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在黃河邊,就會跟黃河有感情,總覺得河是能夠流進血液和生命的。入伍前,我每天早上披朝霞、戴晨霧、惺忪眼、秧歌步,斜背鞭子,紅纓輕拂。趕著牛,泅過水,就到河灘了。四面環水,牛跑不了,由它們嘎吱嘎吱吃草去了,我就或躺、或坐、或站著發呆……
“黃河西來絕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一路水聲潤山語、山聲靈水聲,黃河像扭秧歌的村婦,七扭八拐,到了龍門。 相傳“龍門八十步”,說的就是龍門狹窄。峽口緊縮,水道窄憋,雨水旺盛時節,山嶺上溪水匯入河中,河水暴漲起來,濁浪滾滾翻騰。河水出了龍門,仿佛在感慨自由,似壓抑很久又活回了自己,興奮得狗跳雞飛!
河過洛陽,漸入平原,地勢陡然開闊,河勢豁然開朗……
河,嫌地勢太平,讓她奔不起來、瘋不起來,火燒火燎的欲望被生吞活剝。大約河也使過性子,可暴拳打在棉花上,被軟綿綿地頂回來。崇山峻嶺中積蓄的水勢,被安靜的平原吸納殆盡,河有點兒失望了,性子磨了下來,水也就越發流得散漫了……
大大小小、星星點點的河心島,鄉民們統統稱:灘。灘是能“隱身”的,冬春水小時是灘,夏秋水旺時是河。水退時分是灘,大水來了是河。聽起來好玩,容易讓人忽略灘顯、灘沒之間,氤氳著的殺機。
古黃河西南東北之向,黃河、沁河水流蕩蕩,轟轟隆隆,喧嘩如雷……灘,是黃河灘、也是沁河灘,本地人稱:“夾河灘”。
冬天河瘦,黃河瘦、沁河也瘦,黃河像母乳欠豐的娘,沁河似還沒吃飽的兒。禿刷刷的河床裸露北風中,水沿處結著涼涼、白白、硬硬的薄冰,猛看上去有些扎眼,細看看,恍能讀出河的無奈。
要是隆冬時節,冷不丁悶一場雪,灘里可就靈光了。一株株柳樹、一叢叢紅荊、一蓬蓬枯葦、蓑蒲上,落滿瑩亮的雪花,白茫茫好一派素凈!雪后的夾河灘里,只剩下野豬、野兔、灰鶴、野鴨、野雞、“腳坷垃”鳥,在覓著食兒、唱著歌兒……
春天河鬧,黃河鬧、沁河也鬧,娘親逗著頑皮嬌兒,沒大沒小地瘋鬧。“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雁翎走”——隨著一聲聲呱啊呱啊的雁叫,大平原就凍結實了。
凌汛到了春季還未“開河”,或是“開河”很慢,中游水位高抬,就成了“桃花汛”。鄉民們多不識字,但“桃花”二字“借”得精妙!
桃花汛來,春風習習,裹著鮮草牙、新泥土的芳菲,夾河灘里多有野生桃樹,農人喜將其移植田頭,夾雜在柳樹中。春日懶洋洋的陽光下,綠生生的柳林里,猛然一樹桃紅,很是搶眼!夾河灘地肥水足,桃花也開得熱鬧。粉粉、紅紅、嫩嫩的桃花,挑逗得蜜蜂們流連其中,都要忘記回家了。
直到下游的冰壩“憋”開了,它們就會你推我搡、嘻嘻哈哈、一路向海……
夏秋河愣,黃河愣、沁河也愣,黃河,愣得像新媳婦。沁河,小伙子初長成,是個“愣頭青”。過了夏至,黃河水、沁河水就會一天天越發性感起來。黃河河面陡然間闊至數里,浪濤雪崩似地推搡、堆疊,一個牽著一個、一個跟著一個、一個推著一個,漩渦兒似烏云翻滾……
黃河浪、沁河浪,都鼓足了勁兒,愣頭愣腦地沖向河岸,撞得個頭破血流嘩啦啦——沖在岸上的浪濤,痛得嗷嗷直叫想撤身,可后面的浪濤又愣愣踹來,一“腳”踹在前濤的“屁股”上,兩個“二愣子”轟轟隆隆干將起來,河面上瞬時開滿渾黃的水花,飛飛灑灑的水滴兒,嘩嘩啦啦響半天。
放牛的時候,就那么遙望著對岸,看著黃河發狠似地沖撞邙山,山的半邊臂膀都被抹了去,夕陽下一派血淋淋。桀驁不馴的河水擠山而過,疾向東南,河床變得開闊,灘也就大了,莽蒼蒼長滿野草。灘里彌漫著河的氣息,充斥著河的血性,老家人以復雜的心情,稱這河灘叫“黃河野灘”。
一年四季佇立在野灘里,沐浴著河的氣息,尤其到了秋天,看著火紅的朝霞或夕陽懶洋洋撒在被秋風割得四分五裂斑斑駁駁的河灘,我總覺得河的野性漸漸充斥進了我的血液,我心底也會驟然荒長起許多的慷慨來。
有時,也會愣愣地想:這龜裂的河灘之紋,不正是華夏民族密密麻麻的精神脈絡嗎?有時,真想不明白,在那蔚為大觀的野灘里,那曲曲彎彎的縫隙里究竟隱藏著多少民族的榮辱興衰?
遙想當年——
楚漢爭霸在嬌兒……
魏武麾兵破袁紹在那兒……
劉關張三英戰呂布也在那兒……
黃河野灘里淤積了太多的故事……
那時,我實在無法想明白它們,有一點我也是現今才明白,黃河野灘的野性,早已浸透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