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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紅土串起的記憶

2007-01-01 00:00:00
芙蓉 2007年4期

一、紅土

被我們踩在腳底下的是那種質地堅硬的紅土,幾天的雨水泡過之后仍然沒變松軟。我低頭看到一把黑色鐵鍬,緊咬在紅土上面,衛老三的腳踏上去,雙手攥緊鍬把大喝一聲,他的腰像弓弦那樣瞬間繃直了,腳使勁一蹬,鐵鍬陷下去半寸,再攥住鍬把搖兩搖,手腕猛地壓下去,鐵鍬周圍的紅土隆起來,然后咔嚓裂開,翻卷成紅艷艷的傷口,新鮮的紅土氣息有如血腥味一般彌漫在空氣里。

這是血,我對衛老三說。被鐵鍬翻卷過來的紅土的確殷紅如血,多年以后,我依然堅信,那種穿越時空從我童年記憶里飄過來的紅土氣息,其實就是血的氣味,黏稠黏稠的,可以讓空氣變得更加濃釅。衛老三卻不這么認為。他反駁我,他說,放你娘的狗屁,這是紅土。衛老三不緊不慢地擺弄著他的鐵鍬,肩膀上的肌肉在一層黑皮下面掙扎著滾動。

紅土就紅土,我不再哼聲。衛老三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個老實巴交的大好人,對我卻極其嚴厲苛刻。我從來都不敢反抗衛老三,反抗他的時候,要是弄得他不高興了,我沒準就會得到一個巴掌,不是裝腔作勢用來嚇唬人的那種,是真抽,衛老三的手臂那么一甩,巴掌結結實實地落到我臉上,就像拍打蒼蠅那樣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然后我會看到滿眼的金星,臉上就如同被涂了層辣椒油,火辣辣的,挨了巴掌之后蹲在河邊一照,五個鮮明的指印赫然印在臉上,十天半月都消不了。

我抓住一把樹苗,乖乖地蹲在一旁。衛老三挖好坑后,我便遞上去一株,看他將樹苗埋進土里。衛老三經常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他干的是造福子孫的事情。我總覺他不是在植樹,而是在埋人,活埋,干完之后,每棵樹苗的根部會隆起一個肥碩的土包,狀如墳冢,風吹過來的時候,稚嫩的樹苗站在墳冢上哀號抖動,就仿佛是一群饑餓的孩子在向食物發出乞求信息。

然后是太陽落下去,一寸寸被山尖吞掉。太陽落下去的時候,顏色也濃得像血,把半邊天空染成一片血海,等血色掉光之后,天就暗了,紅土的顏色也被夜色涂黑。衛老三扔下鐵鍬,用兩個手在衣服上拍拍打打,然后宣布收工。他喑啞的嗓門就如同一塊干燥的泥土那樣迸開,回蕩在低沉的暮色里。今天就干到這里了,衛老三說,回去把肚子吃飽,睡個好覺,明天再接著干。

我趕緊抓起一把紅土,偷偷揣進兜里。我這樣做是為了報復狗日的衛老三,我知道他喜歡白色,不干活的時候就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奔喪的樣子,衣服和褲子都是白的,使他的皮膚看上去愈加的黑,他的腦袋也黑,隔遠看,就像是肩膀上頂了個碩大的煤球。我母親洗衣服用的是大木盆,盛滿清水之后,抓幾把洗衣粉丟進去,伸手攪兩攪,把大大小小的泡沫攪起來,再把全家人的衣服丟進去。開始的時候,水是清的,泡著泡著,紅土的顏色從我衣服兜里滲出來,在水中擴散,不久之后,水就變紅了。紅土的顏色非常深,泡在水里,幾天之后便可以當紅墨水使用,反復幾次之后,衛老三的衣服就變得紅一塊白一塊的了,穿在身上,就仿佛是中了白癜風。

我母親建議衛老三穿深色衣服,說深色衣服耐穿,穿到爛也不會被紅土染色。衛老三很認真地說,那怎么行?我又不是農民。我母親只好拿著衛老三的衣服去街上的洗衣店里進行漂白。母親從來都不喜歡跟衛老三爭辯,或者是不屑于跟衛老三爭辯,她知道衛老三的脾氣不可捉摸,溫和的時候,就像一團和熟了的面,想捏成什么就能捏成什么,可他一旦硬起來,就會變成茅坑里的石頭,認死理,死要面子,雷打不動。

衛老三的確不是農民,是爐觀園藝場里的一名職工,雖然干的活跟農民完全一樣,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但他吃的是商品糧,每個月都能從園藝場領到幾百塊錢的工資。因為這個原因,衛老三認為自己捧的是鐵飯碗,喜歡把自己當成干部。但干部都是要使喚人的,自己一般不做事,因為干部們的手底下有很多下屬,只要一聲令下,下屬們就會像狗腿子似的樂于奔命。可是衛老三手底下一個人都沒有,找不到人使喚,就看中了我。那個春天里,每天放學之后,我就會像狗一樣被衛老三呼來喚去,我陪著衛老三在那片遍地紅土的園藝場里植下了成千上萬株的桃樹。

我記得那是個陰沉的雨季,雨點敲打紅土的聲音在我記憶中鋪天蓋地,每植下一株桃樹之后,衛老三都要告訴我,這些都是錢。他說我們種的不是一般的樹,是搖錢樹,秋天來的時候搖一搖,就會往地下掉錢。這話我表示認可,因為別人也都這么說。衛老三種桃樹種了十幾年了,種下去的時候是樹苗,幾年后真的會變成錢。

到了秋天,滿山的桃樹全部都會變成搖錢樹,變成紅艷艷的一片果林。秋風跑到果林里來的時候,林子里就像長出了無數只手,桃子紛紛被搖落在地下,在紅土上砸出噼噼啪啪的聲響。你聽,每年到了收獲季節的時候,衛老三就會提醒我,他說,那就是金錢墜地的聲音。我說,你種了這么多錢,我家怎么還住破房子?衛老三被我擊中要害,馬上啞口無言,把腦袋歪到一邊吸煙。

房子是由場里分的,有新的也有舊的。衛老三級別低,整個園藝場里,老老少少的職工加起來有十五六個,除了衛老三之外,人人腦袋上都頂了個頭銜,男人們不是場長,就是副場長,女人們不是會計,就是出納。只有衛老三沒有頭銜,是個護林員,他站在那伙人當中的時候,就仿佛是雞立鶴群。我家當然只能分到破舊不堪的兩間土房,衛老三和母親住一間,我和弟弟住一間,兩間房的空間都很小,兩張床一放,就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了。我母親整天唉聲嘆氣,說衛老三大半輩子都算是白活了,碌碌無為,埋頭苦干了這么多年,家里住的地方還不如場里面新建起來的那排羊圈。羊圈也是衛老三建起來的,在干苦力活這方面,衛老三算得上是個神人,他在一堆石灰和水泥面前汗流滾滾地忙了幾天,一排紅磚結構的房子就聳起來了。盡管只是幾間羊圈,但衛老三卻將它建得比我家住的房子還要寬敞明亮。我母親說她這輩子算是栽在衛老三手里了,嫁給衛老三,還不如嫁頭公羊。

衛老三對此卻很坦然,他呵呵一笑,說住得差點算什么,整個園藝場里,功勞數我最大,所有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是我一手種出來的。嫁頭公羊?晚上誰來侍候你?你不是栽在我手里,而是栽在我褲襠里。

我母親就不出聲了,把頭扭到一邊,捂著嘴角偷笑,臉紅得像桃花。

衛老三種了半輩子的桃樹,一批又一批的老桃樹死去,枯干,成為百無一用的朽木。但是很快,一株又一株的桃樹苗又被衛老三植上了,春雨一淋就抽枝發芽,三四年就立起來成為新的桃林。正如衛老三所說的一樣,那些桃樹最后都會變成錢,可是落到衛老三袋子里的卻沒有幾個。到了秋天的時候,整車整車的桃子被汽車拖去遠方的城市。衛老三神氣活現地站在車上押送,再回來的時候,他兜里揣滿花花綠綠的鈔票。那是衛老三一年之中最為富足的時刻,但是他的腰包轉眼間就會空空如也。到了晚上,衛老三把錢如數交到場里,場里的女會計就坐在燈下,用五個白嫩的手指沾著唾液,嘩啦啦地數鈔票。正是這些油膩膩的鈔票,養肥了園藝場里的十幾個干部。那些干部根本不用做事,他們的工作就是把腳蹺起來圍著桌子打麻將,或者是抱著個收錄機聽戲曲,條件好點的,就貓在家里看電視。都是些十指不沾泥的廢物,但所有的人都過得比衛老三好。

我伯父就是其中之一。以前他是園藝場的副場長,后來當了場長,然后是黨委書記,也就是場里的一把手。衛老三當初能調進場里,就是由我伯父一手安排的。衛老三對他感恩戴德,認為自己能跳出農門,全是拜我伯父所賜。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伯父只不過是養了頭騾子。場里面那些建設性的活計,全部都是衛老三干的,最后的功勞卻都算在我伯父頭上。他能當上爐觀園藝場的一把手,衛老三種下的那些桃樹居功至偉。我伯父當副場長的時候,衛老三就開始種桃樹,等伯父當了黨委書記之后,衛老三還在種桃樹,他似乎很滿意這份工作。如果沒出什么意外,我估計衛老三一輩子都會這樣種下去,直至像棵老樹那樣在這片紅土上死去,枯萎,然后化為紅色塵土。

二、紅霧

我和衛老三將那批桃樹種植完畢之后,那場春雨也就跟著停歇了,太陽從陰冷的鉛云里鉆出來,在空中連續懸掛了半個多月,把季節仿佛一下子就掛到了夏天。原本柔和的陽光突然猛烈起來,滿地的紅土都被曬得泛了白,腳踩上去的時候,鞋底四周會濺起許多塵土,如果是一群人踩上去,地面上就騰起滾滾塵煙,看上去就像是一場遮天蔽日的紅霧。這時候場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人和事物,都看不到真相,世界處于混沌之中。

由于天氣炎熱而又缺少雨水,衛老三植下的桃樹也跟著遭了殃,剛冒出來的芽尖,幾天的時間就被太陽曬蔫了,呈現出干枯的死態。為了救活這些樹苗,衛老三忙得團團轉,把自己當成了一頭牛。其實他的塊頭并不大,我十三歲的時候,基本上就長得跟他一般高了,可是我連二十斤的擔子都挑不起來,衛老三卻能用兩只巨大的木桶,把河里的水一擔擔地挑到山上。我母親責怪衛老三,認為他是假積極,母親說,就你積極,這些樹苗死了也就死了,又不是死人,全場這么多人都沒人去管,你管什么?

衛老三說,放你娘的狗屁,再啰唆小心我抽你耳刮子,你懂什么?這些桃樹就是我的孩子,哪一棵不是我看著它們長大的?死掉一棵,就好比是從我心頭上剜下一塊肉,無論如何,我都得救活它們。

衛老三全然不顧我母親的勸阻,繼續挑著他的水桶不分晝夜地滿山飛奔,沒幾天就把兩只腳底板跑穿了,走起路來一顛一跛,就如同個瘸子,肩膀上的衣服也被扁擔磨出了兩個大洞,露出紅腫得已經滲出了血色的皮膚。為了從老天爺手里搶回這些樹苗,衛老三可謂用心良苦。然而事與愿違,盡管衛老三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但僅憑他一己之力,又怎么能敵得過強大的天災呢?在那場旱災面前,衛老三那種等同于愚公移山的舉動只不過是杯水車薪。在太陽的無情摧殘之下,不久以后,我們種下的那批樹苗就死了個精光,變成一堆一觸即斷的枯枝。

在其他人的眼里,死去一批樹苗算不上什么,跟死去幾株花草沒什么區別。可是對于衛老三來說,這絕對是種致命的打擊。把那兩個木桶從肩膀上卸下來的那一刻,衛老三就如同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呆呆望著天空,然后從腹腔深處迸出一種有如奔喪般的哭聲,使整個園藝場里飄蕩著一種悲傷之氣,衛老三的哭聲在場里蕩過一圈之后,整片紅色土地仿佛都跟著顫抖起來。

在我印象里,那是衛老三第一次流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簡直無法相信,一個男人為了幾千株樹苗居然可以哭得那么悲傷。在之后的那幾天里,我也受了衛老三的感染,為死去的那批樹苗感到無比傷心。可是沒過幾天,衛老三就快活起來了。我在那批死樹苗中低頭徘徊的時候,衛老三走過來勸我。紅霧,他拍著我的腦袋說,這只能怪這場狗日的紅霧,樹苗死了不怕,只要這片紅土不死,明年還可以再種。他說這些死去的樹苗是閻羅王手里的一群討債鬼,是野種。

我突然問他,那我呢?我到底是不是野種?

衛老三兩眼一瞪,你聽誰說的?操,誰說你是野種,我就抽誰!他邊說邊裝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把手在空中抽了一下。

我是衛老三的兒子,但我從來都不叫他爹。我當著面叫他衛老三,私下里就咬牙切齒叫他狗日的。因為衛老三另外還有個兒子,叫衛小龍,比我只小了兩歲。我幫著衛老三植樹的那年,我十三歲,衛小龍十一歲。他屬于發育得特別晚的那種小孩,不長個頭,十多年的時間都用來長腦袋了,所以他的腦袋奇大無比,站著的時候就像一朵蘑菇,只要稍微走上兩步,脖子就會被腦袋壓彎。因此,衛小龍不喜歡直立行走,除了吃喝拉撒的時候是站著,大多數時間他都喜歡像只烏龜似的匍匐在地上爬來爬去。

在我記憶里,衛小龍的食欲極強,在地上碰到一堆雞屎或是泥土的時候,便會迅速抓起來扔進嘴里,就像吃糖那樣嚼成一團糊狀物,再咕咚兩聲吞進肚里,脖子涌動幾下之后,兩溜臟水從嘴角邊掛下來,活像戲劇中被畫上了臉譜的小丑。有時碰上一塊玻璃碴,也會被他抓進嘴里。我懷疑他的牙齒是鐵打的,把玻璃渣放進嘴里之后,牙齒間迸濺出一種吱吱嘎嘎的響聲,然后從嘴巴里掉出許多白色粉末,有時是一口模糊的血水。

后來上了初中,學過生理衛生這門課程之后我才知道,衛小龍之所以喜歡吞吃雞屎和玻璃,并不是他食欲旺盛,也不是他的牙齒生得堅硬,而是因為他天生就有智障。他的這種類似于茹毛飲血的習慣,其實是由場里的大人們教唆出來的。這與衛老三在場里的身份和地位有關,盡管衛老三在那片紅色土地上勤勞苦干了十幾年,養活了場里的十幾名干部,可是在整個園藝場里面,沒有人會用正眼去瞧這個喜歡穿白色衣褲的男人,包括我伯父。這種歧視理所當然地延續到了我和衛小龍身上。衛小龍剛學會說話的時候,就有人拿著糖塊逗他,他們指著一塊泥巴或是雞屎對衛小龍說,只要你吃了這個,就給你糖吃。衛小龍就把雞屎和泥巴抓進嘴巴,然后再把糖塊扔進嘴巴,混合成各種味道的雜物,囫圇吞進肚里。久而久之,雞屎和泥巴在衛小龍腦子里形成了條件反射,后來即使沒有糖塊的誘惑,衛小龍也將從地上撿東西吃的習慣保存了下來。

我對衛小龍的討厭,并非來源于他吞食雞屎和紅土的習慣,而是因為根據有些人的說法,在我和衛小龍兩人里面,有一個是野種,意思就是我們之中有一個不是衛老三的產物,而是別人代勞弄出來的。

我懷疑這個野種就是衛小龍,我想他如果不是野種,他的腦袋怎么會長那么大?可是場里面的人說我才是野種。我剛學會說話的時候,同樣有人拿著糖塊引誘我,讓我叫他們爹,他們說反正我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自己的親爹,叫他們一聲爹也不虧,他們還說叫了爹就給我糖吃。我不像衛小龍,在糖果的誘惑面前,衛小龍軟得就像塊面團,他們讓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的性格有點像衛老三,表面疲軟,但骨子里堅硬。開始的時候,我的確胡亂叫過不少人爹,可是等我稍微明白了一些事理之后,他們再把糖塊遞到我面前時,我就沖他們臉上吐口水。要么就是像瘋狗一樣又抓又咬,把他們嚇得落荒而逃。這方法是我母親告訴我的,她說做人能忍就忍,不能忍就把自己裝成一條瘋狗。

然后不管怎么樣,這些人培植了我對爹這個字的強烈反感情緒,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索性把這個字給廢棄了,別說是其他人,就連衛老三,我也不愿意叫他爹。我討厭衛老三,是因為野種這件事情與衛老三有關。據有些人說,當初衛老三調進場里,由一名農民變成國家工作人員的時候,衛老三逼著我母親跟某個領導睡了一覺。如果真有此事,我懷疑那領導是我伯父。從長相上來說,我有點像我伯父。我這樣說也許有點牽強,準確一點地說,應該是我長得有點像伯父,而衛小龍長得不像任何人,他那顆碩大的腦袋就如同是一個怪異的標志,將他從正常人里面明顯地區分開來了。

令我感到憤憤難平的是,盡管衛小龍是個怪物,可是衛老三對他卻極為偏愛。在我面前,衛老三是爹,是爺爺,動不動就喜歡舉起巴掌來解決問題。可是對衛小龍,衛老三卻像是孫子,幾乎是有求必應。衛小龍已經十歲了,可是他還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吃喝拉撒全得由衛老三和我母親照顧。衛老三是個粗人,自己吃飯的時候就像是囫圇吞棗,筷子胡亂扒拉兩下,碗就見底了。可是給衛小龍喂飯的時候,衛老三卻是那樣的小心謹慎,就如同是一只老鳥在喂養自己的雛鳥。每次衛老三都要小心翼翼地把飯菜盛在一個湯匙里,先放在嘴邊吹涼,然后再遞進衛小龍的嘴巴,即使飯菜是涼的,衛老三也習慣性地保持著這個慈母般的動作。平時閑著沒事的時候,衛老三還會像耍雜技似的將衛小龍頂在肩膀上,繞著那片果林四處溜達。這使我對衛小龍無比嫉妒,同時也對他的野種身份表示懷疑,根據衛老三和衛小龍之間的親熱的程度來看,似乎我才是真正的野種。因此,當著衛老三的時候,我對衛小龍很親熱,我牽著他的手,笑瞇瞇地叫他弟弟。可是只要衛老三轉身離開,我就會狠狠地抽衛小龍的耳光,將他的腦袋抽得在肩膀上晃來晃去,然后罵他是野種。衛小龍也會捂著臉蛋反擊我,說我才是野種,不是衛老三的雞巴日出來的。我只好再踢他兩腳,把他踢趴下了,吭不了聲,他的嘴巴也就老實了,就如同是被人扭斷了脖子似的把腦袋擺在地上,嗚嗚咽咽哭個不停。我問他,到底誰是野種?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滿口承認,我是野種。我這才心滿意足地笑著離去。

有時我踢打衛小龍的時候,不幸被衛老三撞上了,衛老三就會沖過來維持正義。他先扇我一巴掌,把我打懵了,然后再問我,為什么打弟弟?

我說,他是野種!

衛老三又抽我一巴掌,他說,他哪一點長得像野種?

我說,他頭大。

衛老三說,你知道個屌,頭大才聰明。

我說,那我是野種。

衛老三說,放你娘的狗屁。

我說,他們說我長得像伯父。

衛老三說,荒唐,我不是也長得像你伯父嗎?難道我也是他弄出來的?

我只好閉緊嘴巴不說話,我要是再爭辯的話,還得挨他的巴掌。見我不再吭聲,衛老三也就當成是我主動承認了錯誤,因此不再揍我。他彎下腰去,把衛小龍抱起來,兩手一甩將他扔上肩膀,再連哄帶騙地把他弄得破涕為笑。每逢這樣的時刻,我都要在心里惡狠狠地詛咒衛小龍,我希望這個大頭鬼馬上從世上消失。

那年春天,我幫著衛老三種植桃樹的時候,每埋下一棵樹苗之后,之所以我會覺得衛老三不是在植樹,而是在埋人,那是因為我嫉恨衛小龍,我希望那些在樹苗根部隆起的紅色土包就是衛小龍的墳冢。看到這些墳冢,我總會產生這樣一種預感——衛小龍就像個漂浮在我們周圍的肥皂泡,似乎隨時都會破裂死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產生如此惡毒的想法。當我那些歹毒的預言被證實,衛小龍因腦積水發作而死去之后,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為自己當初的這種想法而悔恨難當,盡管衛老三明確無誤地告訴過我,那是天意,衛小龍是死于那場紅雨,但我一度以為自己就是謀殺衛小龍的兇手。

三、紅雨

那場紅雨說來就來,先是天空低矮下去,許多鉛色的云朵擠壓在一起,把太陽吞沒,形成滿天密布的烏云。然后是雷聲,有如千軍萬馬,怒吼著從天邊踐踏過來,陡起的閃電不時把天幕割裂成脈絡狀的縫隙,雨水從中滲漏下來。剛開始的時候是暴雨,雨點又大又急,敲在干裂的紅土上濺起小圈小圈的塵土,紅色的塵霧從地面升起來,飄揚到空中。緊接著是嘩啦啦的陣雨,雨點密集起來之后,那些紅色塵霧就混在雨水中往地面掉,在空中垂掛成一條條紅色雨線。這就是故鄉的紅雨,顏色紅得像血,能夠在片刻間就把地上弄得血流成河,就仿佛是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

衛老三說這是大兇之兆,紅雨來了準沒什么好事。現在回想起來,衛老三并非信口雌黃。那場紅雨也許就是衛小龍死去之前的一種不祥征兆。紅雨落下來的那天晚上,衛小龍突然發起了高燒,整個人都被燒迷糊了,他不吃也不喝,只顧喃喃自語,手舞足蹈地說些胡話。衛老三急壞了,趕緊叫場里的衛生員給他打了兩針柴胡。在衛老三眼里,場里的衛生員就是華佗,大大小小的病,一針扎下去之后,不到兩天就會好。但這次衛老三失算了。到后半夜的時候,衛小龍的燒不但沒退,反而比先前更加嚴重,兩片嘴唇都燒得發了白,全身開始抽搐。衛老三在他身上捂了三層被子,可他還是抖個不停。衛老三再次跑去叫衛生員,但衛生員已經睡著了,無論衛老三怎么敲門都不答理。衛老三只好空著兩手跑回來,從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出幾片西藥,親自對衛小龍實行治療。

衛小龍可以吃下雞屎和玻璃,對藥片卻天生敏感。每次吃藥的時候都會竭力反抗,又抓又咬,就仿佛是有人要他的命。衛老三只能把藥片磨成粉末,放在一個湯匙里用水調勻,然后就像填鴨一樣,用一根筷子撬開衛小龍的嘴巴,再用兩個手指掐住他的鼻子,就像強迫人服毒自盡似的將藥水強行灌下去。以往的時候,衛小龍碰上感冒發燒,只要衛老三把藥水給他灌下去,一兩天就沒事了。這次衛老三故伎重施,卻絲毫也不起作用。衛老三用手掐住衛小龍鼻子,把藥水往下灌,衛小龍剛開始還會掙扎,喉嚨里咕嚕嚕直響,可他的胳膊和腿動了幾下之后,腦袋一歪,就掛在床邊不動了,喉嚨里的聲音也跟著消失。衛老三推了推他的肩膀,衛小龍還是不動,脖子就像被人扭斷了似的,腦袋吊在床邊甩來甩去。

我的天!衛老三慌了,大吼一聲,把衛小龍甩在背上,連傘也來不及打,就慌慌張張地沖進了雨中。我和母親拿著雨傘追出去的時候,這兩個人已經如同糖塊那樣被雨水和夜色所融化。

我和母親沿著衛老三的足跡追到了鎮上的衛生院,由于衛老三的突然失態,衛生院里的場面簡直是混亂不堪。我們剛把門推開,就看到衛老三紅腫著眼睛,像只落湯雞似的,高挽袖管正在和一個醫生奮力廝打。這兩個鼻青臉腫的男人你一拳我一腳,就猶如兩只斗雞似的躥來躥去。衛小龍也被雨水澆透了,被扔在一張長躺椅中,腦袋一動不動地歪在肩膀上,還保持著被衛老三甩到背上時的那個姿勢,他的手腳已經僵硬,臉色蒼白如紙,好像是睡著了。母親走過去抱起他,拍拍他的臉,發現他的臉已經硬得像塊石頭。母親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我也跟著哭了起來。我是被嚇哭的,我俯下身去的時候,看到衛小龍的腦袋已經像個熟透了西瓜那樣從中裂開。

我和母親一哭,衛老三的拳腳就停了下來。那個醫生趁著這個機會,趕緊慌亂地逃進了急診室,從里面把門反鎖上。衛老三沖過去拍門,他說,你他娘的算什么醫生,醫生的職責是救死扶傷,你卻見死不救,以后要遭天打雷劈的。

那醫生說,你這人真是胡攪蠻纏,你送來的明明就是個死人,你要我怎么救?我又不是神仙,你再鬧我就報警。然后醫生又告訴我們,說衛小龍死于腦積水,他的腦袋長得大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一種叫腦積水的病,得這種病的人,能活十幾年已經是個奇跡。

衛老三這才想起衛小龍。他將衛小龍從母親懷里搶了過去,等看清楚了衛小龍那個裂開的腦袋,他才肯接受衛小龍已經死去的事實。衛老三兩腿一軟就癱坐在地上,張著嘴巴干嚎兩聲,半天說不出話。他明顯是被擊垮了,在他倒地的那一刻,我聽到一種骨骼碎裂的聲音從他身體里迸濺出來,就仿佛是他體內有個架子被一股力量所拆散,濃烈的哀傷氣息迅速彌漫在空氣里。

衛小龍死去之后,我母親性格突變。原本像綿羊般溫順的母親,轉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只可怕的母老虎。令我感到悲哀的是,衛老三種了十幾年的桃樹,在紅土上灑下的汗水估計可以匯成一條河流,可他卻沒能為自己種出個一官半職,不升官發財也就罷了,這么拼死拼活地干,還要像個負面靶子似的遭人冷眼,被人恥笑,衛老三活得真不值。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母親偶爾的一次暴力行為,卻迅速扭轉了我們一家人在場里的地位。

那天我們一家人去給衛小龍下葬的時候,天已經放晴,紅雨過后的天空清澈如洗,藍得沒有半絲雜色。看樣子氣候穩定下來了,桃花一夜之間就已經盛開,在紅土和桃花的映照之下,滿山紅如血光,風中滲來陣陣濃郁的花香,靜下心來,還能聽到桃樹抽枝拔節,桃花咄咄怒放的聲音。然而這卻是個埋人的日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前不久還在悲痛欲絕的衛老三,在掩埋衛小龍的遺體時卻突然一反常態,他不哭反笑。我不得不對這個男人刮目相看。在醫院的時候,衛老三明明被擊垮了,軟得像團爛泥,連站都站不直,是由兩個人抬回來的。可是一回到場里,衛老三的腳底板剛沾上紅土,整個人馬上就精神起來。雖然以往的時候我嫉恨衛小龍,但看到他被墳冢掩埋之后,我鼻子一酸就哭了出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死亡產生了強烈的恐懼。想起來真是太可怕了,昨天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死就死掉了,轉眼之間就化為一堆鮮艷的紅土。

衛老三說,哭什么?這是輪回,誰也逃不開的,十八年以后,他又是一條好漢。衛老三一邊呵呵傻笑,一邊麻木地往墳眼里填土,就像栽樹一樣,三兩下就把衛小龍的墳冢堆了起來。干完之后,衛老三從墳冢上跳下來,像受了驚嚇似的拍著胸口說,我的債終于還清啦。然后他又告訴我和母親,衛小龍是個討債鬼,是來向他討債的,他說他早就知道衛小龍得的是腦積水,只是不想說出來,怕母親傷心。

母親哭著說,你的心是鐵打的?

衛老三說,我也想給他治,可是我那點工資只夠填飽我們一家四口的肚子,所以我平時才對他特別寵愛。衛老三邊說邊笑,笑著笑著,眼淚就稀里糊涂地流了一臉。然后他又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說幸好老天有眼,還給他留了一個。

我問他,我真是你生的嗎?我到底是不是野種?

衛老三說,你放屁,你要是野種的話,我早就把你揍死啦。他指著衣服上的一些紅斑告訴我,你以為我不知你往袋子里裝紅土?

母親哭得更加傷心了,伏在衛小龍墳上,肩膀一抖一抖的,把嗓子都哭啞了。哭到后來,實在是沒眼淚可掉了,母親就撲到衛小龍的墳前,將地上的紅土一把一把抓進嘴里,就像衛小龍生前吞食雞屎那樣咀嚼,嘴角邊掛下來兩道鮮紅的血水,樣子萬分凄慘。

衛老三說,哭什么?人死如燈滅,哭也哭不回的。他拍拍自己的褲襠,死個把兒子算什么?只要我這里沒死,你想要多少,我就給你弄多少出來。

站在旁邊觀看的人實在忍不住了,一個個捧著肚子大聲哄笑起來,就仿佛我家里不是死了人,而是正在操辦某樁喜事。場里的衛生員在旁邊取笑衛老三,他說衛老三,這次你不用請人代勞了吧?

衛生員的玩笑開得不是時候,若放在平時,我母親只當沒聽見。可是這次,衛生員的玩笑就像刀子那樣戳在了母親身上。正在忍受喪子之痛的母親一聽就火了,對準衛生員撲上去就打。別看我母親平時和和氣氣的,打起架來卻不要命,而且下手極狠,她把兩個手掌變成鷹爪,在衛生員臉上一把就抓出十條血印。衛生員疼得哇哇直叫,捂住臉龐跳到一邊,他說,你他媽來真的?母親不說話,撲過去又抓。后來那位衛生員就還手了。衛生員是個男人,長得孔武有力,真正動起手來,我體形瘦小的母親自然不是他的對手。衛生員只用了三拳兩腳,就將我母親打趴在地下,然后轉身逃走。

母親從地上翻身爬起來,在后面緊追不舍。追到場里住宅區的時候,母親從家里拎了把菜刀,然后沖進了衛生員家里。我和衛老三也追了進去。衛老三跑過去勸阻,說殺人要償命的,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辦?這時候母親已經瘋了,任何勸阻都對她產生不了作用。母親揮舞著菜刀,發狂一般沖進了衛生員的房間。我和衛老三都嚇壞了,以為這次母親準會鬧出人命,衛老三抓住我胳膊的時候,他的手和他的呼吸聲一樣,顫顫巍巍地抖個不停。然而我和衛老三都失算了。在關鍵時刻,那個衛生員自己救了自己,而對母親殺氣騰騰的菜刀,這個男人表現得極為冷靜,我母親沖進去之后,他仰面躺倒在床上,并迅速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光,只剩一條褲衩。看到我母親手里的菜刀,他索性將那條褲衩也脫掉,露出兩腿之間那根黑乎乎的東西。

母親一下子愣住了,菜刀和手臂僵硬地停在空中。這個男人嬉皮笑臉,擺出一副不要臉的架勢,指著小腹下面豎起的那一塊對我母親說,你砍啊,有種就朝這里砍。面對著這么一個赤裸裸的男人,我母親尷尬極了,她畢竟是女人,很容易被那些無恥的舉動擊潰,母親的臉紅成了兩團豬血,最后只能扔下菜刀落荒而逃。

在這次爭斗中,雖然母親失敗了,但她卻從此總結出一條教訓,比暴力更好的自我保護方式就是不要臉。她說人只要把臉扔掉,那就所向無敵。

母親的這次發威,雖然沒為自己解氣,但卻給我和衛老三帶來了好處。從那以后,母親的手持菜刀的威風就一直飄蕩在我們家里。左鄰右舍的人,不管官大官小,從此以后都對我家人敬畏有加。場里面再也沒人敢叫我野種,而衛老三也時來運轉,已經習慣了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他突然間官運亨通,腳底下就仿佛是擺了架梯子,連連高升,先是從護林員被提升為副場長,不久之后又被推薦入了黨,當上了場里的黨委副書記。

四、紅夜

盡管衛老三戴了頂官帽,成了真正的干部,他的腰背挺直了,臉上也有了光彩,還有了自己的下屬,可他卻舍不得扔掉手中的鐵鍬,像場里面的其他干部那樣游手好閑地生活,他依然像往常那樣,兢兢業業地打理著場里的桃林,放養著場里的上百只山羊。我母親罵衛老三,說他天生就是個賤命,只知道蠻干,不知道給自己抖包袱。

衛老三說,你婦道人家懂什么?我不干活你們有飯吃,有羊肉吃?坐吃山空這道理你不會不懂吧。這片紅土沒人種的話,遲早會成為荒山,到時你們喝西北風去。說完就轉身走向那片桃林。

這時候已經到了秋天,是衛老三最為忙碌的一個季節。那年的桃樹長得真是茂盛,桃子結得又大又多,整個場里飄滿誘人的豐收氣息,衛老三走進桃林之后,繁密的枝葉和紅艷艷的果實轉眼間就把他的軀體吞沒了。這時候我又想起了衛小龍,從我陪著衛老三種桃樹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喜歡把桃樹與衛小龍聯系在一起。我想,衛小龍已經死了,那些桃樹會不會死呢?

秋天走到一半的時候,收獲季節過去了,等衛老三把一車又一車的桃子押往遠方換回鈔票之后,紅土地上清涼起來,原本緩慢的風速陡然加快,從丘陵上刮過去的時候,不再是輕緩地流動,而是呈現出掃蕩跡象。這真他媽是妖風,衛老三吸著涼氣說,他舉著鐵鏟把一堆枯葉拋進了手推車。

我也覺得這風像妖風。風走進秋天之后,一下子就變干了,變硬了,刮在臉上就仿佛是一個個巴掌甩過來,在臉上留下幾絲干澀火辣的疼痛。風從桃林里走一遍,如同數把刀子從林子間穿過,將滿園的綠色刮得干干凈凈,再把樹葉從枝頭剔下來,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枯葉就如同雪花似的攤滿一地。

然后就到了冬天,這算得上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季節,每年收獲時間一過,土地失去生機而變得荒涼,附近的農民都閑了下來,他們扔掉手中的活計,游手好閑地將冬天打發過去。我也閑了下來,不用再給衛老三做跟班,在滿園的桃樹和紅土中亂跑。衛老三卻仍然閑不住。白天的時候,他用手推車和鐵鏟把桃林里的枯葉清掃到一塊空曠的地方,堆成小山,到了晚上,衛老三就會點火焚燒枯葉,他說那些灰燼就是最好的肥料,不能浪費。

我尤其喜歡衛老三焚燒樹葉的那些冬夜,暮色沉下來之后,全世界的聲音仿佛都被凍結了,風干的紅土就像干燥的皮膚一樣絲絲裂開,在黑暗中發出痛苦的碎裂和呻吟。衛老三告訴我,這是紅土對冬天所發出的反抗,被荒廢的時間久了,它閑不住。他說這片紅土也跟他自己一樣,是個勞累命。

我不禁啞然失笑,我笑衛老三的荒唐。這明明就只是片土地,即使是將它長年荒廢起來,它仍然會順應四季的輪回,該繁榮的時候繁榮,該荒蕪的時候就會荒蕪,它就像一滴水、一塊石頭那樣,以大自然賦予它的固定方式而存在。然而在衛老三眼里,這塊由紅色涂成的土地是有生命的,那些紅土以朋友,或者是以親人的身份被他安放在自己的世界里。衛老三說,你善待它,它同樣也會善待你。

衛老三一邊說話一邊抽煙,然后把半截煙頭扔進那堆枯葉里。衛老三俯下身,用嘴對著煙頭吹兩口氣,細小的火點就像花朵那樣在枯葉中逐漸綻放開來,然后是嘩的一聲,火苗躥了起來,開始是極小的一朵火花,經北風一吹,這火花在枯枝敗葉中迅速蔓延成熊熊烈火。在火苗的舔噬下,枯葉掙扎著噼啪作響,巨大的火光沖天而起,把冰冷的夜色烤紅,使整個夜晚看上去都紅彤彤的,就猶如某個被萬家燈火點燃的節日之夜。

如果不是那件緊隨而來的偷盜事件,我永遠都無法相信,那個被火光照亮的夜晚,居然會讓我家中動蕩不安。衛老三當上干部之后,我家中的狀況日漸好了起來。這與衛老三的生活習性有關,他生平節儉,也許是過慣了窮日子的緣故,盡管他的工資隨著職位的升遷漲了不少,跟以前相比差不多翻了一倍,但他的生活習慣一直保持不變,依然是粗茶淡飯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在那一年里,我家里第一次出現了存折這樣從未有過的東西,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到了年底的時候,這個存折上還有了兩千塊錢的存款。雖然衛老三不懂揮霍之道,是個錢多得把口袋撐破也舍不得花出去的角色,但無論如何,有了兩千塊錢這個數目,便足以使衛老三生活在一種虛無縹緲的富貴里。衛老三一向都擅長于自己安慰自己,他經常拿著那張存折向我和母親炫耀,今年存兩千,明天就是四千,這樣下去,不出五年就可以成為萬元戶,還是鐵飯碗好啊。

有了存款之后,衛老三自信了不少,干活比平時更賣力,走起路來就猶如一名體育健將那樣虎虎生威。然而正如我母親所說的一樣,衛老三生來就是個受窮的命,他那種短暫的富貴只不過是曇花一現。這種厄運的降臨同樣出自于衛老三之手。衛老三一向都是個積極分子,不但植樹積極,對場里頒布下來的各項政策也唯命是從。那一年縣里財政吃緊,許多事業單位的工資發不下來。為了緩解財政危機,縣里給園藝場下達了兩千塊錢的國庫券指標。縣里面的態度很強硬,不管是什么單位,只要沒完成這個指標,堅決不撥發工資。這道政策下達到場里之后,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響應。當時的情況本來就青黃不接,又有誰愿意把錢從口袋里掏出去,換一把在市面上不能流通的紙幣回來呢?包括我那個伯父,他是場里的一把手,腰包里也不缺那幾個錢,但在某些方面,他的表現似乎還不如一個普通老百姓。后來衛老三站出來了。為了響應場里的號召,衛老三主動請纓,把兩千塊錢的國庫券指標全攬下來了。第二天上午,衛老三就坐著汽車去了縣里。衛老三就像是參加野營訓練一樣,懷里揣著水壺和幾個干硬的饅頭,在縣農行的大門前排了足足四個小時的隊,把自己站得兩腿發軟,臉上汗流滾滾,才把這個艱巨的任務完成。衛老三的工夫沒有白費,兩千塊國庫券到手之后,場里的工資也被衛老三帶回來了。把工資交給會計的時候,衛老三就像是中了狀元,興奮得紅光滿面。然而盡管衛老三為全場的人解了燃眉之急,可是他卻沒有得到半聲稱贊,反而被眾人恥笑,他們說衛老三愚蠢之極,只圖表現不計后果。對于眾人的恥笑,衛老三一笑置之,他說,我都愚蠢了那么多年了,再愚蠢一次又何妨?衛老三惟一得到的回報,就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現金,把家里弄得傾家蕩產。我母親知道此事后,怒氣沖沖地追到羊圈里。當時衛老三正準備出去放羊。我母親兩手叉腰,像道鐵閘那樣將衛老三堵在羊圈里。

母親問衛老三,你到底是人還是豬?

衛老三說,廢話,當然是人,我不但是人,而且是個好人。

我母親的肺都被氣炸了,胸膛像波浪那樣劇烈起伏著,臉漲成一副豬肝,那樣子就仿佛她恨不得要把衛老三生吞活剝似的。母親咬著牙根怒罵衛老三,母親說,衛老三你這狗日的,天殺的敗家子,我日你媽,日你祖宗。

面對母親的暴怒,衛老三不慌不忙,他嘿嘿一笑,然后對我母親說,我媽和我祖宗早就變成黃土了。你日我還差不多。我這不是敗家,國家國家,國才是最大的家,沒有國哪來的家?我買的是國庫券,遲早會換成錢的,你要是想不通的話,就扇我兩個巴掌好啦。說完笑嘻嘻地把臉伸到我母親面前。

衛老三的這招很管用,雷公不打笑面人,我母親又怎好去打滿臉堆笑的衛老三呢?母親雖然又急又怒,但找不到發泄的方式,最后她只好憤怒地沖進羊圈,把兩頭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踹死了。

母親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家中有了那兩千塊錢的國庫券之后,母親整天寢食難安,這兩千塊國庫券就如同是兩千斤石頭似的壓在了母親的心上,使她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在母親眼里,這些東西雖然是國庫券,但畢竟是能換成錢的,兌換出來,這可是兩千塊錢啊,她怎敢掉以輕心?由于國庫券不能像鈔票那樣存進銀行,母親只好將它們塞進一只襪子,然后藏在一個極其隱蔽的地方,就像私藏著一堆炸藥,母親每天都為之誠惶誠恐。然而衛老三卻跟沒事似的,認為母親是杞人憂天。衛老三說,你瞎緊張干什么?這么多年了,場里面也沒出過偷盜事件。再說,這場里面的人,哪家不比我們富有?連那幾百頭羊都比我們住得好。我看這地方也就只有老鼠比我們窮,要偷也是老鼠來偷。

母親說,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呢?小心駛得萬年船,像你這樣大大咧咧,家里有座金山也會被人偷光。

衛老三笑著說,怕什么?我衛老三爛人一個,雞巴一條,什么東西被偷光都無所謂,只要別人不把你偷跑就行。

母親說,去你媽的。

衛老三在母親屁股上掐一把,說,你先去好好洗個澡,晚上我弄弄你,讓你快活快活,就不會再擔心什么偷雞摸狗的事情了。

我呸,母親啐了一口,紅著臉,跑到廚房燒水去了。衛老三得意地撅著嘴唇,兩個腮幫子顫動起來,一陣歡快的口哨聲從他嘴巴里飄進清涼的夜晚。我不得不佩服衛老三,他似乎就是我母親的克星,無論我母親怎樣生氣,衛老三總能找到行之有效的方法,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她心中的怒火平息。然而我和衛老三做夢都沒有想到,我母親真的會一語成讖。

那天晚上,安慰好我母親之后,衛老三帶著我去焚燒枯葉。衛老三像往常一樣,抽了半支煙,然后將煙頭扔進枯葉里。不一會兒,火苗就呼嘯著躥了起來,漫天的火光把天空照得通亮。很快,我們周圍的空氣也被燒熱了,形成在夜色中暗涌的暖流,就如同一床厚實的棉被蒙在我和衛老三身上。這是紅夜,我說,我興奮得手舞足蹈。衛老三也很興奮,他的身軀隨著火苗跳躍的節奏而不自由主地扭動,就仿佛在進行一場歡快的舞蹈,臉上因高興而紅光閃閃。可是我們的歡樂很快就被中止了。火苗躥到最高的時候,母親的驚慌失措的尖叫聲突然穿越火光來到我們面前,由于過分激動,母親的嗓門已經變了形,那種尖細喑啞的聲音從母親嗓子里躥出來之后,就好像是一塊玻璃被摔裂在地上。母親語無倫次地對著衛老三連聲高呼,快,快,衛老三,你快回來。然后我看到了母親倉皇的身影,迎著滿天的火光,母親在紅土路上跌跌撞撞地朝我們飛奔而來,跑到一半的時候,母親兩腳一崴倒下了,她自己把自己絆倒在地上。

衛老三渾身一抖,他的身軀停止了扭動。母親的倉皇跌倒,讓衛老三覺察到了跟隨在這個動作后面的某種危機。他說,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說完就往母親身邊跑。我緊追其后,我們頃刻之間就把火紅通亮的夜色甩在身后。回到家里才知道是家中失竊了,母親放在床底下的兩千塊錢國庫券不翼而飛。母親急壞了,像只無頭蒼蠅似的滿屋子亂轉,屋子里只要是能藏東西的地方,全被母親翻了個遍,就差沒有掘地三尺,可那疊國庫券還是沒能找到。在那個年代里,兩千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要是拿來換成磚瓦,至少可以蓋成兩間漂亮的瓦房。衛老三也受不起這種驚嚇,他的臉都變紫了,冷汗有如雨水般從腦門上直往下淌。

衛老三懷著僥幸的心里問母親,你是不是記錯地方了?

母親哽咽著說,沒記錯,我明明是放在床下的。

于是衛老三把懷疑目標鎖定在了我的身上.。他盯著我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拽住我的脖子,將我摁在地上。他問我,是不是你偷的?

我說,不是我。

他抽我一巴掌,又問,是不是你?

我說不是我。他又抽一巴掌,這次更加用力,那只粗糙巴掌落到我臉上,就猶如是一塊堅硬的石頭朝我砸了過來,將我一嘴的牙齒都抽松了。我嘴巴一張就是一口血沫。

操你媽,我咬緊牙關,將血沫吐到衛老三臉上,我說,不是我。

衛老三一下子泄了氣,他摸摸我的臉,哆哆嗦嗦地說,不是你,你是我兒子,我太了解你了。說完渾身一抖,就仿佛是被人鋸斷了雙腿似的癱倒在地下。

五、罵街

在我眼里,衛老三就是個不倒翁,每當遇到重大打擊的時候,眼看著就要委靡不振地倒下去了,可是搖擺幾下之后,轉眼間又重新巍然屹立起來。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座山,或者是一根擎天的柱子。他調節情緒的速度之快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家中失竊的那天晚上,他比我母親還要悲慟欲絕,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就仿佛是被人抽去了筋骨,掏空了心肺,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一覺睡過之后,衛老三就把所有的不快全部扔給了我母親。我母親還在哭哭啼啼的時候,衛老三早已經喜笑顏開,他苦口婆心地安慰我母親,他說,想開點,不就兩千塊錢嗎?哭也哭不回的。

衛老三不安慰還好,一安慰,母親反而哭得更加厲害了。母親罵衛老三,她說,你這沒心沒肺的東西,這霉運就是你花錢買來的,你當初要不是鬼迷心竅,把存折換成國庫券,這些錢又怎么會丟?說完母親突然從桌上抓起一樣東西,像運動員扔鉛球那樣,狠狠地擲到衛老三身上。

這錢又不是我偷的,關我什么事?衛老三怪叫一聲,趕緊用手護住腦袋,誠惶誠恐地跳到門外,婆婆媽媽地辯解幾句,然后就扛著他的工具,哼著山歌躲到外面干活去了,就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

衛老三說得沒錯,無論我母親怎么哭,那兩千塊國庫券都已經一去不返。在經歷了短暫的富足之后,我家中頃刻之間又像往常那樣一貧如洗。這是個無法讓人接受的事實,可衛老三卻坦然接受了,除了那片紅土和桃林,衛老三似乎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他說一個爺們,只要天不塌下來地不陷下去,就應該開開心心地把日子過下去,兩千塊錢算什么?揉在一起還不夠擦次屁股。然而我母親卻極不甘心。那個冬天里,母親徹底瘋狂了,她不分晝夜,充分利用自己的語言天分,將潑婦罵街的本領操練得無比精湛。每天吃飽喝足之后,母親就放下碗筷,準時跑到院子里開工,像只秋蟬一樣聒噪地叫個不停,用嘴巴熟稔地操縱著各種不堪入耳的臟話。在那段時間里,母親簡直就成了場里的瘟神,只要她嘹亮的嗓門一打開,空氣中立即就會飄滿一種尖酸歹毒的味道,就如同是千萬把鋒利的刀子飛舞在別人耳邊,讓整個園藝場的人都為之毛骨悚然。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母親看似毫無用處的舉動,居然把這件事情弄出了線索。開始的時候,母親的謾罵讓場里的很多人都輾轉難眠,因為那些環繞在他們耳邊的臟話和惡毒的詛咒聽起來就像是一些隱形的飛鏢,雖然毫無指向,卻有可能飛到每一個人頭上,每個人都覺得我母親罵的是他們自己。到了后來,隨著聽覺的日漸疲軟,他們才逐漸適應了這種生活,沒有母親的謾罵,他們反倒睡不著了,就仿佛那些聽慣了丈夫鼾聲的女人,鼾聲一消失就會感到渾身不自在。每當我母親開始罵街的時候,就有人搬來板凳和椅子,端著茶壺和水杯坐在一旁,就像在書場里聽書那樣,一邊喝茶,一邊幸災樂禍地欣賞我母親的表演。到了后來,幾乎是全場的人都傾巢而出了,其中包括我伯父。女人們為我母親越來越精湛的罵街技藝贊不絕口,男人們則被我母親罵出的那些黃色臟話弄得浮想聯翩。只有我伯母是個例外,無論院子里怎么熱鬧,她不聞不問,自始至終把自己悶在家里,從沒出來過。于是我母親心里就有數了,她認定我伯母就是作案者。母親的依據很簡單,只有真正做賊的人才會心虛,誰對她的罵聲敏感,那么誰就是小偷。于是母親有意無意地把矛頭指向了伯母。母親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她含沙射影的謾罵還是把伯母惹怒了。伯母終于忍無可忍,她氣急敗壞地從家里跳了出來,與母親接上了火。伯母指著我母親的鼻子質問,你罵誰?

母親說,怎么啦?我丟了錢還不能罵了?誰是賊我就罵誰。

伯母說,你說清楚,到底誰是賊?

母親說,誰是賊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伯母說,你個破逼。

母親說,你是個沒人要的逼。

兩個女人一觸即發,開始相互對罵,小小的院落里就如同爆發了一場戰爭,空氣中轉眼間就飄滿濃烈的火藥味。起初的時候,兩人的罵聲比較均勻,就如同拉鋸似的,你來一句我來一句。罵到后來,兩個女人都紅眼了,著了急,就不講規矩了,不管臟話痞話,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爭先恐后地從兩張嘴巴里冒了出來,南腔北調的辱罵聲交織在一起,仿佛一鍋粥似的嘈雜成一團。這樣一來,我母親的優勢就顯露出來了。我伯母是北方人,罵起架來愛卷著舌頭,嘴巴里就仿佛是含了顆糖,聲音硬邦邦的,臟話從她嘴里出來之后,就猶如是一個又一個的石頭往外面扔出來,看起來剛勁有力,氣勢洶洶,可是打在身上之后,卻只能給人以短暫的陣痛。我母親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她的罵架方式與伯母截然不同,南方的罵街罵得溫情脈脈,節奏抑揚頓挫且妙語連珠。明明是在罵臟話,乍一聽的時候,還以為是在唱山歌,聽清楚之后,覺得一把把刀子從心尖上劃過去,不輕不重,不經意間就把人的心臟攪碎了,留下來的那種疼痛不溫不火,就好像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緩慢地穿透肌膚,然后再滲入血液和骨髓。我伯母很快就氣炸了,她高昂的叫罵聲逐漸變成一種痛苦的呻吟,后來她的嘴巴和聲音一起哆嗦起來,就仿佛被一股強勁的冷風吹著。而我母親卻越罵越輕松,罵到盡興之時,母親索性躺仰在椅子上,把腳架起來,就像一位傳教士那樣和藹可親地對伯母進行攻擊。

很快,這場戰火漫延到了各自的家庭。兩個女人千奇百怪的罵聲不但揭開了這次事情的真相,還把以前的許多往事也揭出來了。當她們把自己的嗓子弄得聲嘶力竭的時候,這兩個女人開始狗急跳墻,就像抖包袱似的,把一些不為人知的陳年往事全都抖在眾人眼底。她們的叫罵聲不再是單純地針對對方,就連對方的親人,甚至已經死去了好幾輩子的祖宗,也一塊被攻擊上了。就在我伯母說出野種這兩個字,并且把我母親當年陪人睡覺這件事搬出來的時候,我伯父和衛老三終于呆不下去了,他們從兩名觀眾搖身一變成了調解者。衛老三跑到我母親面前,將母親連人帶椅子往家里搬。他說,你他媽給我回去。我伯父則一巴掌將伯母抽翻在地上。伯父說,你還要不要臉?

伯母從地上爬起來說,我怎么就不要臉了?不要臉的是你自己,你別以為當年你跟那破逼睡覺的事情我不知道。

我母親就像被電流擊中似的渾身一顫,突然翻身從椅子上跳了出來。衛老三連忙扔下椅子,用兩個手臂從后面把母親圈住。母親反過手去使勁一抓,空氣中傳來一陣指甲劃進皮肉的聲音,衛老三就仿佛是被人在臉上猛擊了一拳,脖子一仰,就將圈在母親腰上的兩只手松開了,臉上留下五條鮮明的血印。母親沖到伯母面前,對準她的肚子抬腳就踹了上去。母親說,我踢死你個亂嚼舌頭的騷逼。

伯母捂住肚子悶哼一聲,搖晃兩下之后,撲過來與我母親扭打在一起。場面變得混亂不堪。旁邊雖然站著眾多男人,卻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勸架,他們把手插在褲兜里,或者是攥成拳頭抱在胸前,閃在一邊興致勃勃地觀看。就連衛老三和我伯父,這時候也只能置身于戰場之外。事情到了這種程度,誰還敢去勸架呢?兩個女人都瘋掉了,就像兩只野獸似的張牙舞爪,恨不得把對方撕碎,揉爛,然后吞進肚子,她們的指甲隨時都有可能會抓到任何一個人的臉上。

后來還是我伯父有辦法,他三言兩語就平息了這場戰火。伯父畢竟當了多年的領導,處理事情遠比一般人要冷靜。就在這場毆打變得不可收拾的時候,伯父突然挺身站了出來,他坦然承認,打什么打?都他媽給我住手,錢是我偷的。伯父的話就像一個驚雷,讓全場的人都為之一震,在這一瞬間,所有人的臉就像是一張張白紙似的,被寫滿了各種各樣的問號和驚嘆號。兩個爭斗不休的女人一下子就老實下來。衛老三更是驚呆了,嘴巴就像是被什么東西撐住了似的張得老大。伯父居然會是賊,誰肯相信呢?

我母親一下子就蔫了,這個擅長于罵街的女人顯然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母親的本意是想揪出伯母,沒想到最終的結果卻是將我伯父推向了懸崖。母親呆呆地望著伯父,臉上滿是疑慮。伯父也望著母親,目光渙散,兩只手軟綿綿地垂在那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他顯然無意為自己申辯。這兩個人之間的對視讓籠罩在我們四周的氣氛變得無比微妙起來。凝視片刻之后,母親便垂下頭顱,一聲長嘆之后黯然走進家里。伯母也跺跺腳走了。戰爭就此結束。但旁邊那些觀眾們的興致仍然不減。其中還有一個人站出來挑撥離間,他問衛老三,要不要報案?要的話我去辦公室打電話。

伯父的臉一下子就紫了,他一把手的地位一直沒有動搖過,在很多人眼里看來,這次偷盜事件無疑是讓伯父從一把手這個位置上滾下臺去的最好機會,他們當然不會坐失良機。然而衛老三只說了一句話,就讓這些人的如意算盤落了空,這件事情由此而不了了之。衛老三兩眼一瞪,對這個挑撥離間者說,你他媽吃飽了撐著?報什么雞巴案?這錢是我借給他的。

那人立即啞口無言,紅著臉灰溜溜地逃走了,其他人也跟著作鳥獸散。就這樣,作為偷盜者的伯父,轉眼間就被衛老三弄成了光明正大的借款者,由此逃過一劫,繼續高枕無憂地當著他的書記。在伯父面前,衛老三再次充當了好人的角色。然而衛老三的好心沒有得到好報。此事過后不久,有天晚上,伯母突然找上門來了。她的神態詭秘,先是鬼頭鬼腦地往門外環顧,發覺四下無人之后,伯母突然把衛老三拽進家里,她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衛老三說,什么事情?

伯母說,你老婆跟我男人睡過覺。

我立即目瞪口呆,就仿佛是被人在腦門上敲了一棒子。以前的時候,有人說這話,我還將信將疑,可是這話從伯母口中出來之后,突然間就有了無比強大的說服力。她一定是對我母親恨之入骨,否則的話她就不會將這么難以啟齒的話說出來。我想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就可以證明,場里的那些傳言并非空穴來風,我有可能不是衛老三的兒子,而是他們口中的野種。

衛老三也目瞪口呆,但那種驚慌的表情只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他很快就平靜下來。衛老三黑著臉對我伯母說,你再亂嚼舌頭,小心我大嘴巴子抽你。我伯母馬上一臉尷尬地逃走了,她知道衛老三的脾氣,別看衛老三平時能忍辱負重,可誰要是真惹火了他,天王老子他都不會放在眼里,衛老三有時是頭綿羊,有時是頭猛虎。

伯母走了之后,我忐忑不安地問衛老三,我說,我是野種嗎?衛老三渾身一顫,巴掌舉起來停在半空,猶豫片刻之后,又放下了。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是。說完扭頭就走,兩只腳底板在堅硬的紅土上蹍出兩行淺淺的腳印,就仿佛是兩排觸目驚心的傷疤,從我家門口逶迤著伸向遠處的夜色。

六、消失

紅土地上的春天總是潮濕不堪,雨水連綿不絕地從天空往地面傾瀉,把地面泡軟成一塊面團。等雨期過去之后,陽光從天空灑下來,像絲綢一樣鋪展在紅土上,風向和風力跟著也就變了,從東往西涌動成暗流,把紅土潮濕的腥味帶進空氣里。桃林被春風搖晃幾天,枝頭開始泛綠,春的氣息從紅土中升起來,煙霧一般氤氳在那片百廢待興的桃林里。我總覺得春天是屬于衛老三的,或者說衛老三這個人隸屬于春天。就猶如某些按照特定周期發情的動物,春天一到,體內的生命力和情欲就高漲到巔峰。每年一到這個生機勃發的季節,衛老三就將冬天殘在留他身上的頹廢之氣抖落殆盡,白天在紅土上奔波不息,晚上則頻繁地活動于我母親的木床。

母親對衛老三說,你像只驢。

衛老三說,你錯了,我是棵樹。

母親說,你是樹,那我是什么?

衛老三說,你是紅土,我這一輩子就種在你身上了。

母親說,你就不怕我把你埋了?

衛老三說,不怕,你是屬于我的,紅土也是屬于我的,誰埋誰呢?

紅土的確是屬于衛老三的,或者說衛老三天生就是這片紅土的奴隸。在別人眼里,這只是塊土地,然而在衛老三眼里,這片紅土地就是金子。一到春天,紅土的顏色和陽光一起明亮起來,衛老三視線里就會填滿光芒四溢的金子。當上干部之后,衛老三雖然有了一些下屬,但他仍然不習慣動用自己的權力去使喚下屬,對于衛老三來說,他的職位只是形同虛設。因此,樹苗種植期來臨的時候,我只能繼續充當他惟一的跟班,跟著他在紅色泥濘中不停地跋涉。閑下來的時候,衛老三就會抓起一把紅土舉到眼前,像獵狗一樣翕動鼻翼,將紅土的芬芳盡數吸入胸腔里。

衛老三對我說,紅土比金子更可貴,金子只能養眼,而紅土能養桃樹,養人。

我說,我寧可要金子。

衛老三說,你知道個屁,這里遍地是金子。說完繼續揮起鐵鍬干活。

我覺得衛老三就像個善于占卜的巫師,某些不經意間從他嘴巴里傳達出來的言語,看上去毫無根據,卻往往出奇精準。他說這里遍地是金子,任何人聽上去,都會覺得他愚蠢而又可笑,然而他的話很快就被驗證了。那年春天,我們將幾千株桃樹植下去之后,有個地質探測隊突然來到了場里。他們差點就要了衛老三的命。這伙像流浪漢一樣挎著碩大背包的家伙在我伯父的接待下住了下來。他們整天游手好閑地在紅土上躥來躥去,就猶如是伙傾巢而出的掘墓者,拿著稀奇古怪的工具在這里挖挖,那里鉆鉆。這樣折騰了個把月之后,這伙人中間的負責人突然告訴我伯父,他說,紅土下面埋的是金子,把桃樹都砍了,這里將被開發成礦山。

伯父說,礦山有什么好?

那人說,挖一年礦,抵得上種幾輩子桃樹。

伯父嚇了一跳,他說,那我不是成了礦長?

那人說,當然。

我伯父的臉馬上笑成了一朵花。伯父不像衛老三,衛老三的副書記頭銜只是個空架子,伯父卻是個名副其實的官,說每一句話,做每一件事,都喜歡按著官的習慣和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衛老三除了這片紅土地和他的桃樹,什么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伯父對名利卻趨之若鶩。多年以來,他雖然是場里的一把手,算得上是個副科級干部,但園藝場畢竟是個清貧單位,如果風調雨順還好,到了秋天,等果樹收獲之后可以落個豐衣足食,但假如碰上什么天災人禍,那么這一年就會顆粒無收,全場人都得挨餓受凍,肚子就像得了痢疾那樣咕嚕作響。因此,這個官銜并沒有為伯父帶來多少實惠,在這片紅土地上混了十幾年,伯父仍然一貧如洗。如今園藝場要開發成礦山,對伯父來說,這毫無疑問是一次千載難逢的發展機會。伯父的嘴巴都要笑歪了。

在權力和利益的驅使下,當天晚上,伯父就來到了我家里。他找到衛老三,要衛老三去砍樹。因為全場就衛老三一個人喜歡干體力活。但這次伯父卻失算了。以前對我伯父言從計聽的衛老三,這次卻打死也不肯配合,也不說話,只是用刀子一樣的眼光剜伯父。伯父沒辦法,只好去發動其他職工,其他職工也不肯的時候,他就拋出金錢誘惑政策,他說,砍一棵樹,記獎金五塊,年底發放。

那些人就一窩蜂似的涌進了桃林里,十幾個人就像瘋子似的掄起刀斧對著桃樹猛砍,桃樹倒地的砰砰聲不絕于耳。衛老三氣炸了,揣著一把菜刀跳進桃林。衛老三用菜刀架住我伯父的脖子,將伯父逼到一棵樹干上。

衛老三說,我先跟你把話挑明,這些樹都是我種的,誰都不能動,你要是想砍掉這些桃樹,除非你先把我脖子上的這顆腦袋砍下來。

伯父說,給你個副礦長當,比種這狗日的桃樹強多了。

衛老三說,去你媽的副礦長。

伯父說,這不是你我兩個人的事,是全場十幾個人的事。

說完就去拔那些剛被我和衛老三栽下去不久的樹苗,伯父砍不動桃樹,只好拔樹苗。這是件很輕松的活,比種樹苗容易多了,就像拔蘿卜似的,雙手攥住樹苗使勁一扯,連根帶土拔起來,地面上便露出一個坑。伯父拔出一棵,扔到一邊,又彎下腰去準備拔另一棵。他說,樹挪死,人挪活,做人可不能跟做樹一樣,守著一個地方不動。

衛老三沖了上去,他說,你再動這些樹苗,別怪我不客氣。

伯父不慌不忙,他說,不客氣?怎么個不客氣法?難道你敢打我不成?

衛老三說,為什么不敢?誰他媽敢再動這些樹,我就揪掉誰的腦袋。

伯父又拔了棵樹苗,擲到一邊。衛老三不再說話,舉起拳頭就砸,第一拳就擊中了伯父的臉。伯父身軀一晃就栽倒在地上,他睜圓眼睛,驚愕地望著衛老三。他顯然是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這么多年來,衛老三都對他唯命是從,像只狗一樣順從。可是為了幾棵樹苗,衛老三居然在他面前舉起了拳頭。

伯父說,你瘋了?

伯父爬起來,繼續拔樹,衛老三還是不說話,又揮起拳頭把伯父打倒在地。那些砍樹的人扔下刀斧四散而逃,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忍氣吞聲慣了的衛老三,突然之間就會變得這么兇悍。衛老三撿起那棵樹苗,用鐵鍬飛快地挖個坑,重新把伯父拔掉的樹苗栽上了。

其他人怕衛老三,我伯父卻不怕。伯父說,今天我跟你耗上了,你栽一棵,我就拔一棵,看誰有種。

衛老三剛把樹栽好,伯父就跑過去拔。衛老三不好意思再動拳頭,只好暗地里跟我伯父較勁。伯父拔出一棵,衛老三就馬上在旁邊挖個坑,栽好一棵。挖著挖著,衛老三的鐵鍬突然停住不動,就仿佛是空氣中伸出一雙無形之手,一把將他的鐵鍬攥住了。衛老三挖到了一個老鼠洞,洞里赫然躺著一只破襪子和一些破爛不堪的國庫券。

衛老三瞪著眼睛問伯父,國庫券不是你偷的?

伯父說,當然不是。

衛老三說,既然不是你偷的,你那天亂認什么賬?

伯父說,你那天為什么不報案?

衛老三愣了愣,臉上的氣焰全消了,他說,那你也沒跟我老婆睡過覺?

伯父說,這話你也相信?你把我當什么人了?我是誰?我是你哥!

衛老三將鐵鍬一丟,就徑直走進了家里,從此再不出門,他知道那片桃林自己無論如何都守不住了,盡管他解開了許多結,但這些真相昭然若揭之后,卻在瞬間摧毀了他體內的意志,就像是長年生活在壓力之下的有些人,當他們精神上的束縛被猛然卸除之后,反而會手足無措。

從那一天開始,衛老三冬眠似的在家里呆了整整一個季節,就如同是從人間蒸發了一般,任由外面的那些人對那片桃林進行瘋狂砍伐。我可以想像出來,衛老三當時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在那幾個月里,我們耳邊連綿不絕地飄蕩著樹木倒地的聲音,就猶如正在進行著一場腥風血雨的屠殺。衛老三對這種聲音極其敏感,每倒下一棵樹,衛老三就會猛地痙攣一下,就仿佛那些刀斧是砍在自己的身上。

直到一段時間之后,園藝場成了一片荒山,再無桃樹可砍,衛老三才終止了那種誠惶誠恐的日子。他穿著一身嶄新的白色衣服,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他改頭換面的形象把眾人嚇了一大跳,由于長時間遠離陽光,衛老三的皮膚變得蒼白如紙,臉上就仿佛是敷了層面膜,再加上穿的是白衣服,整個人看上去就更加白了。隔遠看去,衛老三根本不像個人,就像個從死人墓里蹦出來的僵尸。那時候挖礦的設備已經運進來了,采礦的工人們也來了,金礦開始采掘,場里面整天炮聲轟轟,我們就像生活在戰場之中,人口和建筑物也增加了許多。衛老三顯然有些不太習慣,就仿佛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圍著場里轉了幾圈,不一會兒就迷了路,到了晚上還沒回來,母親便吩咐我去找他。我對此感到無比驚訝,以前滿山都是桃樹的時候,衛老三的記憶力極強,即使是閉著眼睛,也能準確無誤地走到任何一個地方,他甚至能記住每棵桃樹所在的位置,以及那些桃樹栽下的年份,在成長時期的種種特征。沒想到等這地方變得空曠了,衛老三反而成了路盲。

我找到衛老三的時候,他果然是迷路了。我隔老遠就看到了他,弓著腰站在一個土坡上,正在像只無頭蒼蠅一樣惶恐地兜著圈子。遠遠地見到我后,衛老三笑了笑,停下腳步不再轉了。他的面前已經積起了一堆枯枝敗葉。他蹲下來抽了支煙,然后將枯葉點上火,很快就有火苗躥起來把荒山烤成火海,陡起的火光使夜色變得燦紅如血。我突然開始激動起來。我至今仍然無法解釋自己對火光的那份鐘愛,就如同我無法解釋衛老三對紅土的那種摯愛。每當衛老三焚燒枯葉的時候,那漫天的紅光總是使我莫名興奮。

我拔腿朝衛老三所在的方向跑去,然而跑到一半的時候,我又停下來了。我聽到火光中傳來了衛老三的歌聲。雖然他唱的是一首格調明快的山歌,并努力使自己的聲調變得輕松愉悅,可實際上的效果卻截然相反,那些歡快的歌詞飄揚在這塊紅土地上時,聽上去就如同是祭墳時的喪歌。我突然間難以自控,抖動肩膀哭了起來。盡管我知道,過不了多久,衛老三又會像以往那樣忘記一切,然后開心起來,然而我還是陷入了衛老三的悲涼情緒里。我跑過去問衛老三,我說,我到底是野種不?

衛老三說,當然不是。

我說,我長得像伯父。

衛老三說,這有什么稀奇?我也長得像他。

我終于堅信,我不再是野種。我原本就不該懷疑衛老三的,他就像這片紅土地一樣敦厚樸實,從來都不是一個滿嘴謊言的人。我也不該懷疑我伯父,伯父跟衛老三之間的惟一區別,就是衛老三喜歡這片紅土地,喜歡種桃樹,喜歡那片已經消失的桃林,而伯父則喜歡功名利祿。這就是生活,仔細去想想,沒有誰是誰非。

我說,誰他媽說我是野種,我就揍誰。

衛老三拍拍我的肩膀,他說,有種,就跟我當年一樣。

我說,回去吧,那些桃樹還會長起來的。

衛老三說,當然,紅土不死,桃樹就不會死。說完后,衛老三仰天長笑。在火光的搖曳下,他瘦小的身軀被照亮成一尊堅實的石像。

衛鴉,生于1978年11月,原名肖永良,湖南婁底人,現居深圳。于2004年開始小說創作,作品散見于《花城》《天涯》《青年文學》《特區文學》《作品》等文學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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