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離縣城有二十里地。記得小的時候去一趟城里總要在塵土飛揚的沙石路邊守候上半天時間,再花上兩毛錢,經受半個時辰的老式汽車上的擁擠和顛簸才能到達那座同樣是灰頭土臉的集鎮。當時那種情形與今天進一趟京城的辛苦與興奮程度庶幾相近。后來外出求學、謀生,回鄉的頻率漸次降低,但每次回家都有種眼前一亮的驚喜,最明顯的感覺便是:城市正一步一步向我的家鄉逼近。
這倒不僅是因為原先那條顛簸蜿蜒的沙石馬路變成了寬闊平坦的柏油路,且配上了款式決不遜于城里的路燈,讓路邊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找不到了夜的感覺。更是因為自從縣城晉升為縣級市后日益膨脹的地盤已讓那原先在我心目中似乎遠隔霄壤的“二十里地”慢慢失去了距離。昔日一望無際的或綠或黃的農田漸漸被座座灰白色的廠房、不知開發了什么的開發區和整齊劃一的商品房所占據。一條絕對現代化的高速公路修到了老家那排農莊的后邊,也許是為了追求行路人的視覺上的愉悅,交通部門將公路沿途的民居的顏色駁雜的墻壁一律刷成了祥和的乳白色。住在這樣一個日間有汽笛伴奏、夜間有路燈照耀的城隅,守著被高速公路和開發區擠對得已很顯逼仄的零零碎碎的“一畝三分地”,尚屬“老年中的青年”的老父老母們享受著一種城鄉交織的特殊氣息,日子倒也過得恬淡悠游,甚至你讓他們離開故土到我們身邊呆上幾日都顯得局促不安老是覺得不如歸去。
可前些時候母親打電話告訴我一個消息:上面決定讓他們所住的那條農莊帶集體拆遷,而且必須在年底前完成。眼下漸進隆冬,人、畜的住處,家中什物的存放,幾畝地上的農活,與拆遷辦的討價還價,是建房還是買房……這讓她一個年過六旬的婦女和老實巴交拙口吞聲的老父如何應付?
以前已有一批批村民在筑路和建廠過程中被拆遷,父母看到人家數著在他們看來稱得上是“巨額”的安家費和土地補償金離鄉進城,心里還曾泛起過陣陣歆羨。而今真讓他們離開這片廝守了一生的家園,心里卻又頓然生出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和對未來生計的憂慮。
在農民們固有的意識中,土地才是他們生存的根。即便在拆遷、在土地征用過程中他們可以或多或少地得到一筆補償,但錢不會生崽總有花完的時候。對和我父母年紀相當的那幫接近風燭殘年的年長者來說,只有土地才可以不辜負他們的付出,會以微薄的產出維持他們生存的底線。而離鄉進城讓他們抄起手來坐吃山空簡直就是件要他們命的事情。別說他們,就是我的那幫年少的鄉親,一旦失去了土地,擠進連“老牌”城里人也在為“崗位”憂心的城市,缺乏城市生存本領與職業技能的他們,要想掙得一只像樣的飯碗又談何容易!不少人用房屋與土地換來的那筆補償金在買了房子之后已所剩無幾,再加上為尋找工作而作出的投入和每天柴米油鹽的開銷,轉瞬間便淪落成了城市貧民!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就只能靠打零工或到更大的城市去打工維持生計。
城市吞并鄉村,這大概是一個國家工業化過程中的必經之路,是一個社會漸趨繁榮的標志。但在此過程中總會有很大一幫人承受著工業化社會脫胎而出所帶來的陣痛。而失地的農民便首當其沖。他們中的年長者沒有城里人所擁有的養老費、退休金、最低生活保障金,進城后的生活水平立刻下降,遠不如原先生活在農村;年輕人中途變換身份,就業成了首要難題;正在上學的孩子們轉到城里,迫于經濟原因也只能呆在條件最差的學校讀書……而那片原本肥沃的農田則紛紛變成了高速公路和路邊的草坪、開發區里的荒地、一些“始亂終棄”的半拉子工程的地基!作為那片土地上孕育出的生命,我看著這樣的情景,很是心疼。
我甚至想:有沒有必要批上那么多的“縣級市”讓“縣城”這一自古而然的城鄉接合點漸漸離我們遠去?有沒有必要讓一些小不點的城市一味擴張,得不償失地用座座經濟凋敝的工廠吞噬大片豐饒的土地,進而使得多少失地的農民衣食無著?高速公路的修建能不能像美國一樣盡量避開肥沃的農田和人口稠密的地區?對那些在城市擴張過程中失去家園的農民能否給予更多的人文關懷,比如像對待退役軍人一般給年富力強者一份適合于他們的職業,給年長者投上一份養老保險,而不至于讓國家工業化的陣痛全由他們來承受?
不敢再往下說了,要不也許會有人指責我的“小農意識”了。作為農民的兒子,我承認我的遺傳基因里也許固執地帶有著去之不盡的農民意識。只好套一句艾青老人的詩句為自己開脫:為什么我的心里常含憂慮?因為我對那片土地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