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風聲

一

一個初春的上午，我騎坐在父親的肩膀上，那時的我小得說不清話#65380;不會走路。一行人好像是去走親戚，漫步在暖洋洋的田埂上，小禾青青，小風習習，我于是聽到了耳邊輕輕掠過的緩緩的如同溪水的流淌#65380;如同母親輕輕細語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風聲，它在我還是一片空白的腦壁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痕印。在后來的歲月中，當我聽到“睡吧，睡吧，我的寶貝……”這首世界傳唱的搖籃曲時，當新婚之夜愛妻的紅蓋頭輕輕掠過我的臉頰時，當我對母親的尋思和對父親的懷念涌上心頭時……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肩膀的那種絲綢般的溫柔，風在心中的痕印便深了一次。

二

長大了，便開始聽到一些可怕的風聲。

炎炎盛夏，悶熱了整整一個上午，汗流浹背地吃完午飯，走出家門，正欲尋找有風的地方，突然發(fā)現(xiàn)黑云翻滾，直朝太陽涌來，風漸漸地大，不一會，遠處成片雨水的明亮背景上襯托著一大團拖著螺旋狀長尾巴的黑云，大人們說這叫“過龍”，又叫“龍卷風”。孩子們在大人們的招呼下，像鬼子進村時“跑反”似的迅速躲進家中，很快就能聽到“鬼子”從房頂踏過時掀動瓦片的腳步聲。那時的農(nóng)村，祖業(yè)好一點的人家便是那種蓋著古老小瓦的瓦房，六七級的大風就能將瓦片吹起。每逢狂風來臨，我們孩子們總是非常恐懼地聽著風揭瓦片的咔嚓咔嚓聲，此時的我，便好奇地躲在窗邊窺視著風發(fā)脾氣#65380;耍性子#65380;將房頂?shù)耐咂さ降厣显宜榈那榫埃粗笕藗兿裾趨⒓优贰暗馗环磯挠摇贝髸频膰烂C的臉，看著那些住草房子的人家房頂?shù)牟荼伙L一塊一塊掀動的樣子，焦急地擔心著自家的房頂和人家的房頂會不會被風卷走。

當狂風揭開一兩片小瓦時，它便將雨水從那縫隙處沖進家中，于是家人忙不迭地搬來盆盆罐罐去迎接隨風而來的不速之客，各處滴滴答答的水滴聲為屋外的風敲著鼓點。

風吹來了雨，又吹走了云。天晴了，風的聲音停息了，父親便借來梯子，爬上房頂，將風翻亂的瓦片一片一片地“官復原職”，將漏雨的地方一一打上瓦的補丁;住草房的人們也紛紛補上新的稻草或柴草。

三

人生再往大處走，便就有了好聽的風聲。初夏時節(jié)，麥子熟了，稻禾青青，一陣陣輕風推扌雙著麥穗，麥穗與麥穗之間相互摩挲著，沙沙作響，作為一個初識農(nóng)時的農(nóng)民，便順著風想像著不久的谷場上一堆一堆的麥粒，想到從播種到施肥到松土#65380;澆水的種種艱辛，想到即將迎來收獲的時刻和挑著擔子繳公糧的那種熱情……此時，風的聲音便是豐收的歌聲，我在這豐收的歌聲中聞到了風的味道，麥子的香味和面粉的香味。

四

風將我的人生吹到了二十幾歲，也將我吹到了《綠野仙蹤》中陶樂斯飄去的那個地方，吹到了一個陌生的風的領(lǐng)地，一陣陣陌生的風聲在我耳邊響起。

那時，我在高等學府念書，朗朗的讀書聲壓住了所有的風聲雨聲，記憶卻無法拋開存儲在腦海中的兒時鄉(xiāng)間小路上的風聲。

剛成家時，在市郊林場分到了一間房子，住所雖小，但夜晚風起，山林松濤宛若一支合唱隊，有高昂的，也有低吟的，如詩如歌的風聲，打開了如詩如歌的時光。休息日，我和妻子便踏著陽光#65380;迎著松濤聲漫山遍野地行走，沐浴著風#65380;贊嘆著風#65380;享受著風，祈禱著風帶給我們幸福。妻子懷孕后，醉人的風常常掠過窗前，陪伴著我們，我傻傻地看著窗外松枝向我點頭致意，靜聽著松枝間的低聲細語，聞著清香的風，風將我虛化和凈化了。

五

林場雖好，但畢竟偏遠，上班生活多有不便，最終還是搬到了城區(qū)，然而聽風的機會就少多了。幸好住在底層，院中尚有一棵白楊，稍微大一點的風路過時，隱約能聽到樹葉樹枝的舞動聲，頗有一葉殘荷聽雨聲的感覺，常常會想起市郊林場松濤聲中的那個家，想起喜歡站在窗前發(fā)傻發(fā)呆的我。

六

那一年換房子，我住到了頂層，風的聲音又發(fā)生了魔幻般的變化。

頂層的每一個門窗的縫隙處總有風的聲音。風經(jīng)常像完成它的領(lǐng)導交給的任務(wù)似的從一個門窗的縫隙擠進來，又從另一個門窗一窩蜂地擁出去。輕風徐徐時，門窗的縫隙便輕輕哼著小曲，一陣有一陣無，如同遠處隱約飄來的細細笛聲或輕輕童音。尤其夏夜，小風簌簌時，風常常推動著兩扇窗門輕輕不停地擺動，我便想，一定是風不知道窗門是個什么玩意，像一個好奇又調(diào)皮的孩子，反復地撥弄著窗門;或者是由于害怕人們看不到它的存在#65380;感到孤單，而通過搖曳窗門來引起大人的注意。輕輕的搖曳，帶著窗戶的套扣與扣環(huán)間一晃一晃，不時發(fā)出“啾啾”#65380;“啾啾”的小聲，如同有幾只小鳥在窗前談情說愛，柔柔地，依依地……

突然的一個夜晚，天氣驟變，狂風暴雨#65380;電閃雷鳴，風“嗚——嗚——”吼叫的那種恐怖場面。于是我?guī)е咚俚男奶岭姛簦鹕聿炜矗瓉砣情T窗和風搗的鬼，所有沒關(guān)嚴的門窗縫隙都吹起了響哨，學著狼叫……風在快速行軍中遇到了我所住的這樣一座高樓擋住了它的去路，一定是氣憤得不得了，于是借著門窗的縫隙向我怒吼。剛住進高層時還真是有些害怕它的這種吼聲，但仔細想想，便感到?jīng)]什么大不了的，高樓也不是我要建的，住在這頂層也只是我的無奈，你何必沖著我發(fā)這么大的火來嚇唬我呢?!可是，風全然不理會這些，它不跟你講任何道理。風瘋了!瘋就瘋吧，反正我也習慣了，憑著它的聲音的柔和或尖銳，樓外風的大小和門窗關(guān)得是否嚴整，我便心中有數(shù)了。一段時日下來，若是聽不到這風的吼聲或歌聲，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七

無論在城市還是在農(nóng)村，最令人討厭的風聲是它的關(guān)門聲。門開著或虛掩著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過來一陣風，像一個討厭的孩子，突然使勁將門關(guān)上，讓門里門外埋頭干活的人嚇了一大跳。有時告別他人時，明明很有禮貌地將門輕輕地開再輕輕地關(guān)，不經(jīng)意間風在背后暗暗使上一把勁，輕輕的卻變成了重重的意外，門里的人往往猜想半天：怎么?他生氣了?直到自己去關(guān)門時恰巧風也暗暗使上了一把勁，這才明白，那走的人之所以“生氣”完全是風挑唆的。然而，在湊巧的日子里，遇上兩人本來就有隔閡和矛盾，再加這空穴來風，還真是有點火上加油的味道。

八

人生幾十年，聽風幾十年，對風的感慨萬千：

高溫季節(jié)，是風最浮燥#65380;最愛發(fā)脾氣的時候，它像個不懂事的傻孩子壞孩子，甚至像一個瘋子，大呼小叫著將大樹連根拔起……它說變就變，翻臉不認人，對這樣的風你一定要躲它遠一點。

責任編輯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