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1

2001年夏，大哥到仁南縣任公安局長。仁南縣城離市區有150多公里，越野車跑，也要三四個小時。那縣公安局是一個什么樣的攤子，大哥不是沒有耳聞。但畢竟從副職升正了，大哥仍然雄心勃勃，非常珍惜。大哥在區公安局做副局長快十年了，一晃，就快到45歲那根提拔的年齡杠子了。

一上任，一百多雙眼睛和面孔都靜待著大哥發表重要講話。

一開始，大哥就表露出有些急不可待。之前，辦公室主任早已經替大哥準備好一份可以講三個多小時的講話稿。大哥毫不客氣地把講話稿置于一邊，動作瀟灑倜儻，根本沒注意到辦公室主任的臉色比死了老父親還難看。大哥清了清嗓子，用他一貫雄渾的男中音說，我講10分鐘，講完散會。實際上，大哥只講了9分鐘，就講了兩個字：落實！大哥把“落實”兩個字反反復復地咬得讓聽眾的耳朵嗡嗡嗡地響個不停。

會議一結束，干警們就替大哥改了名，叫曾落實。有好事者看著手表計算，大哥就職演說９分鐘，有8分又20秒講落實，叫他曾落實還不恰如其分？當然，這話大半是奚落和取笑。仁南縣公安局的事情是好落實的？大哥不管這些，大有義無反顧不顧前面萬丈深淵的氣勢。

落實什么呢？大哥決定先落實看守所。倒不是他要在看守所出什么政績，而是看守所隨時都可能讓他從位子上掉下來。別看大哥渾身上下使不完勁的樣子，其實多年的摸爬滾打早讓他摸索到了一個底線：凡事得先保住位子。位子都不在了，還談什么成績？談什么進步？看守所的所長指導員剛剛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大哥首先要做的是讓自己不被撤銷職務。

去看守所看看。早過約定時間了，政委夏仁達卻沒在。

大哥昨天就給夏仁達溝通了。對自己的到來夏仁達滿腹怨氣，大哥心知肚明，但臉上卻波浪不興。大哥主動去夏仁達的辦公室，找他商量，一起去看守所看看。找夏仁達商量是大哥謙虛。公安局實行首長負責制，大哥的決定夏仁達該服從。這是大哥的領導藝術，是一種姿態。大哥現在是公安局的一把手，他要統攬全局協調各方，雖然做不到宰相肚里能撐船，但總該撐得下一個夏仁達吧？夏仁達當時痛痛快快就答應了。大哥走出夏仁達辦公室的時候，還有點兒為自己的領導藝術得意。

大哥只好親自爬上四樓，去敲夏仁達辦公室的門。開始他還敲得頗禮貌有分寸，但很快就加重了手勁。可任大哥怎么敲，沒人應。哪有人？大哥只好抓出手機打。其實上樓前他就可以打夏仁達的手機，但大哥要的是一種姿態。剛一接通，夏仁達就在電話那端不住地道歉，說，胃病犯了，正在縣醫院輸液，請曾局長先去，他輸完液馬上就過去。反正看守所都看過百回千次了。然后就不住地給大哥道歉。讓人隔著電話線似乎都能看見他的歉意。

大哥沒好氣地說，生病有什么對不起？并說馬上去醫院看他。這個時候大哥仍是一副關心體貼班子成員的樣子。夏仁達在電話那端連連說不用啦！千萬用不著！后來想起這事，大哥非常后悔，那天真該去看看，看看夏仁達那家伙見了自己會是什么樣子？還能裝模作樣？夏仁達根本沒在縣醫院輸什么液。他和縣長賈國康的小舅子劉三娃在響水灣風景區一間竹樓里嘩啦嘩啦地搓麻將，從晚上八點干到第二天下午四點半，緊張激烈得很。

看守所外邊的空地上，所長指導員早就等候著了。

大哥在看守所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轉了一圈，用了十來分鐘，轉得異常沉重。其時，大哥才真正理解什么叫迫在眉睫了。不到200人的容量竟然關了近400人，他實在佩服所長指導員的膽量和智慧。所長指導員也是一肚子的怨氣和牢騷。所長說，曾局長，我們也知道這樣干要不得，要出事。但有什么辦法？

所長指導員上任剛剛一月。他們的前任，倒沒有遇到這樣的麻煩。以前，看守所把人犯送到磚廠做磚，去酒廠烤酒，吃住都由磚廠酒廠管，不僅沒有關押不下的困窘，還為看守所找回一筆不小的收入。當然，人犯在磚廠酒廠干活也有干警監管，但那點警力如何監管得住？磚廠酒廠那種地方如何監管？三兩年間，竟脫逃二三十人（當然，其間陸續抓回不少）。沒有不透風的墻，事情很快驚動市公安局。市公安局怎容得這樣胡來。一查，屬實，性質惡劣。所長指導員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所長指導員鳴冤叫屈，說這些事情全都給局領導匯報過，他們都同意，是結合實際的探索創新。局領導誰也不承認匯報過，更不承認表過態同意過支持過。說有，拿證據來？簽字了？發文件了？有會議紀要？所長指導員哪里拿得出，只得接受處理。對縣公安局的處理，反正局長已退居二線，就不了了之。新上任的所長指導員一到任就堅決果斷地取消了人犯在所外的勞動。人倒是收回來了，但哪里關押得下？還有監管設施，怎跟得上？所長指導員叫苦連天，委屈得很。

大哥很有些不高興，說，你們就不會找市局匯報，轉移一些到市看守所或臨近縣區看守所？指導員趕忙接過去，也是一副苦瓜相，嘩啦啦地倒苦水，說，已經去市局專題匯報五次，去縣區協調四次，文件報了六個，都是理解但愛莫能助。所長說，市局楊局長說，逼也要把仁南看守所逼出來。

大哥心中不快，轉移人犯去臨近縣區和市局看守所確實涉及到經費問題，財政分灶吃飯，各個單位都有一把小算盤。可這是涉及安全穩定的大事，哪能這么逼？楊局長管著大哥的官帽子，大哥自然不會表露一絲一毫的不敬。大哥只怕天氣熱了，那么多人犯擠在一起，千萬別中暑什么的，死了人，或弄出什么事端，責任就大了，那是要處分人的！所長指導員面上一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樣子，嘴里卻一直糾纏著說買電扇買避暑藥需要錢。

大哥皺起了眉頭，不是不想給錢，昨天大會后，行裝科長就向剛剛到任的他報告，賬面上只有1320元了。皺了一陣眉頭后，大哥讓他們寫個報告來研究研究，同時強調說，千萬別給我整出事情來！所長指導員接連不斷地點頭保證，并且立馬又從嘴邊冒出一系列需要用錢的事項。大哥哪里還讓他們說，打斷他們，繼續看看守所。

這一看，再次看得大哥心驚膽戰。圍墻竟比公安部的規定矮了一小半，只比普通圍墻高了三四十公分。大哥用手指卡了卡，

厚度也不足。他試了試，盡管砌了不少碎玻璃，但哪里圍得住狗急跳墻的人犯，如果有些身手，轉眼間就能逃之夭夭。大哥說，圍墻得馬上加高。所長說，加不上去了，加上去會垮，得拆了重修。其實圍墻加一段上去會不會垮誰也說不清楚，但一旦垮了肯定會弄出事端，出了事端肯定需要人承擔責任，如果是因為大哥要求在上面再加上一段造成的，責任就繞在他身上了，這樣的事大哥不干。所長當然也希望拆了重修，但得有錢呀！所長說，現在看守所一分錢也沒有。大哥不會去查看守所的賬上有沒有一分錢。大哥說，錢我想辦法，先修起來再說。所長說，修圍墻得加派警力。大哥有些火。他很反感部下和自己討價還價，說，武警不是警力？所長就立在那里不再說話。其實大哥一來就發現了。干了那么多年的警察，怎會這點警覺都沒有？

看守所四周竟然沒有武警警戒。所長指導員的解釋是，武警來住哪里啊？當初設計時，1、2號看守倉前面有一幢辦公樓，包括武警值班室、預審室等等，但十來年過去了，辦公樓仍然躺在圖紙上。所長指導員至今還擠在縣局辦公樓里辦公。行裝科在兩個倉之間用石棉瓦搭了四間磚屋，算辦公用房，干警就在里面值班。干警們見局長來了，抓緊抱怨，說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像窟窿，請局長無論如何開個恩買臺空調用用，人家治安科、禁毒大隊、交警大隊，間間辦公室都有空調。大哥沒精力去研究這些，懶得理他們。公安局內部，部門與部門間的差距，大哥清楚，但他解釋不清楚，也無法解釋，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但干警們卻不依不饒，說，局長，實在不行，你把去年的獎金給我們落實了，我們私人湊錢買臺空調總行吧？干警們咋敢逼問大哥昨天在大會上大講的“落實”，但意思到了。

大哥能說什么？他很想問干警，這兩年你們把人犯弄出去勞動就沒有一些收益？那些收益就不能買幾臺空調？大哥知道自己不能問，一問就中了干警們的圈套：他們都巴不得把人犯送出去勞動掙錢。明明是對收回外勞一肚子意見，卻變著花樣表達不滿。這些舉動怎逃得過大哥的眼睛？當然，大哥可以理直氣壯地質問他們，難道把人犯送出去搞外勞合法？但大哥無法理直氣壯，是公安局的財務讓大哥無法理直氣壯，去年的差旅費有一大半都還揣在干警們的包里沒法報銷，大部分政策性獎金也沒有兌現。大哥能拍著口袋說，我發，我給？

干警們的牢騷大哥可以不理，但看守所大哥不能不理。大哥突然意識到，看守所就像捆綁在自己身上的一枚炸彈。如果某一天400名人犯突然爆發出什么事端，如何得了？這種監管條件和設施，如何應付？那真的就像炸彈爆炸，哪怕只濺出幾塊碎片，也會砸得你血肉模糊。盡管天氣炎熱，大哥卻分明有了冷顫顫的感覺。

對炸彈，大哥斷不會束手無策坐以待斃。他要搶在炸彈爆炸前，要么把炸彈拋出去，要么把炸彈里的炸藥往外掏。大哥不理睬所長指導員的委屈，首先落實責任制，先把自己肩膀上的責任拋出一些再說。大哥說，硬件不硬，我們慢慢解決，但軟件必須馬上硬起來！所長指導員不在所里上班，算哪回事？他要求，所長指導員馬上從局機關搬到看守所上班。從今天開始，所領導必須24小時在所里輪流值班，每名干警，必須定崗位定責任，所有責任必須具體落實到人頭。大哥指著所長指導員說，跑了人，唯你們是問！出了事，唯你們是問！

所長指導員自然不愿意從局機關新辦公樓搬過來，但還是做出一切行動聽指揮的樣子，表示堅決服從決定，借機又提出一系列需要解決的問題。大哥哪能給他們機會，大哥要求所長馬上通知武警中隊王隊長，從今天開始，不管有沒有辦公場所，武警必須無條件前來執勤，否則，后果自負。所長哭喪著臉，說，局長，王隊長那里，是不是你給他說一聲。所長已經給王隊長說過好幾次了。大哥說，我才不信，一個看守所長，竟然不會帶句話。所長不再說話，挺尷尬地立在那里。

忍不住，大哥還是接通了王隊長的電話。王隊長自然提出一系列需要解決的問題。對武警中隊，公安局長還有一些領導權。大哥不予理睬，毫不客氣地落實責任制，說，武警該不該來執勤？出了事情你承擔責任？大哥不聽王隊長解釋，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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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把危險和責任一個人兜著，就不是大哥了。他得分解一些給下級，讓他們扛著。在看守所，他落實得冠冕堂皇，叫責任制。當然，大哥還得分解一些來送給上級，自己能夠一點不留最好。大哥當然不會赤裸裸地抱著危險和責任向上級沖。他有方法有技巧。他的方法和技巧就是把嚴重性可怕性不折不扣地反映給上級。當然，其間也要來點適度的夸張和修飾。

回到辦公室，情緒逐漸平靜后，大哥撥通了市公安局楊局長的電話。大哥向上級匯報工作很注意事前準備，要匯報什么需要解決什么要達到什么目的都要在心中反復醞釀過，哪怕是電話匯報也是這樣。從容不迫，這樣才不至于給領導留下什么不好印象。當然，能給領導留個高素質的好印象就是意外收獲了。可惜，到現在他都似乎還沒有這樣的意外收獲。

其實，楊局長比大哥更了解仁南縣看守所。仁南縣看守所建于1992年，當時的仁南縣公安局長、縣委分管政法的領導到廣州、深圳、哈爾濱、烏魯木齊考察后，計劃規模參照深圳，樣式參照哈爾濱，報警系統參照廣州來設計。縣上決心很大，一心一意要把仁南縣看守所建成全市乃至全省一流。規劃剛一論證，市報就作了濃墨重彩的報道。仁南縣公安局也因此得到市上省上不少支持，爭取了不少資金。但爭取來爭取去，大頭還得仁南出。仁南縣是國定貧困縣，保工資都困難，哪來錢修建看守所？何況是1400萬元的投入。于是，那個從全國各地吸取來精華的圖紙只得一修再改，最后按普通規模修建仍要500多萬。500多萬，仁南縣財政仍然拿不出錢來，只得一期、二期、三期、四期地總體規劃，分步實施。快10年了，就修了幾個看守倉，外加一圈圍墻和幾間石棉瓦砌的辦公房。

楊局長在電話那端語重心長地說，玉成啊！我們對你充滿信心，仁南縣公安局暫時有不少困難，市局是知道的，理解的。我們相信你，完全有能力克服！看守所我們很了解，的確是一個胡子問題了。楊局長不接大哥的招，只替大哥展望未來鼓足干勁。

大哥只得硬著頭皮把問題往下說。不然，若這炸彈剛好在自己身上爆炸，怎么得了？大哥不想當高舉炸藥包的董存瑞，他得把炸彈里的炸藥往外掏。大哥提出，是不是把仁南的人犯送一些去市局看守所，或者請市局協調協調，送一些去周邊縣區的看守所。大哥提這些請求的時候語氣非常婉轉，盡管知道楊局長在電話中看不見，他仍然堆了一臉的笑。

楊局長不管大哥的語氣婉不婉轉，微笑有多少，斷然拒絕了大哥的請求。楊局長解釋道，玉成啊，你想想，如果那些人犯都妥善地找到了關押的地方，那個看守所，縣上還會下決心修？大哥想想也是，但想想又不是。大哥正想再找話說，楊局長卻已經有了些許火氣，說，既然他們吹了那么大的一條牛，10年了，逼也要逼他們吹圓嘛！

天嘞，能這樣逼嗎？這是看守所，是關押人犯的地方呀！大哥當然不敢這樣對楊局長說，他臉上仍堆滿笑，認認真真地聽楊局長在電話里作指示。楊局長的語氣緩和了一些，說，玉成啊，有個事實你得搞清楚，仁南縣公安局是縣委縣政府的公安局，不是市局的公安局，你要抓緊給縣上匯報，把看守所修起來。楊局長在電話里給大哥指明了下一步的前進方向，還進一步說，前天市上開會，我已經給你們吳書記、賈縣長打了招呼，看守所必須馬上修，不修，以后出了問題，市公安局概不承擔責任！我這也是支持你的工作嘛！大哥只好接二連三地向楊局長致以感謝。大哥沒想到，原打算請楊局長替自己掏出的一些炸藥，竟又被毫不費力地往縣上送了。

大哥不禁苦笑，市公安局局長向縣委、縣政府一把手通牒到這個地步，他這個縣公安局局長如何開展工作？按管理體制，市公安局可以領導他，縣委、縣政府更可以領導他，整個縣公安局的供養，全在縣政府手中捏著。縣公安局班子成員的帽子，縣委至少占70％的分量。但市局也不是不起作用，市局不點頭，縣上也難辦。這次自己到仁南，最后還不是市局說了算。

大哥自然不會輕易罷休，他還得捧著“炸彈”繼續往前送，想方設法請領導幫自己掏炸藥除隱患。放下電話，大哥坐在辦公室認真地琢磨了一陣，然后給縣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黃略打了個電話。黃書記顯得非常熱情，連連問什么事？大哥直截了當，說得匯報匯報看守所，弄得不好，要出大事。一說話，大哥就往重要性緊迫性上引。黃書記的情緒明顯沒有先前高了，但仍然非常熱情，說，實在對不起，我要去鄉鎮檢查黨建工作，組織部李部長、宣傳部胡部長都約好了。黃書記既分管黨務，又分管政法。大哥知道自己犯低級錯誤了，后悔不該提看守所，一提看守所，黃略還不知道是什么？大哥直罵自己笨，找個隊伍建設的大題目套上去，見了面再說嘛。公安局的隊伍建設，難道黃書記不想加強領導？黃書記在電話里說，這樣吧，曾局長，你去跟縣政法委李書記談談！政法委對公安工作一向很支持啊！大哥在電話里態度端正，尊重領導，連連說，行！行！按書記的指示辦！大哥在心里罵，你黃略躲得過初一還躲得過初二？分管政法，你躲得開看守所？

縣政法委常務副書記李書記見身為公安局長的大哥剛剛上任就親自登門，高興得很，又是握手，又是敬煙、泡茶。大哥對李書記的熱情客客氣氣。他知道在什么地方該謙虛謹慎，什么地方該不卑不亢。政法委說是公安局的領導機關，但真正能領導公安局的只有那個政法委書記。政法委書記由縣委副書記兼任，縣委副書記在縣委常委會上有話語權。

大哥直截了當地告訴李書記，是黃書記讓他來匯報看守所的事。看守所李書記清楚得很，他哪里能表態？只是接連不斷地說，確實該完善了，我們抓緊給黃書記匯報。李書記既表不了態，也不敢怠慢公安局長，只好再次敬煙，添茶，然后談一些天氣好形勢好外加一通牢騷的話。大哥也曉得李書記只能這樣，他來政法委，根本不抱希望，一是熟悉熟悉，二是算完成黃略在電話中的交待。不管如何，大哥對領導的交待都會有落實，至于落實的程度，另當別論。閑扯一通，李書記很快談到一些具體事情。一是縣公安局該向政法委交的8000元管理費。去年底，黃略主持政法委員會，開了個口子，公、檢、法、司向政法委交管理費，一家8000。二是5000元的參賽費。今年，市上搞政法系統形象工程活動，重點是全市政法系統籃球賽和乒乓球賽，市上向縣上收了5000元參賽費，縣上便向公、檢、法、司四家各收5千元參賽、組織費。大哥來政法委要錢修看守所，哪曉得李書記反而向他要管理費參賽費？大哥只好跟李書記叫苦哭窮，說賬上只有1320元了，僅僅刑警大隊，就欠著十多萬元燃修費，干警手中捏著的差旅費白條，少說也是十幾萬。李書記就有些不高興了，說，曾局長，你瘦死的駱駝也比我們這些快餓死的小兔子強得多嘛！哪個旮旯角角還不能擠出一兩萬塊錢來？大哥只得對李書記說想想辦法，政法委是領導機關，一定服從領導。走出政法委，大哥打電話一查問，才曉得法、檢、司三家也分文未交。大哥有了底，罵道，想麻我，哼！

3

涉及看守所，黃略比泥鰍還滑。大哥想，你滑，老子不找你。看守所的事，黃略也定不了，照樣還得往書記縣長那里送。與其讓黃略送，不如自己送。以后公安局的事情都讓你黃書記溜，老子直接找書記縣長，看你怎分管？吸取找黃略的教訓，大哥對書記縣長閉口不提看守所，只是在電話中非常謙虛、非常尊重領導地說，剛到仁南，想給書記縣長匯報匯報，看看書記縣長對公安工作有什么重要指示。書記縣長一接大哥的電話，都非常爽快地同意了。公安局長的工作匯報，都樂意聽。

先去縣委書記吳明那里還是先去縣長賈國康那里，大哥頗費了一番思索。吳明和賈國康不和，是仁南公開的秘密。吳明40剛出頭，經濟管理碩士，從市委辦公室下來，先在仁南做了兩年縣長，去年調整班子，做了書記。賈國康快50了，從一般鄉干部干起，鄉書記、區長、區書記、副縣長、縣委副書記一步一步地干上來。在仁南，賈國康可謂根深葉茂地熟人熟，對吳明這樣從市上下來的干部，就頗有幾分土地爺味道。吳明對只有高中文化，在黨校勉強混個大學文憑，連GDP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的賈國康也不以為然，強龍還怕你地頭蛇折騰？在全市縣處級一把手中，吳明鋒頭頗健，好些人都說明年市里班子調整，不是市委常委就是副市長。吳明頗想在仁南干出一些政績。但政績不是吳明想弄就弄得成的。吳明剛做縣委書記，提了一個“3412”工程，其中一條是大抓基礎設施建設，讓舊城換新顏。但縣政府他根本指揮不動，布置了一個多月的縣城改造，財政匹配資金不到位，建委連規劃方案也沒提。縣財政局長、建委主任是賈國康的左右二膀，沒有賈國康點頭，他二人不會動作。吳明決心砍掉賈國康的左右二膀，他抓住縣財政局局長超標購置三菱越野車，把財政局長拉下馬。那輛新三菱，賈國康原想送給吳明坐，實在不行，他用也行。吳明哪里依他，送給縣老干局，作老干部的工作用車。這為吳明在老干部中贏得了不少聲譽，氣得賈國康不住地大罵吳明偽君子。吳明通過同學、市檢察院反貪局張局長，查出縣建委主任受賄8000元，刑沒判，撤銷主任卻綽綽有余了。這兩把火一燒，把仁南縣的科局長們燒得坐立不安。表面上，吳明在仁南得以政令暢通了，但他和賈國康的矛盾也由此公開化。

大哥出任仁南縣公安局長，也是吳明和賈國康激烈博弈的結果。大哥的前任，是外縣人，在仁南無依無靠，身體又不好，一兩年前就提出退二線回老家。誰出任局長，吳明和賈國康達不成一致意見，吳明有吳明的想法，賈國康有賈國康的人選，只好拖著。今年春天，大哥的前任任職年齡完全到了，無法再拖了。賈國康一心想讓夏仁達出任公安局長，吳明堅決不同意。公安局長這個崗位的重要性書記縣長都清楚。夏仁達是賈國康的鐵桿，夏仁達做了公安局長，公安局如何能置于縣委的絕對領導之下？吳明的理由講得光明正大，中央文件有規定，縣公安局長必須由外地人擔任，夏仁達是本地人，不能做公安局長。吳明這個理由迅速得到市公安局楊局長的支持。賈國康一肚子的氣，說，中央文件沒執行的多得很！但那哪敢拿到桌面上和吳明理論，只能在私下對夏仁達說。賈國康也有他堂堂正正的理由：夏仁達同志是仁南縣的老公安，有豐富的領導和工作經驗，不能做局長，做政委總可以吧？做副局長總可以吧？治安工作重要啊！維護穩定千頭萬緒啊！總得需要一些熟悉基層情況的同志嘛！夏仁達做公安局政委兼副局長，于他賈國康，足可以對公安局施加影響了。折衷的結果，大哥從市區調任仁南縣公安局長，夏仁達做政委兼副局長。

權衡再三，大哥先去了賈國康那里。公安局是縣政府的組閣局，整個局的口糧，全在賈國康的手中捏著。看守所的修建，更得他點頭。賈國康對大哥的到來十分熱情友好，親自泡茶，還親自遞煙。原本有兩位正在匯報工作的局長，賈國康干脆打發他們下午再來。盡管手中有了一個政委兼副局長的夏仁達，賈國康還是希望能把做局長的大哥納入自己的“領導”范圍。賈國康頗友善地對說，很早就熟悉了解曾局長啦！管過兩年政法當過兩年政法委書記嘛！賈國康努力拉近和大哥的距離。他友好地拍著大哥的肩，說，縣委、縣政府非常歡迎曾局長的到來啊！仁南公安工作在曾局長的領導下一定會上新的臺階！

大哥趕忙更正說，是在賈縣長的領導下。這話賈國康很受用，笑容可掬地說，當然，公安工作縣委、縣政府是絕對要領導的。賈國康說話，愛講縣委、縣政府，不知道他想表示自己和縣委保持高度一致呢？還是表示他就可以代表縣委？大哥琢磨不透，也不想琢磨透。賈國康把話說得很透徹，作為一縣之長，公安工作他要加強領導。大哥不管他如何領導，當務之急，大哥需要他加強對看守所的領導，解決看守所的問題。大哥趕緊抓住機會談看守所。賈國康態度鮮明，說，早該修了，我當縣委副書記的時候，就說該修。但接著他也訴起了苦，說，今年時間過半，財政收入才3000多萬，已支出7000多萬了。作為縣骨干財源的酒稅，差不多全土崩瓦解了。這兩年，仁南得勒著褲腰帶過緊日子喲！賈國康最后說，看守所修還是不修，如何修，得請示吳書記定，縣委是領導我們的核心嘛！“炸彈”又被賈國康毫不費力地往吳明身上送了。

吳明對大哥的到來也非常歡迎。吳明的熱情和歡迎很有分寸，沒有賈國康那么直接和外露。他坐在老板椅上吩咐秘書泡茶，搬凳子，然后笑瞇瞇地望著大哥，等大哥開口。吳明需要大哥和他接近，以便于加強對公安局的領導，但他又不需要大哥和自己太接近。吳明這樣的干部，頗懂距離藝術，有距離才有神秘感，才有領導權。

大哥剛剛謙虛了幾句，吳明就打斷大哥，發話了。這是吳明的風格，先聽你說，挺民主挺尊重你的樣子，但不會讓你說得太多，太多了領導權威怎么體現？吳明端起茶杯語重心長地說，玉成啊，擔子不輕啊！大哥剛想引人正題匯報看守所，誰知吳明并不給他這個機會。吳明揮動起有力的大手，像在會場作報告的樣子，說，放心，縣委是支持你的！縣委對你充滿信心！

大哥注意到，吳明只講縣委，沒帶縣政府。吳明說，你只管放手干，有黨的領導，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磕磕絆絆的事情肯定不少，不要怕嘛！有縣委嘛！有黨的領導嘛！吳明接著強調，政法工作必須置于黨的絕對領導之下，公安是維護穩定的主力軍，沒有穩定，什么也干不成。吳明要求，重大事項，必須隨時向縣委報告。向縣委報告，當然就是向他報告。

在賈國康那里，賈國康也強調，全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公安工作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于服務于經濟建設中心，這是大局，是原則。賈國康也要求大哥，重大事項，必須隨時向他報告。大哥清楚，縣上兩位主官，對自己熱情友好的后面，是要加強對公安局工作的絕對領導，就是要自己一切行動聽指揮。吳明和賈國康都毫不吝嗇地把手機號碼告訴了大哥。縣委、縣政府一把手的手機號碼，在縣上，算核心機密了。他們都說，有什么事情，隨時聯系。聯系是兩位領導謙虛，隨時向他們請示匯報才是本意。

趁吳明喝茶來不及作指示的間隙，大哥趕緊匯報看守所的事。大哥不會迷失方向，他得把肩上的危險和責任快一些送到吳明手中。吳明說，我當縣長的時候，就說該修，該修。那完全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炸得我們粉身碎骨。我們必須從講政治的高度來認識這個問題。不過縣財政確實困難，但再困難也必須消除隱患。責任重于泰山啊！共產黨人還有克服不了的困難？談起看守所吳明依然鏗鏘有力口若懸河。吳明渾身上下總是充盈著奮發昂揚的精神光芒。就連財政上半年歉收4000萬元，他也仍然積極樂觀。

大哥搞不明白，既然書記縣長都明明白白地表示看守所該修，早該修！怎就修不起來呢？吳明的表態讓大哥滿懷希望。大哥剛一提到時間、錢等具體問題，吳明就擺著手打住大哥，說，怎么修，錢怎么出，得和賈縣長商量，縣委不能包辦代替縣政府嘛！我看啊！看守所的修建，得開個書記、縣長辦公會才能定。吳明提出開辦公會，讓大哥看到了排除隱患的希望，他一天也不愿拖，追著問什么時候開？吳明說得和賈縣長議議再定，聽口氣，兩人親密得像兄弟。然而不經意間，吳明把危險和責任又緊緊地與賈國康綁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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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哥還沒到辦公室，要債的老板們就已經排著輪子等他了。大哥一開門，他們毫不客氣地就跟了進去。大哥批評過門衛。門衛很委屈，說，夏政委有指示，人民公安為人民，我們欠了人家的錢，還不讓人家進公安局的門？大哥胸口被噎得一陣陣發堵，你能說夏仁達的話有錯？那些要債的老板，在仁南，都有頭有臉，就算夏仁達不說那些風涼話，要進公安局，門衛擋得住？要債的老板們不急不躁，有理有據地把一份份合同復印件攤在大哥面前，要大哥驗明正身。

大哥自然不會去查驗什么真假。老板們也并非真要大哥查驗，他們只是借此向大哥表明前來要債的合法性。他們依次向大哥訴說自己的苦惱和難處，同時又堆出一大堆好話和笑臉，表達出一個意思，曾局長，我們喜歡你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你在全局大會上大講落實，我們非常擁護，完全說在我們心坎上了，我們的確有很多困難，怎么樣？曾局長，我那點錢你先給我落實了？這個還沒說完，另一個又接上了。

大哥不能發怒，發怒就得拿人民幣來打發。過后，大哥才知道，自己那天上午在大會上講的落實，晚上，夏仁達就在現代城的一個大包間里召集老板們替大哥發布了。沒兩天，老板們就蜂擁到辦公室來請大哥落實債務。

前兩年，根據市局的要求，撤區并鄉建鎮后新建鄉鎮設立派出所。包括那些千多人的小鄉，也得建1個派出所。建派出所得出錢修房子，市上每個所補助2萬元，這是釣魚政策，必須等你房子建好后才撥款。縣上被市上盯得緊，趕緊以縣政府的名義，發一個文件，新建一個派出所，縣上補助4萬元。剩下的，由縣公安局想辦法。縣上哪里來錢，保工資都難，又趕緊發一個補充通知，縣上補助那4萬元，由縣、鄉分別承擔2萬元。可縣上承擔的2萬元，直到今天，還躺在縣政府的文件里。鄉政府也困難，就為派出所提供一塊地，折價2萬元，算補助了。縣公安局如何想辦法？就要求老板墊資修建，先建起來再說。縣公安局的招牌還是管用，前來墊資的老板竟不少。一年下來，21個派出所，全部竣工，市上的42萬元全釣回來了，又是剪彩又是掛牌，很是熱鬧風光了一陣。但風光過后，老板那里，卻才剛剛開始。他們的法律意識一點也不淡薄，合同上蓋著縣公安局紅紅的大印，賴得掉么？

大哥只得讓辦公室通知派出所長們，讓他們來把老板們接回去，好好研究解決辦法。老板們攔住大哥，說，曾局長，別喊所長了，所長來起球作用！來了我們也不跟他們走！公安局的事得找你曾局長。你前兩天不是才開了大會嘛，怎么，曾局長只落實你們公安局就不落實我們？

老板們的話像要一下子脫掉大哥的褲子，把他所有的隱私都露出來。大哥一再告誡自己，不能發怒，得心平氣和。大哥沉默著，微笑著望著老板們，看他們表演。見大哥這副神情，老板們反而蒙了。他們不知道大哥的深淺，不知道大哥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這使大哥在氣勢上占了先機，大哥畢竟是公安局長。老板們只好繼續表演，對大哥又是敬煙，又是作揖，連連請大哥大發慈悲，高抬貴手，救民于水火，說民工的工資不能不給啊！賒欠的材料款不能不拿啊！民工鬧起事來，到時你曾局長又要罵我們破壞安定團結不講政治了！大哥繼續沉默，望著老板們，就是不說話。

那位要公安局辦公樓宿舍樓欠款的王老板，最難纏。縣公安局辦公樓在仁南算鶴立雞群。竣工的時候，頗風光了一陣。縣公安局其實沒錢，市上，縣財政也沒匹配多少，前屆班子還是采用老板墊資的辦法，把辦公樓修起來了，順帶著還修了幾十套宿舍。縣公安局為此背上了400多萬元的債務，還得按銀行同期貸款付息。王老板要比那些修派出所的老板強硬得多，可能財大一些氣就粗一些。他說，曾局長，我們是依法辦事喲！這是你們前任局長簽的大名，這是你們縣公安局蓋的大印。他拿著一疊復印件，在大哥面前指指點點，像大哥不認識大印和漢字似的。他腆著一個大肚子，全身肥肉上都堆滿笑，說，曾局長，你一上任就抓落實，完全抓到我們心窩窩里了，我們完全舉雙手擁護你。今天，請曾局長無論如何得先落實一點人民幣讓我回家。

大哥其實很火，很想拍桌子說，老子才來兩三天，關老子球事！你讓老子看合同，那你干脆找前任局長要錢去！找縣公安局的大印要錢去。但大哥不能這樣說，他知道那樣會把事情搞砸。大哥繼續沉默，繼續微笑著望著他們，看他們表演。一提到自己在干警大會上大講落實，大哥就知道他們不是真的來要債。

大哥不說話，老板們沉不住氣了，說，曾局長，今天不給個說法可不行喲！別回避嘛！你隨便簽一筆，給我們落實了，我們也好回家搓麻將耍嘛！大哥任老板們激將打趣，始終一言不發。最后，大哥站起來，抬腳要往外走。老板們緊跟著，似乎要與大哥形影相隨。這時，大哥說話了。大哥的話很有殺傷力，一句話，就扭轉了局面。大哥說，怎么？要綁架我討債？

跟在后面的老板們，與身著警服、高大魁梧的大哥相比，原本就矮了一大截。他這一說，老板們趕忙賠起笑臉，說，曾局長，你真會開玩笑！綁架公安局長？哪個有那個膽子啊？

大哥說，那我走了啊！大哥邊說邊邁開腳步。

老板們愣了。還是王老板最先反應過來，突然想起今天來的目的，趕緊堆起滿臉笑容，說，曾局長，債務問題嘛好商量！好商量！拿不出錢來友誼還是在嘛。晚上現代城，我們給曾局長接風！給個面子！

老板們很快反應過來，笑瞇瞇地望著大哥，說，對，對，對。曾局長，有錢錢打發，無錢講友誼，酒一喝，什么都好說！把事情說清楚了，就是朋友了嘛！

老板們居然和大哥攀起了友誼。和這些人，哪來友誼？他才不相信酒一喝就真的什么都好說了，但他實在不愿意老板們明天又跑到辦公室來陪自己。大哥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行！晚上見！

大哥的痛快，老板們倒沒想到。事后大哥才知道，這是老板們做事的技巧：先給你一個下馬威，讓你束手無策了，再把你往他們的道上引。

晚上，大哥準時出現在現代城的酒宴上。自然，菜是上好菜，酒是上好酒。大哥對老板們的敬酒來者不拒。大哥有言再先，說喝酒可以，喝一杯酒，至少一個月不要來找我要錢！大哥說話很注意時機，其時，酒席已經進入豪言壯語階段。大家都說好！酒杯是一兩左右的大杯子，那晚，大哥喝了十多杯，也就是說，老板們在十多個月內不能來找大哥要債。大哥肝臟有些問題，平時很少喝酒。但他有個特殊本事，只要把手伸向喉嚨，就能把那些吞進胃囊的酒液和飯菜全吐出來。盡管很難受，很多時候把眼淚和膽汁都連帶著吐出來了，但這樣畢竟肝臟受的損就要小一些。

仁南是國定貧困縣，但地處川滇黔渝四省市接合部，發了財的老板卻不少。酒桌上這些，都是數百萬身家。大哥已經清楚老板們的“良苦用心”，這幾個欠款，他們未必希望全收回去，他們希望的是用這些欠款牽一條線，把自己和公安局聯在一起。和公安局有了良好關系，什么生意都好做得多。先前的局長走了，大哥來了，他們就得和大哥聯在一起。

隨著酒酣耳熱，有人開始和大哥稱兄道弟，開始約請大哥的酒席，你一桌，我一桌，很快從第二天一直排到半個月后。都以為大哥喝得半昏半醉了，大哥也努力讓自己醉態百出。大哥當然沒醉。席間，大哥去了兩趟廁所。

王老板把嘴巴湊到大哥的耳邊，請求把他的兩個小兄弟從看守所放出來，說絕對出不了事，以前都是這樣干的。王老板還意味深長地說，局長老弟，你干了好事，大家不會忘記你的。王老板已經稱大哥局長老弟了。

大哥清醒得很，這類事，以前在區局的時候就遇上過不止十次八次。大哥從遙遙的山村考上警官學校走到現在，有底線。什么事情該做，什么事情不該做，他清楚。如果要“劍走偏鋒”，在一些事情上“靈活”，他可能三五年前就在區局當局長了。大哥的底線是，違法犯罪的事，不干。人家干了可能萬事大吉，或許還接連升遷，但自己這種在官場無依無靠的人，干了，位子不保不說，可能還把你往監獄送。大哥有他的方法，裝出滿臉醉態，說，今晚我們只談酒，其他事情不談！老板們都高聲應承叫好。老板們也清醒得很，今晚他們只是在探路，實質性的事情，全在以后。

恰這時，夏仁達端了一杯酒笑瞇瞇地走了進來。他一副吃驚的樣子，像是偶然遇上的，呼道，喲！曾局長在啊！然后挨次碰杯敬酒，一邊碰杯喝酒一邊說，結識新朋友不忘老朋友啊！朋友多了路好走啊！老板們全都站起來，一邊喝酒一邊笑著回答，我們就是把老婆忘了也不會忘記夏政委啊！夏仁達也和大哥親切地碰杯喝酒，夏仁達對大哥說的是友誼天長地久！大哥對夏仁達說的是合作愉快！

其實，夏仁達一直在旁邊的雅間里，他對大哥這邊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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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辦公會在大哥堅忍不拔的請示匯報后終于敲定。能把看守所的危險和責任送上書記縣長辦公會，大哥看到了消除隱患的希望之光。9點鐘，吳明準時步入縣公安局會議室。縣委副書記黃略、分管政法的副縣長、縣委政法委、建委、財政局的負責人和縣公安局一班人齊刷刷地候在那里。大哥渾身上下都堆滿笑，又是敬煙、又是遞水果，上上下下，一個不落地招呼著。

賈國康遲遲沒有來。吳明開始還沉得住氣，裝著翻閱公安局呈送的匯報材料。但翻著翻著，不耐煩就刻在臉上了。在仁南，讓吳明等待的人應該沒有。大哥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但有什么辦法？他能去把賈國康捆綁了來？吳明確定會議時間和地點后，大哥除了讓辦公室按程序通知外，他還拿著參會名單親自挨個兒打電話。接電話的可能有些還不認識大哥，但大哥是公安局長他們都清楚。大哥的電話應該說有效果，都說一定準時參會，一定給曾局長撐起。而賈國康那里，大哥是親自跑到他辦公室去報告的。當時賈國康十分肯定地告訴大哥，會議時間和地點是吳書記和他在電話里商定的，他肯定來參會。吳明坐了一陣，把縣委辦公室主任叫了過去。接著，縣委辦公室主任立即跑到外邊走廊上噼里啪啦地打手機。不過，很快，縣委辦公室主任又垂頭喪氣地回來報告，說賈縣長的手機關機，根本無法接通。吳明臉上就更加陰云密布。

等到9點半，賈國康終于在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秘書的陪同下急匆匆地趕來。賈國康一坐下來就大罵不像話！簡直不像話！原來縣硫磺廠的十多名下崗職工一清早就圍住了縣政府，找縣長要飯吃。其實分管副縣長已經面對面地和下崗職工對話去了，以往，賈國康輕易不去和什么下崗工人對話，偏偏他今天去了。吳明不等賈國康把話說完，就打斷他，宣布開會。

大哥剛剛匯報了一半，吳明就打斷他的話，說，曾局長，今天只談看守所的事，其余歷史遺留問題，今天暫不研究。賈國康也附和說，就是！就是！那些陳年老賬，翻扯不清。大哥熬了幾個夜準備的匯報材料就這樣被吳明攔腰砍為兩段。大哥不明白，縣公安局修建辦公樓、宿舍樓、派出所，才兩三年，都有縣委、縣政府領導批示，怎就成歷史遺留問題陳年老債纏夾不清了呢？那些要債的老板，才不把它當成歷史遺留問題呢！大哥鼓足勁，作好挨批的準備，還是把辦公樓、宿舍樓、派出所修建的缺口匯報出來，請求縣委、縣政府加強領導，迅速解決資金缺口問題，不然，縣公安局就快資不抵債只有關門了。大哥實在不愿意把這些包袱無緣無故地背在自己肩上。要背，也要背得明白。

吳明一聽，明顯不高興了，沒等大哥匯報完，就插話說，曾局長，太危言聳聽了吧？要看到光明嘛！要前進就會有困難有曲折嘛！沒有困難曲折還要我們領導干什么？人民民主專政的縣公安局怎可能關門？這種提法錯誤得很。吳明抓住大哥的一句話生發開去。賈國康連連回應說，不可能，哪有那么大的缺口，當初你們公安局不是自籌一部分嘛！怎么是這個結果？

大哥的臉紅一陣青一陣。他一個勁地勸告自己冷靜，冷靜，再冷靜。但大哥的血液畢竟滾燙著。大哥說，沒有那么大的缺口，縣上可以組織審計，一審計，什么都清楚了。大哥破釜沉舟了，說，如果縣委、縣政府再不采取措施，五六年后，那些偏遠鄉鎮派出所，賣上三兩次都不夠抵債了。大哥提出，對那些偏遠的1人派出所，干脆撤并，房屋該賣的賣，該抵債的抵。

大哥還沒說完，黃略和賈國康就強烈地反對起來。黃略說，曾局長真會想辦法，賣派出所，可以上焦點訪談了。我們費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財力，才鄉鄉建成派出所，現在又并，又賣，不是瞎折騰嘛！賈國康說，簡直是亂彈琴，這不是丟我們人民民主專政的臉嗎？我們干任何事情，要講政治，要講大局，怎么一遇到一點挫折，就節節敗退了呢？不像公安局長的風格吧？賈國康扎扎實實地敲打了一下大哥。

大哥的臉急白了，他很想站起來說，我想這樣做？那你們給錢啊！那些要債的老板，你們去打發？但他很快忍了，五六年、七八年后的事，著什么急？拖吧，從來沒聽說還不起債處分干部，大哥自己安慰自己。

撤并派出所卻得到吳明贊同。吳明說，曾局長的建議我看可以作為一個思考問題的方向。我們黨講一切從實際出發嘛！我很早就講過，一個鄉，就一千多人，就一個民警，設一個派出所，建一幢三四百平方米的房屋，有那個必要嗎？派出所欠債，的確是個不容回避的問題，這個問題必須解決。今天我們只研究看守所的問題。至于把派出所的房屋賣了，轉讓了，是否就不講政治了？就影響大局了？我看也未必。吳明任縣長時，對鄉鄉建派出所很有看法，對于派出所必須建一幢400平方米的辦公宿舍樓就更有意見。但當時分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賈國康積極性很高，把事情提到縣委常委會，又有市里的紅頭文件在那里，縣委常委會就通過了，吳明的意見只得保留。保留到現在，吳明當初預測的問題冒了出來。不自覺中，他狠狠地踢了賈國康一腳。

議到看守所的修建，縣委副書記黃略和分管政法的副縣長都說的確該修，并闡述了一大篇縣委對政法工作的重視以及當前在新形勢下加強政法工作的必要性、重要性和緊迫性。大概講了數十分鐘，然后又回過頭，看著賈國康，講當前縣財政如何困難。最后又看著吳明，說，要正視困難，要看到光明，“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嘛！財政好轉了，什么事情都好解決！兩個分管領導講了一個多小時，至于怎么修、如何出資，出多少資，卻根本沒有觸及，云里霧里的。他們把位置擺得很端正，有兩個一把手在座，那些關鍵問題，用不著他們多嘴。但他們畢竟是分管領導，又不能不講，講少了顯得沒水平。就這樣，明明講了一個多小時，卻什么都沒說，既算表了態，又什么態也沒表。

吳明望著賈國康，說，國康，你說說吧！賈國康比吳明大了近十歲，吳明總愛親親熱熱地稱他國康。而賈國康總愛恭恭敬敬地稱吳明吳書記。賈國康沒有兩位分管領導那么多的套話，他說，吳書記，你是老縣長，縣政府的家底你比我清楚。賈國康一說話就把吳明拉在一起。賈國康說，上半年財政缺口4000萬，預計下半年缺口還將拉大，現在保工資都非常困難，縣級機關干部已經兩個月沒有領到工資了，省市下撥的專項資金全墊進去了，聽說下半年省上要對專項資金進行專項檢查，我現在就擔心，怎弄，弄得不好，就要處分人。

賈國康回頭望著參加會議的財政局長，說，黃局長，是吧？縣長哪里需要征求他這個財政局長的意見，黃局長趕忙說，是的！是的！我現在也很著急！順手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以顯示他已經和縣長一起共同焦急了。

賈國康突然話鋒一轉，說，看守所的確該修，我分管政法的時候就說該修，但財政的確沒錢，財政的困難吳書記清楚！

賈國康分管政法時極力為政法部門爭資金爭項目，時任縣長的吳明頗為惱火。為看守所的修建，賈國康和吳明還鬧著上了縣委常委會，但縣委常委會也沒定下來，原因是賈國康主張修，但他不管籌措錢；吳明不主張修，但他主管財政，常委會給他定了許多需要籌錢的事項，他根本籌不過來。最后，賈國康說，看守所修建是大事，還得請吳書記拿主意。賈國康發言時時處處提到吳書記，似乎時刻和吳明保持高度一致。其實，他是把看守所這顆“炸彈”全送到了吳明面前，既表了態，該修，又說得再清楚不過，要財政投錢，沒有。談到財政困難，更沒有忘記把吳明拉上，言下之意，財政如此困難，你這個前任縣長，也休想逃脫干系。

吳明捋了捋光亮亮的分頭，十分自然地昂起頭，用眼睛的余光掃了一遍與會人員之后，從容地端起那只精致的高級太空杯，呷口茶，清清嗓子，這是吳明做縣委書記后發表講話的前奏。他覺得這樣既顯得激情澎湃，又顯得從容不迫，頗有統攬全局協調各方的主帥風度。吳明總結了兩位分管領導及縣長賈國康的講話，說他們都講得很好，很符合實際，完全贊同，希望大家深刻領會認真貫徹。接著，吳明又講了一通修建看守所的重要性、必要性、緊迫性，要求站在講政治、認真實踐“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高度來認識這個問題；當然，也作了一通當前財政困難的報告。但是吳明的話鋒很快一轉，說，在困難面前我們要看到光明，縣委完全有決心有信心帶領全縣廣大人民在三兩年之內徹底扭轉財政困難局面。當務之急，是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用激情抓工作。思路決定出路，精神決定水平，辦法總比困難多。尤其是我們的領導干部，要有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不能有絲毫的悲觀論調。談到看守所的修建，吳明說，要修，并且必須馬上修。中央不是講積極的財政政策嘛！我們也應該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嘛！有黨的堅強領導，有在座各位的共同努力，還有克服不了的困難？三個多小時的辦公會，最后由吳明一語定乾坤。吳明說，看守所由縣公安局貸款修建，由縣財政支付貸款利息，由公安局迅速組織實施，責任人，曾玉成。大哥實在沒料到，自己苦心竭慮送出去的“炸彈”，就這樣輕輕松松地被送了回來。

辦公會的下午，楊局長的電話就打來了。楊局長劈頭蓋腦就問大哥，聽說你要賣派出所了？大哥剛要解釋，怒氣沖沖的楊局長打斷說，這算什么改革？簡直是敗家子行為！大哥還想解釋，楊局長已經啪地把電話掛了。大哥愣在那里，楊局長的消息怎如此靈通？大哥清楚，楊局長對自己發火十分不利，自己還想有所作為呢！沒有楊局長的好感，哪行？過了一陣，估計楊局長的火氣消失得差不多了，大哥把電話打過去。大哥態度十分端正，一再向楊局長表明那僅僅是自己被要債的老板逼慌了，臨時想出的一個主意。如果楊局長覺得不行，堅決改正，以后再不提了。楊局長聽大哥有這樣的態度火氣就消了，反復告誡大哥，現在你是一把手了，凡事得三思而后行！要有政治敏銳性，要有全局觀念！大哥接連不斷地表示贊同。電話掛斷后好一陣，楊局長的那些指示，大哥都還云里霧里。不過，沒關系，只要楊局長不再發火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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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辦公會紀要》第二天就發到了大哥手中。大哥拿著《會議紀要》去找幾家銀行。銀行是垂直管理，根本不理會縣委、縣政府的什么《會議紀要》。不過，見公安局長親自上門，他們還是非常熱情，都是一把手出來接待，都請大哥無論如何一定要賞光，到酒樓小聚一頓，交流感情聯絡友誼。銀行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公安局支持。談到貸款，馬上就做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說上邊卡得死，并且上邊也曉得縣公安局背著包袱，就算報上去，肯定也會被砍下來。大哥又是作揖又是求情，懇請行長們伸出友誼之手幫忙渡過難關排除危險。行長們都答應幫忙，想辦法，但又都明說前途渺茫。大哥還隨他們去了酒樓，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但哪里有胃口，只是拉出一些僵硬的微笑和請求。行長們都很熱情，又是敬煙，又是敬酒，請大哥以后多多關照支持。有一位行長，當場就向大哥耳語，他的一位朋友，現正關在看守所，是不是請大哥同意保外就醫，前段時間就在操作，剛好看守所出事，就收回去了。聽到這，大哥當場就有些堵，但一想到貸款，沒有一口回絕，只說回去好好研究。

過幾天，大哥打電話找行長們，行長們在電話里連連抱歉，說實在對不起，上邊卡著硬是不批。大哥知道，就算上邊不卡，幾家銀行的頭頭也未必愿意把貸款往縣公安局投。縣公安局那個攤子，換了他當行長，也會拒絕。

大哥去了一趟市財政局。市財政局局長是仁南老鄉，對仁南特有感情。市財政局長一提起仁南縣看守所火氣就很旺，市財政局長讓科長找來賬本，戳著那些賬目說，你來看，市上、省上給你們撥了多少錢嘛！100多萬了！你們都干了些啥嘛！爭取資金和貸款，市財政局長說，他無能為力了。

吳明一句話，看守所的修建問題似乎就解決了。但關鍵是錢從哪里來？款怎貸？吳明自然不會管這些。大哥不禁想到一個故事：貓是老鼠的天敵，老鼠深受貓的侵襲。有一天，老鼠聚在一起，商量對付貓的辦法。一只聰明的老鼠提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它說，在貓的脖子上掛個鈴鐺，只要聽到鈴鐺響，就知道貓來了，大家就馬上逃跑。大家都說這個辦法太好了。但大家很快發現，由誰去把鈴鐺掛在貓脖子上呢？吳明是提出在貓脖子上掛鈴鐺的那只聰明老鼠。而自己，則是接受命令去貓脖子上掛鈴鐺的那只倒霉老鼠。

無法把鈴鐺掛在貓脖子上就只有另想辦法。如果硬要往貓脖子上掛鈴鐺，就只有死路一條。

大哥自然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大哥在找銀行、找市財政的同時，把目光投向了仁南娛樂業。大哥頭腦清醒，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解決看守所的問題，還得靠自己。

仁南縣城娛樂業興旺發達，粼次櫛比的沐浴房、洗腳城、按摩房、美容美發廳、卡拉OK廳前，花枝招展的青春女孩忙碌著召喚客人。省道、國道上來來往往的汽車司機奔走相告，仁南的妹兒好耍。市里的，相鄰縣區的，外省的，常常前來尋芳獵艷，頗有些欣欣向榮氣象，老百姓則美其名曰繁榮“娼”盛。仁南的告狀信飛到市里的不少。市上也非常重視，市公安局組織過兩次突擊行動。不知怎的，一到仁南突擊檢查，娛樂場所大都守法經營，辛辛苦苦折騰一夜，收獲寥寥。吳明的案頭壓著很多這方面的告狀信。他也曾親自到縣公安局坐鎮組織過兩次集中行動。他決心大，明確要求不管涉及到誰，堅決一查到底，但兩次行動都收效甚微。而群眾的告狀信卻有增無減。幾位老同志，干脆聯名寫信給省委，說縣委書記吳明、縣長賈國康把縱容賣淫嫖娼作為改善投資環境的新舉措，簡直是屈解黨的改革開放政策，簡直是向全縣人民犯罪。接到省、市領導的批示，吳明既惱火又頭痛。他把大哥叫到辦公室單獨布置，說要嚴肅查處！務必給人民群眾一個滿意的交待！這一來，大哥知道，籌措看守所修建資金，他可以另辟蹊徑了。

大哥采取的是暗渡陳倉之策。他讓辦公室副主任宋大海發通知，每個派出所來2名干警參加縣局組織的培訓，食宿縣局負責，時間2天。大哥特意施放出一些煙霧，要宋大海向夏仁達和班子成員報告，他上第一課。其余由省公安專科學校的教師授課，并要宋大海列出課程表送班子成員審閱。

辦公室主任原來叫李強。夏仁達足不出戶，對大哥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全都是李強的功勞。大哥哪里容得身邊有一只監視器？大哥去一個鄉派出所檢查工作，聽到不少老百姓說派出所長的好話，大哥就留了心。所長就是宋大海。經過調查，發現小伙子確實不錯。最讓大哥放心的是小伙子和縣里沒有一點瓜葛，從農村考上警校，后分配到這個偏遠派出所。派出所就兩個人。前兩年，老所長退休，縣局沒人愿去接這個偏遠鄉的所長，宋大海就當上了所長。大哥找到宋大海，沒有套話，直接就問宋大海愿不愿跟自己去縣局干？宋大海哪里想到會遇上這樣的好事情，自然感激大哥的知遇之恩。很快，大哥把李強平調到監察室當主任，宋大海調局辦公室任副主任，主持工作。大哥明白，關鍵部門得有自己的人。宋大海是大哥到仁南后選的第一個自己人。夏仁達當然不同意，堅決反對。但大哥是一把手，黨委書記，加之李強平日唯夏仁達馬首是瞻，對班子其他成員，也不以為然。結果大哥的提議很順利就通過了。李強自然多次跑到夏仁達面前叫苦叫屈。夏仁達笑瞇瞇地勸，不急，不慌，沉住氣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勝利者嘛！

臨下班，大哥讓宋大海通知，晚上8點召開班子會，研究干警培訓問題。晚上8點，班子成員包括夏仁達準時來到會議室。這是大哥這段時間艱苦奮斗的結果。大哥在馬不停蹄地跑送、排除看守所那顆“定時炸彈”的同時，一點也沒有放棄對全縣公安隊伍的領導。大哥當然不會具體去領導每一位民警，他響亮地提出抓班子，帶隊伍，出成績。抓班子，首當其沖的自然是縣局班子。抓縣局班子，首先就得抓夏仁達。大哥來仁南已經和夏仁達過招數次。他有足夠的耐心和信心，饅頭得一口一口地吃，時間一長，還不把你夏仁達吃得干干凈凈？大哥準時宣布開會。都是一些具體事，沒有什么磕碰，就達成共識。

9點過，大哥宣布進入第二個議題，要求所有班子成員交出手機。大哥開始大講仁南黃色丑惡現象的嚴重性，群眾的強烈反應，他攤出有吳明批示的一摞信件。大哥宣布，晚上城區組織掃黃集中行動。夏仁達當場就拍案而起，說，曾局長，太不信任人了嘛！都是一個班子的成員，用得著如此神神秘秘彎彎繞繞嗎？

大哥不急不躁，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夏仁達越憤怒，越證明自己多了勝算。降服了夏仁達，他在仁南縣公安局才算名副其實的局長，心里的很多思路才能呼之欲出。大哥笑瞇瞇地說，同志們！走！我們出去動員！大哥邊說，就去攜夏仁達，似乎兩人要相親相愛地步入會場。不得已，夏仁達隨大哥出來了，誰讓大哥是局長呢？宋大海根據大哥的安排，10分鐘前，已經將那些派出所來學習的干警集結完畢整裝待命在縣公安局的操場上。大哥說，按宋主任的部署執行！出發！

宋大海突然折回，悄悄問大哥，局長，賈縣長小舅子那里，夏政委三兄弟那里，查不查？大哥斬釘截鐵地說，查！天王老子都得查！其實大哥先前就給宋大海交待過，首先就從這兩家查起。這小子怎突然婆婆媽媽了？大哥有些不高興。在決定這次行動的時候，大哥就下定決心往吳明這邊靠了。作為縣公安局長，沒有一位縣上主官給自己撐起，日子絕對難過。審時度勢，大哥選擇了吳明。

大哥的不高興很快被宋大海報告的戰果消失。在賈國康小舅子劉三娃經營的廣寒宮娛樂城，6名科局長和小姐巫山云雨被當場抓住，其中有賈國康的前任秘書、縣駐省辦事處的主任。幾名科局長被突如其來的行動嚇得驚慌失措，暴跳如雷，嚷著要向賈縣長報告。宋大海哪里理他們。宋大海迅速摘掉他們的手機，攝像機冷冰冰地對著他們。科局長們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紛紛嚷道，我要見你們曾局長。宋大海不理，公事公辦地做筆錄。

大哥粗略估算，這次行動，罰款收入將達到100萬元。這樣，可以著手啟動看守所的修建了。大哥的想法是，看守所的修建先啟動再說，有了100萬元作墊底資金，還怕沒有老板來墊資修建？修辦公樓宿舍樓能墊資，修看守所怎不行？

吳明氣得暴跳如雷。公安局報告的情況太觸目驚心了，竟有6名科局長嫖娼，被當場抓獲。一夜之間，竟抓出200來對賣淫嫖娼的男女，張揚出去，如何得了？他立即召開臨時常委會。

賈國康也暴跳如雷，大罵大哥太不像話，無組織無紀律，如此重大行動，竟然不向縣政府報告，縣公安局只是縣政府的一個組閣局嘛！還耍什么陰謀詭計，影響了全縣政治社會穩定，曾玉成必須承擔一切責任！

讓大哥頗感意外的是，夏仁達三兄弟那個娛樂城，竟然平安無事。大哥反復追問宋大海，宋大海也非常意外，行動的民警反復搜查過，確實沒有什么異常，生意比較清淡，有十多個唱歌的客人，也僅僅是唱唱歌和小姐打打鬧鬧而已。夏仁達的確沒有通風報信，他第一個向宋大海交出手機，并且當場把手機關掉。但夏仁達有先見之明，他早就料到大哥來者不善。他特意交待家人，如果哪一天自己沒有回來吃晚飯又沒有打電話回來，就可能有行動，娛樂城那邊千萬注意。說是自己兄弟經營，其實夏仁達才是娛樂城的老板。通知晚上8點開會，夏仁達就感到不對勁，反復叮囑老婆隔段時間打自己的手機，自己把手機調成振動，沒接，在開會，打不通，肯定有行動，娛樂城那邊，千萬小心。老婆問，到時是否通知賈縣長的小舅子？夏仁達堅決不讓。夏仁達有他的考慮，劉三娃查出了問題，賈縣長饒得了大哥？

讓賈國康整治大哥，夏仁達求之不得。事情果真如他所料，夏仁達笑了，要和他斗，大哥還嫩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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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大哥被吳明和賈國康叫到辦公室劈頭蓋腦地訓。賈國康的暴怒，大哥有思想準備，他坐在那里，任賈國康訓。誰讓如此重大行動事前沒向他賈縣長報告呢？劉三娃曝出丑聞讓他十分光火。

賈國康知道大哥是秉承吳明的旨意辦的，大哥僅僅是吳明打向自己的一根棍子，但他裝著不知道，大批特批大哥搞獨立王國，眼睛里根本沒有縣委、縣政府，是典型的利益驅動。賈國康把縣委、縣政府拉在一起，讓大哥有口難辯。大哥能說眼里有縣委沒有縣政府？談到劉三娃，賈國康反而檢討，說自己官僚主義嚴重，一點兒都不曉得那個家伙那個地方還干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他還在常委會上作了檢討，態度很鮮明，依法辦事，該判刑的判刑，該殺頭的殺頭，絕不姑息遷就。劉三娃怎會判刑殺頭？一聽這話，就知道賈國康有多惱怒，但該罰多少款，大哥一點也不會含糊。大哥和賈國康已經“分裂”了。

吳明批自己，大哥沒有思想準備。吳明當然沒有賈國康那么大的肝火。吳明是批大哥萬事萬物都要講一個度，真理往前走半步，就是謬誤了。吳明批大哥不直接批，說一些道理，云里霧里的，讓大哥去琢磨。大哥琢磨來琢磨去，只得出一個結論，這次行動，自己并沒有成為吳明的功臣。吳明最后說，你以為我不清楚，想搞一些錢，這點小聰明，瞞得過我？話完，吳明不再說話，一副送客走人的意思。大哥像一只被主人拋棄的狗，很尷尬地立在那里。

大哥剛從吳明辦公室出來，賈國康的電話就追過來了。

賈國康在電話那端氣急敗壞地說，曾局長！民工找公安局要錢找到縣政府來了，你馬上過來處理！出現不安定因素影響了全縣的社會穩定，你要承擔一切責任！大哥正想解釋兩句，賈國康已經“啪”地把電話掛了。

大哥實在沒料到那些老板竟然讓民工去縣政府要錢。100多人，靜靜地坐在縣政府大院，不吵、不鬧，舉幾塊紙箱板紙，張腳舞爪地在上面寫著幾個大字，“請縣公安局給我們工資！”縣政府信訪辦的人員在旁邊陪著，公安民警在旁邊陪著，卻束手無策。

賈國康臉色鐵青，說，縣公安局必須馬上給我妥善處理！太有損縣委、縣政府形象！大哥急匆匆地跑到賈國康身邊，正想給他匯報，賈國康一臉怒容，哪里要他匯報，說，你馬上給我處理好！太不像話！出了事情你要承擔一切責任！

賈國康找到爆發憤怒的機會了。大哥只好立在他面前，讓他爆發。等他爆發得差不多了，才說，賈縣長，我一定妥善處理好！工作沒做好！我檢討！在上級面前做檢討大哥顯得很誠懇。賈國康哪管大哥的誠懇，他批評得差不多了，讓大哥去現場處理。

大哥從賈國康辦公室出來，沒去現場。他掏出手機直接和王老板通話。大哥沒客氣，說，王老板，那天我們不是說好了嘛！喝了酒的嘛！找公安局要錢，找錯地方了！

王老板在電話那端好像把什么都忘記了，說，曾局長，你還記得我們在一起喝過酒？還記得我們有言在先？

大哥說，我沒有你們那么健忘！

王老板也不甘示弱，說，曾局長，在仁南干事情不按規矩出牌要出事，你們昨晚的行動是不是太突然了？

大哥一下子就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民工到縣政府要債和昨晚的行動緊密相關。大哥不管它們之間的淵源，說，不管什么規矩，你先把人喊回去再說。

王老板不緊不慢，說，暫時把人喊回去可以，但有些話得說清楚，不說清楚，以后怕要傷和氣。

大哥說，行！你馬上過來見我。

王老板說，曾局長，何必那么心急？晚上在現代城我請你！吃飯的錢我還有！

昨晚，王老板也落了網，他直嚷著要見大哥，宋大海哪會理他，只好交了5000元罰款走人。王老板感覺到大哥有些遲疑，補充說，曾局長，去縣政府的民工，我只有十多個，其他老板，也想把話和你說清楚喲！大哥只得答應赴約。二十分鐘不到，在縣政府靜坐的民工，全回去了。

在現代城的酒宴上，大哥真正體會到了鴻門宴的氣氛。劉三娃坐在主人位置，那些擁有公安局債權的老板圍坐在他周圍。如果不是擔心民工明天又去縣政府靜坐，大哥扭頭就走了。

大哥首先打破沉默，說，你們該不會設鴻門宴招待我吧？話音剛落，王老板笑瞇瞇地跑過來招呼大哥入座。劉三娃卻坐在主人位置，紋絲不動，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大哥似的，說，曾局長，既然能坐在一張桌子上，說明我們還有很多共同語言嘛！王老板趕緊張羅著喝起酒來，大哥也裝著沒聽到。

幾杯酒水下肚后，劉三娃繼續說，曾局長，在仁南干事情，得按規矩，不按規矩，天下要大亂。曾局長需要錢，向弟兄們說一聲，我們送過來，不就解決了？犯得著用此下策？劉三娃說的下策當然是指昨晚的行動。

那些圍在劉三娃旁邊的老板馬上解釋道，回憶起當初和公安局親密友好的情景，每次行動什么的，夏政委都會事先透個信息。一提夏仁達，大哥有了一個小小的陰謀。大哥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故意問，這次行動，夏政委沒給你們透一透？

有了酒興，大家說話也粗魯起來。有老板說，透個球，曾局長，你搞突然襲擊，人家夏政委曉得個球？

大哥不管老板對自己的不滿，啟發說，夏政委兄弟那邊沒出事？

大哥這一點，老板們似乎猛然醒悟了，立刻議論紛紛，說，是啊，咋夏仁達那里球事都沒有？有人說，狗日夏仁達太不夠意思？有人為鄭重起見，問大哥，夏仁達事先知道？

大哥云里霧里地答，夏政委是公安局的政委，你說，哪些事情他知道哪些不知道？大哥這一說，大家紛紛罵起夏仁達來。劉三娃還破口大罵，說，夏仁達簡直他媽的混蛋，想當局長也不能不顧大家的死活嘛！

那天，酒喝得很熱烈。老板們一邊和大哥碰杯，一邊要求大哥以后辦事得按仁南的規矩來。大哥一邊喝酒一邊含含糊糊地應答道，一定入鄉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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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大哥剛剛穩定好那幫要債的老板，縣財政局長就找上門了。

縣財政局長態度友好，一說一個笑，曾局長，根據規定，你們那100萬元罰款，該上交縣財政。大哥趕緊賠著笑臉向財政局長傾訴苦水。把公安局的欠債一筆一筆端出。大哥哭喪著臉，說，錢，全還債了！財政局長說，曾局長，那可違反國家規定，收支兩條線啊！大哥趕緊檢討說，下次一定改正！下次堅決改正！下次還能不能再搞這種行動，大哥都沒底，更別說罰款了。

大哥把財政局長請到酒樓天昏地暗地喝了一場酒。有了醉意的財政局長笑意更濃，說，曾局長，以前公安的罰款你們直接用，現在不行了，賈縣長盯得緊！我也沒辦法，一定要多多包涵啊！財政局長還是不愿結怨公安局長。大哥知道，這是和賈縣長“分裂”的代價。

大哥送走財政局長，立即叫來行裝科長研究啟動看守所的修建。行裝科長說，曾局長，哪里還有錢修看守所？大哥說，不是剛搞了100來萬罰款嘛！行裝科長說，哪里還有100來萬，只有兩萬多了。

大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行裝科長只好再重復了一遍，還反問大哥，曾局長，你不知道？

大哥暴跳如雷，吼開了，老子知道個球！你混蛋！老子處分你，誰給你這個權。

行裝科長說，曾局長，我哪有那個膽啊！有領導簽字我才付款啊！行裝科長急急忙抱來單據，上面全有夏仁達的簽名，同意支付四個字寫得行云流水得意洋洋。

大哥突然明白，這個行裝科長，也是夏仁達隱藏在自己身邊的人。大哥一巴掌拍在辦公桌上，吼，混蛋！老子撤了你！差點把行裝科長的眼鏡嚇掉在地。

一小時后，大哥主持召開班子會。大哥說，今天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既然組織上安排我曾玉成來主持工作，我就有權力有義務來處理我職權范圍的事，用不著別人瞎操心亂折騰，我也絕不允許別人在我背后搬梯子耍詭計。會議室里鴉雀無聲，班子成員面面相覷，不知所以。只有夏仁達不急不躁地吐納著煙圈，顯得從容不迫。大哥說，夏仁達同志，請你解釋一下那100萬元資金的事。

夏仁達“哦”地應了一聲，不急不慢地說，原來是這件事啊！曾局長，我正要給你匯報呢，還縣局辦公樓欠款40萬元，還車輛燃修費17萬元，還縣局宿舍樓欠款20萬元，還派出所修建欠款30萬元，全都有賬可查。

大哥逼視著夏仁達，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大哥的聲音猛然提高了很多，屋頂似乎都被震得嗡嗡地響，厲聲道，夏仁達同志，誰給你的這個權力？

仁南縣公安局一直由政委分管財務。大哥來后，擔心夏仁達搗亂，就調整了夏仁達的分工，改由自己分管財務。夏仁達望著大哥，不躲不閃，臉上仍帶著笑意，像忘記了什么突然又想起了似的，說，曾局長，是這樣的，你來的時間不長，上屆班子對這幾件事都作過研究，說等有了錢，就把這幾件事辦了。我想我是上屆班子負責人之一，這不有錢了嘛，就把上屆班子定的事給辦了。你可以查一查去年年底的班子會記錄。這一屆班子中，有幾位也是上屆班子成員，夏仁達一提，倒想起去年年底的確定過，但哪里敢說話。

大哥繼續追問夏仁達，這就是你的理由？

夏仁達一邊吐納著煙圈一邊不緊不慢地回答大哥，曾局長，這就是我的理由。我向黃書記、賈縣長匯報過，他們都很贊成我的做法。我們這屆班子定的事情應該執行，上屆班子定的也該執行。曾局長不是講貴在落實嘛！先把以前的遺留問題落實了，便于曾局長輕裝上陣嘛！夏仁達對大哥的劍拔弩張顯得從容不迫。

大哥不依不饒，說，夏仁達同志，仁南縣公安局局長是我！

夏仁達軟軟地應道，曾玉成同志，我知道是你，大家也知道是你，但定這些事情的時候你還不是仁南縣公安局局長嘛。

大哥說，你總該先跟我通通氣吧？大哥把通通氣幾個字敲得梆梆響。

夏仁達一副歉然的樣子，說，那當然，那當然，曾局長你實在太忙，我正要找時間給你匯報呢！這不，你就開班子會了。夏仁達似乎有些委屈，沒來得及溝通，全賴大哥太忙。

哄你媽的鬼！你怕老子不清楚你的險惡用心！大哥差一點就要破口大罵出來，但大哥畢竟是受黨培養多年的干部，愣是將一團氣憋在胸里，沒讓它當場吐出來。一個實實在在的事實是，苦心竭慮費盡心機弄來的罰款，被夏仁達輕輕松松毫不費力地用來解決遺留問題了；搞來修建看守所的救命資金，頃刻間，就讓夏仁達消失得無影無蹤。夏仁達像看穿了大哥的心思似的，滿含微笑十分關切地望著大哥，說，曾局長，我知道你想用這筆罰款修看守所，慢慢來嘛！你辦法多！看守所的修建，還怕落不了實？

分明是捅了你的刀子，還要笑瞇瞇地往你的肉里放一些辣椒水，再來回地攪動。大哥真想沖上去給那個堆滿笑臉的夏仁達一陣亂拳，但哪能？

恰恰這時，宋大海焦急地報告，看守所12名人犯中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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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開班子會關手機，是大哥定的規矩，他帶頭執行。所長只好把電話打在宋大海的手機上。宋大海列席班子會開手機，是大哥定的例外。大哥一邊接過宋大海遞過來的手機，一邊把所有的怒氣爆發在所長身上，吼道，你找我干啥？現在是找醫院。出了事，老子處分你！所長戰戰兢兢地答，已經聯系了，醫護人員已經在路上。大哥趕忙丟下班子會，急匆匆往看守所趕。要是看守所里死了人，麻煩就大了。

大哥趕到看守所，醫護人員和民警正在不停地忙上忙下。帶隊的醫生告訴大哥，中暑的病人沒有生命危險，大哥松了口氣。值班的武警，倒落實了，幾個戰士，躲在石棉瓦搭建的值班室里，圍著兩臺呼呼猛轉的電扇躲閃著暑熱，看見大哥來，趕緊跑過去，立正，敬禮。

看守倉簡直像個大火爐，烤得汗水唰唰唰地往下掉。人犯們赤裸著上身，一條褲衩掛著，還水淋淋的。不少人犯身上長了一團團斑斑點點的痱子，并且還在大片大片地蔓延。人犯們或抓一把扇子，或抓一張紙殼，使勁地想扇出一點風，但幾十個人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哪里來風？電扇，哪里見得著影子？水倒不停地往倉里沖灑，但水早已曬得滾燙，好些人犯對沖灑進來的水不躲不讓，一副享受淋浴樣。

所長看見大哥盯著人犯看，就解釋說，去年搞外勞，大多數人犯沒回來，就沒有現在這種壓力。大哥沒好氣地說，你的意思是收回來錯了？所長趕緊否認，說，局長，不是那個意思。

所長見大哥臉色難看，趕緊抓大哥愛聽的匯報，所領導24小時在所值班落實了，干警定崗位定責任落實了，還人人簽訂了責任書。問大哥要不要檢查？大哥正在氣頭上，說，我問你，這12名人犯中暑了責任該落實給誰？

所長遲疑起來，支支吾吾地說，這事不太好說。大哥問，怎不好說？那電扇呢？避暑藥呢？大哥來看守所的第二天，就在看守所的報告上簽批了3000元。兩人吞吞吐吐，還是坦白了，款子，挪來兌現差旅費白條了。

大哥的怒火騰騰騰地燃了起來，差一點就要給所長指導員一記耳光，吼道，出了事老子送你們進監獄！馬上給老子落實電扇、避暑藥！所長、指導員不住地叫屈，擺出一大堆困難。二人以為還可以像上次，纏著大哥要點錢。

大哥哪來錢？就是有，也不會給。大哥鐵著臉，刀砍不進的樣子，說，沒有處分你們就算手下留情了！兩人趕緊保證，一定完成任務！一定完成任務！所長保完證后，又厚著臉皮，說，局長，光靠買電扇、避暑藥，解決不了問題。

大哥還不清楚解決不了問題？所長說，局長，這看守所，得修，不然，要出事！出大事！大哥怎不知道要出事？大哥說，出了事我處分你！

所長帶著哭腔，說，局長，你干脆免了我，讓我回機關當普通干警吧，這里隨時隨地都會出事！指導員也過來幫腔，要求調走，回機關當普通干警。

大哥怎會調他們回機關當普通干警？大哥需要他們堅守陣地。現在而今，看守所的隱患不僅絲毫沒有排除，反而連排除的希望也很渺茫，大哥真有些黔驢技窮。望著危險和責任隨時都會竄出來的看守所，大哥異常沉重。但大哥得沉住氣，得讓干警們什么都看不出。大哥虎著一張臉，說，怎么，想溜？

所長和指導員望著大哥，不敢再說。大哥說，告訴你們，別想溜！得頂住！溜不掉！大哥繼續落實責任制，說，出了事，老子處分你們！

大哥想，明天，無論如何，也得把圍墻拆了修起來。



10

那場雨根本沒有引起大哥的重視。沒有人會重視那場雨。那樣的雨，仁南的夏天年年都會下好幾場。那場雨根本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簡直和以前一模一樣。

可偏偏就是這場和往年一模一樣的雨，讓仁南縣公安局看守所的一段圍墻垮了，一間看守倉的磚墻，露出了一個窟窿。窟窿是人犯所為，還是雨水作用的結果，要留待公安人員調查后才能下結論。事實是，關押在那間看守倉里的20余名人犯從窟窿里鉆出來，踏過倒下的圍墻，跑了。

倉里關押的其實是60多名人犯，窟窿小，有些還沒來得及鉆出來，有些鉆出來被武警一吆喝，就站在原地不動了。其時，大哥修建圍墻的紅磚剛剛由老板拉攏，橫七豎八地躺在圍墻外面。兩位值班的干警，正躲在破舊的值班房里睡大覺。天，好不容易下涼，正是睡覺的好時候。值班的副所長，也悄悄溜回家抱老婆去了，他的手機倒是開著放在枕頭邊。值班的武警，倒堅守著崗位，但他沒有巡邏，可能是在打盹，也可能是圍墻垮塌的聲音不夠響亮，他沒有發現。數十名人犯從看守倉里竄出來，武警倒發現了，高喊，勒令他們站住，也朝天鳴槍示警，但槍打不響，槍里沒有子彈，按規定，他們的槍和子彈是分離的。20多名人犯就這樣消失在夜幕里。

事情很快驚動中央、省、市。省委政法委、省公安廳聯合調查組直奔仁南。

半個月后，仁南縣公安局看守所破土興建，工程公開招標進行，紀委、檢察院抽出專人組成監督組。中央、省、市解決一部分資金，剩余的缺口，吳明、賈國康當著調查組的同志現場辦公，由縣財政專款解決。調查組對縣委、縣政府的這種態度非常滿意。看守所的修建，用不著大哥上躥下跳了。縣公安局一分錢不出，不用操心，投入800萬元的看守所即將拔地而起。

關于大哥的處理很快刊登在省公安廳和市委的工作通報上。省公安廳、市委在通報前加了嚴厲按語，要求各地務必舉一反三深刻反省認真吸取沉痛教訓。其時，仁南縣委商請市公安局黨委同意，縣人大撤銷了大哥仁南縣公安局局長職務。市公安局的一位處長接替了大哥。大哥沒提什么要求，想回區上當民警。但這個要求也很奢侈，大哥作為不適合做政法工作的人員將清調出政法系統。

兩個月后，花了50多萬元追逃費，20多名逃跑的人犯全部追回。賈國康很爽快，在縣公安局的報告上簽上大名，將50多萬元追逃費作為專項經費解決了。這些，和大哥已經無關。

2006年春，在深圳粵海大酒樓的豪華包間里，大哥一邊招待我吃著價格頗為昂貴的海鮮一邊喝著家鄉的五糧液一邊頗為感嘆地向我敘說著他在仁南這曇花一現的公安局長生涯。

大哥遞給我的名片上，赫然印著：曾玉成曾落實有限公司董事長、總經理。據說，他目前生意還不錯。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