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他的書

今年“五一”，一向不事鋪張的父親辦了兩桌宴席，召集全家慶賀他的八十壽辰。席間，惜言如金的父親，率先舉杯祝酒，嘮叨起一生的經歷，滔滔不絕竟至泣不成聲。此情此景，令兒孫們頗感詫異，很不自在。畢竟，這是第一次目睹他老人家的眼淚。戰火硝煙，文革磨難，宦海沉浮，時世艱辛，父親給我們的印象一直是堅忍#65380;沉穩#65380;內斂。兄弟們目光交接，表達出共同的意思：父親真的老了嗎?

那段時間，正是父親埋首整理書稿，準備再版他的《耕耘集》最繁忙的時分。

1993年，卸了官職的父親，離而不休，步入了“大塊假我以文章”的寫作高峰。一年間，父親如癡如醉，寫白了頭#65380;寫駝了背。母親和我們兄弟五人，心疼之余卻很不以為然。眾所周知，官員卸任后的著述，若非至愛親朋，誰會認真閱讀呢?自娛自樂而已。為寫書，父親去圖書館#65380;跑新華書店，古代史#65380;西方史，諸子百家#65380;歐美經典，文化藝術#65380;經濟哲學，如饑似渴地苦讀惡補。時常因工具書不足，三番五次打電話給我，征詢一個成語掌故出處，甄別一段史料真偽，甚至為一個詞語的斟酌也會跟孩兒較真。

1994年7月，數易其稿，耗費數萬元，墨香四溢的三千本《往事回眸》，終于占據了父親書房的一角，全家人松了一口氣。誰知，接下來為了贈書，父親又展開更為繁忙的電信#65380;郵政業務。面對日益高漲的電話費，以及成捆成捆郵寄書本的資費，母親漸漸失去了耐性。父親不顧年邁體弱，親自動手打包#65380;搬運書本，給親友重復送書的情形也時有發生。

剛過了兩年清閑日子，父親又將《往事回眸》重新整理#65380;修訂，添加了若干舊作新篇和照片，于1996年的8月，再次印刷了一千本，悉數硬封壓塑精裝。2003年10月，父親再次大動筆墨#65380;另起爐灶，在《往事回眸》基礎上，根據新的思路，編纂了集個人寫作大成的文集——《耕耘集》。父親一而再#65380;再而三的折騰，消耗的體力#65380;精力和貲費可想而知。

父親一九四二年參加革命工作，一九四五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由年方十五的懵懂少年而近髦耋，始終行走在信仰的道路上。離休以后，父親打電話，時常會用皖北鄉音一字一頓地自報家門：我叫鄧澤民——鄧小平的鄧，毛澤東的澤，江澤民的民。語氣間流露出些許自豪。父親正是在三代領導人的指引下，踐行著面對黨旗時發出的誓言。其間，黨的路線#65380;方針#65380;政策偶有偏差，領導者也難免失誤，自己工作中亦存過失，但理想的火焰始終不曾熄滅。

《耕耘集》里的文章五花八門，題旨#65380;風格雜陳，卻表達了同一種品格——對信念的堅守。父親早年蒙受過政治上的不白之冤，正當年富力強，卻因工作緊張#65380;過度勞累罹患精神疾病，文革期間身心遭受磨難，仕途也談不上一帆風順。這些在兒孫們看來難以理解的委屈#65380;挫折，父親從未放在心上。他總是拿自己跟那些戰爭年代犧牲的戰友相比，激勵自己#65380;教導后人。在我的記憶里，文革至今，每逢大的政治風浪，路線斗爭，改革行至十字路口的關鍵時刻，父親總是神情嚴峻#65380;沉默不語，或埋頭讀報#65380;看書，或緊盯電視屏幕#65380;琢磨新聞。在家里，兄弟們偶爾談論一些國際#65380;國內敏感的政治話題，父親一般很少參與。通過閱讀《耕耘集》，我才更加明白，父親的信念堅如磐石#65380;一如既往。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撥亂反正，黨和政府工作中心向經濟建設轉移，父親重新回到省里工作。過渡期間的矛盾錯綜復雜，百廢待興，制度變革，裹挾著意識形態的紛爭。父親的職務由黨務轉為經濟，開始了人生又一次登攀。先后主政的知青辦#65380;勞動局處于改革的風口浪尖。沒有現成的法規政策可以對照，高層決策機構也在摸著石頭過河?！陡偶防铮嗑蜆I，勞動保障，體制改革等方面的文章多達二十篇#65380;近十萬字。這些論文#65380;調查報告#65380;札記隨筆，體現了父親的思想深度和工作水準，其中一些篇章被中央#65380;省一級報刊發表#65380;轉載#65380;摘錄，并被收入高校教材#65380;專業書刊，具有一定的文獻價值。

撰寫于1988年的《談談社會主義社會失業問題》一文，正面提出“多年來，我們所說的‘待業’實質上就是失業”，“我們說社會主義社會失業現象同樣是不可避免的”，提出“只要解決了‘非自愿性失業’的問題，就可以說得上充分就業了”。《實行“三結合”的就業方針》一文，針對“城鎮知識青年由上山下鄉轉為在城鎮安置”這一重大問題，提出了一套切實可行的策略和辦法，在實踐中取得了顯著成效。

父親就學于抗戰期間的淮北中學與泗五靈鳳中學，學歷不高，知識有限，之所以能夠在不同的職位上有所成就，其法寶就是堅持學習，深入實際，調查研究，融會貫通。通訊《創業者之路》，《她以輝煌的業績譜寫出一首人生價值的壯麗凱歌》，記述了知名企業家安徽華興藥業公司董事長朱慧秋的創業之路。

始創于1982年的一間街道知青小廠，逐步成長為名聞遐邇的股份制公司。作為個案，父親堅持跟蹤調查，每逢企業發展關鍵時機，及時提供宏觀政策指導和管理謀略支持。二十四年來，父親工作地點和職務幾度變遷，關注該企業卻一以貫之，即便離休后也時常親臨生產#65380;科研#65380;市場一線，了解技術，掌握數據，關心營銷。父親以認真治學的態度，搜集#65380;分析經濟改革前沿的第一手材料，久而久之積淀為深入的理性思考，為中國的經濟變革保留下一個典型范本。黨的十五大甫一落幕，父親便像報喜的云雀，高聲鳴唱，撰寫了飽含激情的《個私經濟春天》。

《耕耘集》林林總總的文章中，《向農民認錯》別具一格。時在一九八五年，按照中央和省委統一部署，父親來到曾經工作過的皖西北界首縣，宣講“一號文件”，即《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活躍農村經濟的十項政策》。會上，父親檢討了極左年代在界首工作期間，“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一些過激做法，進而聯系實際，闡述現行農村政策的好處，受到廣大農民的理解和歡迎。

2006年10月新版《耕耘集》的書簽上，父親印上了高爾基的兩句話：理智要比心靈為高，思想要比感情可靠。它們表露了父親一生最為崇尚的理性精神。

《耕耘集》第二部分的標題是“清貧人家”，收入了《我的父親》#65380;《我的夫人》等散文。透過這些白描般的文字，可以觸摸到父親平素含而不露的兒女情長。

《我的父親》回憶說：“1936年，父親帶領我們全家到泗縣城里南小街居住。全家夙興夜寐，謀生取存。母親每天半夜時起來‘推面磨’，哥哥早晨把推好的面粉擔出去沿街叫賣。父親除了在舊社會聯保辦事處擔任個小職員外，每天早晨和母親一起‘推面磨’。家里養了一頭小毛驢，毛驢拉不動磨了，就由母親和父親輪流在后面推?！?/p>

父親幼年隨當過私塾先生的祖父發蒙，天資聰穎，深得寵愛。少小離家#65380;參加革命后，祖父魂牽夢縈。解放戰爭后期，父親轉戰豫東#65380;皖西北，祖父思兒心切，兩次千里迢迢#65380;徒步前往探視，后一次竟至病逝途中。父親寫到：我總覺得對父親未能盡到孝義，經常內心自責，怎么辦呢?只好對在世的母親多做孝事，使她老人家安度晚年，直到九十高齡辭世。同時，擔負起對小妹的教養義務，使她健康成長，獻身革命事業，從而彌補對父親欠缺的孝敬，聊以自慰!

父母1951年歲末結婚，迄今五十五年。由于工作繁忙，父親很少顧及家庭和孩子，“油瓶倒了也不扶”。母親祖籍膠東，生性剛強率真，說話辦事直截了當。我們兄弟“五個光頭”全靠母親拉扯成人?！叭曜匀粸暮Α逼陂g，祖母#65380;姑媽#65380;姨娘，十幾口人聚居一處，全仗母親照料，方才度過難關。十年動亂，父母同陷牛棚。兄弟們的青蔥歲月，社會動蕩#65380;生活匱乏#65380;人人自危，因此很難見到父母恩愛#65380;和顏悅色的情景。

在《我的夫人》里，父親不吝筆墨，對母親作了高度贊揚，“顧名思義，‘賢妻’是對丈夫而言的，‘良母’是對兒女所講的。作為丈夫的我，所說的賢妻，不是指一般女性所具有的那種溫柔的情感，而是指對我工作上的支持，生活上的照顧，愛情上的豁達胸懷。”“我所說的‘良母’，不是指對子女的溺愛，而是指對子女的慈愛，使孩子吃飽#65380;穿暖，教育其成為革命者的好后代。”“我們孩子小時穿的衣服和鞋子，全是她和保姆做的。開始是用手一針一線縫的，后來是買了一臺縫紉機做的。雖然都是布衣布鞋，但夏天穿的涼爽，冬天穿的暖和?！泵棵孔x到這些樸素的文字，我的眼眶就會漸漸濕潤起來，一向含而不露的父親，內心深處，竟然也是那般柔軟#65380;細膩#65380;溫暖。

在《耕耘集》“前言”里，父親摘錄了林語堂先生的文章：我愛春天，但是太年輕;我愛夏天，但是太氣傲。所以我最愛秋天，因為秋天的葉子的顏色金黃#65380;成熟#65380;豐富，但是略帶憂傷與死亡的預兆。其金黃的豐富并不表示春季純潔的無知，也不表示夏季強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與藹然可親的智慧。

追求智慧，貫穿了父親的一生?！陡偶纷詈笠惠嫷男祟}是“青春永駐”。其中《我患的精神官能癥是怎樣治好的?》和《一事便能少年狂》讀來有趣。前一篇寫于1986年，文章描述了早年患病經過#65380;醫治方法，著重強調心理治療的功效和體會。二十年來，每每遇到患有精神官能癥的朋友，父親就會不厭其煩地推薦此文，并對其進行心理輔導。一些病友在他的悉心幫助下，果然康復或減輕了癥狀。其間不乏年輕的患者甚至我的弟弟。父親的這些文章談不上經世致用，但力圖有益于世道人心。對工作#65380;對生活，于學習#65380;于親友，父親時時#65380;處處是個有心人。

1993年12月剛剛離休，父親便揮筆寫下了《一事便能少年狂》。父親寫到“我在思考：人生在世，大都愿韶華長存，青春永駐。這是否可能呢?”“生與死是自然法則，從一個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去，每個人都不能逃脫‘天’的安排。要緊的是我們活著的人如何活得更有意義，更有價值?！薄岸说嚼夏辏灰獙δ骋环N事物有狂熱的激情和追求，他的心仍然會像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我的狂熱一事是什么呢?就是體育鍛煉#65380;讀書#65380;學習#65380;調查研究和寫寫文章，從而使我的精神狀態#65380;學習效果和工作節奏仍然充滿活力。”睿智#65380;豁達#65380;坦然#65380;自信的父親，躍然于字里行間。

《耕耘集》的卷末長文《留點墨跡在人間》，父親分析了自己堅持寫作的動機，除了追悼先烈，啟迪今人，還直言不諱地表明要“傳給后輩”。父親說：中央號召，要讓青少年一代包括我們的兒孫們了解中國的歷史和國情，要對他們進行愛國主義#65380;集體主義和近代史#65380;現代史的教育。

作為兒子，思想#65380;感情#65380;性格，已經無法避免地烙下了父親的印記。立身處世#65380;待人接物#65380;言行舉止，雖有變異，終歸遺傳。雖然，父子之間橫著深深淺淺的代溝;雖然，兩代人的世界觀#65380;方法論#65380;價值取向，或有差異;雖然，生活方式，志趣愛好大有區別，但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和方向，做事的起碼規矩與準則，卻陳陳相因#65380;綿綿不絕。血，畢竟要濃于水。榜樣的力量真是無窮的。

其實，家庭尊長著書立說#65380;傳之后世，向為中華民族的一大優良傳統。作為社會與學校教育的補充和對應，晚生后輩，從先賢著述里多多少少能夠汲取一些精神營養，以為自己做人#65380;做事的標桿或鑒戒，為社群#65380;民族#65380;祖國的進步#65380;發展，貢獻綿薄之力。父親以極其嚴謹的態度，一版再版他的《耕耘集》，是否包含著這樣一層心愿呢?

父親老矣。然而，再三捧讀父親的《耕耘集》，我確信父親永遠不老。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