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待客無比熱情的人。無論朋友從哪個角落來，無論他們用何種手段，只要能找到我，我都會不亦樂乎。雖然每次樂完之后我都將變得一貧如洗，但這并不要緊，錢可以重于泰山也可輕如鴻毛。

來找我的都是清一色的男性朋友，他們或是路過此地，或是特意前來逗留兩天，我當然得極盡地主之誼，吃住行全包，另外還兼全程免費導游。好在我所在的城市旅游資源匱乏，僅有風景名勝一處，就是李白酒喝高了，跳江撈月之地。每次我都把朋友領來采石磯頭，指著那一小塊地方說，喏，這就是阿白跳江的地方。此時朋友們一般都順著我手指所向，裝模作樣駐足觀望一會兒，然后下山進飯店吃喝，瞬間就把李白丟到了九霄云外。到了晚上，我就扛上一箱啤酒與朋友把酒夜談直至睡意漸濃，這時我會把我的單人折疊床與地鋪擺在眼前，任朋友選擇。他們往往會選擇地鋪，然后扯過一個空酒瓶做枕頭，呼呼睡去，而我則躺在折疊床上反復斟酌明天的行程安排。

每當朋友離去，我都會給他們捎上一份當地的土特產——“太白”牌牛肉醬，亦步亦趨地送他們到車站。朋友們一路頭如搗蒜地夸我這人值得交，善良又豪爽;我則一路搖頭如撥浪鼓般并歡迎他們有機會常來。

朋友離開，我的貧苦生活立刻開始，一天兩頓頓頓吃面，直至月底單位發薪。實際情況是我一到發薪之日，必有朋友前來，仿佛他們個個都摸準了我的發薪日期，平時倒不見他們蹤影。我的生活是就如此這般反復，身處水深火熱之中而又無力自拔。

其實，我清楚自己，并不是我“豪爽”，而是我死要面子。時間長了我漸漸感覺到再這樣無休止地免費接待朋友是不行的。于是，再有朋友預約前來，我一律說自己正在外地出差，閉門謝客。

六月下旬的一天，我從銀行取出當月薪水，剛在銀行窗口交足了手機費，電話就響了。沒等我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對方就已搶先掛斷，這個未接來電我看著非常眼生，但又不敢直接回撥回去，于是我給這個號碼發送一條短信，“你是哪位?”對方立刻回復道，“你的忘性可真大呀。”

我的好奇心涌上來了，接著就跟那個陌生人你來我往地發了十余條短信。我的大意是追問那人是誰，以及是怎么搞到我的手機號的;那人卻堅持不說，顧左右而言他，吊足了我的胃口。最后我發現自己似乎上當了，就說，“我明白了，其實你根本就不認識我。”那人回復說，“你姓程，戴眼鏡。”

那人說得沒錯，但我無心再糾纏，我擔心又會糾纏來一外地朋友。我已經改邪歸正不再接客了。但我的手機依舊隔一會兒就短促地叫一聲，我堅持不予回復。最后那位挺不住了說，“不及時回復別人的短信是極其不禮貌的行為。”我立刻就刪除了這條短信，我到現在還沒弄清對方是誰，哪有那么多禮貌可講。

到了晚上，那人又來了條短信，說是半小時后在公園大門口等我。這條短信對我這個單身健康男人具有很大的殺傷力。猶豫再三，我決定去會會此人。

我在公園大門對面的馬路上站了有半小時，也沒觀察到看上去像是在等人的人。我給那人發了條短信問他在哪里，那人回答在公園左邊第三棵樟樹下的石椅上。我走過去，那里的確有一個女人坐在石椅上，我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于是拽了拽外套走上前去站在那女人的跟前說，你好。接著我又搓搓手說，你找我?那女人很高興地站起身說，走吧。我一愣說，去哪里?她說，去了不就知道了?五十塊。我驚慌失措地甩開她的手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找錯人了。那女人看著我的窘樣不屑一顧地說，嘁，找誰不是一樣?!

我掏出手機給那人發短信問他媽的你到底在哪里，那人回復說，呦，罵人了，逗你玩呢。我火冒三丈地迅速撥通那人的手機，手機里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自從閉門謝客三個月以來，我存折上的數字有了質的飛躍，但我卻有些懷念那些來來往往的朋友們了。在我無數次拒絕了他們之后，他們真的再也不來了，人間蒸發了。很多次我都產生了要主動給朋友們打電話發邀請的欲望，但礙于面子我還是不情愿地克制住了。看來我是習慣了與朋友聚散無牽掛的生活，可現在我只能穴居在房間里，蓬頭垢面胡子拉茬自以為是。我房間里到處都是煙頭#65380;吃剩的快餐盒#65380;空啤酒瓶以及廢紙，我一點也不覺得凌亂，反而感到自己有了藝術家的某種氣質。

六月末的一個下午，我坐在電腦跟前，看著從陽臺上透進來的光柱，光柱里有灰塵在亂動。電話鈴就在此時響起，我慢騰騰地走到客廳接了。電話里的聲音讓我嚇了一跳，嚇一跳是因為這個聲音陌生而甜美。顯然，這并非是令我嚇一跳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這女人用甜美的聲音說了句讓我摸不著方向的話：請你開門。

我突然興奮起來，這不會又是哪位朋友來訪吧，但轉而一想從來沒有女性朋友造訪我啊。為保險起見，我鎮定地說，我在西藏出差。電話那頭傳來大笑，笑得我心里發虛。笑完后她說，小程，你看看你手里抓的是什么吧。我扭頭一看，手里握著的竟是固定電話的聽筒。

我有種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的感覺，男性的這種難堪比女性還要強烈。

我尷尬地掛上電話，門鈴就響了。從貓眼里窺去，我看見了一張夸張變形的臉，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個漂亮女人的臉，這使我平靜地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個女人，拎著一個只有旅行才用得上的大包，她一邊對我說，我可以進去嗎?一只腳就毫不客氣地邁進了我的門。我關上門她放下包，已經坐在方凳上的她說，你好，小程，我叫方玲，認識一下吧，說著就把手伸了過來。我伸出手象征性地與她握了握，然后我問她，你是……方玲站起來說，哦，南京的孫光大你認識嗎?我想了想說，認識，他來過我這里。她說，這就對了，我是孫光大的一個朋友，我是宜興人。是他給了我你的地址和電話。

這個叫方玲的女人年紀應該不是很大，估摸有二十五#65380;六歲，身材偏胖，體重可能有一百五十斤上下，長相極其普通，離讓我不能忍受的地步僅一步之遙，而且她的鼻子上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我懷疑是鼻釘之類的時髦物件。與這樣的女孩子面對面坐著，我感覺自己的生活一片灰暗。

我問她，你來這里有什么事嗎?她說，是這樣，小程。你知道我們宜興盛產紫砂壺，我是一名推銷員，來這里做市場推廣的，可能要呆上一個星期。一聽她這樣說，我的耳朵“嗡嗡”響成一團，要呆上一個星期是什么意思?我很想搞清楚這關鍵的一點，但我是個死要面子的人，我說，行，你隨便。對了，你得叫我老程，別人都尊稱我為老程。

說完我就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回過身時我看見方玲正把毛巾#65380;牙刷等生活物品一一從包里取出，并與我的這些東西擠在一處。這讓我感到不太習慣。

收拾完她的物品，方玲走進了我的房間。我的房子是一室一廳的結構，房間里有一張折疊床，一臺電腦，以及滿地的空酒瓶，墻角還有蜘蛛網。她一進來就發出了類似于撕心裂肺的驚叫，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喊叫嚇了一大跳，我說，你干嘛?她說，房間怎么能亂成這樣?這簡直就是一個垃圾場!我心想，這關你啥事?她說，你有拖把嗎?我回答，沒有。

方玲從她的旅行包里拿出一個大塑料袋，把我的這些空酒瓶裝進去，然后下了樓。大約半小時后她又回來了，手里多了一個拖把。接下來她就熱火朝天地搞起了衛生，看得出來，她做家務事十分利索，我站在一邊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只能四處避讓她的拖把。對于方玲的這種行為我莫名其妙。

一小時后，我的房子已是舊貌換新顏。方玲喘著氣問我感覺怎么樣，我心想什么怎么樣，誰同意你把我的房子折騰成這樣的!當然，我嘴上是不會這么說的，我是這樣說的，不錯不錯，謝謝。她攔上去說，就是嘛，弄得干凈自己住得也會舒服些。我心想可能你會舒服些，我是怎么看怎么別扭。

晚上六點，我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邀請我去某飯店喝幾杯。掛上電話我就出門了，臨走前我對方玲說，今晚我有事就不招待你了。

晚上我回來天很晚，而且喝酒有點多。在我與朋友喝酒的時間段里，方玲曾用我的固定電話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當時我正喝得興起，就很干脆地告訴她，不知道。合上電話我覺得她有點多此一舉，她又不是我老婆怎么問起我什么時間回來呢?就是我以后娶了老婆估計她也不會問我幾點回家的。我想。

走到樓下時我抬頭看見自己的房子一片漆黑，心里竊喜不已。打開門擰亮燈，讓我目瞪口呆的是方玲正端坐我的電腦跟前，似乎是在與人網聊。見我進來，她站起身說了句，老程你回來了。我裝做關心的樣子問她是否吃過了，她回答吃的餅干。我說，那我出去找個地方睡覺。她連忙說，不用不用。不用?我奇怪地看著她，酒也醒了一半。她說，我睡客廳吧。

不是我不憐香惜玉，而是我對她實在是憐香惜玉不起來，我真想對她說，行，你就睡客廳吧。但我嘴上是這樣說的：那哪成，還是你睡床我睡客廳吧。這天已經熱了，沒事的。

我就是這么個人，死要面子，特別是面對女人時。說完那些話我就抱著薄被睡在了客廳的地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很快就迷糊起來。不知道何時，我被一片水聲弄醒了，我瞇縫著眼看見方玲正在刷牙，她看見我醒來不好意思地說，把你吵醒了吧?我說，沒事，你繼續。她說，你臨睡前也應該洗臉刷牙的。這話聽得我很不舒服，我又不打算與你做愛，晚上洗那么干凈做甚?我說，哦哦，下次下次。

臨睡前，我聽見她輕輕地把我房間門關上了，另外，我還聽見“咔噠”一聲，我明白她把門反鎖上了。聽著這些輕微的聲響，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下班，我在超市買了箱啤酒和一些熟菜，興沖沖地走上樓準備回家喝酒。在樓梯的拐角處我猛地看見方玲正站在那里，這時我才想起家里還有一位陌生的女客人。我問她你怎么站在這里?她說她出門辦事回來才發現自己沒鑰匙。我打開門把這些菜擺在桌上，方玲說，你太客氣了，這幾天我來買菜吧，不能讓你破費。

讓我沒想到的是方玲也能喝兩瓶啤酒，這倒是對我的路數。只是快喝完時她突然提出了一個要求，她說，老程，明天你能不能給我配一把你的大門鑰匙?

雖然在喝酒，但我頭腦清醒，這個無理要求終于把我惹急了，雖說我家里沒有什么值錢的物品，但她一個陌生人提出此等要求也真太過分了。昨天她就已經是得寸進尺了，現在居然還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方玲見我沒吭聲，就說，不方便就算了，不好意思。我說，沒什么，明天我就替你配一把鑰匙吧。

在這一周里，我活得縮手縮腳。不過，難熬的一周很快就被我挺過去了，她走時我照例給她捎上了一份“太白”牌牛肉醬，只是我沒把她送到車站，我實在做不到與她同時暴露在陽光下。

在方玲走后的第二天，我的房間又變成了垃圾場，我覺得這樣挺好，這是我的生活習慣。可她卻為什么不經我的同意就隨意破壞我營造的環境呢?我甚至覺得方玲有潔癖，在這漫長的一周里，她天天都把我的房間打掃一遍，而且弄得過于干凈，干凈得像是太平間，沒有一粒灰塵。另外，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她有潔癖，卻為何要在鼻子上穿那么一個玩意呢?

好在她已經離開了，我突然想起方玲還沒有把我的鑰匙歸還給我，想到這里我給孫光大打了個電話，我問他是否認識方玲，他說認識但沒見過。

孫光大的這個回答真是神奇。

一個月后，七月二十號，天已經熱得有些讓我吃不消了，電風扇絲毫起不了作用，它一旋轉起來我的房間就塵土飛揚。我翻出存折，上面的數字已足夠我買一臺空調。我從銀行拐進商場，進商場前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哪位促銷小姐對我熱情我就買她的，但實際情況是空調柜組前人頭攢動，根本就沒人理睬我。我轉悠片刻，隨便指了一臺掛機就買下了。促銷小姐邊記我的住址邊對我說，晚上七點上門安裝。

晚上七點半，來了兩個空調安裝工，八點安裝調試完畢。我立刻關門閉窗赤膊坐在房間里享受著陣陣冷氣，也就在此時，我聽見我的大門被打開又被關上，我急忙沖進客廳卻看見方玲正站在門口朝我微笑。

方玲的出現真讓我絕望。我怏怏地問她這次來又有何事，她邊打開客廳的燈邊說，上次在這里做的市場預測很好，我們老總這次讓我來開拓市場。

在我看來，她的這個老總一定是個窮光蛋，要不方玲怎么不去住賓館呢?老是往我這里跑干什么。大熱天的，一男一女，衣服穿得又少，更重要的是我和她的生活習慣完全不同，這簡直就是要我命。此時方玲已經洗完臉，手叉著腰在喘氣，她叉腰的樣子真像是一把茶壺。我對她說，像上次一樣，還是你睡房間我睡客廳。方玲說，這多不好意思呀。咦?你還買了空調?我想，你他媽的就少來這套吧，但愿一周后你永遠消失。

我剛卷了張涼席鋪在客廳的地上，方玲就在房間里發出了尖叫，接著她跑出來對我說，你怎么又把房間弄成了這樣?我說，哪樣?她沒回答我，而是打開燈迅速搞起了衛生，一小時后，她一頭大汗地站在我跟前說，你平時也要注意一下家里的環境衛生。我再也忍不住了，這是我的家，我想怎樣就怎樣，你他媽的看不慣最好立刻給我滾蛋。這是我心里想說的話，但話到嘴邊我還是及時剎住了。我對她說，哦。

方玲接下來就洗澡#65380;洗衣#65380;抹涼席……在我的家里忙來忙去如入無人之境。我實在弄不明白天下怎會有這般奇異的女子，鼻子上穿著鼻釘，一身顫肉，穿著輕薄地在一個陌生男子家里晃來晃去。

那一晚我渾身大汗地躺在地上，熱得睡不著。我想像著房間里方玲獨享著空調安然入睡的情景，怒從心起卻又毫無辦法。

這次方玲只呆了四天就走了，走時也沒跟我打招呼，留了個便條就消失了。那晚我很興奮，興奮的我把空調設定在了二十度，結果第二天我就得了重感冒。

我注意到方玲走時還是沒有把我的鑰匙留下，茶具也堆在我的陽臺上，這讓我心里很不塌實。果然，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方玲總是在每月二十號出現在我面前，就仿佛她來例假一樣準時，并且她在我這里居留的時間也漸有延長之勢。

我已習慣她每次跨進房間時的那聲尖叫，也習慣了自己每逢月底就郁悶的狀態，但方玲沒有任何變化，我懷疑她早已把我的家當做了她的辦事處兼免費旅館，月末的那些日子里我天天詛咒她一只茶壺都賣不出去，以期她早日消失。

有時我故意在她面前顯出極不耐煩的樣子，可方玲對我的肢體語言視而不見，依然故我。更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在睡覺前增加了鍛煉這一項目。一天晚上我剛躺下，就聽見地面傳來沉重的“咚咚”聲，我爬起來敲敲門，方玲在里面說她正在陽臺上跑步減肥。我大聲說，你把動靜弄小點，不要影響樓下鄰居休息!其實我想表達的意思是，你再減肥也還是那熊樣，不要影響我的睡眠!不要在我家里變本加厲地為所欲為!不要太不像話!

我躺在地上，開始琢磨著得想個辦法趕她滾蛋。

當天晚上我想得一身大汗也沒把辦法想出來，只好從地上爬起來洗了個澡。洗完后我涼快了許多，心里也平靜了許多，可還是睡不著。我拿出手機玩游戲，玩了一會兒后覺得沒意思，就翻短信看，于是就看見了六月二十日的短信，那些短信當時讓我去公園門口見面，結果是弄得我落荒而逃。想到這里，我給那個號碼發了條短信，幾秒鐘后我聽見房間里傳來了手機的聲響。不會這么巧吧，為了確認我的想法，我飛快地連發了兩條短信，房間里又連續傳來兩聲，緊接著我撥通了那個號碼，房間里的手機鈴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我瞬間的想法是，沖進房間，然后像泰森一樣把方玲打得在房間里飛來飛去。

第二天早晨，方玲說，你昨晚打我電話干嘛?我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扭頭去了單位，看來她早已把那件事忘了個干干凈凈。真是心寬體胖啊。可她為何在六月到達的前一天給我發那樣的短信呢?是為了證明我在家還是想跟我開一個友善的玩笑?她是真忘記了還是在裝糊涂?我不得而知。

晚上六點我回到家，方玲正在廚房忙，看著她那胖乎乎的身軀，我頓時沒了胃口。過了一會，她端出幾盤菜招呼我吃飯，我說我不餓，她說不餓也得吃點否則對身體不利。真是煩啊，不知道傳說中的相敬如賓是不是就是這副模樣!我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對她說，我先喝口水。說完我就走到廚房找茶杯，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這時方玲說，別找了，你那茶杯太臟我給扔了，我送你一套茶具吧。她從陽臺上拿出一套茶具遞給我，說，來了這幾次也一直沒機會送你東西。

茶具倒是賞心悅目，一把茶壺四個小杯子，精致得很。我抓了一把茶葉丟進壺內，等待水涼。她說，用紫砂壺泡出的茶隔夜都不會餿，而且原汁原味。我想，只有傻子才喝隔夜茶，但我沒這樣對她說，我說的是這壺茶不知何時才能喝進嘴啊，太燙。

終于等到水稍稍涼了，我迫不及待地把嘴湊近壺嘴，猛然聽到一聲尖叫，方玲說，不是那個喝法，應該倒進小杯子里慢慢品!

真他媽的煩啊!

可是我為什么要聽你安排呢?!我本來就是一個粗人，喜歡大碗喝茶大塊吃肉，可每逢月底我都要被迫裝得像個白領!想到這里，我丟下茶壺找朋友喝啤酒去了。

從那之后，我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只要方玲不注意我就在茶壺里裝滿啤酒，這樣我就可以真正做到慢慢品了。這個辦法我得意了一段時間，直到被她發現。

方玲發現這個秘密后并沒有立刻戳穿我，這使我事情敗露后更加難堪，就仿佛她用冷眼盡情地觀看著我的丑陋表演，而我卻蒙在鼓里，以為自己技壓群芳。

與方玲這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日子使得我幾近崩潰，在她與我的斗智斗勇過程中我總是處于劣勢。很多次我都想找個機會跟她談談，可惜我始終沒找到大好時機。直到有一天她給我留了一張紙條——

“老程：你好，我知道這幾個月打擾了你的正常生活，對此我表示歉意。明天我就回宜興不再來了，謝謝你對我無私的幫助。好了，不多說了。方玲即日。”

她的文字語句還算通順，但我看了后總覺得不是那么個味。方玲說的似乎是那么回事，我是很無私。既然她決定明天離開不再來，那我也應該像以往接待朋友那樣的高規格對待她一回。

于是，我決定單獨請她吃個告別飯，畢竟天快“亮”了。

那頓飯是我第一次和她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我極盡地主之誼，充分顯示了我的財大氣粗。席間我和她都沒怎么說話。吃了一半我的幾個朋友和我偶遇，方玲見狀就提前告退了。她的離開導致我精神徹底放松，于是接著和偶遇的朋友狂喝起來，直到飯店打烊。

我明顯感覺自己喝多了，我搖搖晃晃地站在樓下，看見客廳里還亮著燈。不知是出于何種想法，我摸出手機給方玲打了個電話。我口齒不清地對她說，我喝多了，現在就站在樓下。沒過一會兒，我看見一個胖女人站在了我眼前，是方玲，她扶著我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家，隱約中我記得她把我放到了房間的床上，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夜里我渴得厲害，伸手一撈什么也沒撈到，接著我就醒了，醒來的我發現自己的確是睡在房間的床上，我蹭下床擰開燈打開門，借著房間的燈光看見方玲睡在客廳的地上，身上搭著一條毛巾被。

我走進廚房，捧起茶壺灌了一大口，然后抓著茶壺和小杯子坐在客廳的地上。我品了兩小杯茶，然后想把她弄醒再跟她談談，具體怎么談我還沒想好，但目的很明確，就是夯實她以后別再來的想法，順便對自己的行為略做檢討。

她依然熟睡著，那個亮晶晶的鼻釘隨著她的呼吸有節奏的起伏著，挺有趣。我想用手去觸碰一下她的那個鼻釘，并且也這樣做了。我碰了一下，她沒醒，接著我又碰了第二下，等碰第三下時，她醒了，隨之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這個聲音在深夜刺耳異常，她猛地坐起把毛巾被緊緊裹在胸前。我傻呵呵地笑著對她說，是我，老程。

我看見她的眼神更加恐懼了，于是站起身說，你怕什么?我又沒干什么。說完就溜回房間躺下并很快睡著了。

睡夢中我被人弄醒了，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這次把我嚇了一跳，酒也徹底醒了。我看見兩個警察站在我床邊。

我問他怎么進來的，來干什么?他們沒回答，其中一個警察要求我立刻把衣服穿好，并且跟他們回派出所接受調查。我奇怪地問他們為什么。他們說，去派出所就知道了。

黑暗中我走到樓下，然后抬頭望了望，發現客廳的燈依然亮著。

我并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而且在警察面前裝的態度謙卑，所以在派出所僅兩個小時我就出來了。一出派出所的門，我的怒氣就遏制不住地往外竄。我要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沖到她跟前，手戳著她的鼻釘然后大聲告訴她，請你現在就滾蛋!

我想像中的血性男兒應該就是這樣。在我的家里免費住著，還對我指手劃腳頤指氣使，最后還認為我對她有非分之想，把家的主人趕進了派出所。想到這里我加快了腳步，我要趁著這股來之不易的勁把心中的惡氣全噴在方玲的臉上。

走到樓下，我看見客廳的燈已經關了，這對我來說猶如火上澆油。

可是，等我進屋把所有的燈全打開，也沒發現方玲。我在桌上倒是看見了一張她留的紙條，紙條上壓著一個亮晶晶的鼻釘。

“老程，我決定還是現在就去車站吧，反正天也快亮了。我報警是因為我害怕，對不起。其實我明白你只是把我當做了‘女’而沒把我當做‘人’，這點你傷害了我。通過與你的相處我覺得你還是很不錯的一個人，我甚至都有些喜歡你了。另外，紫砂壺裝啤酒不好。再見。”

看著那個鼻釘，我立刻出現了她鼻子上現在有個大洞的錯覺。我不知道方玲為何要留下鼻釘而不留下我的鑰匙，我更關心我的鑰匙。我的怒氣轉化成了不安。

正這樣想著，有人用力敲打我的大門。我以為是方玲來還我鑰匙來了，連忙把紙條揉成團去開門。

門開了，門外站著孫光大。

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不好意思，天還沒亮就來敲門了。咦?你怎么這么早就起床了?說著就走了進來。

孫光大在我家里溜達了一圈，然后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了一句話。他是這樣說的：幾個月不見，你老程與時俱進了啊。

責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