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落徑

不知不覺，日子已來到了秋天。

早晨下了場雨，濕了地面。落葉的味道，消融進這漫天流動的濕潤的氣體，從呼吸那一刻起便在人的身體里散漫開來，盈溢進每一根神經，每一縷發梢。天空，沒有云，只有滿眼的灰色。梧桐掩映的小徑上，掉滿了落葉，人走過，便留下一串細碎的聲響。

故鄉的老屋，還有那久別的庭院，此時也許會格外的寂靜與冷清吧。

小時候，總聽外祖母講，葉黃了歸根，人老了入土。我呆呆地望著她，以為入土只不過是做夢，而做夢總有會醒的時候。等到外祖母真的去了的那天，看到親人落淚特別是母親大聲哭泣時，我哭了。哭的那一刻僅是因為平時談笑風生的他們突然間都只會在沉默中傷心流淚，因而害怕。直到一個月后，才發自心底地思念外祖母了。跑到她墳前呼喚卻得不到回應的時候，才終于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她，再也不能躺在她的懷里聽她講故事，再也不能讓她給我梳小辮了，于是在墳前又哭又鬧。母親硬把我拉回了家，不許我再哭了，說那樣會吵到做夢的外祖母，而我分明看到，母親的臉上滿是淚痕。

外祖母走后，外祖父便整日整日地呆在房里，不言也不語，偶有讓我用外祖母用了幾十年的木梳給他梳頭。當我拿出小紅木漆盒中的木梳梳理過他稀疏蓬亂的白發時，外祖父早已老淚縱橫，外祖父與外祖母一生都很相愛，雖不曾有山盟海誓，但相守幾十年的他們，早已如博物館中那披滿輕塵的兩口相連的花瓶，缺少任何一方都是不完整的那些時日，母親總是哭著坐在外祖父面前，讓他吃些東西。但他仿佛看不到我們，也聽不到我們講話。他的眼光總是透過窗戶落在山頭那靜靜躺著的外祖母的墳墓．從窗外進的秋日，暗淡的光縷深深地照著他滄桑而日漸消瘦的臉。就這樣，外祖父病倒了。秋風吹走了他的呼吸，也帶走了他的溫度，他走得平靜而安詳。外祖父入棺的時候，我把他生前教我背過的唐詩和宋詞放在了他的身旁。我想讓他知道，我會永遠懷念他，懷念那些背不出詩詞而手心挨打的傷心卻快樂的日子。

那年我五歲，小弟一歲。

隨后的一年，有一天母親正帶著我和小弟清掃山頭外祖父母墳墓上的落葉。家里來人告訴我們，在外工作的父親病重住院，單位讓母親去一趟。母親愣愣地站在外祖母墳前，披了一身細碎的陽光，與那凋零的樹枝一樣，沒有依偎．時間好像凝固了，一切是那么寂靜，只有秋風卷著敗葉，一葉一葉，又紛紛落撒滿墳頭。母親去了父親住院的地方。我抱著直哭嚷著要媽媽的小弟在外祖父母墳旁坐了很久，看著樹木在風中搖晃，心不禁悲涼起來。幾天后，母親回來了，卻沒有見到父親。我問，她沒有答。幾日不見，她分明地瘦了，眼里滿是血絲。她無力地坐了下來，把我和小弟拉進了懷里，我感到她肝腸寸斷地抽泣。

山頭又多了一座新墳，那是父親的。剛壘的泥土在夕陽下映著天邊茜紅的晚霞，引得烏鴉在枝頭哀婉地啼叫。我不知上天為何如此安排，奪走了我慈祥的外祖母，博識的外祖父，時僅一年又讓我與父親陰陽相隔?？晌铱捱^問過抱怨過以后還懂得笑，而我可憐的母親，好久好久都只癡癡地坐在那里，無論我和小弟怎樣哭著叫她搖她，她也不會轉頭看看我們。也不知那些日子是怎樣過來的，只記得家里那如鉛體般凝重的沉寂的空氣，每天都壓在心頭，每天放學推開門就像走進了一座黑暗的城堡。很多天以后，母親把我和小弟叫到了床前，讓我們扶她起來，滿臉憂傷的她說，以后我們就是她的世界，她的生命將為我們而延續。

后來，我們離開了老屋。每到秋天葉落草枯的時候，我們會回到老屋打掃院落，拂掉布滿四壁的蜘蛛網，拭去那泛黃舊歷上的塵土，理凈那爬滿苔蘚的石階。那里曾是我們生活過的地方，融入過我們溫馨而甜美歡笑的點滴。如今，外祖父母和父親都不在了，為了不讓他們看到老屋如今的蒼老，我們努力讓老屋和從前一樣。我知道，在母親的心里，老屋從來就沒有變過，也永遠不會變。或許因為秋天特別多風，每每這個時節，老屋里總會有著冷冷的氣息；也或許，那是外祖父母和父親從遠方帶來的消息，帶來他們與我們共感秋風與落葉的無奈，帶來他們伴我們傷心流淚的思念。

又是一年秋天

又是一陣秋雨

墜落的葉兒凋零于墳墓間

那枯草叢里

乏力的蒼黃

附著灰藍

覆蓋了天宇

天宇的另端

流淌著往昔的河流

那里有父親掀起的快樂的浪花

有外祖父母撒下的明月的光輝

那是永遠失去的蔭澤

真想撐一支長篙

溯洄去尋找曾經的童謠

無奈逝水東流

落下緬懷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