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近幾年做起了零售茶葉的生意,鄰近的集市經常閃現著他的身影。一天,他和一位朋友來城里進貨,中午到家中吃飯,我和妻子熱情招待。剛剛放下筷子,就到上班的時間了。父親和他的朋友急著要走,說要去批發店看看,下午還要回去。我將他們送到樓梯口,揮手作別。
看著兩人漸去漸遠的背影,一時間,我怔了。我的父親,我那正直、要強的父親,真的老了,幾十年堅硬的時光,在他的臉上刻出了道道細密的皺紋,真的把一個風華正茂的熱血青年變成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了。
整個下午,我幾乎都在想,那個在我的目光里越走越遠的老人,真是我的父親嗎?許多的感慨和聯想,將那些實在、勞累、已經遠去的時光,一下下拽回到我的面前。
父親是老三屆高中畢業生,在鄉間,也算小有名氣的知識分子。幾十年風雨變幻,個人命運并不順遂。20世紀80年代初,父親和幾位鄉親借改革開放的好時機,承包了村里的油坊。一次,已經參加工作的我因事去找父親,看見了父親和他的同伴汗流浹背的勞動場面。那情景,竟給了我刻骨銘心的記憶,就像今天,父親的背影,是那樣引起了我內心深處久久的顫栗一樣。
那天,一進門,一股香噴噴的熱氣迎面撲來,一時間,我的眼前被一股蒸汽模糊了。我摘下眼鏡,一點點擦著,重新戴上時,才發現,全是手工操作的作坊里,整套工序層次分明,秩序井然。灶堂里爐火熊熊,鐵鍋上熱氣蒸騰,碎成粉渣的花生在蒸汽中漸漸變軟,吸飽了水分,愈加顯出油汪汪的白。這便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謂之“蒸胚”。接著,將其鏟出,倒在另一個鍋里,用鐵锨一下下翻炒,縷縷濃香就從那里漾出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炒胚”了。我的父親穿一條短褲,光著膀子,正把剛剛炒好的花生胚用麻袋片包裹起來,放在一個足有二指厚的鋼圈里,放一個鋼圈,再放一個麻包,最后,父親踏上那足有半米高的圓柱體,伸手拉住從橫梁上垂下來的一個圓圈,一腳腳用力踩著,踩緊了,跳下來,接著,將其裝到“榨”上。這便是第三道工序,叫裝“垛”。然后,給“榨”加壓,謂之“撈”垛。兩個小伙子撅腚彎腰,正在吃力地給“油榨”加壓。每緊一段,清清的油便從那“油榨”中汩汩流出,聲音明亮、生動。如此反復三遍,才會將花生胚里的油擠盡,剩下的殘渣就成了豬羊的飼料。
我第一次這樣切近地觀看著父親的工作。他背對著我,拉著鐵圈,彎著腰,用力踩著,一下下像踩在我的心上。汗珠,從臉上一粒粒滴下,頭上冒著裊裊的熱氣,父親的喘息聲愈來愈急促。我愣住了,香噴噴的油原來是這樣“打”出來的呀!我那年近半百的父親,日復一日,起早趕晚,干的竟是如此辛苦的營生,而我,竟一次次茫然不覺地與父親高聲大氣,說一些讓自己都后悔的話。
我的心在哭。
我沒有聽見,不知什么時候,父親結束了手中的勞作,走到我的面前,父親正在與我打著招呼。
“你怎么了?”父親站在我的面前,一臉的關切,“有什么事嗎?”
我擦擦眼睛,搖搖頭,先行離開了香氣、熱氣鼓蕩的作坊。回到家,我對母親說:“我爹,他,太苦了……”
現在,我在寄居的這座城市生活、工作已經有些年頭了,沒有一泓秋水照出我是一只天鵝,正像一位先生所說的那樣,既沒打著兔子,也耽誤了拾草。我只是執著地按一個好人的本分活著自己的人生。十多年來,我的父親時常到我的家中來,他早已不做那種苦干苦捱的活計了,做起了茶葉生意,面色紅潤,身體也發胖了。但我始終沒有幫助父親干點什么,有時竟要他老人家回過頭來照顧、幫助我的生活。與他一起做茶葉生意的同伴們,都有了三輪摩托,唯有父親,依舊蹬著一輛自行車,風里來,雨里去。一次,母親告訴我,2001年春節前的一天,父親去趕一個遠集,一出門,竟連車帶人摔倒在門前的泥水中,一時間,我記起了父親在油坊中榨油的情景……
20年前,父親,我瞅著你的背,你在流汗,我在流淚;20年后,我想象著你騎著車子奔波在集市上的情景,并由此想起你一個人在茫茫雨夜給小麥澆水的情景,我的眼里,到處都是你脊背之上的瓢潑大雨,做兒子的心中依然有淚,我恨自己無力為你買一輛簡易的三輪摩托,無暇給你撐一把雨傘……
但無論多難,父親,我們的光景是在一天天好起來,所有人的光景都在一天天好起來。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都應該挺起腰桿,用流著汗水的脊背肩起生活的重擔,肩起明天的希望。走過風雨和泥濘,我們就會踏上陽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