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一般認為律體律調定型于初唐,但并不意味之后的詩歌活動都無須關注聲律。盛唐集賢院群體性詩歌活動,群體性除創作實踐外,還表征于人才匯聚、詩文評議和文藝書籍修撰等方面。在這層意義上,可以說“二張”和他們領導的集賢院學士一起推動了唐詩聲律從定型走向成熟。
關鍵詞:集賢院 聲律 詩歌群體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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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04—11—4
關于唐代集賢院的研究,最珍貴的資料是韋述的《集賢記注》。但原本已佚,現在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宋代王應麟《玉海》所引的數十條。上世紀二十年代,朱倓女士勾稽排比,撰成《(集賢記注)輯釋》,是研究集賢殿書院的基本材料。七十年代,日本學者池田溫先生纂成《盛唐之集賢院》,從沿革、職掌、官職等八個方面進行考察,為我們了解集賢院制度提供了許多有益的幫助。鄭偉章先生則從建立經過、學士和職官特點、藏書三方面來考論,基本還原了集賢院創立過程。趙永東亦論及書院的興衰沿革,并細分書院的發展階段。劉健明《論唐玄宗時期的集賢院》,精察張說、張九齡與宇文融、李林甫相爭性質,闡明圍繞集賢院之政治背景。李湜從集賢學士的設置及其功能和政治作用人手,認為充當集賢學士者是唐朝政治舞臺上的知識精英,他們參預朝政,擔起了從理論上全面總結唐朝社會轉型時期政治制度的重任。總體而言,前賢的研究大多著眼于制度和政治,而于書院與唐詩之關系論述不多。筆者擬從制度與文學的角度出發,考論盛唐集賢院詩歌活動,并闡釋書院在唐詩演進中的作用。本文認為盛唐集賢院群體詩歌活動將律體律調從定型推向成熟。其成功不僅要肯定張說、張九齡等人的個人作用,更要強調活動過程中的群體性或集體性。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書院集體創作、人才匯聚、詩文評騭、文藝書籍修撰等群體性活動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動詩歌律化的進程。
一
集賢院的發展歷程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重要階段,涉及四位重要人物:一是馬懷素在秘書省領導編目工作,二是褚無量在東都洛陽乾元殿校寫內庫書,三是元行沖領導麗正殿校書編目工作,四是張說知麗正院、麗正院改為集賢院。它的正式成立在開元十三年,史載“十三年四月五日,因奏封禪儀注,敕中書門下及禮官學士等,賜宴于集仙殿。上曰:‘今與卿等賢才,同宴于此,宜改集仙殿麗正書院為集賢院。’”
在玄宗的積極推動和第一任知院事宰相張說的領導下,集賢院成立前后有多次詩歌集體活動,可考者有以下諸次。
(1)《舊唐書·玄宗本紀》:“(開元十年)閏五月壬申,兵部尚書張說往朔方軍巡邊。”燕公出巡之時,玄宗與群臣曾舉行規模宏大的歡送會,賦詩送行。現存可考者二十余人:玄宗、崔日用、張九齡、宋璟、崔泰之、源乾曜、徐堅、胡皓、韓休、許景先、王丘、蘇晉、崔禹錫、張嘉貞、盧從愿、袁暉、王光庭、徐知仁、席豫、賀知章、王翰等。(作品分見《全唐詩》卷3、46、49、64、91、107、108、111、112、156)
(2)《職官分紀》卷十五:“開元十一年,張燕公等獻所賦詩。上各賜贊以褒美之。敕曰:‘得所進詩甚有佳妙,風雅之道,斯為可觀。并據才能,略為贊述,具如別紙,宜各領之。’上自于五色箋八分書之。”玄宗所贊者有:張說、徐堅、賀知章、趙冬曦、康子元、侯行果、韋述、敬會真、趙玄默、東方顥、李子釗、呂向、毋煲、陸去泰、咸廙業、余欽、孫季良。
(3)《職官分紀》卷十五:“時又頻賜酒饋學士等,燕飲為樂。前后賦詩奏上凡數百首。時院中既有宰臣及侍讀屢承恩渥,賜以甘瓜綠李及四方珍異。燕公詩曰:‘東壁圖書府,西園翰墨林。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當時詞人尤稱美。前后令趙冬曦、張九齡、咸廙業、韋述為詩序。學士等賦詩,編成篇軸以進上,上每嘉賞焉。”其詩可考者二首。一為張說詩,《恩勅賜食于麗正殿書院宴應制》云:“東壁圖書府,西園翰墨林。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位竊和羹重,恩叨醉酒深。緩歌春興曲,情竭為知音。”一為王灣詩,《麗正殿賜宴同勒天前煙年四韻應制》云:“金殿忝陪賢,瓊羞忽降天。鼎羅仙掖里,觴拜鏁闈前。院逼青霄路,廚和紫禁煙。酒空歡抃舞,何以答昌年。”此期應制詩歌數量巨大,凡數百首。唱和次數頻繁,趙冬曦、張九齡、成廙業、韋述等曾為詩序。
(4)《職官分紀》卷十五:“開元十三年,因奏對封禪儀注,敕學士等賜宴于集仙殿。上制詩序,群臣賦詩。上于坐上口詔,改為集賢殿。時預宴者,宰臣源侍中乾曜、張燕公、學士徐堅、賀知章、康子元、趙冬曦、侯行果、敬會真、趙玄默、韋述、李子釗、陸去泰、呂向、咸廙業、毋煲、余欽、孫季良、馮朝隱等。時新進櫻桃,上令遍于席上散布,各令諸官拾取之。飲以醇醪清酤之酒,酒酣廉內出彩箋,令燕公賦宮韻,群臣賦詩。”
此次賦詩,可考者二首。玄宗所制詩序見《全唐詩》卷三,所賦《春晚宴兩相及禮官麗正殿學士探得風字》,見《文苑英華》卷一六八,詩云:“乾道運無窮,恒將人代工。陰陽調歷象,禮樂報玄穹。介胄清荒外,衣冠佐域中。言談延國輔,詞賦引文雄。野霽伊川綠,郊明鞏樹紅。冕旒多暇景,詩酒會春風。”張說詩亦見《文苑英華》卷一六八,其《春晚侍宴麗正殿得開字》云:“圣政惟稽古,賓門引上才。坊因購書立,殿為集賢開。旄彥星辰下,仙章日月回。字如龍負出,韻是鳳銜來。庭柳余春駐,宮櫻早夏催。喜承蕓閣宴,幸捧柏梁杯。”
(5)開元十三年,改集仙殿為集賢殿,張說為集賢學士兼知院事,時玄宗賜宴,群臣賦詩以送學士燕公,九齡為序。此次賦詩,可考者十八首,依次為:玄宗《集賢書院成,送張說集賢上學士,賜宴得珍字》,張說《奉和圣制送赴集賢院賜宴賦得輝字》,源乾曜《奉和圣制送張說赴集賢學士賜宴賦得迎字》,裴漼(同前賦得升字),蘇颋(同前賦得茲字),韋抗(同前賦得西字),程行諶(同前賦得回字),徐堅(同前賦得虛字),李暠(同前賦得催字),蕭嵩(同前賦得登字),李元勉(同前賦得私字),賀知章(同前賦得暮字),陸堅(同前賦得今字),劉升(同前賦得賓字),褚琇(同前賦得風字),王翰(同前賦得筵字),趙冬曦(同前賦得蓮字),韋述(同前賦得華字)。(作品又分見《唐詩紀事》卷2、10、14、17、2l、22)
(6)《職官分紀》卷十五:“賀知章拜集賢院學士,后以年老上表請度為道士,歸鄉里,詔許之。上親制詩序,令所司供帳,百司餞送,賦詩序別。”天寶三載,集賢院已盛況不再,賀知章亦以太子賓客之身份致仕榮歸故里。
觀以上所考,集賢院詩歌創作活動主要集中在成立前后的開元十三年。從內容上來看,這些詩歌并未出前代學士應制詩范圍。宴會和送行是寫作的主要對象。究其成因,大抵可歸結為皇帝的家風紹續以及盛唐文化氣象的高漲。太宗朝的弘文館、崇文館學士,高宗武后時期的北門學士,中宗時期的修文館“二十四學士”,都是圍繞在帝王身邊的宮廷詩歌唱和的主角。玄宗對集賢學士的崇重,正是媲美前王之心態的反映。開、天時期,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達至全盛。與此相關之文化情緒的高漲,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詩歌集體活動。
二
殷瑤《河岳英靈集序》云:“蕭氏以還,尤增矯飾,武德初,微波尚在;貞觀末,標格漸高;景云中,頗通遠調;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此語指出了唐詩發展的基本歷程。值得特別注意一的是“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所謂聲律,殆指律體律調,而風骨則是要求詩歌有興寄、有意象。從上節所考可知,集賢院詩歌創作內容還是以宴會和送行的應制為主,因此決定了群體作品在風骨方面難以超越前代。而在聲律方面,正是這種集體詩歌活動促進了律詩律體律調從初唐的定型走向盛唐的成熟。
一般認為,律體律調在初唐基本定型。但這并不是說初唐之后的創作實踐和理論,都無須關注聲律問題。事實上,根據殷瑤的敘論,從睿宗景云中至開元十五年的大約二十年問,聲律從定型走向完善。這個成熟的過程得力于集賢院的詩歌集體活動。前人對此早有論述。如唐代的顧陶就說過:“爰有律體,祖尚輕巧,以切語對為工,以絕聲病為能,則有沈、宋、燕公、九齡、嚴、劉、錢、孟,司空曙、李端、二皇甫之流實系其數,皆妙子新韻,播名當時。”在顧陶看來,燕公張說及其之后的張九齡,對于律詩聲律的完善發揮了承前啟后的作用。明代高棅也認為:“律體之興,……唐初王、楊、盧、駱四君子以儷句相尚,美麗相矜,終未脫陳、隋之氣習;神龍以后,陳、杜、沈、宋、蘇颋、李嶠、二張——說、九齡之流相與繼述,而此體始盛。”高度肯定了“二張”對于律詩發展成熟的貢獻,是極具眼力的。清代劉熙載亦云:“唐初四子,演陳、隋之舊,故雖才力迥絕,不免致人異議。陳射洪、張曲江獨能超出一格,為李、杜開先,人文所肇,豈天運使然耶?”劉氏謂“獨能超出一格,為李、杜開先”,豈不是承認張說在律詩進程中的重要作用?
然而前賢所論止于明其然而已,于其所以然者,則著墨未多。事實上,“二張”引領律詩從定型走向成熟,決不能完全歸功于他們個人。他們只不過起到“導夫先路”的作用,其成功是與集賢院這個大群體分不開的,當然也不能否認個人的力量。結合個人之力與群體之功來看詩歌律化的成熟,在上節所考創作實踐之外尚有以下三點值得注意:一是人才匯聚,二是詩文講論,三是修撰文藝書籍。
其一,人才匯聚。本文僅結合張說對人才的引薦,從一個側面來論證書院的群賢薈萃。張說性喜儒術,好招徠文士,在開元十年始出任麗正殿修書使之前,已經舉薦了不少賢才。如:開元元年,稱薦趙彥昭;六年,在朝舉陳寡尤等三人;八年,禮遇王翰。十年正式出任麗正殿修書使,前后引進文士益多。如:親重張九齡;孫逖制舉登科,說尤重其才,命子均、垍往拜之,逖亦日游其門;擢王翰;奏請徐堅、賀知章、趙冬曦等人麗正院;請擢呂向。十二年,稱薦裴漼;房琯獻《封禪書》,說奇其才,奏授校書郎。十三年前后,薦康子元、敬會真;又引韋述為集賢院直學士,述與張九齡、許景仙、袁暉、趙冬曦、孫逖、王翰常游其門。趙冬曦兄冬日,弟和璧、居貞、安貞,頤貞等六人,述弟迪、迪、迥、巡等亦六人,并詞學登科。張說盛贊趙、韋昆季。又面試劉晏,極力稱賞。又擇王丘、齊澣為左右丞。又薦徐浩為集賢校理。又試常敬忠,薦直集賢院。又崔顥上書張說薦樊衡。十六年,試李泌。
張說前后所引人才,多為文學優贍之士,其為今日所熟知者如張九齡、賀知章、王翰、孫逖、崔顥之輩,當為開、天之際文壇巨擘。而為張說所禮遇之孫逖亦以知人善鑒為世稱道。孫逖開元二十二年知貢舉,李琚、閻防、顏真卿、杜鴻漸等人于其門下登第;開元二十三年,更錄賈季鄰、賈至、李頎、蕭穎士、李華、趙曄、李崿、張階、張南容、柳芳諸人。諸輩人等,實為中唐前期文壇之中堅。
張說之所以能汲引人才,不僅同他本人愛好文學之性格相關,更主要者在于集賢院的設立為他提供了諸多方便。九齡雖不如張說汲引之廣,但也曾留心于此,如開元二十二年,引王維為右拾遺。在人才引進方面張九齡不如張說,一方面因前者影響力比不上后者,另一方面亦因其時集賢院江河日下。
其二,詩文評議。張說有一段著名詩文評騭之談:“(開元)十六年,張燕公拜右丞相,依舊學士知院事。燕公與徐常侍圣歷年,同為珠英學士,每相推重,至是,舊學士死亡并盡,唯二人在。燕公嘗手寫同時諸人名與觀之,悲嘆良久。徐曰:‘諸公昔年皆擅一時文詞之美,敢問孰為先后?’燕公曰:‘李嶠、崔融、薛稷、宋之問之文,皆如良金美玉,無施不可;富嘉謨之文,如孤峰絕岸,壁立萬仞,叢云郁興,震電俱發,誠可畏也。若施于廊廟,則為駭矣。閻朝隱之文,如麗服靚妝,衣之綺繡,燕歌趙舞,觀者忘憂。然類之雅頌,則為罪矣。”徐又曰:“今之后進,文詞孰賢?’公曰:‘韓休之文,如太羹玄酒,雖雅有典則,而薄于滋味。許景先之文,如豐肌膩理,雖濃華可愛,而乏于風骨。張九齡之文,如輕縑素練,雖濟時適用而窘于邊幅。王翰之文,如瓊杯玉斝,雖炫然可觀,而多玷闕。若數子者各能箴其所闕,濟其所長,亦一時之秀,可繼于前賢爾。’”此段評騭雖側重于文,而實兼評詩。既將昔時詞人與今日文士縱向對比,又將詩人橫向比較,既肯定長處,亦指出其瑕疵。無疑,此種批評有利于詩文創作的改進。必須指明的是,張說與徐堅的對話,屬于群體詩文評議活動,不能完全從個體的角度考量。
另外,“燕公與徐常侍圣歷年,同為珠英學士”一語給我們啟示,那就是張說出任書院領導之前的經歷,對于承繼并推動律詩進程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張說曾預修《三教珠英》,又補中宗景龍修文館學士,對武后及中宗朝詩風了然于心。睿宗即位,盡誅韋、武,學士群解體。先天二年七月三日,李隆基又誅滅太平公主及其黨羽,七月丁卯,崔浞、盧藏用除名,長流嶺表。開元元年九月,李嶠貶虔州。至此,武后珠英學士及中宗景龍學士兩大群體正式宣告結束。張說因曾為玄宗鏟除太平公主出謀劃策,功勛卓著,所以在玄宗朝繼續得以重用,并出掌文翰。學士群的凋零,從詩歌發展的角度來說,其持續發展并成熟就有待于張說等人的努力。史載“上之好文,自說始也”,正是其功勞的最好說明。由此可見張說領導集賢院推動律詩進程,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其三,修撰文藝書籍。“二張”領導集賢院修撰了大量圖書,其中以政典居多,但亦不乏文藝方面的著作。如開元十六年修成《初學記》三十卷,十九年于《文選》外別撰《文府》二十卷,又奏上王智明、李元成、陳居注《文選》,二十年又敕集賢院修纂御集。修撰文藝書籍,一方面見出對文藝的重視,另一方面他們也可從中獲取借鏡之資。所有這些,都有利于詩歌創作的成熟。
前引《河岳英靈集序》說“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聲律方面,誠如以上所論。而風骨方面,《新唐書·杜甫傳》曾加以總結:“唐興,詩人承陳、隋風流,浮靡相矜。至宋之問、沈儉期等研揣聲音,浮切不差,而號律詩,競相襲沿。逮開元間,稍裁以雅正。”所謂“裁以雅正”,正是就風骨而論的。與前代珠英學士、景龍文館學士相較,燕公、曲江公的經歷更為豐富曲折。前者出將入相,后者更是幾經貶謫。這種朝廷與地方之間的不斷流轉,借用聞一多先生的話來說,就是“二張”使律詩“由宮廷走向市井”、“從臺閣移至江山與塞漠”。毫無疑問,這種視閾的擴容必將引起詩歌題材的轉移和內容的充實,因之提高詩歌的整體意境。
由以上論述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律詩聲律在初唐初具規模,盛唐集賢院詩歌創作活動將律體律調從定型推向成熟。究其成因,不僅要肯定張說、張九齡等人的個人力量,更要強調活動過程中的群體性。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書院的集體創作、人才匯聚、詩文評騭、文藝書籍修撰等群體性活動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動詩歌律化的進程。相對而言,書院集體創作與詩歌風骨之間的聯系并不密切。緣此觸發,可以進一步說:文學現象研究,在肯定作家個體特性的同時,更應重視他們的群體作用。
責任編輯:黃萬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