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是西藏青年作家次仁羅布在《西藏文學》2007年第2期推出的最新作品。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次仁羅布,去年推出他的短篇小說《殺手》后,立即在西藏文壇引起了如潮的好評,受到了大家的關注。該文一刊登,馬上就被中國最權威的小說刊物《小說選刊》轉載,并入選了2006中國年度短篇小說集和中國小說排行榜,由此可見次仁羅布的功底。今年,次仁羅布又推出了中篇小說《界》。
次仁羅布是一個能給人帶來驚喜的作家,從他的《殺手》到現在的《界》,都是在以一種唯美的心態描寫著西藏。西藏的歷史,在次仁羅布的內心里根本就是一個解不開的情結。探其緣由,可能與次仁羅布從小在西藏長大有關。西藏的一切,在他的視線所及,都是一片神秘而又必須馬上要向世人展現的一種完美影像。這種影像,在他的生活中,可能是如影隨形,只要他的筆端觸及的到,完全就可以信手拈來。可以說,次仁羅布是在用其全部的身心,向世人介紹著西藏,向世人推介著西藏。他敘述故事的對象,包括那些在與不在西藏的人,包括那些來與沒有來過西藏的人,甚至還包括那些對西藏有可能是一片空白或是對西藏早就有深厚感情的人。他以自己對雪域獨特文化的領悟,為大家尋找著一種“次仁羅布式”的審美情趣。
次仁羅布作品中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具有極強的社會歷史價值。這一點,在《界》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界》這部小說,如果單純地看標題,就知道作者一定是賦予了“界”這個字眼一定的社會歷史意義。而看完全文,感覺更是如此。一部文學作品自作者創作主題的閃光,到開始構建文本框架,填充文本內容,到完成修改以至于發表、出版,社會歷史價值就應一直伴隨著,而且與作品的生命力同壽限。否則,這樣的作品就不可能有深度,就不可能會在讀者中引起強烈的共鳴。《界》,則完全在印證著這樣的一個規律:文學作品必須有其自身的社會歷史意義。看完《界》全文的讀者,大都會有這樣的一個判斷,就是本篇小說在完成以前,作者本人勢必一直在進行著自我的文學思考與價值判斷;在這個思考與判斷的過程中,創作者本身一定是在不斷地強調小說本身的文本藝術價值、社會價值和歷史價值,一定是在不斷地重構文本已有的虛擬世界秩序,直至從創作者本人所處的文學境界上來看是滿意的;當《界》獲得讀者的認可后,這部小說,它已經就不僅僅是一部文學作品了,它也具有了社會意義上的價值,具有了反思歷史的作用。
我們評價一部小說或者說是文學作品的出發點,不外乎是看所評價文本的主題高度。如果文本的主題格調不高,那么可以說文本的創作缺少了審美價值與評論價值,因為主題所建立的海拔度決定了文本創作的難易程度。顯然由《界》的主題來看,這的確是一個高難度的主題。小說作者次仁羅布在這個文本創作中,試圖通過一系列的文學運作來反映主人公多佩和其母親查斯的心理、生理和命運變化,并通過多佩與查斯兩人迥然不同的命運,來反映這個世界的某些對立的東西。從多佩與查斯二人最后的悲劇性結局,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作者主題真正的表達意圖,就是生活在兩種不同世界的人的不同的世界觀與人生觀。而這種觀念上的差異,導致了兩人,應該說是兩代人命運上的巨大反差。其實,有一點我們可以猜測,作者莫非是通過塑造一個“查斯”這樣外表美麗的女子的心理變化與命運的變化,來反映人世間欲望的罪孽性?而最后,又將其與自己的親生兒子多佩的命運交疊在一起,那樣,人性最深處的一些東西,自然就呼之欲出。可以說,《界》的主題高度,其實也就是人性的主題高度。一部《界》,根本就是一部探索人性的過程。
但作者的聰明之處在于,他并沒有“為人性而人性”。的確,一部好的作品,必須得有閃光的主題。但如果整個作品,都全部是以所謂的主題作為外衣,而沒有應有的內核,那這部作品,充其量也就只能稱之為是虛有其表。即使外衣再華麗,畢竟也不能反襯出其精神的實質。所以,次仁羅布就巧妙地運用了一些創作上的靈活手法,將這些主題的東西融合在了一個家族的悲歡離合之中。
我一直認為在小說文本建構中有四大結構:情節結構,人物結構,心理結構,邏輯結構。《界》在這幾個方面都可以說是做得相當的好。其人物結構從一開始,就不只圍繞一個主角敘述,從開始的少爺格日旺久,到少爺的母親“老太太”,再到后來的查斯,到駝背羅丹,到多佩,甚至還有駑馬,人物就一直在不停地轉換,小說的敘事角度也就一直在隨著人物的轉換而不斷地變換。這樣,情節結構的設置就顯得頗為獨具匠心。作品開始時以管家桑杰的語氣引出故事,文中說,當“我的頭發黑亮亮,我的皮膚繃繃緊緊,我的牙齒像一串珍珠之時,查斯被龍扎谿卡的老太太帶到了谿卡里”,這樣一來,情節就顯得非常有可讀性,而且引人入勝。讀者讀到這里可以與剛開篇時管家桑杰對駑馬說的話“駑馬啊駑馬,你也老了,喘氣了,走不快了,跟我一樣衰朽了”一句話聯系起來想,為什么一邊是那么年輕,而一邊卻是那么衰老?那在這個人的年輕與年老之間,到底發生了哪些事?到底他經歷了一段什么樣的歷史?才使得他能以這樣一種歷史見證者的身份在小說的開篇就這樣說話?讀到這里,我們就會發現,《界》中捕捉過的人物并非常人眼中所定義的偉人或時代的代表性的人物,作者所關注的,是那些“湮沒無聞者”。雖然這些人在所屬的時代中有可能也是一時之焦點,然而沉淀過后,在幾世的流轉中,他們卻還是鮮少被人提及,歷史已為他們打上封印。只有極少的人憑著自己的真知灼見,感到有必要去喚醒那些被遺忘的人,讓他或她,從歲月的晦暗中走出來。而這極少數人,在《界》中,自然就是查斯的兒子——多佩。在作者看來,這樣的人無疑閃耀著人性的光輝,雖然他也是一個普通的平凡人,但至少他在思想上是特殊的,區別于一般的當局者。
由此,作者在抓住讀者的這一閱讀心理后,馬上以其嫻熟的敘事技巧,對生活在龍扎谿卡的一個大家族的每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著力進行渲染。可以說,作者在人物性格的刻畫和人物命運的安排上,真是不遺余力。事實也說明,這樣的刻畫與安排,的確收到了相當可喜的效果。作品自此以后,就一直以人物角色的轉換,以人物命運的轉換,來安排情節的進展。小說在作者高超的敘事技巧中,被一個個地引入了高潮。少爺格日旺久最初的放浪形骸,德忠府家庭對下層人物命運的不屑一顧,在這里都得到了極好的體現。而這,也為后來讀者在閱讀中,自然而然地對查斯產生一種發自內心的同情作好了很好的鋪墊。畢竟,一個天生的大家族少爺和一個天生只能當奴仆的丫環,這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反差。體現這種反差的同時,還有一個原來是如此面目的少爺,那查斯最后的結局,也就似乎注定只能是那種悲劇結果。
小說在情節持續推進的同時,還不忘了對文中人物進行細膩的心理刻畫。在這個過程中,小說的心理結構也一直在順著情節的進展而逐漸展開。當德忠府的“老太太”發現了查斯與格日旺久的私情并已經確知查斯懷有身孕時,“坐在床沿低聲哭泣”,“眼淚、鼻涕一個勁地往下掉”,而管家對查斯說“查斯,老太太現在欠安,我讓你先到廚房幫陣子忙,以后再看老太太怎么安排”時,查斯的反應卻是:“頭也沒抬,穿過院子進了廚房。”看到這里,讀者自然就會覺得奇怪,為什么查斯到了這么緊要的關頭,卻還要這樣對自己的前途和命運不聞不顧?莫非她早就已經知道自己會有這種結局?抑或是她本身對自己的命運就已經不屑一顧了?認為像她這樣一個卑微的角色,是沒有權利對自己的命運發言的?這里,作者完全沒有以一種常見的心理刻畫方式來進行描述,而只是淡淡的幾筆帶過,卻在不自覺間引發了讀者內心深處深深的無奈和同情。這樣,沒有直接的心理描寫的文字,卻收到了心理描寫的最大的效果。這也許就是《界》這一篇小說中另一明顯的特色,那就是隱性的心理描寫。而且這種“隱性心理描寫”,甚至還一直延續到了小說的最后部分,直到查斯因為不滿兒子多佩出家當了僧人而沒有陪伴在自己身邊,她往酸奶里投毒,以毒死兒子和自己為止。應該注意的是,這種的小說情節式的描寫在整篇小說中并非僅此一處。小說后面還用了很多這樣的“隱性心理描寫”手法,從而以合理的想象性闡釋替代有些小說中平鋪直敘的心理描寫,并橫生出這一必要的枝蔓。我們在這畫面中窺見的不是查斯,而更像是一個落難的、寂寞的生靈。當有些不可抗拒的因素已經明顯擺在她的面前并已經開始進入她的心底時,她就已經開始了一種冷靜的思考,她已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今后的生活軌跡將是一副什么樣的情景。這段默默地“向過往告別”的哀悼性的描寫,在客觀上是置于德忠家庭大環境的背景下,卻又與現實拉開了距離。從此時起,作者、讀者就都有了一個相同的感覺,就是不由自主地開始同情起了這個女人,而我們也開始深入到她悲劇的核心中,同她保持了同一步調。轉變是突然的,人若在軟性生活中浸泡時間太長,就容易忘記世界原本的真實面目。當這種生活被看成是必然且是唯一的,外部世界就會來進行殘酷的打壓。僅在瞬息之間,便由云端跌入底層。
在以上情節結構、人物結構和心理結構都取得極大成功的同時,作者還不忘了向讀者展示一個小說最基本的要素:邏輯結構。西藏向來是中國魔幻現實主義作品的一塊豐富源地。讀者讀到后面,看到命運悲苦的查斯在嫁了一個駝背羅丹之后,而且一度曾回心轉意的少爺格日旺久也突然離開了人世時,就都在想,這樣的一個弱女人,該怎樣來化解自己心中的悲苦?是不是作者又要借助在西藏取得極大成功的魔幻現實主義表現手法了?因為按一般的常理來推斷,這樣的一些人物命運,肯定將會是查斯所不堪承受的。只有借助于一種想像的力量,以魔幻的手法,給查斯安排一個圓滿的結局。但是,作者偏偏沒有這樣做。相反,他還讓查斯的兒子多佩一生下來,就被送到了寺院,從而造成骨肉分離。這樣,小說的情節就再一次被推向了高潮。雖然這種高潮看起來有讓人落淚的成份,但就是這樣的一個高潮,卻為作者后面情節的設置找到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從而為文章最后的悲劇性結局作好了應有的鋪墊。這樣,《界》的行文,就給了讀者一個清晰而又余味深長的邏輯思路。
可以說,《界》這篇作品之所以引人關注,與作者在以上四個方面的成功把握是分不開的。正因為這樣,作品的主題,也就是我們開始所說的精神內核,就在不知不覺中被作者提升到了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而讀者也正是在這種高度之上,自然而然地獲得了一種與作者、與文中人物同呼吸共命運的閱讀享受。
《界》還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就是其悲劇性的結尾。小說讀完之后,讀者的眼前可能都會浮現出如同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結局的畫面。雖然本篇小說著力渲染的主題并不是愛情,而是超越了愛情的一種人性。但正因為是這樣,讀者卻反而能從《界》的結尾,體驗到一種內心深處更強烈的震撼,一種發自肺腑的、卻又看不見摸不著的想大喊大叫的欲望。許多人可能都有這樣的一種意識,那就是太不完美的東西,其實也就是最完美的東西。而《界》,讓讀者最能夠體會到的,我想恐怕也就是這一點。畢竟,任何時候,人性都會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怎么都無法取代、無法重來、無法遺忘。誰都期望一種閃亮的人性,純度、份量,價值都是一等一的極品,可是往往在追尋的過程中受傷、茫然、絕望。人性,現實中簡單而純樸的人性,只有在升華后才能成為一種崇尚的理性的人性、一種最原始的人性、一種不摻雜任何雜質的人性。這種理念中靈性的脫俗的人性,讓彼此更加相吸相引、相訴相盼、相癡相眷。人性也是一種責任、一種牽掛、一種寄托,讓心與心有了更深的交流,讓情與情有了更深的依托、讓愛和愛有了更深的共鳴。正因為如此,小僧人多佩在明知母親給自己準備的酸奶里下了毒,卻依然一飲而盡,并陪同著母親,一起到了夢想的天國。而這,也是作者在精神的內核里,苦心為讀者尋找著的一種審美情趣。
雖然這種情趣有時可能也并不讓人感到愉快。但只要讀者有了一種與作者相同的強烈震撼,那這種情趣,也就是《界》成功的意義所在。甚至可以說,《界》在多種藝術形式方面探索情與景、事與理、時間與空間、意象與意境等和諧互補,從而通過藝術的感知、藝術意象的選擇和語言的提煉,再創作而抒寫出了富含哲理的靈思,并融會貫通,從而在精神的內核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審美情趣,并找到它,讓讀者一起分享。
參考文獻:
鄒建軍《兩種文體一種情懷》
孫煜華《捕捉時代生活的脈動》
(作者單位:西藏自治區人大辦公廳研究室)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