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勞作

跳下馬背，立即脫去伸伸展展的毛料衣褲，脫去亮光光的黑皮鞋，換上余標娃在山上不上班休息時才穿的咔嘰布衣褲和黃膠鞋，抓起手電筒，鉆進了黑黝黝的洞洞里。

離洞口幾米遠，人還可以伸著腰行走，再進去，就得勾著走。越走進去，腰越彎曲，頭埋得越低。石新國雖然個頭高，身子也不算苗條，但一點也不笨拙。在這摸慣了的洞道上，他行動自如、走得輕巧。

拖船的人過來了。

石新國知道，只要裝著沉重礦石的船形藤筐起步在洞道上，哪怕天王老子碰著都得悄悄地閃開，把身體緊緊地貼在洞壁上，要不然正在使勁拖船的漢子，只要受了點干擾，同樣一筐礦石，感覺上總是更吃力，勁被閃了點板，心頭就不悅，甚至還要窩著一肚子氣呢。

他把壯健的身板貼在洞壁上，讓爬在地上用勁朝前奔的漢子，拖著沉重的藤船緩緩而過，便把手搭在船尾，蹬起腳用力幫送一程，返回去又碰上一個拖船的，照樣送一程又返回去，碰上一個接一個拖船的，時間不允許，也幫不了這么多。他緊靠洞壁，讓一個又一個的漢子，非常吃力地拖著沉重的礦石，從自己的面前艱難地爬著，緩緩地爬著、爬著、爬著……

漢子們身上的衣服是泥土、石沙、污垢摻和著汗水，扯成不同形狀的破布片。身下的褲衩，膝蓋磨破有礙行動、不便用勁，干脆把膝蓋下面的褲腳撕掉，膝蓋上面的褲腳撕掉，膝蓋上面的褲腿，已撕破到了細繩拴的褲腰上，兩塊臭布片，遮著屁股，擋著前面。

他們一步一個抓印，一步一個腳跡，一步一把汗水，踏著四只足朝前，朝前使勁地奔啊，奔，朝前拼命地拖呵，拖！

“拖得惱火，不拖了！”王洪丟下拖繩對石新國說。

“我也不拖了。”

“我還是不拖了。”

……

拖船的漢子們，一個接一個地放下拖繩，圍著石新國吼鬧起來。

“不拖？很簡單，都回去種地掙工分！”石新國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他顯得冰冷又不多的言語，杵得漢子們望著他伸舌頭又摳腦殼皮。

晚上，放電影慰問漢子們的辛苦，羅書記拿著話筒吼了起來：

“我們有些人，好像拖起了經濟基礎，拋棄了大家所說的，‘只要脹飽一頓干飯，死了也值得’的可悲境界。好像拖了一么多雞在家陪著母雞咯、公雞叫，逗得婆娘、娃兒嘻笑就滿足了，

就不想拖了，就鬧著不拖了。不拖了，回家去種地？那還不夠女人種。耍起，就不怕耍出毛病；讓婆娘去耍，就不怕婆娘也耍出毛病，甚至耍懶了又耍花心了，干脆跑到城里去耍，圖安逸事耍起就不回家了，這還了得！我勸大家還是去拖，拖啊！拖的是高樓大廈，拖的是現代化的家具，拖的是娃娃讀書的學校，拖的是眾人過河的橋梁，拖的是莊稼離不開的水堰，……要拖得太多太多，咋個就不拖呢？人抖起來了，還要抖得更伸展些嘛！為了把一切都抖得伸伸展展，就得拖，還要狠狠地拖！力氣使了還要來，勞累了躺一覺就沒得事。沒有汗臭味，咋個有果香味？在不見天日的洞洞里干活，憨的才穿好的去磨。狠勁地去拖，不怕苦不怕累地去拖，渾身汗臭味，遍體的臟爛，是為了比那天還高的心。倚山靠山靠住了，總得要付出勞動代價啊！不苦不累掙不到錢，多苦多累才能多掙錢，掙得多又能拿到手，還要咋個？耍起就想拿錢，還想拿多的錢，你等雀鳥銜，等螞蟻搬給你，哪有那么好的好事？……”

羅書記道聽途說后就在放電影前吼了半天。

漢子們聽起來實在入耳又有些振奮精神，紛紛言語這老家伙烏龜有肉在肚皮里，講話水平灌得滿滿的。

帶頭吼不拖了的王洪，被整得有言難辯，氣鼓氣脹的心里很不好受。

其實漢子們并不怕吃苦、勞累，更不怕出力氣。主要是在井下打眼、放炮、取礦的漢子，顯得比拖礦的漢子要神氣些，好像要高一個頭似的。特別是王洪，這個四村礦井的井長，沒有當大師傅掌管洞里打炮眼和裝炮、點炮、取礦的火，心里頭硬是憋著一肚子的氣。不過，全鄉八個村八個井洞里的工種安排，都是石新國親自審定，定得像釘子釘在板凳上一樣。漢子們提出來想更換，石新國不理睬，也不解釋更不生效。漢子們怨言歸怨言，照樣各就各位去拖礦。他們仍然從心底服石新國的安排，他不僅以整體生產效益著想，更為大家的生命安全著想，他要考慮每個人的特長和性格脾氣。所以，每個人都拖得滿起勁。

余標娃把礦拖出洞口，丟下拖繩、站直身體，抬頭看見胖幺兒正在幫一個揀礦的小姐姐，把礦石裝進口袋里，裝得滿起勁、幫得很高興。便拖著嗓門喊“胖幺兒——”。胖幺兒隨聲望去。余標娃噓了聲流兮兮的口哨，接著拉開嗓門唱起來，“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盡開顏……”

悠揚的歌聲彌漫在空曠的山崗，蕩漾進了黑黝黝的山洞，像凌空舞步的仙女，鐘情地俯瞰美好的人間；像腳踏實地的莽漢，醉心地仰望富麗的天堂。在黑黝黝洞洞里下苦力的漢子呵，此時此刻的感慨，猶如在仙界從事神圣的勞務。

拖，拖，拖！

漢子們充滿喜悅地拖；漢子們信心百倍地拖啊，拖！

石新國也被標舅子的歌喉感染，連聲稱贊這標舅子，“唱得好聽，硬是醉人。”

漢子們墜入仙境的心和石新國的贊揚，像無線電波頻率，通過洞道遞到了余標娃的大腦和耳神。他樂滋滋的身心，隨著柔柔綿綿的歌聲轉了九十度，面朝緩緩升起射出萬道霞光的太陽掉換了調門吼了起來，“向前，向前——”

拖礦的漢子們，一個接一個地爬出了洞。他們丟下拖繩索，挺直了身板，迎著紅彤彤的朝霞興奮地隨聲唱起來，“……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祖國的希望……”

石新國在洞里采礦的道上，隨著揚進洞里的進行曲節奏，猶如軍人闊步前進，手拐不斷地挪動身體朝前爬行。他爬行得相當艱難，挪動得非常吃力！

哦哦，哦——

伙伴們井下作業，猶如舊時代的農奴慘相，猶如舊時代的礦工慘樣，還有曾經有過命的代價和血的教訓，在石新國的腦海里浮現，在石新國的心中涌動，涌動！原始而又非常危險的生產方式，使石新國那舒暢、奮發的心沁出了幾分冰冷后，又是一陣陣寒酸，一陣陣的顫抖！

選自《甘洛文藝》2006年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