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娘熱鄉里到處都在施工,我有些惴惴不安,也想湊熱鬧修點什么。我就開始注意今年民工的狀況。看到對面能容納上千人的大型社區工程,仍然由外省民工建設。但社區對面娘熱鄉村民雇來蓋商品房的基本上是本地民工,他們修建的一排排藏式小樓全是鋼筋混泥土結構,傳統的木門,窗戶是塑鋼的,速度還飛快!
一天中午,我湊上去問那些民工肯不肯來我家維修。他們卻告訴我說他們是建筑隊,不是臨時工。我有些吃驚,難道從前以藏族為主的建筑工程隊伍就要復蘇了嗎……
記得小時候,西藏的建筑工程單位很多,都是藏族。那時我住的新華社院里也在修房子,建筑工人的歌聲穿過樹林,在微風悉瑟的正午飄蕩著。我被他們的歌聲吸引,常常牽著我家的那條小藏獅狗,來到工地,看他們不慌不忙地背石頭挖土;從容地勞作和唱歌。在勞動的間隙,他們會在突然爆發的笑聲中相互潑水,打水仗、追逐奔跑,在馬蘭草叢里摔跤打滾。我抱著小狗,嗅著馬蘭花的芬芳,癡癡地望著他們。而新華社的叔叔阿姨們每天都會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拿著長焦距的相機,感動地捕捉著眼前的一切;我的媽媽一有空就會拿著個小本子,跑到他們中間去收集記錄他們唱的那些歌謠。
那年夏天,樓房終于建成了。藏族民工們離去之際,新華社的叔叔阿姨們和他們合影,送給他們相片。其中有一位美麗的姐姐,紀伯伯給她拍了很多照片,這天她被叔叔們簇擁著,爭先在新樓前和她合影。我越過人群出神地望著新樓,樓頂的造型像輕快的歌謠一般排列著,我從中間仿佛看到那個美麗姐姐的笑容;父親過來輕輕抱起我,他總是能猜到我的感受,他和我一起望著樓房,對我笑道:從今天起,我將和著他們的歌聲,邁著舞步進去辦公啦——我激動地點點頭,這棟大樓建設的整個過程,簡直就是一場令我神迷的大型歌舞劇啊!
2
但八十年代始,當西藏進入解放后又一個工程建設的高潮時,以藏族為主的建設隊伍卻突然瓦解了。本地的建筑單位除古建筑隊外,紛紛潰散,取而代之的是龐大的掌握了現代工程技術的外省涌入的建筑工程隊伍;他們嚴肅地勞動著,從不唱歌嬉戲,吃飯時間很短,勞動的間隙不坐下來喝茶飲酒,每天起早貪黑工作到月亮出來,三個月就能完成藏族民工半年多的活路——同時,一時間,他們還全面壟斷了其他行業:比如修自行車、修汽車、理發、縫制藏裝、雕刻藏柜、餐飲、娛樂、蔬菜和花卉種植、采石等等。
拉薩在他們不分晝夜的建設中,變得越來越喧鬧和“繁華”,使沉醉在童年時光中的我,感到有些無法適從。于是,1999年,因為西藏電視臺要將我的某首詩作拍成電視,我跟隨“七色風”欄目來到了美麗的娘熱溝。我又看到童年記憶中的馬蘭花,一簇簇綻開在山野。可愛的山羊在山澗跳躍著,溪水從白色的巖石上落下嘩嘩的瀑布,還有,曾出現在我夢中的殘垣斷壁矗立在山上,在夕陽中散發著金色的光芒……
我激動地告訴我的女友央金,我想留住在這樣的村莊里。
在女友的疑惑中,我很快選中了一塊有溪水流過的草灘,開始建設我的家園。我和曲桑寺的尼姑女友色嘎,坐著大卡車,來到山上娘熱鄉礦業公司的采石基地。娘熱鄉山上的石頭是紅色的,里面有奇異的圖案,我和色嘎撫摸著這些美麗的巖石,一面欣喜地聽著藏族采石工人們的歌;當時,他們該是所剩無幾的藏族采石工了,規模也很小。但除了石頭出自鄉里的藏族石匠之手,比如水泥、鋼筋、玻璃和屋頂的防水材料等建材都必須從內地商販處購買。想來想去,內地建筑隊和買賣建材的都是一路人,就包給了四川的韓老板;只留下圍墻承包給了色嘎介紹的藏族民工加央,加央又四處找來了一些藏族民工,臨時組成了一個建筑小班子。
兩個多月后,四川民工加班加點迅速完成了房屋的修建。雖然用不規則的石頭修房子他們并不在行,房子的外觀也不能和藏式傳統樓舍相媲美,但時間,像我這樣的任何事情都想趕時間的現代人,除了時間,還能擁有其它更多嗎?
這時,和四川民工同時開工的藏族工人們,竟然還沒有修完圍墻!他們干得悠然自得,每天中午坐下來吃飯喝茶就要花去近兩個小時,勞動時,他們當然還要唱歌。那些歌聲和著潺潺溪水,時高時低,仿佛預示著我向往已久的那舒展的生活方式。但兩個月過去了,樓房都蓋好了,這圍墻——我有些著急,加上藏族工人始終不能明確修建圍墻的價格,變來變去,中間就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爭執。
從此,我認識到,無論他們的歌聲多么好聽,他們的手藝多么仔細,但我是無福,也沒有時間享用了。
后來,因為施工造成的破壞,院子里急需重新鋪草甸,我不得不再次請藏族民工來干活。(鋪草甸的技術審美含量很高,所以外省民工是比不過本地藏人的。)
這天,太陽好極了,民工們唱著節奏輕快的歌,開始了勞動。他們干得很仔細,每一個空隙都被填滿了草,還在每一拐角的地方,把草甸修砌出自然而柔和的輪廓。中午,他們坐下來喝茶、吃糌粑,一面欣賞著草地,和我商量應該如何鋪得更美。下午五點左右,他們在院子中央精心鋪成了20平方米左右的圓形草甸,他們圍在草甸周圍彎著腰左看右看,那神情真是比我還欣喜。
“大姐,您今晚多澆水,明天草甸上的花兒準會開;您瞧,有紫色、黃色、白色,還有粉色——”一位中年男子像孩子一般趴在草甸上,一雙驚喜的眼睛一面在密密的草甸里尋找花骨朵,一面對我說道。
雖然還剩下一些地方沒鋪完草甸,但他們看上去心情極好,似乎要慶祝或享受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所以,他們放下勞動工具,拿出青稞酒,在草甸上圍坐下來,開始了飲酒、摔跤和快樂的打斗。再后來,讓我看花的那個男子干脆在草甸上美美地睡了一覺……
我不由感慨:小小的一片草坪,除了帶給我一片綠色的愉悅,又滋生出多少勞動的欣喜呵!而這個民族的心靈,正是因此變得多么純凈和明亮,并從中獲得了獨有的智慧和高尚的情操;創造出許多獨一無二的文化遺產;成就了這個民族獨特的精神貴族般的氣質……然而,現實卻是無情的。到了2007年,一個外省民工一天最低的工錢為100元,本地藏族民工的日工資最高才40元。而目前的市場經濟,正在以它簡單粗暴和急功近利的方式,將所有的勞動門類,淪喪為一種純粹的生計,也早已把我們每個人,變成了組成它的一份子。
3
在拉薩的“雪新村”、“天路”等地,每天站著很多西藏農村的強壯勞動力。他們從早到晚翹首等候著,只為找到一份為外地民工打下手的活路。
他們從農村來,大多沒有現代建筑方面的技術。即使干得一手好木匠活,也派不上用場。因為內地的木工幾乎不再刨木頭或雕琢,他們用的都是成板和釘槍,其速度和質量的虛假度都讓藏族傳統木匠們瞠目結舌。但市場卻認可他們。所以,面對諸如此類,藏族民工的處境就好比:一個人還沒來得及從夢中醒來,就被置于了死地……
在那些外省和本地民工混雜的工地上,我看到藏族民工通常干的是攪拌水泥、搬運石頭等體力活。他們似乎沒有因為掙的錢少而自卑,仍然在勞動中情不自禁地放聲唱歌。這時,在樓上糊水泥的內地工匠,他一口氣不歇,一口水不喝地埋頭苦干著,當他聽到藏族民工沒完沒了地唱歌,不覺惱火,就對著藏族民工大聲吆喝道:“唱什么唱!快點干活!”
這聲呵斥很精辟呵,代表了這個時代的心聲。
意外的是,我家房子裝修那年,幾位外省工匠沒有雇藏族小工,帶來的幫手卻是他們的藏族妻子。
30出頭的油漆匠小李師傅是福建人。細細的腰,長長的身段,皮膚很白。他來西藏據說有六七年了。幫他打下手的是一個藏族女孩,是李師傅的妻子。她有一個藏族人很普遍的名字:格桑。她個子挺高,有些胖和黑,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吧。她和李師傅說話時,漢語真是很蹩腳。她的家在西藏某農村。是在工地上打工時認識小李師傅的。格桑不愛笑,干活時也不唱歌。只是和另外一個木匠小張師傅的妻子卓瑪在一起時,才有說有笑。
木匠小張師傅是四川人,面相很善,很秀氣。
我悄悄問小張師傅,“喂,你們怎么都找藏族女孩結婚呀?”
小張師傅很靦腆,不肯說。李師傅在一旁笑。晚上,小張師傅的父親張老頭留住我家,其他人都回去了。我給老頭買了幾瓶他愛喝的啤酒。幾杯下肚,老木匠話多起來:“小張那龜兒子前頭找的也是一個藏族女娃子。那個女娃子懶得很,每天睡懶覺不起床,更不會做飯,還生病,花了我們萬把塊錢才治好。后來不出一年,活該把龜兒子給甩了,跟別人跑!”
我給張老頭端來一盤我炒的宮爆肉丁。老張和小張不一樣,他有六十多歲了,一臉胡子拉碴的,他不用釘槍和成板干木工活,所以,我把置放嘛呢轉經筒的六角木亭的重要活路分給了他。
“好吃,你的手藝不錯嘛!”老頭醉眼朦朧的。他干活也很慢,但木工活的技術真好!
“你現在的兒媳婦卓瑪對你好嗎?”我給他斟上一杯酒問。
“好,好,好個屁!她什么都不會做!”老頭的唾沫星子亂飛,差點噴到我臉上!
“那小張為什么找她呢?”
“圖省錢嘛!在老家娶一門親要花萬把塊錢。”
“娶卓瑪就不要錢?”
“是,要啥子錢嘛……”老頭滿臉通紅,又喝醉了。
第二天,我又問小李師傅;“你們在老家娶親要很多錢呀?”
小李師傅揮動他長長的胳膊一面朝墻上刷乳膠漆,一面笑道:“在老家找老婆不僅要花錢,人家還不愿意來西藏!”
格桑在一旁幫李師傅刮泥子,遞工具什么的。她羞澀地對我笑笑。
“他對你好嗎?”我用藏語和格桑聊。格桑的臉紅了。卓瑪在那頭用藏語笑道:“喂,說呀,他對你怎么好的……”
格桑把手上的刷子扔過去,追著卓瑪要打。
“喂!喂!鬧什么鬧,干活!”小李師傅等著格桑遞乳膠漆,沒好氣地呵斥道。
“呸蓋!叫什么叫!”卓瑪叉著腰朝小李師傅罵道。
“她兇得很!”小李師傅對我笑道。
“你們倆為什么找漢族?”我問卓瑪。
“我前面找的藏族男人酗酒,還打老婆。”卓瑪想都不想地說道。
“不要臉!那你說漢族男人好在哪里?”格桑戲謔道。卓瑪又追過來了,她倆又笑又打。小李師傅和小張師傅無耐地罵了幾聲,對我笑道:“這兩個人湊到一起就不好好干活。”
其實,除了和漢族通婚外,藏族農村來的女孩和回族商販通婚的也不少。回族商販比漢族商販更能吃苦,他們常推著小貨車,頂著烈日在娘熱鄉的山路上做生意,還能很快學會藏語。娘熱鄉路口一家開日用百貨的回族兩兄弟,就分別娶了兩個農村來的藏族姐妹。姐姐已經生了,妹妹肚子也大了,姐妹倆一個抱著孩子,一個挺著大肚子照看著幾個商店,變得和回族婦女一樣勤懇而不拘言笑。而拉薩的焊工、日用雜貨等等行業也幾乎都是回族在做。
4
娘熱鄉的農民們早在幾年前就把大部分農田租給外省菜農,紛紛涌入城鎮打工去了。所以,照這種趨勢,農村以后也不會有太多的活路等他們回來。何況外省菜農們在土地里施入大量農藥、化肥后,還能馬上種出芬芳的青稞嗎?
許多事情,不是渺小的我能夠明白和把握的。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稍微改變一下家里的面貌。
今年五一期間,我便雇來幾位藏族民工,幫我維修水渠、院墻什么的。我之所以雇用藏族民工,是因為他們的工錢比漢族民工便宜得多,何況家里的活也沒什么技術難度。但我仍做好了耐心等候他們完工的心理準備。每天外出前,我便囑咐保姆,別忘了給他們送酥油茶,下午送青稞酒,還有,把他們唱的那些好聽的歌記下來——
然而,出乎我的所料,民工們竟在兩天內完成了我估計需要五天的活路。我發給保姆的本子也空著。保姆說,“他們哪有時間唱歌!連午餐都吃得很快,也沒在勞動的間隙喝酒。”
“一首歌都沒唱?”我不相信。
保姆肯定地點點頭。我的心里暗暗吃驚,不知該欣喜還是遺憾。但我仍不太放心:他們會不會把活路干成內地民工通常的質量呢?
但經過檢查,還好,他們利用舊磚砌起的院墻很規整,水渠的弧度也是美麗的。
家里維修的過程,就這樣寂無聲息地結束了。后來,望著新修好的院墻和水渠,我總感到有些悵然若失。因為,除了水泥和磚,再沒有其它可以緬懷的記憶。
而從此,在每天接送丹拉回家的來來去去的路上,從那些藏族民工正在施工的地方,我再沒有聽到過一次歌聲或者勞動中的嬉鬧聲。抬眼望去,只見藏族建筑隊的民工們已顯得訓練有素,毫不怠慢地專心抹著水泥,修建著鋼筋混泥土的小樓;他們的神色雖然還不像內地民工那么嚴肅,但也沒有了過去的笑容。他們中的一部分看來已掌握了現代建筑技術。他們的優勢還在于:造價便宜,能夠充分利用舊建材,能夠修建標準的藏式民居;他們在建筑市場的競爭力似乎正在復蘇。
也許,伴隨這種遙遠的期望,動聽的歌謠將永遠消失。而沒有歌聲的勞動,剩下的,只有勞動的殘酷;同樣,從勞作中分離的那些歌謠,保護下來以后,復原的只能是一種假裝的表演,而非一個民族快樂的智慧。
那么,我們該要什么呢?是低層人們的活路,還是他們歡樂的歌謠。而不知從何時起,這兩者竟然成為了一種對立,而這,就是我們如今生活的全部真實與荒謬。
(作者單位:《西藏文學》編輯部)
責任編輯:嘉 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