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加央西熱先生生前有個約定,信誓旦旦地表示要為《西藏最后的馱隊》寫一篇評論文章。在2004年那個肅殺的冬春相交的季節里,自治區文聯大院里的草木萎蔫。他的臉色形同草木,眼色金黃,病象嚴重,此情此景,令人心酸。他說他的紀實作品快要出版了,到時候送一本給你。我說,一定要寫一篇評論文章,該評的沒有評,不該評的評了。他說,那也是。辦完事,他的夫人彩云副教授送我到大院門口,實在難以相信,這一別竟成了陰陽兩隔。一位風華正茂的文化人,就這樣突然消逝了。如今,我寫這篇短文,不僅是實現我對文友生前的承諾,而且是為了沉痛悼念這位英年早逝的中年作家。
一、創造了神話也就生活在神話里
藏族是一個富有豐富想象力的民族,在祖國青藏高原這片高天厚土上,創造了世界上最長并且還在繼續創造著的民族英雄史詩《格薩爾》。這是一部創造時代久遠、受象雄文化和苯教文化以及佛教文化影響深遠的史詩。這部史詩有著特別深厚的文化底蘊、凝聚著自古至今民間智慧藝人極為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精神。在無數高聳入云的雪山和遼闊的草原、荒漠之間,時而狂風驟起,暴風雪施虐;時而陽光燦爛,老天露出湛藍而和藹的笑臉;時而在炎熱的天氣下起鋪天蓋地的冰雹;洪水來時沖毀無數坡地良田,洪水退后只留下一片片砂礫之地;泥石流發威,沖出一條無可奈何的石頭河;山體滑坡,堵塞了交通道路,埋沒了古老村莊……面對人類無法戰勝的自然力,在生產力十分原始、生產工具十分落后的狀態,我們的祖先只有望然興嘆了。這時候的藏族先民和地球上所有民族的先民一樣,對大自然充滿了畏懼和恐怖,同時他們想入非非,認為這宇宙中似乎存在主宰一切的生物吧?早期人類把他稱為“神”,藏族在創造豐富的神靈世界的過程中,“給那些冷漠的不可征服的雪山和湖泊賦予了強烈的生命色彩,為它們編造了浩如煙海的婚嫁喪娶、生兒育女的故事,創造了人與神交錯的多彩紛呈的精神世界。”(見《馱隊》第十五節:鹽語與禁忌)在藏族創造的神靈中,往往有人性化傾向,讓神靈以夫妻匹對就是最好的例證。念青唐古拉山與納木措湖、崗底斯山神與瑪旁雍措神湖、達果爾山神與當惹擁措湖、西亞爾山神與俄亞爾湖等都是相互依存在同一個位置的神山圣水,在藏族神話里都是保護一方人民和土地的夫妻神。人類創造了神話,自己就生活在神話里。
藏北牧民不僅創造了神和神話,而且還創造了許多民間傳說,其中有三則是關于鹽湖來歷的。其一,說蓮花生大師來西藏傳播佛教時,征服了雪域所有的妖魔鬼怪,鎮住藏北后,又派遣十二個動物,背的背,馱的馱,分別運來了十二大鹽湖。其二,說格薩爾大王征服雪域后,進攻姜域獲勝,奪回來十二大鹽湖。其三,說贊神扎古悟連看到黑白兩條巨蛇打架,用長刀辟死了代表邪惡的黑蛇;看到黑白兩頭野牛打架,用野牛肋骨做的弓箭射死了代表魔鬼的黑牛,救出了代表正義的白牛;幾天以后,剛剛回家,忽然看見化作人形的念青唐古拉山神,穿白衣,戴白頭巾,左手持短劍,右手執馬鞭,到贊神扎古悟連家道謝,并且打開自己的寶庫,請贊神挑選三樣東西。贊神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贊神第一次摸到一把鹽,他把鹽撒向北方,“但愿對人類有用”,他說。第二次摸到一把堿,“但愿對人類有用”,他說。第三次摸到的卻是一個疙瘩,他也把它撒向北方,這可是炭疽病菌,會造成人、畜瘟疫流行的。這三則民間故事都包含了有關鹽的來歷。也許有歷史的影子,也許是純粹屬于想象。
二、馱鹽文化的兩種內涵
上世紀七十年代,馱隊在采完鹽以后,并不舉行祭祀鹽湖的儀式。只在每一個帳篷頂上插一紅旗表示勝利。“采鹽收尾工作結束的那天中午,太陽特別好,首領讓我們集中到他的鹽包中間,學習毛主席著作中有關階級斗爭的論述,接著進行了討論,最后由首領作了最革命的指示,他說:‘采鹽結束了,這是革命的勝利,是毛澤東思想的勝利,是無產階級的勝利。但是,我們要戒驕戒躁,將革命進行到底。過去采鹽結束后,人們要送‘昨母’拜鹽湖,這是封建迷信,現在我們要用革命果實慶祝我們的勝利。”(參見《馱隊》采鹽部分)
當時有四個生產隊的鹽人,每人趕著三十五頭馱牛,每人在十二天里,要求在鹽湖采鹽三千五百斤,裝上七十個鹽袋。采鹽結束時,采用歡歌曼舞的形式,慶祝采鹽的勝利。四個生產隊的鹽人分成兩撥,邊歌邊舞。他們開場唱的歌是民主改革時期的流行歌曲《在太陽的東方》,那是歌頌黨和毛主席、歌頌人民和人民解放軍的歌曲。接下來唱的全是毛主席語錄歌。慶祝活動一結束,大家就做好返程的準備工作,鹽人們拴好馱牛,擺好鹽包,吃過晚餐后,撤掉帳篷,扛著各自的馬褡褳,回到自己的拴牛地點。這時,放牧場上馱牛從遠遠的地方趕回來了,它們好像也知道了明天要馱著鹽袋回家去。第二天,馱鹽隊開始返程。到了九十年代,黨的民族宗教政策早已得到貫徹落實。采鹽結束后,鹽人們以傳統習慣舉行祭祀儀式。
馱隊首領一聲令下,初次參加馱鹽隊的保布端著耙子上的“昨母”(用面粉做成的母犏牛),和另外一位點香火的鹽人走在隊伍的前面,象征饋贈給鹽湖母親的母犏牛。其他人扮演鹽人,手執牧鞭,趕著母犏牛,唱著祭祀鹽湖的歌。歌詞大意是:鹽湖雖好,鹽人、白蹄子馱牛都想家,我們已經答應親人二十天之后要回家。您賜給我們珍寶鹽,我們贈給您母犏牛做鹽錢。我們從您身邊出發,要翻過九座山、趟過九條河,在看到親人之前,請您送我。設祭臺祭祀鹽湖。鹽人們來到鹽湖邊,將一根長長的旗桿牢牢地釘在地面上,再把從家鄉帶來的五彩經幡、羊毛經幡,一頭系在旗桿頂端,另一頭系在四方的地面上,風不停地拂動著五彩幡旗、羊毛飛幡,表達對鹽湖母親的敬意。祭壇設好了,鹽人們把各自的母犏牛放在用牛肩胛骨做成的象征的耙子上,使得母犏牛的頭一律朝向鹽湖母親,這時候,鹽人們開始各念各的經,有的念《財神經》,祈禱財神兼保護神多聞天王保佑發財;有的念《煨桑經》,這時候,香火已經煨成了,香火里煨有香草、柏枝、酥油、奶酪、糌粑等,濃濃的香煙直向云天,飄向四方,鹽人們認為,鹽湖母親和所有神靈都能享受此時所煨的香火;有的還唱起了《祭祀歌》,表達對鹽湖母親的敬意和依戀。他們在心里說,請贊宗鹽湖媽媽,收下我們送給您的母犏牛,這是兒子獻給您的鹽錢,明年這時候,我們再來看望您。
回家儀式也在鹽湖邊舉行。鹽人們騎上自己的馬,繞著祭臺、馱牛走三匝。接著以祭臺為起點,向著太陽下山的方向進行拉杰賽跑——意為“神必勝”,在二、三百米處作為終點。跑到最前面的算是最先靠近了神,賽跑比賽不發任何獎品。作為帳篷媽媽的鹽人,不參加賽跑比賽及祭祀活動,而要在帳篷里做好茶飯,扮演鹽人們的家鄉父老鄉親的角色,在帳篷門口迎接他們。
“孩子們路上順利嗎?”
“很順利,媽媽在家好嗎?”
‘媽媽很好,今年的鹽巴可好?”
“今年的鹽巴像水晶一樣白。”
“今年的江水可淺?”
“今年的江水像狐貍撒的尿一樣少。”
“今年的馱牛步履可矯健?”
“今年的馱牛矯健得像戰馬一樣勢不可擋。”(參見《馱隊》第112頁)。
程式化的對話結束以后,鹽人們都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微型褡褳(里面裝有食用鹽巴)送給帳篷媽媽,象征著馱隊馱回來的鹽包。
為什么馱隊回家的儀式要在鹽湖的營地舉行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表達一種在鹽湖媽媽和各路神靈護佑下,順利返回家鄉的祈愿。而實施的祭祀儀式,則實現了鹽人們與神靈的神圣交流,凈化了他們的心靈,“完成了從物質財富的索取到精神世界凈化的過程。”(《馱隊》第119頁)這充分揭示了藏北牧民在神靈意識籠罩下的精神狀態,是怎樣在現實生活中得以具體體現出來的。
從七十年代馱隊采鹽和九十年代馱隊采鹽情況作比較分析,采鹽的人員、采鹽地點、采鹽工具和采鹽方法并無根本的區別,采鹽的功利目的也一樣。但是,從采鹽結束后的告別采鹽地點的儀式來看,前者把采鹽任務的完成當作一次革命行動,把下一次采鹽看成繼續革命;而后者把采到的鹽當作神靈的賜予。前者是為集體采鹽,還有星期天過,稍微顯得輕松一些;而后者是為采鹽人自己采鹽,做鹽糧交易,為家庭早日富起來,積極性高,也不考慮休息的事。前者以唯物主義思想作指導,鹽人們把“祭祀”當作“封建迷信”加以排斥;而后者完全是按照傳統文化中的唯心主義思想作指導,以神靈主宰自己的現實生活。這兩種馱鹽文化都真實存在于藏北牧區。其實,人類為了自己的生存利益,向大自然索取物資,以此作為功利目的,采回白花花的晶鹽回家鄉,不管采取什么樣的指導思想,采鹽的程序都不會少。
三、馱鹽文化的核心內容分析
關于馱鹽文化的起源。歷史典籍認為與松贊干布的父親有關。公元600年前,囊日松贊騎著一匹神馬,和兩名大力士一起殺死了一頭雄壯的長角野牛。“在回來的路上,將野牛肉馱在馬鞍上,因為牛肉拖在地上而發現了湖鹽。在此之前,吐蕃除了有一些巖鹽以外,沒有湖鹽。這以后吐蕃就開始食用羌塘地方的湖鹽。”(見《賢者喜宴》)吐蕃部落遠在山南雅礱河一帶,距藏北千里迢迢,在以雪山之舟(牦牛)作為交通工具的漫長歲月里,除了人騎著馬,趕著馱鹽的牦牛、羊、馬群馱隊,到藏北采鹽、運鹽,解決食鹽問題外,實在難有其它辦法。《賢者喜宴》是最具權威的藏文史籍之一,所載歷史故事是可信的。由此可見,西藏馱鹽文化至少也有1400年的歷史了。
馱鹽專用隱語與禁忌產生的宗教因素。藏北牧民認為,藏北的十二大鹽湖,都是某位活佛的神靈依托之所,例如贊宗湖被說成是噶瑪巴活佛的神魂湖,是世間難得的珍寶,不能不敬畏有加,千萬不能胡來。因此,鹽人必須講鹽語,這是馱鹽時講的專用隱語。馱鹽隊還有許多禁忌不能違反,因此制定了許多規矩。這些規矩與苯教文化的影響密切相關。苯教在藏北一帶自古到今影響至深,現在,這里佛教寺廟與苯教寺廟依然交叉并存。苯教是西藏最原始的拜物教,是古象雄文化的一部分,充滿了泛神論色彩。在與外來佛教的歷史斗爭中,苯教與佛教相互影響、相互汲取,但是它的泛神論本性未改當初。民間的瑪尼堆、插風幡、驅鬼、避邪、禳解災難等風俗,直接與苯教教義有關。藏北牧民相信,橫亙藏北數千里的念青唐古拉山是由唐拉神主宰的。它穿戴著白色盔甲、佩帶一把長劍、騎著一匹白馬,威風凜凜地巡視在藏北大地上。唐拉神是藏北牧民所敬畏的地方神,如果祭祀它,它就保護這塊地方,一旦得罪它,就可能招致冰雹、暴風雪等災難。這種古人流傳下來的敬畏大自然的心理,使得普通的雪山湖泊都成了神山圣湖,當上了地方保護神。鹽人們認為,一旦離開家鄉的土地,土地神就無能力保護自己了。如果得罪外地神,一定會招致災禍,所以必須小心翼翼行事,還認為,遵守規矩是不得罪外地神靈的唯一選擇。馱鹽隊的規矩,主要內容有幾個方面:講鹽語;不要隨便和當地人會面;嚴格禁止男女關系;不讓乞丐、女人和狗在鹽隊附近留宿。
馱鹽隊的家庭文化。馱鹽隊的每一個帳篷都被視為一個鹽人家庭,由父母、法官、煨桑師、兒子們組成。母親也是由男人當的。這個臨時家庭的成員,在馱隊出發之前組成,按照嚴格的分工開始工作,直到馱鹽隊返回家鄉,方才解散。父親負責全盤工作,母親負責家庭生活,法官執行馱隊紀律,兒子們專事采鹽之事,煨桑師負責祭祀神靈的事。整個家庭從馱隊首領。整個家庭成員的分工協作與密切配合,對順利完成采鹽、裝鹽、馱隊運輸任務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時,他有家庭溫情脈脈的凝聚作用和督促全體成員敬畏神靈的作用。
鹽隊紀律的民間文化因素。在藏北流傳著一個古老的故事:很久以前,女人參加馱鹽隊,到了鹽湖,見鹽眼紅,裝滿所有的鹽袋之后,還把衣服褲子塞得滿滿的。由于女人貪心太大,鹽湖媽媽發脾氣了,引起山洪暴發,淹沒了鹽湖,一片汪洋見不到晶鹽。誰也休想采到一丁點鹽。后來,臟話三兄弟去馱鹽,都想尊敬鹽湖媽媽,卻無法限制自己,出口還是臟話。三兄弟只好相互一邊說臟話,一邊相互體罰,就這樣到了鹽湖。沒想到,鹽湖媽媽反而樂不可支地接收了他們,露出了晶瑩的笑臉。就是說,馱鹽隊的保護神杰阿熱妮莫很喜歡聽臟話。從此以后,鹽人們用一根黑白相間的羊毛繩纏在手腕上,以示自己是鹽人,一路走向鹽湖,一路說著臟話,馱鹽隊保護神聽了高興,反而保護他們。這些臟話里有部分內容是與性相關的。馱鹽之事是一項非常辛苦而孤寂的活計,在牦牛充當高原運輸工具的漫長歲月里,清一色的男人們趕著成百上千頭馱牛,千里迢迢到鹽湖采鹽、裝鹽并要運鹽回來,往返個把月甚至幾個月的旅程。采鹽工具是那樣的簡單,勞動強度是那樣的大,辛勤勞累一天,或長途跋涉一天,回到帳篷營地,見到的帳篷媽媽也是男人,想找個女人說說話也不可能,只好以談談女人的話題來解解悶。馱隊不允許女人參加,嫌她們臟,是因為古代原始部落輕視婦女的表現。但是,男人天生就是私生活的主動要求者。上帝制造人的時候,先造了男人。再從男人身上取一根肋骨造了女人。《圣經》的這一說法只能證明女人是男人的一部分,男人必須把這根“肋骨”安在身上才是完整的。因此,以說鹽語來取悅鹽人的保護神,這種說法只是一個借口而已,其實是男人們為了排遣漫長的辛苦旅途的無聊,說說與性有關的隱語取樂罷了。但是,在以男人為中心的部落里,承認女人存在的重要性,等于貶低了占統治地位的男人的作用。因此,讓男人們以詼諧隱語說出隱私的癢癢處,即達到了鹽人們取樂的目的。這也說明了藏族富于詼諧幽默的語言天性。另外,還需要說明一點的是:在隱語中的有關性的內容相對比較少,更多的是臟話,因為馱隊的保護神愛聽臟話,所以在平常的話語中摻進臟話詞就不犯忌。
違犯紀律者要受到懲罰。為了不冒犯外地神靈而制定的馱隊紀律,一旦違犯,那就是冒犯神靈的行為,必須受到懲罰。紀律規定,不能說出“天、地、野驢、藍羊”四個詞;為第一次參加馱隊的人做出規定,要么選擇嘴巴自由,說錯了話不犯戒,要么選擇屁股自由,放屁不犯戒(藏北牧民視放屁是不體面的事),否則視為輕度犯戒,要使用鹽語說“教達、教達”(對不起)。中度犯戒者會被掐肉,首先是大腿肉,那里肉多好掐,放屁是中度犯戒。故意犯戒視為嚴重犯戒,就要被拔掉一拇指甲的陰毛。發生男女關系要受雙重懲罰,一是把馱隊媽媽裝有鹽堿的微型褡褳吊在犯戒者的生殖器上,繞營地走幾個圓圈,這種褡褳有一、二斤重;二是請鹽隊家人喝酥油茶。這樣做的目的都是為了讓神靈恕罪,不至于冒犯神靈,故此是心甘情愿的。
其實,人遇到任何困難,都要靠人自己來解決。六十年代初,當雄寧中鹽隊,納根拉山以北的牧民(包括巴塔、商雄一帶、申扎雄摸部落的牧民,班戈縣的牧民)都到贊宗湖采鹽。密密麻麻的帳篷布滿了湖畔。鹽人忙忙碌碌,歌聲溢滿湖面,鹽的成分也好,鹽隊幾天就可以返回家鄉。馱著滿滿的鹽袋的馱隊一撥一撥地往回趕。可是,必經的扎加藏布江突然漲水了,人與馱牛羊都無法過江。密密麻麻的馱鹽隊的帳篷又都集中到江北來了。等了七八天,洪水也不見下落,江邊窄窄的草地無法滿足漫山遍野而來的馱隊的牦牛、馬、羊的食量需求,許多馱隊的糧食都用光了,出現了大的危機。還是寧中馱隊有遠見,他們有多帶余糧的傳統,各個馱隊紛紛到他們那里購買糌粑充饑。放牧的地方越來越遠,達到一天時間趕不回營地宿營的地步,馱隊只好把人分成兩處,一處專事放牧,另一處堅守營地。幾乎每一個馱隊都有人以土辦法測量水位,那是在水邊立一塊石頭,每天在離水面的地方用藏刀劃一道線。十來天過去了,仍然不見水位下降。忽然有一天,發現水位下降了,大家高興得喊起來:降!降!降到一定時候,有人開始騎馬水過江。有一支馱羊隊下水了,馱牛領先,馱羊隨后。馱羊下水無法踩到江底,只能在江水中漂游,這樣就使得重心不穩,很多羊連同鹽袋都被湍急的江水沖走了,這支五百來只馱羊的鹽隊,到達江南時,只剩下一百多只羊了,真是慘不忍睹。這場洪災是由于先年冬天下了暴雪,到第二年春天,上游的大雪融化、江水猛漲造成的。
事實說明,馱隊遇到任何災難的時候,只能靠人自己協調解決。牛馬羊沒草吃,必須移動牧場,人沒有吃的餓肚子的時候,要靠相互周濟、接應。
鹽人在歌聲中勞作。在湖里采鹽,是非常勞累吃力的。然而,藏北牧民和整個藏族一樣,非常豁達樂觀。他們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天厚土上,在日夜溫差達幾十度的嚴寒地帶生活,然而哪里有勞動哪里就有他們的歌聲。在藏北牧民中流傳的《采鹽歌》尤其內容豐富多彩,有贊美鹽湖媽媽的,有歌唱采鹽工具的;有反映鹽人采鹽路途悲涼寂寞的情緒的悲歌;有反映鹽人勞累疲乏之后思念情人、親人的情歌;有在采鹽、裝鹽時唱的歡歌;還有祭祀神靈的祈禱歌。
《采鹽歡歌》采用歡快的調門開頭,強調采鹽人是硬漢子,生性不是秀氣羚羊,只會在荒漠上跑一跑。也不像鴨子,只會在水面上游一游。硬漢要在鹽湖媽媽面前表現出吃苦耐勞的精神。歌詞把鹽湖當作修苦行的好地方,當作有福份的人掘寶藏的地方。于是鹽人們趕著白蹄牦牛來拜見媽媽,請媽媽賜予孩子們晶瑩透亮的鹽巴。歌詞高揚,硬漢們直面辛勞的勇氣,對媽媽的無私賜予報以無限的感恩之情。《采鹽工具歌》最富民歌的深情,世界上很難找到像藏族牧民這樣,對勞動工具充滿細膩而深切的情感。其實,鹽人們使用的工具,只有支帳篷的撐桿、耙鹽的耙子、裝鹽用的那種牛羊毛袋子和縫鹽袋口的針線、以及把鹽袋裝結實用的戳桿。沒有聽說過有哪一個民族能像藏族牧民這樣會編出歌來對簡單的勞動工具加以詠唱。漢族人在旱地勞動時,常常用的勞動工具有耙頭、鋤頭(分挖鋤和薄鋤二種)、扁擔、撮箕、簸箕、水桶,這是漢地的說道。下水田勞動時,還要使用犁、耙齒等等工具。修防汛堤必須打飛夯、抬大夯,所有的勞動場面,幾乎只有在行夯的時候,勞動強度太大,才會一起喊起勞動號子,那也不是唱歌,勞動休息時,一般男人在一起,女人在一起,說說有關性的話題或找個幽默的話題逗一逗樂。其余時間大都是默默無聞地勞作。而藏族不同,他們在哪兒勞動,哪里就有歌聲,歌聲鼓動著勞動場面的氣氛,使勞動者有節奏地使用手中的工具,發出更大的力量,提高勞動效率。鹽人們唱馱牛與戳桿,唱花口袋。他們唱道:
滿足你馱牛的誓愿啊,
要不馱牛何處去皈依?
戳桿是白色的柏木桿,
生長在南部的叢林里,
居住在馱牛的脊背上,
奔波在媽媽鹽湖畔,
你不看重故鄉在此忙,
家鄉與外地各一方。
無生命的戳桿能這樣,
好漢們更不要思家鄉……(參見《馱隊》采鹽部分)
歌詞把戳桿的來歷、作用和犧牲精神表現得非常生動,是一種擬人化的表現手法,仿佛在與某人說話一樣,幽默而又風趣;再聽縫鹽袋口子時唱的歌:
藍色的針兒唧唧叫,
好似麻雀在歡叫,
如果針兒不能縫口袋,
要在頭發上磨三遭,
針似小鳥水中游,
線如羊兒在歡跳。
不知口袋咋樣縫,
白線黑線對齊縫,
經線緯線對起縫。
莫要縫成歪歪嘴,
如同死鴉難看的眼。(參見《馱隊》采鹽部分)
從這首歌中可以看出一種發自內心的對針線的喜愛情緒,如同大人喜歡自己的孩子一樣,逗著玩。同時,縫羊毛口袋有什么要求,歌詞也形象地描繪出來了。這是來自藏北民間的歌,也是對勞動實踐經驗的總結。充分體現了牧民們對勞動的熱愛和對勞動技巧的嫻熟掌握,體現了牧民們在勞動中流露出來的歡樂天性。我想說的是,這是人間最艱難的歡樂。為何?到西藏來工作過、居留過的外省人,只要你參加過高原上的勞動,如在江河湖畔植過樹,或者參加過高原的某項工程建設,你就會體驗到在“抬頭凌酷日,低頭見荒漠,下水刺骨寒,上岸曬脫皮,動鍬碰石頭,喉嚨抽風箱”的環境中勞動的艱辛。一鍬鏟地,火星閃爍,要挖一個樹坑,可能要先挖掉幾塊大石頭,有時撬斷了鐵鍬柄,石頭卻紋絲未動,半小時過去,坑還沒有挖好,嘴里的小氣喘成大氣,身上的小汗留成大汗,大地見不到一片綠葉,氧氣不足江南一帶的三分之二,勞動一天下來,感到渾身酸痛,像是要散架子一樣難受。在同樣的勞動環境里,漢族人像公子哥兒顯得那樣柔弱不堪;這時候,藏族同胞總是主動包攬重活,直到完成全部植樹任務。艱難的自然環境造就了藏族人民的鋼筋鐵骨,大自然陶冶了他們的樂天性格。看我們的馱鹽隊,鹽人們踩著帶冰凌的湖水,采鹽、堆鹽、裝鹽,時間一久,連羊皮袍都被鹽漚爛了,何況,赤裸著手腳在鹽湖里采鹽、堆鹽、裝鹽,更何況往返路途千里迢迢,要翻越那么多的雪山、江河,其艱險程度自不待言。而要在這樣的環境下,面對一片片望不斷的雪山荒漠歌唱,世間除了藏族,還能有誰?
四、現實生活中的藏北牧民
留戀將要消逝的馱鹽文化。不少牧民認為,有馱牛就應該去馱鹽。具有前鋒意識的牧民也認為,過去一些年來,馱鹽隊減少的原因是:汽車多了,汽車可以代替馱牛去藏北鹽湖馱鹽;過去國家給牧民供應鹽糧,不用去馱鹽。現在政策放開了,拿本本到糧店買低價糧的歷史結束了,需要自己去找青稞磨糌粑吃,這就要用馱隊去馱鹽。從心理上說,牧民不想讓牦牛馱隊進入歷史,認為有馱牛就應該去馱鹽。但是,在公路村村日漸通達的年代里,結伴而行的大東風車比起龐大的牦牛馱隊來,無論是采鹽的數量還是往返速度,二者都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哪一方面具有絕對優勢是不言而喻的。現代運鹽方式替代傳統的馱鹽隊方式是大勢所趨。
牧民的圓形意識。一千二百多年前,赤松德贊征服象雄古國前,藏北牧民還是像雄古國的臣民,他們是信仰苯教的。而今,在文部、巴青、丁青一帶,還存在苯教信徒和苯教遺址,納木措湖畔修行洞內至今還保留著苯教咒語,在班戈縣一帶有不少牧民還信仰苯教。苯教徒堅信苯教的萬仲符號是可以帶來和平的堅不可摧的法力無邊的符號。是太陽的象征。因為太陽是圓形的,于是牧民的生活與圓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們建的圈牛羊的棚子是圓的,他們轉神山朝圣湖時要轉一圈,跳舞時要跳圓圈舞,牧民的生活也像圓形圖案一樣,一年四季干著不變的牧活,吃著不變的糌粑和牛羊肉,日出而起,日落而睡等等,都是圓形意識的體現。
牧民的英雄意識。土家族詩人汪承棟曾經寫過長篇敘事詩《黑痣英雄》,記敘了黑痣英雄殺富濟貧,對抗官府,來無影去無蹤,專為民間打抱不平的英勇事跡。在藏北民間,黑痣英雄是個具有強盜風格的俠士,像《水滸》中的l08位英雄那樣,有替天行道的主張。舊時代,西藏各地似乎都有這種英雄人物存在,只不過有名聲大小的區別和正義氣質的強弱之分。牧民們統統把他們叫做“昌莫巴”。這些民間英雄雖然也有強搶豪奪的盜匪氣,但是與那些實足的土匪有著根本的區別,那就是他們富有正義感,專門搶高官、富賈家的錢財,浪蕩四方,大地為家。清朝時代,曾有過準噶爾部侵入西藏,他們與當地的土匪一樣,不管是誰的都搶個精光,搶了東西還殺人,用槍、用繩子把人勒死,把人的財物掠光。守戒不帶刀槍的馱鹽隊往往遭到劫掠,甚至整個馱隊人員被殺光,把馱牛和鹽巴統統搶走。牧民們恨透了土匪,但是對“昌莫巴”從內心充滿了敬意,從穿著打扮到行為舉止都一一加以仿效,還唱著“昌莫巴”歌,玄耀浪跡江湖發財行俠的行為。當然,這是過去年代的事,只不過那種精神還令牧民們回味至今。
牧民的前鋒意識。《馱隊》描寫了書中的主人公格桑旺堆,他思想開放,經濟意識很強。作為馱鹽隊的首領,他精心組織牦牛馱隊的所有工作,包括來回路途的生活、馱隊運輸、采鹽、裝鹽、放牧等。考慮全體人員的鹽糧交易所帶來的經濟利益,同時也考慮自己家庭的商業經營。他最早響應政府號召,走經商的道路,成為村里的首富。他把生意做到牧區、做到農區、做到城市,使得他的大家庭里有了東風大卡車,并且牛羊成群,村里人都很尊重他。即使在馱鹽工作任務十分繁重的情況下,他還不忘做牧區生活用品生意。他不像許多牧民那樣,思想保守,囿于生長環境,以單純的放牧活計維持生活,為牲畜的頭只多寡而憂而樂,牛羊多了又舍不得宰殺,在同等的優惠政策條件下卻難以富起來。他是牧民中具有前鋒意識的時代代表。時代在變,人的觀念也在變,牧民也不能例外,只不過變化程度有快慢的差別而已,他們中的前鋒意識,絕對不亞于大城市里的商人。有一次,攝制組的人向牧民阿覺買一只綿羊,問要多少錢。阿覺說:“我們過去很窮,連房子都沒有。牧民如今在黨和國家的幫助下,蓋起了住房。至于房租和羊肉的價格,工作組(他把進入牧區的攝制組稱為工作組)給多給少我都沒有意見。有些淘金的‘白帽子’來買羊肉,有給二百的,二百五十的,有些人也只給一百七八十元。你們是國家工作組,是我們的恩人。”(《馱隊》第135頁)攝制組的人認為,阿覺這樣純樸的牧民,能這樣含蓄地討價還價,真是令人吃驚。市場經濟的沖擊波已經漫上高原,牧民的傳統觀念正在悄然發生變化。牧民在生意場上開始密切關注自身的利益,這是不言而喻的。
在傳統和現代兩種文化氛圍中做生意。西藏的牛皮、羊毛出口對象主要是印度、尼泊爾。由中間商在原地收購羊毛再出口。牧民到拉薩做生意,多少有些鄉下人對付城里人的策略,采取低位進入的態度,稱呼那些二手商為“大商人”,在對方得意洋洋的時候,再以守為攻,唇槍舌劍地討價還價,絕不讓對方占多少便宜。但是,牦牛商隊到農區做生意,確實是按照傳統習慣來做的。牦牛商隊把帳篷搭設在一片農田里,農民們來做生意,農民和牧民之間互稱兄弟,牧民把鹽袋交給農民,然后去其它地方做生意,返回來的時候,農民把裝滿青稞的袋子交給牧民兄弟,一比一,不用看什么質量,稱什么重量。農民和牧民之間,心不設防。這種以信實為基礎的商品交易,正是經濟大潮時代應該建立的理想秩序。現在,牧區已經有了個體商店,商品門類比本地供銷社的還要多。具有前鋒意識的牧民格桑旺堆說:“一把公平秤是生意人的左右手,一批質量上乘的商品是商人的生命。”(參見《馱隊》第211頁),這充分說明,牧區傳統的淳樸的風情,牧民們派在當代經濟市場,還能起到很好的作用。
牧民有輕生重死的觀念。藏北牧民中有不少苯教徒,他們對村子里一個孩子的降生,不會產生太大的興奮。但是,對一位老人的過世,卻會感到很大的震動,產生生離死別的哀愁,為老人舉行七七四十九天的神圣的超度儀式。花費起碼幾千元,多則幾萬元,甚至十幾萬元。格桑旺堆的大兒子不幸英年早逝,獻給日喀則地區的苯教寺廟熱拉雍仲林的布施就有大兒子生前騎的青鬃馬、十頭牦牛、二十只綿羊,請苯教僧人念超度經。另外還要舉行隆重的火葬儀式。這種輕生重死的風俗,源自靈魂不滅的宗教文化。
而今,國家在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使得西藏經濟社會正在跨越式發展。公路、鐵路、航空運輸業空前發展起來。國家特別重視西藏農牧民生產、生活條件的改善,用8億人民幣實施農牧民安居工程,用13億人民幣在藏北牧區建設物流交匯中心,實現鄉鄉通電話、村村通公路的目標。藏北牧民所需要的生產、生活物資會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運進來,生產、生活條件正在發生著魔術般的變化。光是修鐵路這件事,剛剛開始計劃修的時候,國內外許多人都在猜測,大概一百年能修成吧。高原凍土層問題,是世界范圍內的鐵路修筑難題。可是,我國鐵路部門用打地樁的辦法和恒溫技術解決了這一難題,僅僅用了十年功夫,硬把“天路”修進了西藏。往后,區內外乃至整個西北亞各個國家的鐵路、公路連網的理想的實現,也不會是神話了吧。在運輸業空前發展起來的今天,說不定將來的鹽業生產集團采用采鹽、運輸、制作精鹽、商務一條龍服務,白花花的高原精品鹽還會運到牧民的家門口,甚至銷售到區內、乃至國外。到那時候,誰還會想到用牦牛馱隊去馱鹽呢?
但是,藏族人民創造的馱鹽文化是不朽的,藏北牧民與艱難環境作斗爭的精神是永遠要繼承下去的。
正因為這樣,加央西熱寫的這部紀實文學著作《西藏最后的馱隊》顯得有不同尋常的搶救即將消逝的民族傳統文化的歷史作用。將來的人們要想了解和研究西藏馱鹽文化,都離不開這一藍本。而且,這部著作還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典型的材料,可以用來分析二十一世紀初西藏牧民的生存狀態,得出他們的確生活在現實與神話之中的結論。
(作者單位:西藏大學學報編輯部)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