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軍和魏怡紅辦完離婚手續,從街道辦事處出來,兩個人在逯家巷口正式分了手。做了兩年夫妻,吵了無數次架,吵架的次數,一定超過了做愛的次數。架吵得越來越激烈,做愛卻越來越沒有熱情了。現在好了,終于結束了。起初,魏怡紅堅決不肯離。她表示,如果趙軍單方面執意要離的話,那么她就跳樓。她具備了很多跳樓方面的專業知識,比如樓層一定要選得高,至少在十層以上。其次呢,要觀察好下面是不是搭建了雨篷之類的東西。如果樓層不高,跳下去不死,卻變成植物人,或者半身不遂,對大家都不好。而若是跳下來,落在雨篷等阻礙物上,也會使跳樓以失敗而告終。魏怡紅還說,有專家研究表明,大部分跳樓者,都不是在著地那一刻摔死的,他們其實在空中就已經猝死。因此不痛苦。死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如果要死,最好選擇跳樓。你看,她了解得那么多!所以趙軍相信,她不是說著玩玩的。如果他執意要離,她一定會跳。有一陣,趙軍變得有點神經質,凡經過十層以上的高樓,都會抬頭看一看,看看樓頂的邊沿,是不是站著魏怡紅。或者,她正好已經從某個窗子口跳了下來,正鳥兒一樣沖向地面。
后來事情出現了轉機:魏怡紅和一個男的好上了。趙軍聽說,此人是魏怡紅大學時代的同學。在大學里,他就死皮賴臉地追她。他一路狂追,還是沒有追上她。她后來嫁給了趙軍。世界上還真是有喜歡吃回頭草的馬,你瞧,他居然又出現了!
趙軍聽說,“回頭馬”來過幾次吳江。他頭次來,是和魏怡紅在天湖樓開房間。趙軍有一個哥們兒姓胡,在天湖樓當經理,和趙軍關系極鐵,倆人一起嫖過娼。胡經理知道趙軍早就不滿意魏怡紅了,知道趙軍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離婚,所以及時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趙軍。趙軍聽了之后心里有點不舒服,并沒有喜上眉梢,胡經理就說:“哈,你吃醋了!”一件不要的東西,早就想丟棄的,卻苦于丟不掉,現在突然被人撿了去,心里反倒酸溜溜的,你說這是什么精神?絕對不是共產主義精神,而是私有制觀念在作怪。
很快趙軍就想通了,覺得自己命好,人不晦氣。你看,你要離,人家就跳樓,不是山重水復疑無路么?但現在,人家主動搞婚外戀了,不光授你以柄,而且也許你不愿離她都急呢,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么!
趙軍對魏怡紅說,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魏怡紅說,你知道什么?
趙軍說,你不要裝了。虛偽使人落后。
魏怡紅說,我的事多了,我每天上班,一日三餐,好睡懶覺,喜歡逛街,還討厭足球,你知道就知道,知道了沒什么好,也沒什么不好。
趙軍覺得,魏怡紅和“回頭馬”背著他開房,所干當然是壞事吧?干了壞事還這么理直氣壯,是不是很不應該?盡管這壞事在趙軍這里立刻就轉化成了好事,但是,他們還沒有離,無論如何,她都是給他戴上了一頂綠帽子。
趙軍說,你怎么就那么不要臉?
魏怡紅這下子明白了趙軍所指了,她有點理虧,不再貧嘴。
趙軍覺得她是個認理的人,心里的火氣就消掉了一半。
離婚的協議,就是在這個夜晚起草的。因為沒有孩子,房子也是租的,基本沒有什么值錢的共同財產,所以分割起來沒有什么麻煩。比起趙軍和第一任妻子的離異來,要容易得多。趙軍從小就頭疼數學,他不會算。第一次離婚,弄得他頭都大了,這個錢那個錢,還有離異后女兒的撫養費什么的,他覺得離婚真麻煩,差一點兒不想離了。
和魏怡紅離,沒想到這么容易。
她不僅不跳樓了,而且有點得了便宜似的,心情很好,但又竭力掩飾著。
趙軍在心里有點瞧她不起。是什么寶貝呀?要真那么好,他當年那么追你,你為什么不答應他,而最終嫁給了我?要他真是個寶貝,你會錯過?你早被他弄了去了,還會輪到我?不就是一匹回頭馬么?看把你高興成這樣!
從街道辦事處出來,他們就不再是夫妻了。她就成了她的第二個“前妻”。在逯家巷口分手的時候,趙軍突然覺得有點傷感。這份傷感,是因為徹底的解脫而起呢,還是因為有點依依不舍?他不能肯定。可以肯定的是,魏怡紅的心情和他也差不多,她的臉上,居然淌下兩行清淚。她是喜極而泣呢,還是傷感于“何日君再來”?
趙軍掏出一包面巾紙,抽出一張,給前妻擦淚。魏怡紅接過去擦了,對前夫嫣然一笑。這一笑,居然讓趙軍心念一動。如果此刻,魏怡紅提出,兩個人是不是應該回家去,上床來一場告別儀式?他一定會嚴重贊同。他甚至想,家遠了一點,還不如就近開一個鐘點房。但魏怡紅沒有提議,他也就不好意思說。提出這個要求,畢竟有些別扭。兩個人在巷口告別之后,他因此一直沒有瀟灑地走,他似乎還在等待,等著魏怡紅提出這個設想。直到魏怡紅裊裊婷婷地走得快看不見了,他才悵悵地邁開腳,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如果現在,他和魏怡紅仍然是夫妻,尚未離,那么他是否還愿意離呢?他說不上來。他腦子里,飄來蕩去都是魏怡紅那一個笑,還有她越走越遠的身影。她的笑非常純真,她的身影,也很好看。如果現在返身去追魏怡紅,追上她之后,抱住她,告訴她他舍不得她,要她立刻和他再去街道辦事處,重新登記結婚,她會同意么?哈哈,對不起,趙軍想,事實上他絕對不會這么做。她的胡攪蠻纏,她的尖刻,她的捕風捉影,她的神經質,她找他單位領導控訴他的種種不是,她所做的一切,這時候也沉渣一樣泛起了。沉渣泛起,讓他頭大。今天風很大,也很冷,吹到趙軍身上,讓他有些發抖。他感到清醒得很,好啊好啊,終于離了,這是多么的好啊!在一起就是吵,糾纏不休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他覺得應該慶祝一下。他走到一家熟悉的小飯店時,也差不多正好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
他點了一個魚香肉絲。這是他最喜歡吃的一道菜。他和魏怡紅一起出來吃飯時,他也都點這道菜。魏怡紅說他賤,說這么普通的廉價菜就能把他打發了,太好養了。
另外他要了一個羊肉鍋仔,和一盤炒豆苗。
酒是“石庫門”,上海產的黃酒。
這時候最好的菜是他的心情。他的心情很復雜,從一團亂麻中走出來的輕松,伴隨著空洞和無聊。已經遠去的魏怡紅的笑容和身影,還有她平日里種種令他幾乎要發瘋的麻煩。還有第一次婚姻的滋味,一齊都涌上心頭。喝著酒,吃著菜,他一會兒感到快慰,一會兒感到傷感。百感交集的樣子。總之心潮起伏。心潮起伏的時候喝酒,狀態跟平時不一樣,會覺得人生特別美好,同時也虛無。
他一個人把三個菜、兩瓶黃酒都裝進了肚子里,費時近兩個小時。這段時間里,他不僅吃著食物,更是細細地咀嚼著往事——有關兩個前妻和一個女兒的。玩味著酒,也玩昧著自己的心情。
點的東西都吃完了,沒有一點浪費。服務員這時候端上來一碗湯團。一只小碗,里面放了兩只湯團,就像兩顆睪丸。服務員說,先生,這是我們飯店送的,今天年二十四。
今天已經是年二十四了?趙軍如夢方醒。他疑惑地抬起頭看服務員的臉,看得這外來的打工妹不好意思了,她說,先生你還想要么?不夠可以再點兩個。
是的,二十四的團子二十五的糕,年三十要吃團圓飯。年二十四夜的團子,對于本地人來說,是絕對少不得的。小時候,每年的年廿四,家里都要做很多團子,有蒸團,有刺毛團,還有湯團。趙軍最喜歡吃黃豆沙餡的蒸團,水磨粉糯,餡兒噴香。小飯店贈送的湯團,提醒了趙軍,今天已經是二十四了,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不知不覺的,日子過得真快呀!
大年三十早上,趙軍醒來,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今天就是除夕了,自己該到哪兒過年呢?和誰一起過年呢?去年,他是和魏怡紅一起到她上海鄉下的娘家去過的年。魏家對他這個女婿,以前是竭力反對。魏怡紅的父親,年輕時候愛好文學,喜歡寫寫弄弄,為了阻止女兒嫁給趙軍,他給趙軍單位寫了幾封文筆犀利的信,指控趙軍道德敗壞,有家有室卻還要誘騙年輕女子。是投槍,是匕首,刺中了趙軍的心。后來趙軍和前妻離了婚,娶了魏怡紅。趙軍和魏怡紅成了正式夫妻,魏家對女婿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魏父酒量不好,見了面卻熱情殷勤地陪趙軍喝酒。去年在他家過年,他喝著喝著就醉了,一邊哭,一邊請趙軍原諒,說他以前給趙軍單位寫信,都是因為太愛這個女兒,同時對趙軍又缺乏了解。“你要知道,現在壞人太多了,而女孩子又不懂得自我保護……”魏怡紅的母親,年齡看上去比女婿趙軍大不了多少,她很面嫩,也比較注意保養和打扮。是啊,趙軍大魏怡紅十五歲,他和她的父母,才是同代人。趙軍和魏怡紅談婚外戀的時候,他的女兒已經上初三了。這也就難怪魏家當初誓死堅持反對派的立場。自家的獨生女,竟然要嫁一個年紀大,結過婚,女兒已經上初三的人,還要背上一個“第三者”的惡名,換了誰,都不會快活。反對是正常的。直到魏怡紅和趙軍結了婚,反對的浪潮才漸漸平息。現在女婿上門,丈人丈母娘不僅不再黑著臉,反而是喜笑顏開。趙軍覺得,大他沒幾歲的丈母娘,跟他說話的時候,似乎一直在向他眉目傳情,端個盤子炒個菜,都風情萬種的樣子。
過年總是熱鬧的,不管在哪過,不管跟誰一起過。但是今年,趙軍只有一個人。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孤魂野鬼,站在屋子里,看看墻壁和地面,連影子都沒有一個。
吃中飯的時候,他打電話給魏怡紅,問她今年是不是還回上海鄉下過年。魏怡紅告訴他,她今年不回家過年。她在電話里很坦率地對趙軍說,由于她離了婚,她的父母很傷心,也很憤怒,他們表示正在考慮和她斷絕家庭關系。當然在這時候,允許她回家過年,是不恰當的。“我是有家難回啊!”魏怡紅在電話里用很夸張的語氣說。
趙軍一陣竊喜。魏怡紅這么說,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她是不是要他和她一起過年呢?她難道也像他一樣,面對年關,孤獨得一個人發呆?她的“回頭馬”呢?他不來陪她么?
拿著話筒,他瞥見了衛生間里放著的幾個化妝品瓶子。他就說:“你的化妝品,你要不要過來拿?放在我這里,我也沒有用。”
趙軍不能肯定,如果魏怡紅過來,他們今天能不能做到不吵架。他和她在一起,到底能不能堅持不吵架,他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做愛。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想做愛了。他好像是已經看到魏怡紅出現在門口了,好像看到她三下兩下把衣褲脫了個精光。她的身材不是太好,但很飽滿。他會像餓狼一樣撲上去。而她也會像遭遇真的惡狼襲擊一樣,發出尖叫。他們剛開始交往的時候,就常常是這樣的,兩個人見了面,什么話也不說,就瘋狂地干了起來。
沒想到魏怡紅在電話里說:“現在不行,我沒空。”
“那,那我給你送過來吧!”趙軍剛才的熱情和希望,顯然受到了打擊。滿以為魏怡紅會說:“好啊,那你快過來吧!”然后他就把她的化妝品裝進一個馬夾袋,拎了它出門。趕快打一個車,飛也似的去她那里。見了她,什么也別說,立刻和她做愛。趙軍還很滑稽地想,他和她,已經不是夫妻了,他們現在做愛,其實是通奸。
可她居然說沒空。
“不行!”魏怡紅顯得很慌張,她大概是怕他真的提了化妝品去她那兒,她說:“我,我我真的有事,你別過來。過了年我自己來拿好了!”
“回頭馬”在啊,“回頭馬”過來了啊!他不會不過來的,她父母不讓她回家過年,他當然求之不得,他正好過來和她天天泡在一起。他想象他們做愛,然后出去吃飯。吃了飯回來,又是做愛。趙軍感到沮喪極了,他覺得自己落寞的樣子很可悲,也很可恥。
要是在前幾年,趙軍的母親還活著的時候,他就可以去母親那兒過年。母親的屋子狹小、陰暗,所有的電器,冰箱、抽油煙機、窗式空調,還有電視機,都是她從電器修理鋪買來的舊貨。那臺窗式空調機,母親平時從不打開,只有趙軍到她那兒去,它才運轉。它就是專門為趙軍而買的。但是趙軍嫌它吵,它當啷當啷的聲響,就像是一臺柴油機。“把它關了!把它關了!”趙軍吼道。母親在關掉空調機的時候,還以為兒子是為她省電,“你不熱呀?”她關切地說。除了空調,母親家里的冰箱也特別大聲。它突然就汪汪汪地響起來,和建筑工地上攪拌機的聲音差不多。在母親家里,趙軍的眉頭經常是皺著的。他去母親那兒,一般都是坐在鋪墊著一件老棉襖的藤椅上看電視。這是母親的專座,趙軍來了,就讓給他坐。電視畫面上顆粒很粗,趙軍看了一通電視,再看真實的世界,也是到處飄滿了雪花。母親的菜做得簡單,通常是紅燒肉,里面加了囫圇蛋,另外一碗炒青菜。但是好吃。雖然青菜炒得偏爛,也不再碧青,但味道好。趙軍喜歡吃母親做的菜,他有時候一頓能吃三個蛋,另外還吃掉好幾塊紅燒肉,加半碗炒青菜。他吃的時候,母親就坐在一邊,癡癡地看他吃。對此他有點不滿意。被母親的眼光死死地盯著,他覺得嘴巴都動得不自在。已經很多年了,趙軍都沒有和母親一起吃年夜飯。至少在母親成為一個真正的老太婆之后,他就從未在過年的時候回到母親家里。一年又一年,母親一個人,是如何孤獨地度過年關的,趙軍從來沒想過。現在,如果母親還活著,他去她那兒過年,她又會做什么菜給他吃呢?在他的記憶中,母親好像不會做其他的菜,除了肉燒蛋,就是炒青菜。那么就肉燒蛋和炒青菜吧,他會吃得很香,因為它們確實很好吃。
母親去世好幾年了。她死了之后,他去處理她狹小的房子,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所有的電器,都讓修理鋪的人以每件20元的價格收了去。所有的電器,總共不到100塊錢。
趙軍內心忽然感到一降隗疚。他覺得有點對不起母親。他忙的時候,從來不想到她,當然更不會到她那里去看一看。他去了,就是坐在老藤椅里看滿是雪花的電視。他基本不跟她說話。他每次到她狹小陰暗的屋子里,都心情特別不好,就是不想講話。冰箱嗡隆嗡隆地響,他皺著眉頭看電視。然后吃過母親端上來的飯菜,抹抹嘴就走了。他有過一段非常有錢的日子,那時候他租了一塊地搞苗木,著實賺了大錢。但他好像從來沒有給過母親錢。他唯一的一次為她花錢,就是買了幾只“505神功元氣袋”給她。她胃不好。
在這個孤獨的大年三十,趙軍想起了去世多年的母親,心里感到有些難過。他很認真地想,等自己再度發了財,有了錢,就要花一大筆錢,去上方山重修母親的墳。那一定會是一個豪華而氣派的大墓,他想。
如果母親地下有知,趙軍這么想一想,她也會感到萬分欣慰吧?
趙軍和第一任妻子生有一女,女兒原本叫趙慧,但離婚后不久,她就被母親改名為包晶晶了。第一任妻子不姓包,她是讓拖油瓶女兒隨后爸姓了。消息傳到趙軍這兒,他有些生氣。這樣做沒道理嘛!如果是跟了母親姓,倒還說得過去。姓包就沒道理!她為什么要姓包?她跟姓包的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因為離婚后女兒是判給了母親的,趙軍也沒辦法。
包晶晶已經大學畢業了。她在上大學期間,才恢復了和趙軍的聯系。她變成大人了,懂事了,有自己獨立的思想了,她才原諒了父親。她主動找上門來,亭亭玉立地出現在趙軍面前,讓趙軍傻了眼。這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么?這么健康、美麗、成熟!她早已不再是那個頭發枯黃稀少,動不動哭得一塌糊涂的小丫頭了。她讓趙軍感到陌生。但這陌生里,又有非常深刻的趙軍熟悉的東西。他感到驚喜。
那一陣,與女兒恢復了聯絡的趙軍,內心常常充滿了喜悅。就像他突然又得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似的。失而復得。他雖然錢不是太多,但舍得為女兒花。每次她來,都能從他那里得到一些錢。他不是為了補償什么,而是為了愛。給她錢是他表達這種愛的最有效的方法。所幸的是,魏怡紅和包晶晶有緣,她們兩相一點兒都不排斥。魏怡紅很喜歡包晶晶,而包晶晶,在這個后媽面前一點都不拘束,很甜地叫她“阿姨”。其實,魏怡紅大不了她多少,如果魏怡紅不是包的后媽,那她更應該叫她姐姐。
大學畢業以后,包晶晶就很少來趙軍這兒了。她找了男朋友,只要有點兒空,就和男友泡在一起。幾天前,她給趙軍發手機短信,告訴他,她要到男友的老家青海去過年。青海是什么地方?在趙軍印象中,青海是一個比外國還要遠的地方。想到女兒要嫁給一個青海人,趙軍覺得她就像文成公主去西域和藩。他覺得很失落,他發現自己吃女兒男朋友的醋了。同時他對女兒也有些失望,認為自己對她投入了那么多感情,她似乎并不珍惜。她只在乎她的男友。
他沒有給她回短信。他認為,她收不到他的回信,一定還會發短信過來,說,爸,你生氣啦?別生氣嗎!生氣干嗎?小氣鬼!
但是沒有。此后她再沒來過短信。也許是她也生氣了。也許是她根本不在乎。
下起雪來了!江南似乎已經好幾個冬天都沒有下過雪了。在這個陰冷的除夕,雪突然下了起來,并且很快越來越大。趙軍站在窗子口,看著雪紛紛揚揚地飄下來,便有了一種錯覺:似乎自己是在向上升騰。上升,上升,不斷地上升。他要升到哪里去?天上么?他抬頭看天,灰蒙蒙白茫茫的,冷得可怕。
到了傍晚時分,雪在地上、屋頂上、樹上,已經積得很厚了。世界變得很安靜。趙軍走到大街上,發現大街上車稀人少,只有風雪在飛舞、旋轉。小飯店都關了門,而往大飯店里鉆進去的,則是成群結隊的吃年夜飯的人們。都是拖老帶小、三親六眷的。像趙軍這樣形單影只的,怎好意思走進這樣的大飯店里去吃年夜飯?沒有地方可去,沒有年夜飯可吃。趙軍最后在“可的”超市買了一桶方便面、三根火腿腸,一瓶一斤裝的紅星二鍋頭,還有一盒避孕套,縮著脖子回住處去了。
他燒了開水,泡了方便面。他撥通了第一任妻子家的電話。“喂——”他聽到了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十分蒼老。她的蒼老的面容,也在趙軍的腦海里浮現。“喂——”她又說了一聲。他沒有說話,就把電話掛了。接著,他給魏怡紅打電話。“喂——”電話接通之后,這次是他先說了“喂”。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他很有禮貌地說:“請問你找誰?”
他媽的,果然是“回頭馬”!趙軍心里頭罵著,把電話掛斷了。
他開始就著方便面和火腿腸喝酒。他喝掉了小半瓶二鍋頭,同時也把火腿腸和方便面吃光了。方便面的湯都喝得一干二凈。
沒有什么可以吃的了。他取出剛買來的避孕套,開始給一個叫小丹的女人打電話。他用手機給她打。他撥了好幾遍,她才接。“喂,是小丹嗎?”他說。
“你是誰呀?”那頭問。
“我。你不認識我啦?”
“你到底是誰呀?”
“我,我是趙老板!”
小丹這才想起來一個叫趙老板的男人,他曾經嫖過她,并且還和她互留了手機號碼。他不止嫖過她一次。他們還互相轉發過好玩的黃段子,應該算是熟人。怪不得趙軍對她的“誰呀誰呀”很不滿意。
“你有空么?我想你了!你來吧!”他對手機里的小丹說。 “我也想你呀!我想死你了!”小丹說。
趙軍說:“那你就快點過來!”
小丹笑了起來,說:“那你快點打飛機來接我!”
“你在哪里?”
“我在牡丹江哪!”
是啊,過年了呀,小姐也回家過年了!誰會在大年三十找小姐呢?趙軍感到失望極了。
“趙老板,你快來呀,打飛機來呀!”小丹對她“打飛機”的說法頗為得意,她在電話里咯咯咯地笑著。
趙軍取出一枚避孕套,給自己套上。然后他閉上眼,開始手淫。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手淫還要戴套。他的兩個前妻、妓女小丹,還有其他一些女人的身體,在他漆黑的眼前飛舞、旋轉。
零零星星的爆竹聲,開始在城市的四處響起。有一枚爆竹在升空前響了一下,落到了趙軍屋子外頭的小陽臺上。它沒有按照常規在空中炸響,它落到了趙軍的門外,才發出它生命的第二聲巨響。它很響,它太響了,它驚擾了沉浸在性幻想中的趙軍。他就像中了槍,停下了動作。當他鎮定下來,打算繼續時,才發現那活兒已經徹底變軟。它從避孕套里滑了出來,就像一只知了,從蟬衣中悄然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