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爾氏兄弟的命運
噶爾·東贊,漢籍中稱他為祿東贊,早年就以揭露叛臣邦色蘇孜加害贊普的陰謀而嶄露頭角,深得松贊干布信賴,官至大相。嗣后又以征伐吐谷渾、智勝諸使臣為吐蕃迎娶第一位漢公主而建立殊勛,成為吐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眾臣之冠。尤其是松贊干布臨終托孤,祿東贊承擔了輔佐幼主芒松芒贊重任之后,儼然大蕃實質上的人主。他的五個兒子堪稱五虎之將,個個生猛,無論是送往大唐學習的,還是留在身邊的,無一不被他悉心培養成棟梁之材,均為軍事統領,鎮守蕃境四方,其中有兩個兒子在他死后相繼任大相,六七十年間誠為噶爾家族之天下,對內平亂,主持盟誓,令吐蕃朝野驚懼不安;對外擴張,四面出擊,令東土西域膽戰心驚。其子中最驍勇者為論欽陵、贊婆,被唐朝視為勁敵。前者于公元667年攻占唐之“生羌”十二州,670年陷落西域十八州,迫使大唐退出龜茲、于闐、焉耆、疏勒等安西四鎮。本來這一年唐廷派出薛仁貴率十萬大軍征西討伐,同時試圖幫助吐谷渾復國,但大非川一戰,被論欽陵的四十萬大軍劫了輜重,幾至全軍覆沒;噶爾·欽陵與王孝杰的青海之戰,噶爾·贊婆與黑齒常的良非川之戰,也都為史上著名。這情形正如漢地常言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噶爾父子為吐蕃打下了半壁江山,出將入相,功高蓋主,給人以居功自傲、飛揚跋扈的印象在所難免。相形之下,王室的柔弱就像大樹底下的一蓬小草,幼主都松芒布杰及其母后墀瑪蕾的不安全感可想而知。正所謂棋逢對手,墀瑪蕾可不是個任人宰割的庸祿之輩,重振王室的威嚴,確保正統的延續,為此她運籌于帷幄,只待幼主成年。但在外表上一定是低調的,謙恭隱忍的,幕后的活動也極其秘密,否則做了那么多年的準備,噶爾兄弟不會察覺不到。
噶爾兄弟對此全然不察,作為大蕃的棟梁之才、忠勇之士,還在馳騁疆場,攻城掠地。唐史中多多記載了與其交手的戰事,都很簡略,其中兵部尚書王孝杰多次與噶爾兄弟交手,例如公元694年對陣噶爾氏五弟勃論贊刃,完勝;次年對陣噶爾氏二弟論欽陵,則大敗,并以敗績而被罷職免官。對于同一場戰事,在蕃地藏文中則為美談,被大肆渲染,當然是文學化了的民間傳說,有如敦煌變文,漢地評書,是當時吐蕃人自豪感和優越感的表露,幸好遺存于敦煌的吐蕃文書中,雖然只是片斷,但生動極了:蕃大相論欽陵對陣唐尚書王孝杰,戰前有斗智斗勇的書信往返,由此也可見藏式文風所來有自,擅喻,擅辯,擅排比,擅美文。
唐之統軍元帥,王孝杰尚書發來書翰,并贈以粟米一袋,蔓菁籽一袋。書信中言:“吐蕃之軍旅如虎成群,如牦牛列隊,所計之數吾亦相當。諺云:量顱縫帽,量足縫靴,吐蕃能聚集之大軍,吾亦有相等之數今在焉。細喉嚨能容納,大肚子會裝不下嗎?天降霹靂,轟擊巖石,巖石再大豈能相比。”
噶爾·欽陵作答云:口頭比試毋言數之多寡!小鳥雖眾為一鷹隼之食物,游魚雖多為一水獺之食物;麋鹿鹿角雖多,豈能取勝,牛角雖短卻能取勝。松樹生長百年,一斧足以伐倒,江河縱然寬闊,一庹之牛皮小舟即可渡過;青稞稻米長滿大地之上,入于一盤水磨之中成粉;星斗布滿天空,一輪紅日之光,使之黯然失色;山谷川口一星火焰,足以燒光高山深谷之所有果木樹林;一股泉水源頭爆發山洪,足以能沖走所有山上壩上的果木樹林;滿地土塊之中,若使一石滾動,請觀此一石破碎?或是土塊破碎?請觀在一大壩之上,一背干草與束草之篾片同放,草先朽乎?竹子先腐乎?請觀一銅缸之中,放進一瓢鹽,是水有味乎?鹽有味乎?雷電霹靂之光舌甚少,天下四境所傳之聲甚大;你們之軍旅實如湖上之蠅群,為數雖多,不便于指揮,與夫山頭云煙相似,對于人無足輕重也。吾之軍丁豈不是有如一把鐮刀割刈眾草乎?牦牛雖大,以一箭之微,射之難道不能致死乎?
王孝杰對答曰:“一卵之微,以大山之重壓之,能勝任乎?一火之微,以大海之波滅之,豈有不滅之理乎?”
噶爾·欽陵又答之:山之巔為巖,巖之上為樹,樹之梢頭為巢,巢之內有卵,山如不坍,巖則不垮;巖不垮則樹不斷,樹不斷則巢不覆,巢不覆則卵不碎也,山能碎卵者,莫非此類者乎?大火燃于山上,河水流于谷中,山腰亦不能至。吐蕃悉補野氏如天上之日頭,唐主如月亮一般,雖同為君主則相似,然于天下,其光耀所及則相去甚遠。大小之類言辭不必較量也。大海之中有鯨魚在游,天降霹靂,殺鯨魚于水中;雷電二者一旦降臨,雖堅過巖石亦將粉碎也……(轉引自王堯、陳踐所譯《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
在前線沖鋒陷陣、豪氣干云的大相論欽陵,全然不知故土后方,一張構陷的密網已然織就,噶爾家族將遭滅門之禍。公元694年,在贊普都松芒布杰主持的“鹿苑”盟會中,毫無先兆地,突然以“謀反”罪名,當場問斬噶爾氏幺弟勃論贊刃,其后又以“叛國”罪直指噶爾家族,查抄了家產,誅殺噶爾家門親信兩千多人。
此時噶爾五兄弟中,長兄贊聶多布已故,五弟被殺,四弟悉多于在攻打西域時被俘,只剩下最驍悍的欽陵、贊婆分駐邊境。贊普率領軍隊連夜奔襲,撲向大相論欽陵的營帳。當老將論欽陵乍聽“叛國”罪名,如同五雷轟頂,悲憤到了極點時,精神同時崩潰,當即拔劍自刎以示清白,也算是抗議。他的那些手下,多年忠實追隨者上百人,也以同樣的手法殉死,表達了最后的效忠。那場面真是相當的慘烈,將來有誰肯用文學手段表現,一定要用晴天里的霹靂閃電、七月里的大雪、血流成乳即白色血等等之類場景,來渲染此等彌天冤情。
當討伐的官兵尚未到達時,噶爾·贊婆已經接到加急密報,得知了家族覆滅的最壞消息。何去何從?走投無路的贊婆也像二哥那樣,沒有選擇反戈一擊,當然也沒像二哥那樣以死明志,而是眺望東方,想到了一向為敵的“則天老太”,遂率領幾千人投唐而去。一同亡命者還有兄長論欽陵之子莽布支(漢籍作論弓仁)等親屬。唐史載武則天聞之大喜,派遣羽林飛騎至郊外迎接,盛宴款待,并授贊婆輔國大將軍、行右衛大將軍,加封歸德郡王,兵戍河源。
《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中原應有詳細的描寫,將那一路的逃亡生動體現,可惜亡佚大半,只剩下贊婆子侄們的一兩段凄涼歌唱:妻子雖越過山頭,孩子還遺留在后……逃亡者故鄉是大唐。侄媳屬廬氏則唱道:鐵樣的堡寨里放出一只鐵犬,金麋鹿受驚逃逸……野牦牛命中注定,越過了沼澤之地。過去失和的唐王啊,倒來解救了我們。
此后的贊婆是為大唐而戰了,他和論欽陵的子孫后代們全都仕唐,屢立戰功。贊婆死后贈特進、安西大都護;莽布支即論弓仁則為左羽林大將軍,受封安國公,死后葬于長安南郊,由當時著名文人、中書令張說奉旨撰寫“撥川郡王碑”文傳之于世。
女主墀瑪蕾彌留之際
七八歲的女童,騎上一匹小馬,清風拂面而來,涼涼的,陽光照在背后,暖暖的。緩步走過青稞地中間的小路,眼前有草原忽然開闊。女孩悄悄地一韁繩,坐騎飛奔,驚動了身后的眾仆大呼小叫,而童稚的大笑遠去……
只不過一轉身的工夫,馬背上的女童長大,十幾歲的沒廬氏小姐做了新嫁娘,迎著陽光走去,送親的隊伍浩蕩。山頂的城堡隱約可見了,城堡里年輕的君王可是英俊的模樣?天是藍的云是白的,陽光那樣強烈啊,晃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老祖婆婆,您醒來啦!”聽到現實的人聲,墀瑪蕾 ①從遠年的記憶里倏然驚覺,可是眼睛怎么還是睜不開呢,“陽光,噢陽光。”
病榻前守候的十歲幼主赤德祖丹俯向祖母的耳邊:“太陽已經下山了,黑夜已經降臨了,老祖婆婆,是宮中的明燈點亮了。”
“是這樣嗎?可是屬于我的燈將要熄滅,我就這樣走進無邊的暗夜……”
舅臣尚贊咄老淚縱橫,趨前一步,跪在榻前,哽咽著說了一番話,是說給眼前的親人聽的,也說給天地人神:“妹妹啊主人,請您留步,不要帶走光明,不要離開我們,您就是雪域黑頭百姓的女主,大蕃王室的太陽……是您輔佐過英明的先王,是您護佑著兩代幼主,以無比的勇氣戰勝了謀反的臣下,平定了洶涌的內亂,是您鋪平了通往大唐的和平道路,迎娶了您的孫媳金城公主……您走了,我們都將變成孤兒,有誰還可以依傍指望!您又怎能忍心、放心地拋下我們,就請務必留步,留下光明。”
諦聽著兄長的追述,墀瑪蕾的眉頭漸漸舒展,喃喃說道:“是這樣啊,是這樣啊。”她感覺生命的氣息正在一點點地散去,可是靈魂卻飛翔起來,就像一個旁觀的人,俯瞰著幾十年間那一幕幕銘心的場景……
那一年,夫君芒松芒贊,以三十歲的年紀英年早逝。她望見了即將臨盆的她自己,哀慟欲絕的墀瑪蕾,把雙臂伸向蒼天的形影,但是上方暗無天日。緊接著,一聲洪亮的啼哭宣告了新生命的到來,烏云中閃射出陽光。她看到母子倆在半明半昧中度過了多年:身為重臣兼忠臣的噶爾東贊早已謝世,但他的五個兒子,在外是御邊將帥,在內是朝中重臣,整個王宮都瑟縮在他們的陰影中。為摒除王室威脅,只能密為布置,耐心地等待出手的時機。
那個以幼沖的年紀,刀砍野豬、降伏野牛、抓捏過虎耳的,是我的愛子赤都松么?那個以十六歲親政,攻占過唐境瓜州、召撫過南詔王的,是雄強贊普赤都松么?他在冥冥中迎面走來了,是踏歌而來:
畿曲河水與雅魯藏布孰短孰長?
霞達白房與瓊瓦達孜孰低孰高?
是人來騎馬呢還是馬來騎人?
是鐮刀割草呢還是草割鐮刀?
即使在山腳點起燈火,
雅拉香波雪山也是化不了的;
吐蕃的王位人人都在覬覦,
但天神翻補野的世系不會斷絕!
平民噶爾不是想當王嗎?
是溪水往上流吧,磐石滾上山吧,
黃金箭筒里的綠松石箭要出鞘了,
布滿壩子的帳篷要收攏了!……
墀瑪蕾記得清楚,這首歌是愛子赤都松在決心剿滅噶爾家族時當眾所唱。此刻,她疾步迎向前去。歌聲猶在耳畔,愛子卻倏忽不見,迎面而來的,是一臉慍怒的噶爾·東贊!墀瑪蕾一驚,仿佛直墮深淵,跌坐在當年那些心神不定的不眠之夜:愛子遠去宗喀興師問罪,欽陵果然心懷逆貳的話,怎會束手就擒?然而消息傳來,大出意外,論欽陵居然毫無反抗,而是選擇刎頸自殺;他的親信隨從百余人,也以同樣的方式追隨主人而去——墀瑪蕾的靈魂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頹然而坐,聽到了自言自語:噶爾兄弟雖然跋扈,也許并無謀反之心?然后下達口諭:快去稟告贊普,如果噶爾·贊婆遁去,不必趕盡殺絕。
剪除了噶爾兄弟,也等于自廢了大蕃的臂膀,贊普都松芒布杰親自披掛上陣,遠赴南詔開疆辟土。墀瑪蕾從幕后轉向前臺,留守本土,代子執政。但是噩耗傳來,愛子被人謀殺,墀瑪蕾再次陷入暗無天日的深淵。不過這一次,她沒有時間悲傷,因為贊普新亡,久存貳心的各地部落紛紛謀叛,有的拒不執行政令,有的聲稱重新獨立,有的蠢蠢欲動,陰謀舉兵征討王室。墀瑪蕾調兵遣將,指揮若定,將各地反叛之火一一撲滅,巾幗不輸雄強——墀瑪蕾欣賞自己拍案而起的形象:還有誰!膽敢向王室的權威挑戰,那就試試看吧!
外部的動亂平息,宮墻內暗流洶涌。已故贊普的正室瓊氏所生的王子尚在襁褓中,庶出的王兄倒有幾個,而每位王子身邊都環繞著一股勢力,眾多的眼睛覬覦著唯一的王位,明爭暗斗,危機隨時爆發。國不可一日無主,墀瑪蕾果斷宣布:王位由勢單力薄的巴擦布氏王妃所生長子啦拔布繼承。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王室有必要確保正統,待到嫡王子野祖如(赤德祖丹)長到兩歲,隨著一聲令下,啦拔布廢立;為免除后患,廢位的啦拔布和庶出的王子們全都被貶謫到邊遠荒蠻之地。
在愛孫野祖如成長的歲月,祖母墀瑪蕾主持軍國大政整整八年,從容不迫地整頓內務,清點田畝,征收賦稅,充實國庫;對外,則令邊境罷兵,接二連三地遣使入唐,請求和親。唐蕃間終于舉行了息戰言和的“神龍會盟”,唐中宗也終于肯將金城公主遠嫁吐蕃了。公主帶來了豐厚的嫁妝,嫁妝中的不動產,是吐蕃夢寐以求、大動干戈也沒能得手的河曲之地和木雅之地。彼時的墀瑪蕾和此際的墀瑪蕾一樣的心花怒放,忍不住長吁一口氣,最后吐出了一個字眼“公主……”
“老祖婆婆,孩兒就在您的身邊”,金城公主雙手捧起老人的手,含淚說道,“老祖婆婆,您要好起來,您一定會好起來。晚輩還要聽從您的教誨,學習您大海一樣深廣的智慧,山岳一樣高峻的品質,學習您的膽識和勇氣……老祖婆婆,您說話呀!”
墀瑪蕾的面容泛起一層光輝,有一絲微笑掠過,凝固在嘴角了。金城公主明白祖母聽到了她的話,但是掌心里的那只手,卻漸漸地沒有了溫度。
該說的都已經說過,該做的都已經做完,雖然還有割舍不下的樁樁件件,畢竟大限已至,脫離了肉身束縛的靈魂,輕快地飄向夜空,那里星光燦爛。
吐蕃女主墀瑪蕾,身后備極哀榮,可謂空前絕后:吐蕃王廷兩三百年里,也有過輔政的后宮嬪妃,沒有誰能像她那樣以王者的規格享用整套喪葬儀禮②, 沒有誰像她那樣作為中心人物進入當朝所記的編年史,沒有誰像她那樣,被唐廷格外看重,視同君王,特派專使前往吊祭會葬,那的確是歷來的王妃所不曾享有的禮遇,除了文成公主。她的事跡之所以被湮沒千載,是因為畢其功于政治而于宗教方面并無作為,后世的僧侶史家不予昭彰。直到藏于敦煌的藏文吐蕃文獻史料被發現,人們方才驚奇地得知其人的存在,看到藏史中這精彩的一筆,巾幗英雄,女中豪杰,這樣的贊嘆當下比比皆是。有人把她比作同時代的武則天,有人則說她更像是后世的孝莊皇太后,然后異口同聲,稱她為藏族歷史上的一位偉大女性,實至名歸。
本文節選自作者新著《西藏文史故事十三講》
(作者單位:中國藏學出版社)
責任編輯:白瑪娜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