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垂的云

感覺就像撒謊，就想將這些真實，當成美好的幻覺。

回來后，很長時間里，都覺得孤獨。

記得汽車開動的時候，合上了窗簾，因為竟落下淚來。不知為什么，就是不能再看窗外純凈的藍天，白云朵朵。

每一天，走到哪里，都能看見云，大朵大朵懸垂，抬手就能摸著一樣。當時在心里說，停車，不要走。但又搖頭。這種強烈的不舍，其實很可疑，很矯情。

可就是忍不住，眼淚，就是不斷地落。后來扯出毛巾，捂住整個臉。因為那個時候，車上的其他人，大多睡著了。

叔本華說，我們所看到的人都是那么丑陋。

美，對于人間那么稀有。

回來之后的某一天，無意在電視上看見梅里雪山，心又一軟，那種矯情又開始泛濫。可我想，我是真的愛著自然，看見了美的它們，真是欲罷不能。

可是，現實就在遠處等我。無論從自然的何處出發，最終都會回去。

每一次匆忙里，自然都以觸目的美，不斷撞擊我的心。

過去我是極其討厭鋪陳的游記的，今天，為了自己，我破例了。我要把那些美好忘了!統統忘了!只有事無巨細的鋪陳，才能擺脫它們!因為，在那一刻，我人生曾經那么美好，山水與樸實的人們給予我的，在那一刻，就是我對人生的最永恒的追求。

甚至，我想過，既然已經最美好，那么活下去，還有什么理由，還有什么意義?我記得自己在車上低頭哭泣的時候，想到這一點，無限的心疼絕望，無限的滿足幸福。

離開的那個早上，我騎過一匹叫小黑的高頭大馬，和它一起，順著原始森林里曲折的茶馬古道，向一彎泉水進發。據說，泉水來自玉龍雪山，正是麗江水的源頭。當我們跋山涉水，又從森林里返回，攀上了一面山坡，山下美麗的納什海，立刻盡在眼底，藍天#65380;湖泊#65380;濕地#65380;屋舍#65380;油菜地#65380;飛鳥，那些成對成對的鴛鴦和不知名的飛鳥啊，一切的一切，空靈得令人窒息……

于是，回頭對同樣啞然的同伴說，現在，我有了去死的心。

當時心里如此陶醉，因為獲得了巨大的美好，并在那一刻，確信自己已經融化成其中的一部分。

眼淚越來越洶涌。我要怎么做，才能止住它們!我不是一直都在懷疑或警惕任何強烈的情緒么!

離開小黑的時候，我對馬主人脫口而出：請你以后只給男人騎，不許讓女人再碰它!我記得他哈哈大笑，還有很多人都在笑。想起當時的自己，真是覺得做作與羞愧。并且越想越羞愧。

而羞愧最終制止了那些沒完沒了的矯情的眼淚。

玉龍雪山

站在麗江城的馬路上，沒人提示，不會感覺這里海拔近三千米。街道，行人，商店以及里面傳來的流行音樂，這和我們出發的所有城市沒有區別!既然這樣，為什么要站在這里?只為了接受紫外線強烈的光線?然后隨便逛逛哪里都有的只是誘惑不同的琳瑯滿目的物質?

這一刻，我們便決定去上玉龍雪山。無論如何都要上去。

我們招手攔下出租車，不由分說直奔向三十五公里之外。很焦急，因為天色已晚，渴念與忐忑糾纏在一起，使匆忙顯得有些失真了。

向前，公路忽然空無一人。風變大，雪山出現了!一切立即清晰了。

想起前一天的早晨，在大理，一輪清月還完整地朗朗地掛在天上，淺金色的朝陽，卻已覆蓋在了蒼山山頂。蒼山上的雪線是模糊的，散漫的。而玉龍雪山，那些雪，在神奇的旗云的保護下，茫茫覆蓋，延綿不絕。

奔跑著付上所有的費用，稍稍猶豫租了大衣和氧氣，然后跑著坐上纜車。

三月，冬天剛剛過去，雪線還是低的罷。到了五六月，如果再坐纜車，會看見盛開的茶花#65380;桃花#65380;杜鵑花，到了七八月，更是漫山翠林。這就是一年四季自給自足的自然。

到了山頂，天是陰的，因為那片永遠圍繞在雪山頂的旗云。再望望山下，陽光越過旗云，投射在山谷和山下的綠色平原上。遙遠的星星點點的屋舍，那是祖祖輩輩生活在那里的納西人家。在那里，在那一刻，他們呼吸的還是初春的空氣吧。

回頭，吸一口涼氣，繼續向上去，我們決定走走沒人走過的雪地，在那里留下屬于我們自己的腳印。雪立即就沒到了膝蓋上。

山風吹來了，越來越大。我們來晚了，天就要變了!可一點都不冷，因為神奇與興奮。

從標著4506的那塊石頭開始，順階梯向上，一路竟有那么多的鐵鎖。原來有那么多的人幻想讓神山保佑自己世俗的感情，真是俗氣!站在這里，竟然還想世俗的得失。

哦，生命會消失，愛情會消失，只有雪山永遠。站著，紋絲不動，靜靜呼吸沁涼的空氣，感覺到自我平靜而清晰。默然的雪山，能粉碎任何一丁點的浮躁與焦慮。

山風越來越大，天越來越暗，有人在喊：下山嘍，都下山嘍!要封山了。溫度忽然降下來，和上山時完全不同。包裹無窮變化的，不是我們的人生。是自然。

向下走，我們一直磨蹭到最后下山，和工作人員一起共乘纜車，離開了。

在路上，他告訴我，如果等到冬天，漫山大雪，他們也得有人要上山維護機器。而那時纜車自是不能坐的了，只能順著棧道爬上去，最少要八個小時，稍有不慎，就會危險。

我說不出話，因為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想好自己看見的，就又下山了。我恨透時間!

可是，當我們重新站在山腳下，抬頭望過去，看見了一生都不會忘記的美景。是山上最后一縷陽光。從旗云的縫隙，從蒼茫的雪山頂，筆直地透射下來。那一刻，光線透明，纖弱，潔凈，堅定。那一刻，玉龍雪山環繞一片清朗的薄光。那一刻，讓人想起“神山”。所有人驚嘆著端起相機。

而旗云，慢慢合攏。

風月古城

天黑了，來到古城。忽然發現，白天滿街充斥的商業味，被另一種物質的浪漫所代替。

懸掛著的隱隱約約招搖到很遠的紅紙燈，半空中飄忽的樂聲，油石板路上不斷牽手走過的一對對的情侶，古城屋檐之上，許多沉默的參天的樹，其間一輪純黃的清麗的月亮和幾點星光，一切，流動的物質，構成了浪漫，在古城里，緩緩流動。

河邊有人買了蓮花燈在放，溫黃的，搖搖擺擺的，順水飄走，也不知會停在何處。

站在那里稍稍駐足，就忍不住想，真是該發生些什么才對啊。

在這一刻，走，去喝一杯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轉個彎，潮水般的對歌聲，忽然嘩地洶涌而來。趕緊迎過去。天啊。愣住了。

小河不過寬兩米，兩邊都是各色酒吧，整個酒吧街上，望不盡頭的陌生的人群，正隔著小河，熱烈#65380;肆無忌憚#65380;毫無章法地吼叫著一切歌。每吼一首，都在后面加上“呀嗦，呀嗦，呀嘵嗦!”像賽龍舟里的號子。酒吧外，酒吧里，酒吧二樓擠攘的窗戶里，所有的人扯著嗓子，吼過來，吼過去。那一刻，所有的人對唱歌這種表達自我情緒的方式，簡直發揮到了極致。

可我恍惚間，有些疑惑，怎么會有這樣的地方，所有的人都這么放肆#65380;瘋狂?讓我覺得有些假，有些不可信。于是我站在河邊，點一支煙，想仔細看看這種瘋狂。

哦，這些扯著嗓子大聲唱歌的漢人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的瘋狂了吧。好吧，我也是。不猶豫了，瘋就瘋，傻就傻。拽著同伴，沖進歌山歌海。可惜，所謂的強烈的情緒表達早就不是我們本能里的一部分。這條酒吧街上總有那么幾個盛裝的納西女孩，唱到哪里，哪里忘乎所以的漢人就會立刻敗下陣來。我們也不例外。

哦，不知不覺，在這樣物質的浪漫的熱烈的集體不知疲倦的氣氛里，我竟有些喝多了，因為我總是一邊高唱，一邊喝酒，一邊又忍不住在想，為什么我愛的人，在此刻，在這樣的夜晚，沒有坐在我的身邊呢。

后來，再一次去夜晚的古城，我繞開了酒吧街。

現在，忽然想到那些納西女孩，每天的夜，都置身于興奮與瘋狂中，她們會覺得厭倦么。

唉，我真沒意思。

古樂

去聽納西古樂，是完全沒有準備的，就像無意闖了進去。坐下的時候，第一首樂曲《浪淘沙》已經開始了。然后有點愣，因為臺上演奏的大多是老人。覺著神圣，要嚴肅，就仔細聽下去。但說實話，對這樣的樂曲，完全沒有先驗的理解，因為它的密度太大，所以開始怎么都有隔膜和距離。

古樂是愛好琴棋書畫的納西人繼承發揚了唐朝的音樂，說是漢人為始。我倒不以為然。李氏貴族其實是胡人的后代呢，自然包括著名的音樂家皇帝唐明皇了。

而古樂，比起我們這些淺薄的后人僅僅在電視里看到聽到唐朝音樂，更為簡樸，更純粹。沒有鶯蹈燕舞，只有極安靜近乎木訥的老人，和他們手中古老的樂器，演奏起來，目不斜視，因為一切的節奏皆在心里。

從那首《靈魂在洗澡》的笛子獨奏開始，我的嚴肅的身體終于放松了。悠長綿緩的笛子聲，讓我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是可以不明就里欣賞的。那些情緒，從古到今，淵源流長，真是相通的。這樣想，古樂也就不全是讓人高山仰止的陽春白雪。降落在世間，也有了俗世的喜怒哀樂。

可后來，我不斷回憶那場演奏，總會萬分懷念那首納西民歌和它的歌者。

它和古樂被放在一起，先后表演，再一次驗證一些東西就是永恒的相通的。

遠行的人啊，你有沒有找到你今生的朋友?

遠行的人啊，你找的朋友可以值得你永遠信賴么?

遠行的人啊，你的這位朋友可以和你永遠在一起么?

天上的白鶴據說可以活千年，但他卻永遠不屬于我。

地上的金絲雀啊，據說只有一天的生命，但我們生生死死在一起……

最后所有疑問的回答是：不可以。

歌者唱得婉轉，凄涼。

在唱以前，我們已經知道答案，所以聽下去，悲傷一點點在歌聲里，我們的心里，累積鋪展。他唱的實在太好，沒有任何技巧，所感受到的，就是他的豐沛的情感和感傷的一顆心。歌，在他的描述下，在蒼涼的草原，渺遠地飄搖……

在那一刻，還是沒能忍住自己，哽咽了。

后來，我們見了一面。

他的眼神，和他的歌聲一樣，極其溫潤，極其善良。

瀘沽湖的夢

回想瀘沽湖，就像一場夢。

篝火點燃的時候，我和幾位同伴都換上了摩梭人的衣服，艷麗的上衣和白色的百褶裙，還有裝飾著珍珠與簪花的頭飾。這樣裝束的我，在天黑之前，走過湖邊，走過無數摩梭人的屋前。我知道，在這里，這樣的確是很美的。

摩梭人的舞蹈終于表演完，游客一窩蜂擁了過去，在當地人的帶領下，手拉手，跳起舞。正跳著，有人端著相機跑了過來。小阿妹，小阿妹!他這樣興奮地稱呼我。

天啦，將我當成摩梭妹子。

好吧，機會難得，將錯就錯。我自顧盡情地跳，就當自己真的是摩梭妹子。做一回感情外露的少數民族女子，有什么不好!裙子為什么是百褶的，跳著就明白了，因為舞蹈動作里，許多來回擺動和扭腰的動作，使一件裙子連在一起，像白色的波浪。多美。這些動作難不倒我。

從那第一聲“小阿妹”開始，我仿佛走上久違的舞臺。

接下來是合影時間，更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忽然一下子，許許多多的閃光燈冒了出來。小阿妹，小阿妹!無數人這樣稱呼我。原來，幾乎所有的游客都把我當作“小阿妹”。難道我真的和這個神奇神秘的民族有什么聯系，或者只是這件美麗的衣服所至?哦，就像灰姑娘，穿上它，成了另一個美麗的我。

可是，灰姑娘早晨醒來，會留戀自己的水晶鞋么。雖然得意，但心里的那根芯子卻慢慢清醒了。就為了那美麗的湖罷，豁出去了，做一回完美的摩梭女，讓他們的記憶里，這里的一切都很好。于是我成了道具，笑過來笑過去。

所有和我留影的人啊，你們的記憶里的瀘沽湖，一定有我的存在吧，我也成了這山水美的一部分了吧。

“演出”終于結束。

摸著黑，從土路往回走。抬頭看，哦，繁星璀璨，大顆大顆，仿佛隨時準備掉落，滿天發散著氣宇軒昂亮堂堂的光。

忽然想看看夜里的瀘沽湖。

白天的瀘沽湖美得沒有細節，水很清，天很藍，云很低很白，遠遠浮著黑嘴鷗紅嘴鷗。

夜里呢。我來到湖邊，望了望。湖水很沉默，一絲風都沒有。在這樣古樸的大山里的夜，我什么也看不見，但心卻萬分的平靜。

夢結束了。

灰姑娘不緊不慢地離開了，水晶鞋被永遠地留下了。

回來看同伴的照片，發現里面有張自己與當地摩梭男子的合影。幾乎都忘了，自己原來還和他那樣搭著手并肩站過。背景昏暗的，就像夢一樣。我們靠在一起，朦朧美好地笑著，就像生活在同一個山寨里并認識了很久。在那一瞬，不僅僅是相同的服飾，我們的表情神態動作都極其自然和默契。

然后想，自己上輩子或下輩子，一定就是這樣。

是啊，真想要這樣的我。

這張照片，是我麗江行中最喜愛的一張。

現在常常看著看著，穿透時空，迷進去了。

納什海

想起納什海，就說不出話。

無數的畫面，漸次從心里飄出來，又飄向心的更遠方。

不知在哪見過的句子：在太陽那樣照射的地方，忍不住就想和誰，擁抱著。

對于我，那個地方，就是納什海。

那天清晨，我們到達得太早。海邊的馬廄空空蕩蕩，大片大片的濕地上棲息著看不清的無數的遙遠的飛鳥。我們漫無目的的向海邊走，走近了，一些鳥從草場還有海面上飛了起來，原來是成雙成對的鴛鴦。它們很敏感，察覺到有人靠近，立刻就飛遠再飛遠。

那時海面簡單平靜，高原陽光的照耀還沒有開始，空氣新鮮清新。

不久，有人在馬場向我們搖臂呼喊，原來是馬夫到了。

馬夫們穿著羊皮襖，帶著寬檐帽，帽子下面的那張臉黑黢黢的。我們商量著，決定接受馬夫的鼓動，騎馬穿過前面的山寨，進入原始森林，順茶馬古道找一趟名叫圣泉源的山泉。據他們說圣泉源是從山背面的玉龍雪山下來的，是麗江水的源頭。然后再出山，下到海邊，坐船，回到開始的馬場。

一番討價還價，我們相繼上馬。我騎上一匹據說是草場上最高大的馬，名叫小黑，英姿颯爽，比同伴的名叫朱林的馬以及馬夫的名叫哈林的馬，高出好大一截，坐在上面威風凜凜。

我的馬夫說，小黑并不是滇馬，而是坐著火車離開家鄉內蒙古來到了麗江。它是有身份的，不知道在什么一個地方，記錄著出生檔案。也就是說，這是一匹有來歷有血統的馬。草場里的三百匹，唯有小黑如是。我只能說我的運氣太好。

強烈的被滿足的虛榮心，使我迅速地與小黑一見鐘情。

太陽出來了。

我和同伴以及兩位馬夫，騎馬進入山寨。寨子里鋪著沙石路，沒有釘上馬掌的四匹馬，敲得脆蹄聲聲，十分好聽，又有些讓人心疼。

同伴的馬夫心情不錯，低聲唱著山歌。我一再地鼓噪，他于是放聲高歌。唱的是一首描述納什海的歌，也不知是不是現編成的。

我的馬夫回頭夸我騎得不錯，因為一般不愛騎馬的人，坐在小黑的背上，是不會高興的。心里就萬分得意。單純地喜歡小黑是不夠的，能真正地配得上它，對我而言才重要。

進山了。

一路上坡，馬夫的哈林立刻有了優越性，畢竟是善于爬山的滇馬。小黑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畢竟來自草原。但馬夫很不滿意。上山的路有些陡，小黑慢慢落下來。馬夫回頭高喊：小黑，快點!小黑一跺馬蹄，噌地快步趕上。走了沒幾步，又不緊不慢。我也著急地和它商量著：小黑，你看看哈林，比你還小兩歲呢，多快啊。馬夫回頭不屑地說，他的哈林雖然才三歲，但可是草場的冠軍。唉，真是可憐我的漂亮的小黑馬王子，落在山里，當然被比下去。

經過的地方，有山上引下的水源，小黑立即停下來，低頭飲水，不理我的嘮叨。我耐著性子，溫柔無比地捋著它脖子上帥氣的鬃毛。受到鼓勵，它又旁若無人吃了一會草。

吃飽喝足，我的王子繼續上路。林子越來越深，樹木越來越雜蕪，路越來越不好走。一個極陡的山坎，旁邊就是懸崖，哈林一躍而過，小黑漫不經心，身子歪歪沒過去。馬夫一聲厲喝，我急地雙腿一夾，小黑忽地一步踏過。

再向上攀，到達一截緩坡，哈林立刻快步跑了起來。小黑也不甘示弱，緊跟其后。馬夫朝我一聲大喊，馬鞭一指，原來草叢里正有野兔快速穿過。

再上山。一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

終于到了圣源泉。看到就愣住了，一片綠色的山谷，一汪極清澈的潭。泉水潺潺，水底清晰可見。它從何而來?就是我們上過的雪山?

林子深處有急促的水流聲。

順水聲向上看，野草叢深，沒路了。我們決定棄馬，自己上山。

沿著水向上走，一路都是亂枝，似乎沒人走過。更是新鮮有趣。一路撥拉著荊棘，根本顧不得全身濺滿了無數的泥。

訇，爬上叢林轉彎處，深處忽地無端跌下一路瀑布，雖然不寬，水流卻急。終于找到了!我和同伴小心翼翼踏過水流，站在中間的礁石上，相互對視了幾秒。

上游的雜樹林的縫隙里，陽光閃著碎碎金光，兩邊一路是淺綠，深綠，墨綠，層層疊綠，而腳下，這暢快地流淌著的下來的水，撞過我們站立的礁石，又向下沖過去。這森林是安靜的，豐富的，跳躍的，靈動的。這里生命的美的形式，是具體自然，又莊重流動。

我們就愣著。看著山水，看著彼此。

在那一刻，人類的情感消失，一切如幻覺般美好，像在廣闊蒼涼的草原，兩只陌生的牲畜，各自跋山涉水，疲累走來，不期而遇。

你在這?

是的，你也來了。

我和他，站在泉邊，站在山澗里。站在自然和本能的中間。

很久。唯有水聲。

馬夫在喊我們。

再上馬，下山。

心境已經完全不同。

馬夫引我們經過一塊平地，有納西婦女在做小吃。我們停下來休整。坐在小凳上，吃著泉水和的面餅，喝著冰鎮在泉水里的啤酒，以及從納什海里撈上的小魚。曬著太陽，和這些納西人說話，聽他們談到對真正的海的向往。離開的時候，她們提醒我帶走一些泉水，因為據說可以養顏。告訴她們沒有任何容器，一位老婦找出一個礦泉水瓶，執意要為我裝上。她在泉水里反復洗那只瓶子，我說可以了，她說，不行啊，要講衛生。后來裝了滿滿一瓶。

納西人就是這樣，有著本民族的文字，從小受著本民族的溫儒的教育。

我們從小學知識，馬夫對我說，然后指納什海對岸的山上，說，那里住著彝族人，我們納西人和他們相處地很好，只要我們上去，他們都會用最好的招待我們。

我也喜歡可愛的溫和的納西人，更喜歡他們也喜歡我。

繼續下山。來到一塊山坡。太陽下的納什海以及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底，美得讓我們屏住呼吸。清風徐徐。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強烈地想讓生命立刻消失。如果，此刻，死去，幸福。

下了山來，一片草場，我的王子突然撒歡，不顧一切向前奔跑。

是吧，它和我，終于找到自由的自我。我隨著王子的節奏，在半空中，快樂地不顧一切地飛翔。

離開了，我的王子，終是要坐船的。還有一些鳥兒等著我們。可坐在船上，海風吹著，我徹底失去勇氣，說不出話來。

回頭看岸，自己留下了什么呢，為什么這么無力了呢。

就帶著這樣的心情，回到麗江市里。

山水與我，立刻被現實阻隔。

回去，回到遙遠的出發點。在離開麗江的那一刻，汽車發動的那一刻，出發的地方，卻變得更遠。

現實，僵硬。自然，柔順。被柔順盅惑了的我，怎樣離開呢。離開，就是分割分離。將我肉體的一部分，永遠留下。

還可以再回去的么?可，太遠了。緬懷也需要氣力，渾身的氣力。

現在，掙扎著寫下來，希望有人看見了，也去山水間吧。無論哪里都行，避開俗世那么一小會兒，就有堅持下去的理由。跟那些天然的美相比，我們的世俗的人間的欲望，能算得了什么呢。世上，總會有人，世世代代地活，溫和的活。

沒有念頭的活。

在酒吧街里的某個地方，有人這樣留言：

第一天，面對雪山的嚴刑逼供，我沒有招。

第二天，面對山水的嚴刑逼供，我沒有招。

第三天，敵人用了美人計，我敗下陣來。

第四天，我已經徹底陷落，可卻要離開了。

我和他的遭遇，一模一樣啊。

一模一樣。

責任編輯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