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起,至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止,是八年抗日戰爭時期。這場由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給中國人民帶來了莫大的災難,我的一家也被這場戰爭禍害得支離破碎,家破人亡!說家破,是因為從北京輾轉逃亡到四川后,為了謀生,父母常異地生活,沒有一個完整的家;說人亡是我的三個弟弟的幼小生命,都被這場可惡的戰爭奪去了——最小的弟弟僅活了四個月,兩個大的也不過只活了兩歲多,而在全中國,與我家類似經歷的家庭,又該有多少啊!它給人們帶來的痛苦與遺憾又該有多么深重啊!
蘆溝橋事變前,我們在北京有一個生活優越、美滿幸福的家。居住在條件很好的絨線胡同內,獨門獨院,安居樂業。留學法國研究南歐文學的父親,除了翻譯與寫作外,還在三所名校——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兼西洋文學史課。后來,他又加入了胡適先生領導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他在那兒所翻譯的第一部譯著就是至今仍深受人們歡迎、每年仍出版數版的《魯濱孫飄流記》。他就是人稱集翻譯家、作家、教授、學者于一身的徐元度(霞村)。
母親吳忠華是名門之后:我的外祖父吳祿貞,是辛亥革命先烈,被孫中山先生譽為“蓋世之杰”,追授為大將軍!他不僅是武昌首義的先驅,北方革命的領袖,而且還是抗日英雄!1907年他戍邊延吉,任吉林邊務督辦公署督辦。那時,日本在吞并了朝鮮后,又妄圖占我延邊,提出了所謂的“間島問題”,即否認圖們江為界河,稱延邊一帶歸屬未定。正是我的外祖父吳祿貞成功地領導了這場捍衛這片國土的斗爭。延邊人民紀念他,2003年秋為他舉辦過“愛國將領吳祿貞將軍業績研討會”,2005年7月19日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之際,又在他當年所建的“戍邊樓”前,為他的塑像舉行了揭幕儀式暨他的業績展覽開幕式。外祖父在母親才四歲時就給她請了家庭教師,并宣稱:“我的女兒與兒子一樣,將來也要上大學!”母親后來畢業于北京女師大,她教過中學、自己辦過小學,又任過北京兒童救濟院的院長。
盧溝橋事變后,父母帶著兩歲的我逃出了北京,未滿周歲的弟弟,則連同奶媽一起托付給了一家親戚。我曾聽母親說過當時急于逃出北京的原因——父親在北大任教時,曾教過一個日本學生,而這個學生是個有政治背景的日本文化特務。他后來曾多次找過我父親,要父親幫他們辦報。盧溝橋事變前日本人在北方的勢力已很大,父親既不肯給他們干事又不能得罪他——那樣會引來殺身之禍——只好與之周旋,請他上飯館、上戲院地應付著,直到他有事離去。盧溝橋事變后,父親從小報上看到了一則此人又要來北京的消息,為怕他再找上門來,就決定馬上逃離北京!父親的原則是:絕不當漢奸!
父親后來回憶起那段經歷時說:“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帝的侵略炮聲,激起了每個北京市民的憤怒,原來毫無抗戰準備的宋哲元軍,倉促被迫應戰,幾乎全軍覆沒,于是日寇在七月底正式占領了北平!又過了十多天,上海的抗戰也開始了,北平的老百姓夜間從無線電中收聽到中國共產黨和八路軍一致參加抗日的消息,都十分興奮,熱望八路軍能早日到來。九月初,敵人恢復了平津鐵路的通車,我們夫妻把一切東西都寄在一個朋友處,僅帶著兩歲的女兒小玉和兩只小皮箱,從北平車站通過日本人和漢奸的重重搜查,坐火車到天津,從天津乘船到青島,再換車到南京。在南京我們發現‘國民政府’的各機關早已人去樓空!我在那兒碰到了羅隆基先生,他告訴我南京每天都有空襲,并說那兒馬上要打仗了,勸我們趕快西上,于是我們又乘船到了漢口。”
我小時候聽母親講過逃出北京時的情形。那時,進、出車站都要受日本人極嚴的搜查,他們還特別注意知識分子類型的人!火車上的中國乘務員主動告訴了大家一些注意事項:戴眼鏡的最好摘掉,女士們穿短袖旗袍的最好換長袖的,燙發的最好弄弄直……總之,弄得越土氣越好。母親正好穿著短袖旗袍,只得隨手從箱子里摸出件長袖襯絨夾袍套在了身上,顧不得大汗淋漓;又用一板發卡,把剛燙過不久的頭發盡量夾得直一些。他倆做著最壞的打算,誰抱孩子誰提箱子上也要爭執一番,因為抱孩子似乎比提箱子較為安全一點兒:要是日本人檢查時,硬說你行李中有違禁品,就會被抓起來的,而孩子總不會被說成違禁品吧?父親說孩子不能沒有媽,堅持他提箱子,母親抱我。
出天津站時,走在我們前邊的兩個人可能是漢奸,因為他們對日本軍官點頭哈腰的,對方像是認識他們,和他們握了手又說了幾句話,很快就放行了。輪到了我們時,父親竟然也和日本人點頭、握手,對方一下兒沒回過神來,于是,指了一下父親身邊的提箱問是不是他的,父親點頭說是,他做了個“請”的手式,就放行讓我們過去了!
母親對此頗為詫異,追問父親:“你怎么認識他們?”父親做手勢讓她先別問,直到到了安全的地方,父親才說他根本就不認識那個日本人,只是他曾從文學作品中了解到的日本人國民性中的一個特點:如果你認識他而他記不起你了,就會有一種內疚感。父親正是利用了他們的這一心態,假裝認識對方,才機智地混過了關。
我們逃到南京后,發現那兒并不安全,于是又逃到武漢。1938年秋,在武漢失守前夕,我們又乘船逃往四川。父親回憶說:“我在漢口住了不到一年,想參加抗戰工作,卻不得其門而入,三八年春,我參加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不久,軍事形勢急轉直下,我們不得不逃向當時的‘抗戰首都’重慶。”
到重慶后,我們住在一條叫木貨街的小街上的一家小旅館內。10月時,父親在文藝研究會謀到了一個兼職編輯的職務,略有些收入,不過這個單位年底就解散了,我們的生活就只有靠變賣衣物度日了。
1939年5月初,日本飛機開始對重慶狂轟濫炸,人稱“疲勞轟炸”,也就是說他們派一批批轟炸機24小時不停地輪番轟炸,弄得人們只得成天不停地“跑警報”、鉆防空洞,疲勞不堪。在轟炸中人們的生命、財產,又受到多么大的損失啊!一天深夜,警報解除后,我們離開防空洞回旅館,遠遠望去,那條街竟然成了一片火海!我們住的旅館雖說未中彈,四周卻有多處中彈起火,那旅館猶如火海中的孤島。重慶再也不能呆下去了!當夜,父母就著窗外的火光收拾行李,天一亮,就動身去萬縣。
我們到萬縣后,因擔心敵機轟炸,不敢住在城內,而是住在離城數里外的一個叫天生城的山寨上,好幾家親友也都在那兒安了家,其中包括我母親家的世交、建國后曾任農業部部長的李書城爺爺在內。胡風在他的《第一次入川》中,寫到他到萬縣天生城寨訪李書城的情景,對這個地方有這樣的描寫:
下午去天生城寨找李書城,那寨子在山頂上,只好坐篼子。上去的路懸陡得很,等于“上天”。這地方就是萬縣失守了,日本人想上來也很難,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勢。
為養家糊口,父親卻“無福”在此長住,不久,他又獨自一人返回重慶去工作去了。不久,母親生了二弟,剛五歲的我則開始上小學了。在那兒雖說空襲較重慶少多了,但也還是要跑警報,我總是被老師或高年級同學牽著跑甚至抱著跑。
1940年秋,父親到商船專科學校去教書,學校起初是在一艘停泊在重慶下游十華里的江順輪上課,到1941年初,學校遷到江北縣仁和場鎮,那年三月,全家都隨他去了江北,我們住在離仁和場二華里的鄉間。那原是一所地主家的大宅院,當時出租給了十來家人家住,就好像北京的大雜院了;在北京住獨門獨院的我們,此時只租得起一間房住。我開始在仁和場的中心小學上學,每天上學要沿著一條小路走半個多小時。
那所商船專科學校那年秋季就停辦了,父親另找的一份工作,地點在重慶南岸,父親去那兒工作的頭幾個月,家仍在江北,他只在每月拿到薪水后往家送錢時才回來。當時家庭生活已挺困難的了,如果他回來晚了,簡直就要斷炊!此時,從北京傳來我大弟病死的消息。在日本人統治下的北京,人們靠吃“雜合面”度日子,小孩子如何吃得消?大弟生了病在那兒也不可能得到很好的醫治,當然也就小命難保了!父母雖說很難過,可跟前到底還有我和二弟是他們的安慰。
二弟已長到兩歲多了,十分聰慧可愛,左鄰右舍無人不喜歡他。鄰居們常聚在一起“考考”他的記憶力——弟弟有個習慣,別人給他東西玩時,他玩完后,會按順序一一歸還,于是好幾個大人就分工來記這些東西的先后順序,看看弟弟是否會記錯,屢次試的結果,都證明他是不會弄錯的!二弟平時身體不錯,有點兒小病也就挺過去了,那次患病,起初也未引起大人們重視,他很乖并不吵人,眼見他病重了,再背著他去鎮上看病時,為時已晚。那天逢集,看病的人也特別多,鎮上唯一的一位西醫那兒看病排不上號,只得隨便找了個中醫給看看,結果藥一喝下去,弟弟當晚就鼻孔流血而死了!事后找到那個中醫,他說那天看病的人太多,他也看昏了頭?!我們如果不是因為那場戰爭而住在那么個缺醫少藥的鄉間,如果經濟上不是那么拮據,二弟是不會死的!
父親回家時弟弟已死了三天,他悲痛不已,只得離開這塊傷心之地,把家搬到父親工作的重慶南岸。由于旅途的顛簸,到南岸的當晚母親就早產生下了小弟,當時連個接生的人都沒有,不過幸好是順產。我們當時租了一間臨街的閣樓住,樓梯連扶手都沒有,樓上的地板已破舊得透縫,一走起來就顫顫悠悠的,與北京的居住條件比真是天上地下!母親歷來缺奶,以前的孩子都是請奶媽奶大的,而這時既請不起奶媽又買不起那價格昂貴的洋奶粉,只好用米糊之類的東西來喂孩子。當時家里沒有起伙,飯由父親下班時從食堂里帶回來,開水則由六歲的我提著壺去伙房打。父親的同事看見這么小的孩子打開水,都向父母提意見說:“這可不行,燙著孩子可怎么辦?”
小弟是先天不足——母親因旅途奔波而早產了他;又后天失調——既無人奶又無牛奶吃。他那幼弱的腸胃,消化不了米糊之類的東西,他開始不吃東西了,一喂就往外吐!一天,一大早母親抱著他去重慶看病,直到天黑時才回來。當我迎著懷抱小弟的她時,她滿面淚痕地對我說:小弟在歸途中就已死了!我立即哇哇大哭。小弟在這世間僅僅熬了4個月,這也是被那場戰爭害的呀!那場戰爭就是這樣奪去了我們家三個孩子的生命,是日本鬼子奪去了他們的生命啊!!我成了孩子中唯一的幸存者。
小弟死后,母親決定重新出去工作,這樣收入能多一點兒,我上學的問題也好解決一些。母親在一位世交傅伯伯的幫助下,找到了一份工作,地點在重慶的張家花園,而那兒又正好有一所名校巴蜀小學,我考入了那所學校的二年級。我跟著母親住在六七人一間的集體宿舍里,吃在單位食堂里。到了周末,母親帶我回南岸父親那兒。那首先要爬三百二十多級臺階,才能上到大街上,然后,乘公共汽車到朝天門,又要下幾百級臺階才能到碼頭。乘船到南岸上岸后,天早已黑了,我們還得打起火把,走一段夜路——是小路,兩邊有不少的墳,有時還會看到鬼火——磷火呢!每次我都覺得又累又可怕,這趟行程對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個重負!
在巴蜀小學時,令我最難忘的一件事是參加十周年校慶的演出。我參加表演一個歌舞節目:《爸爸打東洋》!我們十名低年級的小女生上臺邊唱邊舞:
“爸爸打東洋,剩下我和娘,天天要種田,我在旁幫忙。
爸爸打東洋,衛國保家鄉,前線傳捷報,人人喜洋洋!”
后來,父親也到重慶來工作了,他在單位有一個套間,
前邊是他的辦公室,后邊是宿舍——這間不過七八平方米的房間,就成了我們的家。但是,“好景”不長:給母親介紹工作的傅伯伯,自己的工作要調換了,母親的工作也就難保了,她只得隨他去內江(自貢)工作。父親先是獨自一人留在重慶工作,不久工作丟了,還生過一場病,母親請假去照顧他,爾后送他去成都我二姑婆家養病。幾個月后,母親托人在成都找到了份工作,我當然又隨她去了成都,就這樣東轉西移的,哪有平靜的生活啊!
父親原本是收到過西北師范學院的聘書的,因病未能及時過去,后來路費也難籌,此時經人介紹去崇寧縣教中學(成都列五中學,當時在崇寧)。大學教授教中學,是屈才了,可為了生活,“清高”不得!哪兒是我的家呢?看來“家”就是母親住的集體宿舍!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間宿舍的模樣:那間不大的房間,共住了六個人,一張靠墻的單人床,多加了一塊鋪板,就是我們母女的安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