口氣,察國中之政治!”正因為如此,時人評價郭嵩燾公使“樹立一高雅適度榜樣。”
中西交往禮儀、交往程式的趨新與近代化,是兩次鴉片戰爭后中外關系大變動的產物,是中國與進人中國的西方國家以友好或敵對的方式相互影響的結果。郭嵩燾自覺地按照近代化的中西交往禮儀、交往程式與西方國家交往,適應了整個中國社會在西方資本主義勢力的沖擊下由傳統走向近代的歷史進程。
三、建立近代外交機制的創議
“西方國家往往把運營機制健全的外交制度的形成,視為現代外交的開端。”郭嵩燾外交思想的近代意識不僅體現在觀念形態的變化上,而且體現在倡設創建近代外交機制總理衙門、吁請遣使駐外、關注外交人才培養等方面的實踐活動中。
首先郭嵩燾主張把總理衙門變為常設外交機構。晚清外交走向近代化的具有代表意義的標志是外交機構從無到有,從萌芽到成型的過程。清政府傳統的藩屬外交是由禮部和理藩院負責海路來的“貢使”。第一次鴉片戰爭后迫于形勢,清政府設立了“五口通商大臣”,負責辦理通商事宜。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后,奕新等奏陳“通籌夷務全局折”,請求“于京師設立總理衙門以專責成”,1861年1月總理衙門正式成立。
總理衙門是清朝第一個正式的近代外交機構,郭嵩燾則近而主張把臨時設立的總理衙門變為常設外交機構。“察看西洋大勢,總理衙門當遂為國家定制”,由軍機大臣主持,“庶機討論情勢,通籌熟計,以期有所裨益”。他并提出把西洋交涉提到內政軍政的高度。“伏愿皇上考攬人才,勤求方略,期使中外諸臣勿存薄視遠人之心,以洞知其得失利病之原,……外籌應接之術,內立富強之基”。總理衙門這一新型外交結構的設置適應了當時中外關系發展變化的新形勢,從客觀上反映出在西方文明沖擊下,中國外交從體制上逐步走向近代化的歷史趨勢。
其次,郭嵩燾吁請遣使駐外。外交近代化應有一套貫徹國家對外政策而經常運行的機制,其中最重要的是使領制度。郭嵩燾較清醒地看到了使領制度這一近代外交體制在聯結邦交、協調沖突、保護海外僑民等方面的作用,向清政府提出派遣使臣的重要性,“出使各國,有保舉派充者,亦有宜簡派二三品大員者,應著為定例。”1876年清政府因被迫遣使赴英就馬嘉理案件致歉而邁出了在國外派遣公使的第一步,郭嵩燾被派為首位駐英公使。在當時視公使為貢使,廷臣視遣使出洋為畏途、為大辱的時候,郭嵩燾認為“出師西洋為今日創舉,而關系中外大局,以立國家久遠之基,”毅然力排眾議,踏上與英交涉使命的征途。久鎖的古老國門走出中國第一任常駐大使,中國士大夫真正在西方國度上考察先進事物,加速了中國近代化進程的步伐。
再次,郭嵩燾積極關注外交人才培養的近代化。所謂外交人才的近代化,主要是指擔任外交職務的人員應掌握辦理近代外交所需的專業知識、技能等,如應有的國際知識、通曉外交禮制等,否則必定不能辦好外交。兩次鴉片戰爭以后,中外關系日趨復雜和深入,面對中國“通市二百余年,議兵議款又二十年,始終無一人通知夷情,熟悉其語言文字者”的情況,早在1859年,郭嵩燾就上奏倡設外國語學堂,以培養一批明悉外情與通曉西洋語言文字的外交人才。1862年京師同文館設立,這是我國近代第一所新式學校,郭嵩燾對此有首倡之功。1862年郭嵩燾赴上海任蘇松糧道,與馮桂芬合力建議舉辦上海廣方言館,并親擬章程14條。1863年,上海廣方言館經李鴻章奏準成立,這是近代第一個地方性外國語學校。1864年7月由總理衙門建議,廣州開設了同文館,署理廣東巡撫的郭嵩燾親自主持開館儀式。郭嵩燾首倡創辦新式學堂,為中國近代培養了第一批翻譯人才、外交人才及科技人才,促進了西學在中國的傳播,對近代教育的興起和外交人才的培養,實在是功不可沒。
在近代中國社會處于危機四伏、劇烈動蕩和社會轉型時期,郭嵩燾等順應世界潮流,沖破傳統夷夏觀,對近代外交意識和外交體制的觀察緊扣當時救亡圖存的主題。“弱國無外交”,是指弱國在對外交涉中,先天地處于不利地位,如果弱國再不重視外交的政策與策略,則更為不幸。因此,弱國比其他國家更需要有靈活的外交方針、健全的外交體制、趨同的外交慣例、諳熟外交藝術的人才和一系列旨在維權的外交對策。出使西方的郭嵩燾初步了解了一些近代外交意識并付諸實施,他的外交思想與實踐有值得肯定之處,“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根據歷史活動家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而是根據他們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應該肯定,沒有郭嵩燾等前瞻者的努力,晚清外交的近代化過程可能會更加遷延而艱難。
責任編輯 王¥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