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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青山

2007-01-01 00:00:00柯真海
芙蓉 2007年4期

但愿我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那里人們所關心的不再是我們一向所關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愛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遠處的青山!

——忒俄克里托斯

徐嘉早晨起來的頭件事,就是在廚房里忙活早餐。一起床就點燃煤氣灶燒水,然后開始備辦早餐用料,蔥切節,姜剁末,蛋用油煎。做完這些事,煤氣灶上的水便開了,下面條或者燙粉,端到女兒身邊去,吃過早餐她又得洗碗,清潔廚房。半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沒有找到新工作,待在家里下廚房的時間就多些,就像今天,文博開門的時候,她還在廚房里洗刷早餐的碗筷,沒有聽到聲響,她聽到響聲時門已經被推開了。文博一步跨進屋里來,氣喘著,把牛仔包丟到沙發上,徑直走進女兒的臥室,在女兒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伸手把她抱起來,說:

“走,我們去醫院。”

徐嘉丟下碗筷,解下圍裙,又用一塊干毛巾擦了擦手,緊緊跟在男人身后橐橐橐地從樓上下來,拐過兩棟樓房便來到小區路口。

路口斜對面就是公交車站。車站牌下稀稀拉拉站著幾個人。一陣旋頭風在樓房間吹過,細密的沙土旋舞飛揚,站牌周圍灰蒙蒙一片塵土,干燥的陽光退隱在綾子云里,像冬天的太陽透過一層薄薄的冰,明晃晃地有點曚昽,也有點粗糙。文博張開嘴想喊住一輛從對面飛速開過的出租車,立即感覺到細密的沙塵被裹進嘴里,舌頭上隨即感覺到糙糙的。徐嘉的眼睛和鼻孔里鉆進了塵土,她很不情愿地打了個噴嚏,然后揉著眼睛,揉出一汪淚水來,臉上就有了淺淺的塵跡。拆遷,擴路,修立交橋,8路、9路、10路、14路、18路、20路、24路、28路公交車都不開到這兒來了,這段路只允許工地用車和出租車通過,公交車開到刑偵大樓門口就得打轉身。

徐嘉的目光從站在飛土揚塵里的人群收回來,猶豫地說:

“其實……市醫還近些……”

徐嘉想建議文博帶女兒去市立醫院,見他一臉嚴峻,終于沒有把話說出來。關鍵時候,她習慣讓文博拿主意,他是她的主心骨,她不能讓自己的情緒和態度擾亂他的決定。結婚八年,她一直非常看重他的果斷。知夫莫如妻嘛,同他朝夕相處相依相待,八年了,她還能不了解他?!他一直守著一盞孤燈,熬心熬血地寫啊畫啊。起先給《虹山礦工報》寫啊畫啊,煤礦停產以后,他又為虹山市以及省城的報刊雜志寫啊畫啊。家從礦區搬到她工作的虹山市里來以后,或上班,或在家里忙碌,她從來都沒有阻攔過他。年前,紡紗廠還有效益,她早出晚歸勉強能把日子敷衍,他寫小說寫詩歌,有時間還背著畫夾到虹山湖沿岸去寫生。現在,紡紗廠垮掉了,她沒有了收入,家里日子落入困境,他便很少寫詩寫小說了,寫的多是通俗故事和私企老板的材料,有時也在花鳥市場擺地攤賣字畫。春節過后,市里搞文明城市建設,強行取締了花鳥市場,他便與她奔走在勞務市場,把求職表一份份投到招聘單位的人力資源部門。前個星期天,報社打來電話,答應讓他去試用。周刊部王主任在電話里說,試用期三個月,不開工資,一切收入都憑他的能力,在周刊上發稿子,也可以在周刊所屬的母報上發,如果他有足夠的廣告源和寫作能力,發表的稿子在數量質量上能沖到前面去,稿費盡量給他打高一些,一個月的收入也許不會低于一千元,試用期滿后聘任為周刊部記者。文博非常激動,摟住她和女兒說好運道來了,他一定能干好記者的工作!她跟著興高采烈了好一陣,讓他安心去,女兒和家交給她。他背上她替他買的包,原打算在市轄幾個鎮巡回采訪一圈才回來。可是,剛走完一個鎮,她就打電話追過去,說女兒病得不輕,叫他立即趕回來。

東門橋到市立醫院這段路上車多,挖路的民工,走路的行人,像昏頭的蒼蠅,亂哄哄的。出租車是一輛嶄新的桑塔納,司機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剛一上路他便罵罵咧咧,小心翼翼地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像一尾逃出篦網的集殼魚,閃來閃去。司機罵得也有些道理,但徐嘉和女兒畢竟都在車上,文博不喜歡司機當著徐嘉和女兒罵粗話,他一邊瞅著挖得七零八落的街道,一邊說別罵別罵,罵又有什么用呢?哪屆領導上臺不挖一回?司機更氣憤,他手一拍到方向盤上就又罵起來:

“半年多了,狗日的連半邊路道也弄不出來。”

寬闊的城東路,這時車如流水。路面被挖得零零亂亂,路邊的人行道上堆著建筑材料,風鉆和混凝土攪拌機突突突轟轟隆隆的噪音不間斷鬧著,塵土撲得路人滿臉。萎縮著的行道樹,葉片上聚裹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就像用水泥雕塑出來的樹模型。出租車顛簸著,文博和徐嘉不時被彈起來,簡直就像坐在蹦蹦床上。只是心里焦急,恨不得前面立即就是那家讓他心里認定的醫院。徐嘉生女兒那天,包乘的是礦上那輛面包車,在山道拐來彎去的路途,他也是這樣的焦急,盼望著前面立即就出一家醫院來。文博經歷了不少回乘車趕時間,留在記憶里的就是徐嘉生女兒那回,那回徐嘉先破了羊水,接著就一陣接著一陣劇痛,他抱著她,她額上的汗像雨水一樣很快就濕透她的衣服和頭發。想起那情景,文博就恨不得把住房買在醫院的旁邊。就算他這一生不再生兒育女了,但想到老來有個三病兩痛的時候,還是與醫院近些好。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左轉右拐,終于駛出道路封閉區域。車行駛到市行政中心街口,路面順暢寬闊,車穩穩的,已經不像起先那樣搖晃。司機不再抱怨,出租車在這里行駛如飛。

文博稍稍平靜了心,頭低下去,貼了貼女兒的臉和額(以前替徐嘉試體溫,他也用這種方式)。徐嘉的頭這時就靠住他的肩膀。

“噯,我說……”徐嘉忽然轉過臉來,面帶謹慎地說。

“你想說哪樣?”文博抬起頭來問道。

“女兒這病——會不會很嚴重?”

“不就是站不起嘛——沒有在幼兒園磕碰吧?”

“我仔細問過,老師說絕對沒有……”

“先請醫生診斷了再說。”

“——沒有熟人,醫院的診斷有幾成把握呢?”

“這么多病人,沒有熟人在醫院的多了。”

司機眼睛盯著前方,臉無表情地說道:“這年頭,醫院是填不滿的黑洞,有熟人和沒有熟人結果不一樣。”

文博張嘴想說話,還沒有把話說出來,出租車已經停穩在醫院門診大樓前的花壇邊。徐嘉推開車門,文博便抱著女兒跟在后面下車了。

門診大廳里熙熙攘攘。醫院屬于公立非營利式醫院,主治醫師以上職稱的專家照片排滿了大廳導醫欄。文博猶豫了一下,把女兒放在椅子上說:

“坐這里等一下,我過去看看。”

徐嘉立即緊挨著女兒坐下,說:“你去。”

他到導醫臺前看了好一陣,神經一直繃緊著。雖然導醫欄上貼滿了醫生的照片,但他知道如今的許多專家都是考試考成的,不一定都能真正治病。什么職業都這樣,就憑學歷和考試。沒有人再像古人那樣把醫看成“濟世道”,沒有人還把這職業看得神圣。就像教師,已經不再是育人,而是謀取生活資料的職業而已。一行行一排排看過去,看下來,文博心里空空的,仿佛面前的不是導醫欄,而是茫茫的無風無浪的大海。一直把導醫欄看了三遍,他才把目光鎖定在三個上了年紀的專家的照片上,終于選定了一個專家,嘴上念叨著專家的名字,掛專家的號。

看醫生,送血樣化驗,抱女兒照X光,劃價,交錢……

還是第一次在醫院辦這么煩瑣的手續,即使徐嘉生杜瑜難產,也沒有這么煩瑣。文博跑完老專家開出的診斷項目,就坐在診室門口的長條椅子上喘粗氣。走廊長長的,走廊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他很想猛猛地吸一口煙。他的煙癮像一根細長的鐵線蟲在咽喉里蠕動,攪擾著他嗓子眼癢得非常難受,正憋得緊,就聽見醫生叫杜瑜。

替杜瑜做綜合診斷的專家是個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年齡五十五歲以上。老專家一直微笑著,讓文博想起陽光照著的老母親那份淡定從容,想起自己的祖母或者外婆那份氣定神閑。她厚實細膩的手摸捏著杜瑜的腿,叩敲著杜瑜的膝關節,問道:

“小朋友,這里疼不疼?這里呢?還有這里……”

專家反復看幾遍檢查單據,便把項目單子推給文博,讓他看看怎么搞的。文博惶然,漲紅著臉說:“我看不懂。”

專家頓一頓,略作思索狀,終于慨嘆著說:

“杜瑜……極有可能患了‘格林巴綜合癥’。”

“格林巴綜合癥?”文博立即聯想起徐嘉的美尼爾氏綜合癥,便松了口氣說,“這病不很嚴重吧,大夫?”

老專家收了臉上的微笑,有些莫衷一是的目光露出懷疑地看了看他,搖了搖頭說:

“不嚴重?你說不嚴重?——最好,讓孩子立即住院觀察。”

徐嘉的心立即懸吊吊的,怯怯地說:“大夫,我女兒這病——很嚴重嗎?”

“我還騙你們?只是要不少的醫療費……”老專家猶豫地看著徐嘉說。

“家里再窮,砸鍋賣鐵這個錢總得湊來花的……”

“一萬塊錢帶沒帶在身上?”老專家一臉嚴肅地說,“——這種病,治療不及時會影響她一輩子。格林巴綜合癥,就是最嚴重的一種小兒麻痹癥的征兆。”

徐嘉感覺眼前一黑,身子立時就像下到滾水里的面條緩緩癱軟下去。文博一下將她攙住,他吆喝著搖著扶她坐到候診椅子上,語無倫次地說:

“怎么可能!……你這是怎么的呢?”

徐嘉斜躺在文博的懷里,雙目緊閉。手垂向地面,隨著文博的搖晃擺動。她臉上蒼白得就像一張紙。仿佛在清涼的水里浸泡得久了,早已經沒有了一絲一縷的氣息。文博抱住她,有些不知所措。

一個也是陪孩子看病的女人慌忙把杜瑜抱到長條椅子上,遞給文博礦泉水瓶,讓他給徐嘉喂水。走廊里一下子混亂起來,有人鉆空排到前面去,有人很快圍過來。十秒鐘后,徐嘉就緩緩睜開眼睛,眼睛里蒙著一層迷惑。待她恢復過來,文博坐到診桌前,聲音沒有底氣地說:

“我們單位垮掉了,一時半會湊不齊一萬塊錢,您看是不是可以少點……或者先讓孩子住院,我們再想辦法……”

“你當這是上菜市場呀?”老專家冷笑一聲,嚴峻的臉驀地變得冷漠起來,“你們這些做家長的年輕人啦!就是不負責任!錢重要還是女兒的腿重要?”

“一時確實湊不出這筆錢來。”徐嘉乞求說。

文博和徐嘉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其中有一角的硬幣三個。滿打滿算也只有一千二百五十五塊六角。離專家要價一萬的數目還差著八千多塊錢。

“你去收費窗口試試,看看那里有沒有松動的地方。”見從他們身上確實逼不出錢來,老專家的臉稍稍緩和了些,很擔憂地說,“孩子不住院,耽誤了會害她一輩子!”

終于輪到文博交費了,他心里一直焦急著。什么事情都可以緩,就是女兒的病一刻也拖不得。沒有什么事比女兒的病更讓他揪心。耽誤醫治腿廢掉了,女兒的一生和他與徐嘉的后半生就不會輕松。想到未來,焦慮凄涼的感覺重又襲上心頭,他思緒散亂得太厲害了。

收費窗里坐著兩個身穿白大褂的年輕女子。文博把醫生開的診斷遞進去,收費員說:“先交一萬押金。”

文博把身上的一千二百五十五塊六角錢全遞進去,說:“滿打滿算就這么多。先辦了入院,我保證明天之內把錢湊齊了送過來。”

收費員說:“那不行。醫院不是我家開的。我只能按制度辦。”

文博急得想要伸手進去抓住收費員的衣領把她拎出來甩上兩耳光,但他知道,女兒的兩條腿要站起來得住院,醫院同壟斷部門一樣,他得罪不起。他說:“家里存折上有錢,起先走得匆忙沒帶在身上。你替我辦了入院,下午下班之前我一定把錢送到。”

“家里有錢你就趕緊回去拿來,你來時我們不會下班的,既然說定了我就等著你回來。對你,夠特殊了吧?”收費員說,“只要錢一到,我馬上就替你辦入院。”

看著收費員文博打了個寒戰,兩唇呆呆地張開著,兩只鼻翼一張一翕,仿佛胸腔里的火焰正從眼睛里往外冒。他一直緊挨著窗臺,這時就把頭往窗口里伸探,臉上的肌肉一陣痙攣抽搐。身軀似乎已失去重心。他盯著她。

收費員把診療單遞出來,抬頭看見文博憤怒的眼睛,嚇得頓了頓。她抖抖索索的手縮了回去,說:“這是醫院的規定,我做不了主的……要不,你找個熟人同院領導去說說……”

旁邊等著交費的人便勸他趕緊去想辦法,說如今的醫院都這樣。

文博回到專家診室門口,眼里的一切顯得蒙朧黯淡模糊不清了。他把收費員的話說給醫生,話音未落,徐嘉一陣暈眩,再次坐到椅子上。女兒大聲喊了起來:

“爸爸,媽媽暈過去了!”

任憑文博和徐嘉說了半天好話,表示不出兩天就一定把錢湊齊交到醫院,只求先讓女兒住進醫院,收費員還是說她做不得主,只得按醫院規矩辦。

臨出醫院大門,文博猴急得想甩收費員一耳光,但他曉得,這確實不關她的事,誰讓自己在這家醫院沒有熟人呢。

是怎樣回到家的,似乎都不記得了。把飯菜擺到桌子上,杜瑜泡著紫菜蛋湯吃了一碗飯,徐嘉坐在桌子邊,沒有一點饑餓的感覺,身子軟軟的,非常虛弱,使不上勁。晚間信息臺電視信號斷掉的時候,文博勸徐嘉就著湯各自吃下半碗飯,菜沒收拾碗沒洗就上床睡覺,可是,熄燈后兩個人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還說先把電腦買回來,沒想到會這樣。”徐嘉小小的嘴微張著說。

“電腦的事先放一邊吧,買電腦的錢一分不留,也還差三千塊呢。”

他把她的頭摟在臂彎里,騰出一只手從枕頭邊的床頭柜上抽出一支煙,煙盒里還剩最后一支。他一口接一口地吸著,黑暗里煙頭一紅一紅的,沒一會兒臥室里便塞滿煙味。她沒有打斷他,也沒有制止他。午夜還沒有睡意,他便拉亮床頭燈,起床來替她沖白糖水。他屁股剛剛坐到床上,突然,她一把抱住他,咽咽抽泣,像遭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說:

“都怪我!沒把這家當好!女兒的病沒著落,還把你耽誤了。”

他把杯子遞給她,說:

“怎么能怪你呢?我醫學院畢業,不去虹山礦務局醫院,說什么也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你知道,我不是沒有恒心的男人,可偏偏就栽在煤礦上。手里沒有錢,你說我這男人有多窩囊!”

他把手插進她頭發里,一邊梳理,一邊安慰她。二十分鐘后,她才放松下來。

話題從戀愛到結婚,在毫無準備時就懷上了女兒,隨著女兒逐漸在肚子里長大,她一天比一天緊張,后來終于剖腹產下女兒。護士雙手托著手腳亂動、啼哭著的女兒給她看,女兒的兩只眼睛瞇著,額頭上臉上的皮膚皺得像個小老頭……

話題回到借錢的事上。徐嘉把親戚朋友一個個提出來,一家家地分析。“我媽沒有事做,靠刨土地過日子,現在還在靠天吃飯,今年天旱得緊,落不下幾個錢;我爸每個月領五百出頭退休工資,杜瑜的舅舅經常去扯用,手邊緊張得恨不得一分錢掰倆用;剩下大姐家,文琴家,爺爺奶奶那邊……天亮你去虹山煤礦走一趟,行不行——記住不要讓老人為難!”

“這事……說出口來也……”文博對父母的收入知根知底,虹山煤礦半年沒發退休工資了,兩老哪還有余錢?

“全當去看一看爸媽嘛。”她伸手把他拽向自己,并把臉貼到他胸脯上去,“好長日子沒去看他們了。”

文博覺得向父母借錢的事太難開口,他沒臉對二老說。二老不光沒錢借給他,知道杜瑜病得要住院,說不定會急出病來。但是,他不好拂徐嘉的意,便說:

“也只好試試看了。”

夫妻倆就斜躺在床上。窗簾后邊的玻璃窗越來越亮,漸漸地響起了鑿巖機的突突聲挖掘機的嘭嘭聲。小區邊緣也有了汽車碾過的隆隆聲。這時杜瑜在隔壁喊要尿尿,徐嘉起床趿著拖鞋過去。文博把徐嘉的話又想了一遍,打定主意奔自己的父母那邊去。待在廚房里,凝視著綠色火苗的燃氣灶,他虛脫極了。直到水燒開了,他才回過神來,問徐嘉吃面還是吃湯圓。徐嘉一邊給杜瑜穿衣服,一邊說:

“吃面吧,吃面瑜兒可以一同吃。”

城市漸漸地顯露出清晰的輪廓,仿佛剛從昨晚的霧雨里掙脫似的,在泥濘的路道上,已經有人匆匆走在晨光里,泥道上濕潤的空氣淡淡地浮起一層薄霧。刑偵大樓前,北出口的車們都在這兒打轉身,人擠人車挨車,站著的跑著的發呆的,熙熙攘攘。車們見縫插針,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地堵得慌,橫著的車調頭,駕駛員探出頭來左顧右盼,剛調過頭的車還沒有停穩,一群人就朝車門邊擁擠過去。

文博深深吁一口氣,遠遠地看,他沒有擠進亂糟糟的人群。出門的時候徐嘉要他路上多留心,身上不用帶那么多錢。出門帶錢不就是寬取窄用嘛,他被說得煩了,轉身下樓來,怕聽她再啰嗦。現在看著亂糟糟的街道,他確實有點后悔,怕一不留意,衣袋里揣著的一百三十塊錢被扒手扒去。他從人群的邊緣繞過去,繞過虹山大酒店再走三個站便是郊區車站。沿街兩排臨時鋪子,全是水果雜食集散攤點。半年沒有回虹山煤礦了,他打算給父母買點東西,一路問著價錢走過去,到了車站拐角上,卻感到很為難。這滋補精那營養液,一盒得要三十多塊錢,又不知道父母愛不愛喝那東西。一盒拿不出手,兩盒錢又緊手,捏了好幾回包里的錢,反復盤算,猶豫不決。攤販圍上來,像鄉下人留客,以至于他覺得,不買他們的東西都過意不去。他嘆了口氣,搖搖頭,像被琳瑯的珠寶耀花眼的女人,不知所措。后來,他稱了十斤紅富士蘋果,打小就跟父親一起生活,他知道父親喜歡吃蘋果。

中巴車搖搖晃晃開了一個多鐘頭,終于平安到達虹山煤礦了。

天陰沉沉地落著小雨,通往礦區的街道上污泥四濺。當年熱熱鬧鬧人氣旺旺的虹山煤礦,已經破敗得像經歷戰爭的村落。曾經的輝煌被如今的破敗取代了。工人成百上千地下了崗,到周邊小煤窯拖船籮討生活。老弱病殘和女人們,整天閑得沒事可做就以打麻將喝酒打發日子。只兩年時間,虹山煤礦就徹底衰落下來,像人進入老年以后無人贍養,陷入了真正意義上的風燭殘年。

文博站在光線黯淡的門廊里,神經一直繃緊著。雖然是回自己的父母家,但他心里還是惶惶的。真要找心不安寧的理由,就是他不知道怎樣向父母開口。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父母生活的艱難。長輩親戚們多說父親摳門,其實誰又替他想過,一個人微薄的工資是怎樣把一個八口之家的日子撐過來的呢?家有余款的人,豈能理解找一頓吃一頓的人的日子?

文博站了十來分鐘,這才踏了踏腳,把鞋上的污泥踏落在過道上,曲著指關節叩門。他叩了好一陣,門被從里邊緩緩拉開,門里站著身子瘦小的母親。文博一時看不清楚母親的臉,他只看見她銀絲般的頭發像一頭零亂的麻絲。

足足十秒鐘,母親才說:

“噢,你來了!”

“我來了,媽。”淚水忽然溢出文博的眼眶,跟著他心里涌起一陣酸楚。

“我爸呢?”

“山上撿生火柴去了。不到吃飯時候他回不來。”母親愣怔著說,“你沒上班了?咋就有空閑回家來?還花錢買這么多東西——現在找錢不容易呀。”

“家里黑乎乎的咋不開燈呢?”他把蘋果放到碗柜上,伸手去拉電燈的開關線。

“停電了。下午六點半鐘礦上才送電。”母親干癟著嘴說。

他縮回手。他坐到鐵爐子邊。他環顧家里。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是六年前買的,其他家具都是十五年前農轉非時從下河灣搬來的。他埋著頭陰了好半天,腮幫子咬得吃炒豆一樣脆響,咬出口的話卻變成:“這里實在過不下去,就同我們一起過吧;徐嘉要我來接你們過去,卻一直沒抽出時間來;再說,你和我爸過去了,杜瑜就不會老想著往外跑了。”

“可是……你爸說,他哪家也不去。”母親這時坐到鐵爐子邊一張墊著布片的小凳子上,眼睛癡癡地望著他。她眼窩深陷,眼珠子渾濁。說話時,嘴唇木木地顫抖。“你們日子也過得緊,我們去會拖累你和媳婦。在這里好歹還可以種點地,小菜不用買,米比城里便宜。”

十一點二十分的時候,他開始替母親炒菜。母親要把火爐上咕嘟咕嘟冒著氣的鼎罐抬下來,他搶著去抬,說:“燉的哪樣,這樣香?”

“蘿卜燉排骨。”母親說,“你爸臨天亮做夢,說今天有人來家,大清早去菜場稱了一斤小排;想不到,你真回家來了。噢,你爸說,有人來家就去大寶山喊他,你看我這記性。”

炒出一碗洋芋絲的時候,父親從外邊進來,十秒鐘以后他看清楚炒菜的是兒子,說:“你咋能讓他炒菜?”

母親不很利索地從小木凳子上站起來。

文博說:“媽你坐著,我能做,在家里,下廚房的常常是我。”

她“嗯”了一聲,又坐回鐵爐子邊墊著布片的小凳子上。

文博這才回頭去看父親。半年沒有回家,父親比記憶里的瘦多了老多了也黑多了。借著窗玻璃透進屋里弱弱的亮光,他看見進屋來的父親比記憶里的父親似乎矮了許多。僅僅半年,父親頭發胡子竟然全白了。

“來家,咋不帶她娘兒倆同來?”父親說。

“他打算接我們去城里住一段日子呢。”母親搶著說。

“好長時間沒有見小瑜兒,心里怪想見她的。”

父親因文博的到來心情非常愉快。淚水又一次溢出文博的眼眶。他說:

“這里住著不方便,就同我們住一段日子吧。”

父親顯然愛聽這話,似乎很滿意,臉上掛著笑容。他說:“我和你媽哪里都不想。大井關閉以后,這里留下許多荒地,還有玩牌的地方;去城里,你們都上班去了,杜瑜上幼兒園,空落落的家里就我和你媽守著電視看,那日子我過不慣。”

“可以到街上逛嘛。”文博說,“小區前面修立交橋,橋下邊修了個大花園,早晨傍晚有不少人在那里跳舞。”

“城里全是陌生人,房子車子有啥看頭?”父親搖搖頭。他話題一轉又說:“不去拖累你們。——上星期的幾張報紙上都有你寫的文章,礦上娛樂室里掛得有,大伙都說你出息得很,我這心里比頓頓吃肉都有味道。”父親喝口濃茶,接著說:“你今天再不來,我還真想到城里去看你們,如今來了,我就不用去嘍。昨夜我做夢,一早說有人來家你媽還不信——怎么樣?被我說準了吧?”

吃飯的時候,父親又想起杜瑜。他抿一口酒,眼睛瞇著審視文博,酒杯沒有脫手就說:

“小瑜兒沒事吧?”

每回同父親在一起,只要杜瑜不在場,他都會問起這句話。

“她能有啥事——幼兒園上得好好的。要迎接達標檢查,眼下正緊張排練,不然她和徐嘉是一定要來的。”文博謊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

父親又抿了一口酒,夾一塊蘿卜在嘴里嚼磨著。六十五歲的父親牙幾乎掉光了。父親說:“她娘倆一同來,一天半天的能耽誤多少工夫?”

“下午徐嘉還得帶她去電子琴學校練習琴。一周一節課,二十塊錢,不去學又退不回錢來,再說,落下功課補也困難。”

“學電子琴干啥?你們哪,就是拿錢往刀背上使。這世道家里只要有個人讀書,一家人掙的錢就都得往學校送,那可是個深不可測的黑窟窿,你們還拿錢去亂使。我聽說,一架電子琴得幾千塊錢,一個學期交幾百塊錢學費,熬到畢業還不貼進去萬兒八千?使這么多錢,高中也能讀出來了,你劃哪一頭?杜瑜將來即使讀大學,畢業出來一年兩年還找不到工作,用錢的坑坑多了去,學電子琴當得飯吃?”

文博連說三個是。他也后悔。杜瑜學了半年多,琴彈得倒也像模像樣,要到考級的深度,老師說至少還得再學一年;再說,即使過了九級又如何?會彈幾首曲子素質就好?起初,徐嘉見鄰居都送孩子去學這學那,覺得杜瑜也應該學點啥,好像不讓她學點啥就有遺憾似的。徐嘉和他一商量,就讓杜瑜學電子琴。那時,他們不知道學習電子琴有這許多門道,要花這么多錢。現在住院的錢都沒有,他心里似塞滿了板寸頭上剃下的短發,心癢如芒刺。

歇話的時候,父親杯子里的酒喝干了,他嚼磨著一塊燉得很爛的肉。文博已經放下碗,坐在父親與母親之間。母親替他又夾一塊排骨放到碗里,說:“你腦子要用力,得進點葷腥。”

他猶豫地夾著排骨。看看母親的碗,他給母親碗里舀了一瓢蘿卜排骨湯,說:“媽,沒有牙,實在吃不下肉,多喝點湯也成。上年紀了,多喝點湯對身體有好處。”

“我們平時都買筒子骨來熬湯的。”父親說,“物價一天一個樣地漲,肉吃不起,隔五差六還能買一回骨頭。”

文博忽然心一酸,眼眶就濕了,淚霧蒙蒙的,怕被看見,他趕緊抬手抹一把臉,語無倫次地安慰父母。母親一放碗就站起來要去洗碗,他便伸手收拾碗筷到洗菜盆里,端到一邊洗起來。父親坐在鐵爐子邊,一邊吸煙,一邊講礦上新鮮的事兒。龍朱吸毒被抓了放,放了抓,每次都得交好幾百罰款,她媽被逼得沒辦法,上個星期天從五樓陽臺上跳下來當場去了;魏麗麗正同陳實鬧離婚。父親說,陳實同劉老師好上了,被魏麗麗在小學教導處逮了現場。礦上已經半年沒有發退休工資了,白天還停電停水。后來,父親講得多的是他的同齡人已經“走”得沒剩下幾個。父親說,有的還同他一桌打牌,說胸口堵得緊,悶痛,回家就死了。父親把目光轉到窗外,幽幽地說,近來我的胸口一直堵得緊。話里透露出父親心里隱藏的蒼涼。文博剛剛放松的心又揪緊起來,不由心一陣疼痛。

“東門河這陣好釣魚,爸你去不去?”他知道父親最喜歡釣魚。

“電視上說,東門河里的魚吃不得,污染太重。”父親說。

“你不是常說釣魚圖開心嘛,怎么不吃就不釣?其實,這季節最好釣魚的去處是虹山湖。微微雨緩緩風,傍晚早晨湖邊坐著許多釣魚人。起竿多是白條魚,有時還能釣到集殼魚,一混一天……”文博越說越動誠意,抹干洗好的碗,放進碗柜里,他順手把飛進碗柜的幾只飯蚊驅趕出來,然后把碗柜門關死。

“工資發下來,我去釣幾天試試,現在——反正下個月是要發工資的,礦領導昨天給退休工人代表表的態。”父親說。顯然,他的情緒被文博吊起來了,心境很快走出了環境的陰影。

“今天一同去不行嗎?要發的錢,終歸是要發的,你在不在都會發到手上。”他已經把此行的目的拋到腦后。

“還是在礦上等著放心些。如果他們讓一道去市政府上訪,偏偏我不在,別人還以為我有意逃避。再說,去城里要吃要喝,總少不得用錢。在這里,自家種的菜吃不過來,去城里花錢買菜吃,這哪里像過日子的人的作為?”父親的話說得非常堅定。

“只有你們還相信上訪有用!”文博苦笑了一聲說,“現在就這樣,該得的你不去吵不去鬧,別人就不給,未必上訪堵路才是蕓蕓眾生討回公道的路!”

父親說:“再怎么說,上面的政策總是好的,壞就壞在下邊這伙人,他們把錢挪用了。”

母親這時疑惑地說:“過年的時候市長才來過的,你說他真不曉得礦上退休工資沒發?”

父親瞪一眼母親說:“我不曉得?還用你來告訴我?我不比你一天坐在家里清楚?”

母親被父親一嗆,不再做聲。她在碗柜上抓過菜刀,說:“割幾蔸菜你帶回去吧。”

無奈,文博只好答應過一段日子再來接父母。他說他這段要忙一陣子,可能就沒有時間回來,這邊如果有事,或者要去,先往那邊家里打個電話。

父親很愉快地答應了。

臨出門,父親從懷里摳出十塊錢來,讓文博帶去給杜瑜。文博不要,父親生氣地說:

“這又不是給你的錢,這是給杜瑜的。我也只能拿得出這點兒。”

文博沒有再堅持,伸手接過,說:“爸,我知道,你和我媽過得也緊巴巴的。”

走出過道的大門來。太陽明晃晃地在悶沉沉的煙狀的云朵里,泛著一片蒼白的水色。父親和母親一直送文博到車站。車開動的時候,文博硬塞給母親手里二十塊錢一張票子。文博一臉輕松的樣子,他始終沒有把家里遭遇的煩心事對父母說。

文博和徐嘉慪氣了。文博和徐嘉慪氣全為錢的事。

那天,文博從虹山煤礦回來,徐嘉就和他慪氣。她替他收拾衣服洗耳恭聽,問他同沒同爸媽講到杜瑜的病。文博心煩著往沙發上躺,說:

“爸病著,媽也不爽,半年沒有發工資……爸倒是說他領到工資立馬就來……”

她發現帶去的錢不對數,問他說:“你帶去的錢少四十五塊,怎么回事?”他照實講了。她就數落:“給老爸老媽用,我沒得話講,不過,你總得分輕重緩急吧,杜瑜這里等著要錢住院,父母艱難,你給他們五十塊錢也可以,偏偏要買幾十塊錢水果——老爸老媽沒有牙,能吃下那么多?你這是作踐錢呢。”接下來,她弄得洗臉盆在衛生間嘭嘭響。

他把手上的報紙狠狠往茶幾上一摔,臉沖著衛生間說:

“我老爸老媽就不該吃幾十塊錢水果呀。”

她高著嗓門嚷:“我是這意思嗎?我是說你這是去借錢呀,還是去替老人解了燃眉之急?現在兩頭急,不替老人打算一日三餐,不替你閨女的病操心,倒弄些個不實在的虛幌子……這家,我是沒法管了……”

“愛管不管。”文博也是心煩生急火,一煩,心里火氣騰一下就躥上來,毫無思索地亮開嗓門說,“這家里頭,吃的用的,你倒是管下哪樣?”

“是我不愿意出去咋的?女人嫁漢,穿衣吃飯,要怪只怪你自己沒有出息。養不活我們娘兒倆,你娶老婆干啥用?”徐嘉見他翻臉,心里窩火,臉上白里透青,又說:“嫌我了是不是?嫌我了你明明白白講呀,我走人行不行?”

文博心里頓一頓,倔氣地問:“徐嘉,你究竟想做哪樣?我沒有出息,我是沒有出息……你想甩開我這個沒有出息的,重新去找個有出息的是不是?”

大橋上霓虹燈亮的時候,天空下起雨來。文博的情緒更加低落。他想起來了,他和報社的王主任說好今天不回去也要給她電話,都是這婆娘鬧的!于是他說:

“你想走是不是?我不留你。以前你有單位時,我忍氣吞聲,小心翼翼,包攬了所有家務,忙死忙活,為能做點自己喜歡的事還得討好你,每天你回到家,說想吃啥我就做啥,說想到外邊走走,就得陪你到外邊走走,你說要給你爹你媽買過冬的大衣,好,買過冬的大衣!說去你舅舅家,一道去,這些事我都不說一句話,現在怎么著?給我爸媽買十多斤蘋果,你倒心疼起來了,你爹媽金貴,只有我老爹老媽身份卑微。”

徐嘉漲紫著臉,顫抖著說:“文博,你捫心自問,我徐嘉真是你說的這種女人?以前你那樣對我,我還以為是你對我好呢,我哪里知道你是這種想法?你說怎么辦我都聽你的。”

“你說這話,是不是要離婚的意思?”文博的話硬邦邦的,一個字兒一顆釘,把徐嘉要說的話都死死地釘住。她正要堵氣說出那個結果,夜空這時很響地打了一個響雷,震得窗玻璃一陣顫抖,天就像被閃電撕破,劃出一道綠幽幽的裂縫,雨水嘩的一聲傾盆而瀉。

杜瑜的房間門便在雷聲的震蕩過程里開了,她手扶門框,一只腳立在地上,面無表情。

“算了算了,我懶得跟你吵架。”文博見杜瑜出來,便按下氣來說,“正經話,鬧下去也鬧不出錢來。杜瑜真站不起來,不光是不能按時上學,就是走路也得一個人陪著,到那時我們再找到錢又有什么意思。”

“我說蘋果的話,不是你說的意思。”徐嘉眼睛失神,語氣頓了頓,沒有再往下說。她轉身扶住杜瑜的肩頭,這才看見淚水在她臉上掛起串珠子,像窗外雨篷上滲漏的雨水。她用臉去貼她,沒有反應。杜瑜的臉、唇、淚如同窗外擠進來的夜風一樣冰涼。徐嘉心里后悔害怕,她一下擁緊杜瑜,喊道:

“瑜兒!瑜兒!你這是怎么了?”

徐嘉抱起她進了房間,用腳從后邊把門關上。

文博再也沒有做聲,他的心在怦怦地跳。

夜深了,文博腳沒有洗便扯開被子睡覺。他把門開著,但徐嘉進衛生間洗漱過后,并不進主臥室里來睡,她猶豫著去了杜瑜的房間。她進去便脫衣服睡了,還把門從里面反鎖上。大約凌晨四點多鐘,窗外雨篷上響起稀疏的雨滴聲,陽臺上傳來輕輕啼哭,他的心立即懸吊吊的,似乎都要碎了。他腦子里浮現出許多跳樓尋死的情景,便起身光著腳,悄悄貼近門簾聽動靜。天亮的時候,陽臺上傳來回身的腳步聲,他這才一閃進了臥室。

天好像剛剛從戀人的床上起來,從里到外都活力四射,透出明朗的亮色。大清早太陽就懸掛在東城高樓上,屋里映照進一層黃黃的光,一片秋熟似的谷黃。徐嘉醒來,床上、墻壁上、枕頭邊全是窗簾在陽光映照下的柔和,她就像躺在一片秋熟后的谷穗里似的,感覺非常溫馨。好幾天沒有暢暢快快做廚房里的事了,她想趁著杜瑜未醒多包些水餃,這樣,文博起床吃了便可以去南城的文琴家。她趿著拖鞋走到窗邊,透過窗簾看窗外一片陽光。她貼近窗簾,從兩片窗簾之間的縫隙看出去,路上已經有行人匆匆地走,她呼出的氣拂著布窗簾輕微地搖晃,就像胸脯在一起一伏。佇立一會兒,她又把窗簾合攏,白朗朗的陽光完完全全被擋在窗外。

退到床邊,她看一眼文博,文博依舊沉沉睡著。興許是愁杜瑜入院門檻費的緣故,他臉上的疲憊顯露在谷黃色的晨光里,那景象像極了新婚之夜在女人身上纏綿得太過的男人。她不想弄醒他,可是,看著他依舊疲憊不堪的樣子,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臉。她把手伸過去,即將接觸他額頭卻又停住。

她緩緩坐到床沿上,脫掉身上的睡褲,伸手到床頭柜上拿衣服換,他卻翻過身來,從身后把她抱住。

“你原來裝睡著呀,壞死了!”沒容她再多說,他一只手便朝她小腹下滑去。

她本不好拒絕他,在按住他手的時候,她心里猶豫了一下,很想就勢倒進他懷里去,以解彼此心里的隔閡,可是,她終于還是把他的手按住,說:

“杜瑜醒來,我得抱她上洗手間。”

他一疊聲地說:“這我不管,這我不管,你讓我摸摸,我才放手!”

她知道他說摸摸便是要做那事,她站起身來說:

“我真的要過去哩,晚上吧。你把精氣神留著到晚上用。”

他便不好再犟,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邊套褲子邊起身,她的蜂腰肥臀撩得他心癢癢,他說:

“還記著昨天的不愉快,是不是?”

“有哪樣值得記的?”她重新坐回到床上,臀部緊挨在他身邊。眼睛看著他,小聲說,“都做八年夫妻了,未必我還在乎你這一回?都說妻賢不戀晨時色,累著了別說我沒提醒你!”

“你是在避著我吧?”

“沒有。怎么會呢?”

“你騙不了我。你的臉都熟紅了。”

“我臉熟紅又不是避你。”

“不是避我就來呀。”

他便將她扳倒到自己身邊。她的敏感部位,他非常清楚,可是現在卻沒有得她通過。他只得又往上移,一把握住乳房,她象征性地掙扎一下,卻不再執意掙脫,咬著牙紅著臉,把眼睛閉上小聲喃喃:

“你耍蠻橫哪!”

他把她的嘴吻住,一只手直探向她小腹下。她的嘴唇奇跡般地潮潤起來,眼睛里有一種水汪汪的嫵媚。纏綿有二十來分鐘,客廳里的電話忽然響起來,響聲執著得讓人心里發慌。

“這么早,會是誰來的電話!”他套上內褲,翻了個身下床,趿著鞋。

“你把睡衣也穿上吧,隔壁門開著,你光著個身子,未必雅觀?”

他套上睡衣,走到客廳里,電話卻掛斷了。

吃過早餐,文博要去報社找王主任。徐嘉叫他打電話解釋一下算了,但他覺得還是慎重一點好,因為記者崗位的競爭很大,他非常看重這份還沒有到手的工作。那天分手時他說好要上的稿子,寫不出來總得有個交代。

果然,王主任臉冷冷地垮著,說:“今天星期幾了,你的稿子還沒有交到我手上來,未必后天出報不經過三審就直接用?報社可不是煤礦!”

文博漲紅著臉,說:“我女兒確實病得不輕。醫生說治不及時會癱瘓……”

“行了行了,你去忙吧。”王主任說,“現在找你這樣顧家的男人也難得。”

文博說:“你別生氣,過了這個坎兒回來我請你吃飯。那時,頭版的稿子我一定期期上。”

王主任說:“我放你倒不是要你請吃飯,是因為我也是我兒子的媽,知道其中的艱難。”

文博心生感激,一連說了好幾個“謝謝王主任”。

文博回到家,先在女兒膝蓋上捏了捏,抱她坐到陽臺的椅子上,讓太陽光暖暖地照到她身上。陽臺上有盆月季花,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徐嘉把水杯倒滿,藥放到凳子上,退后半步看著。文博的臉在陽光里明媚著,他蹲在女兒旁邊,漫不經心地扭開瓶蓋,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顆顆紅色藥丸。陽光里的陽臺顯得很溫馨,也許這段日子疲于奔命,所以平靜下來就能給人一份溫暖吧。街道上雖然有些悶熱,陽臺上的空氣卻很好,陽光透明得有了獨特的形狀。當鋁合金窗里擠進的風吹拂起文博的頭發,陽光就把其中的幾根白發顯露出來,也照出他的面紋皺褶,一副未老先衰之相。淚水忽然溢出了徐嘉的眼眶,她扭過臉看向城市遠處的街道。

“實在不行,給你表哥開口試試。”徐嘉猶豫著,她說這話時很拘謹。

徐嘉說的表哥,就是文博姑母的大兒子,名字叫王乾諧,家在圭河縣城。圭河縣是省里有名的貧困縣,但那里天高路遠,不管是在鄉鎮還是在縣城,只要當一把手都能撈到不少油水。王乾諧中師畢業走關系分在縣委機要科,使錢走通縣里領導的門子,調到河邊鄉當書記,據說在坡改梯工程和扶貧項目款上狠撈了一把,前年結識得省城里一個領導,又調到圭河縣城關鎮當書記;表嫂經營著百貨店,與表哥內外呼應,算是非常有錢的主。

“你知道。”文博本來想嗔怪她的冒失,可是話到嘴邊,他驀地又想起剛剛熄滅的怨氣,說,“他那錢不干凈,輕易我不與他往來。”

徐嘉說:“好好好,你高尚,不與他往來。你看哪里能借出四千塊錢吧。不是我說你,我們去借,又不是白要他的,瑜兒住進醫院以后,緩過勁再想辦法還他嘛。”

望著陽臺外面,文博目光癡癡的,天空的云你追我趕地往南城飛跑,他在腦子里又過濾了一遍在虹山市的親戚朋友,最終還是選擇了文琴家。他和文琴都住在虹山市,他住北城,文琴住南城。兄妹中他和文琴的心性最近,關系最好,文琴家是他最有希望借到錢的地方。

文琴的新房產權證已經辦下來,買房欠的債據說也還清了。去年臘月二十八,文琴把欠他的四千塊錢還他,他說:“你先還別人再還我吧,畢竟,自家兄妹不急用,欠著就暫時欠著。”文琴誠懇地說:“哥,你這里就是最后一筆債,別人的,我已經還清了。”

文琴的男人繼輝在南城供電局,雖然沒有當領導,可每個月的工資也在一千八百塊以上,還不包括季度獎金和年終獎金,家里應該有些存款的。

他想給文琴打電話,家里電話欠費停機。于是他說:

“我還是去文琴家看看吧。”

“她們剛買房子,手里也不寬松,你先搞清楚她們有錢才開口,別冒冒失失地讓人為難。”

“這不用你說。我知道該咋說。”

“給你表哥打個電話,未必真這么難?”

“家里電話停機呢,咋打?去文琴家回來再說。”

徐嘉還想跟他爭幾句,但一想自己的男人本來就是一根筋,不到黃河他心不死,她就沒有再做聲,他能在文琴那里借得四千塊錢回來,當然比向他表哥開口強些。

經過“昨日重現”咖啡屋門口,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文博看見里邊坐了不少客人。他們衣著時髦,舉止優雅,臉上的笑淺淺的,很紳士很淑女。時不時啜著杯里的飲料,有意無意地伸手到面前茶幾上的碟盤,拈一根薯條,夾一粒腰果,叉一塊肉干,就像一雙雙情侶,透著優雅做著秀,出錢的出情的都志得意滿。他有點憤憤,臉上也有點掛不住,就替自己以及自己的女人和女兒感到悲哀。他沒有攤到一個有能力的父親,這幾十年他幾乎一直為一個虹山市戶口在奮斗;女兒也沒有攤到一個有能力的父親,徐嘉更沒有攤到一個可以讓她風風光光的男人。他硬是弄不明白,工作的煤礦隔城區只有二十來公里,自己大學畢業兩年后便成為虹山礦務局醫院“外科一把刀”,煤礦倒閉后他在城里“自謀生路”五年了,自己買了房子,可要把戶口辦到居住地竟這樣難。那個空掛著的戶口不管糧油供應以后,卻專門劃定著人的等級,你雖然大學畢業,而且能力也不比城里人差,但是你分到郊區,你的根基就只能在郊區,你就比城里的哪怕只會打麻將只會賣假貨的文盲低幾個等級。即使是事故賠償,城里戶口的人和郊區戶口的人的生命標價都不一樣,一張戶口憑什么就這樣讓人不平等?他心里蠻不服,憋著一肚子氣,但女兒依舊得交“借讀費”才能讀書,他和徐嘉依舊得每個月比有城里戶口的人多交一份“暫住費”、“城市增容費”和“治安費”。要想在別人的城市討生活,你不低頭不忍氣吞聲又怎么行。再說了,虹山煤礦地底下的煤已經被采空,礦領導都辦了提前退休,聽說局長書記把自己的公司開到市區和省城去了,你不低頭不忍氣吞聲,就得像父母一樣住在虹山煤礦的破瓦房里過日子。說去說來,你忍氣吞聲你低頭,實際上是為女兒將來不再因為不是城里人被城市歧視啊。想到女兒,他的心思不由自主地又回到她的病情上,回到是否能在文琴那里借到錢的猜想里。

環城車遠遠開過來,文博讓過兩撥人直朝車門擠過去。本來是只坐半個鐘頭的車,可是因為趕上乘車高峰,加上客車站那里被車輛堵路,他到文琴家小區門口的車站下車時,已經是兩個鐘頭以后。

文博神經一直繃緊著。雖然文琴與他關系很好,但她家剛剛買房子,裝修,接著又換家具,家里還不空得慌?文琴一向手散,兩邊老人身上她暗地里貼補了不少錢。就算能節約出一兩千塊錢,可她不得不為旭子上學留著,現只要有個人讀書,家庭開支的主體部分就得往學校傾斜。學校,醫院,住房,一個連著一個的無底洞在前面挖出來等著你,邁過去一個還有一個,積蓄十幾年的血汗錢,也許一場疾病就讓你一貧如洗,生命的意義全在一日日地為保存生命做著準備。

正想著,文博已經跨進住宅區大門,進門便看到圍墻后邊的水泥廠排放煙塵。他頓了頓,濃濃的煙狀粉塵扭結成一股水缸口般粗大的煙柱,騰騰地直接連接到半藏半露在云層里的太陽的周圍,那情狀讓他驀地想到兒童故事《杰克的豆梗》,眼前的煙柱會成為故事里那根連接著另一種命運的豆梗嗎?它能給人帶來幸運嗎?

時隔兩個月,這個智能化小區有了非常大的變化,而讓文博感覺變化最大的是小區里居然又開設了個地攤菜場。他穿過擺著魚、鱔魚、牛蛙、蝦、雞、鴿子、兔子的地攤,鼻孔里感覺到了魚腥味和雞屎味里有水泥粉塵的存在。云層越積越厚,把太陽完完全全藏了起來,天色越來越暗,天邊在偶然間拉亮一道閃電,天有了要被撕裂的跡象。文博的頭發被風吹成一蓬亂草,他瞇起眼睛。吹吧,吹吧,最好能把水泥粉塵吹過山那邊去!風好像聽懂了他的話似的,漸漸地就呼呼叫起來,打著旋兒揚起一些塑料袋和廢紙片在樓與樓之間飄揚飛騰,揚起的灰塵比先前更濃密,讓他睜不開眼睛,他便佝僂著腰匆匆朝前跑了。

八棟八單元八樓八號便是文琴家。連著摁了四次門鈴,耳朵貼著門聆聽,屋里沒有響動,他有些失望,正嘆自己運氣不好,卻有腳步聲移向門邊來。開門的是文琴的婆婆。老人并不很蒼老,只是長年患風濕走路不方便,很少出門。她在文博摁第四次門鈴后開了防盜門。

“噢,伯母在家里啦?我還以為沒有人在。”

“他們都去派出所了——早晨,給你家里打電話,沒人接……”老人顫著聲說。她眼神木木的樣子,雖然渾濁的眼睛落進眼窩里,文博還是真切看到了她噙在眼里的淚花,他驀然發現那目光里閃過了深藏的恐懼與絕望。

“出什么事了?”文博沒有進門,只朝屋里看了看。他表情平穩,目光卻有點兒慌亂。

“旭子丟了。”老人身子晃了晃,淚水像臨近干涸的濁水一樣沿著眼角往兩邊滾落下來。

文博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就好像身上穿著六月天的T恤突然掉進了冰窖之中,嘴好一陣閉合不到一處。

“在哪兒丟的?!”

“作孽啊,我!”老人悲愴地說,“文琴下夜班來聽我想吃筍子燉豬排,要去弄,旭子纏著跟她去。文琴說,買小排的工夫,頂多十分鐘,買好小排轉身來時旭子卻不見了。”

文博越來越緊張,臉有點扭曲,他自己也搞不清是因為女兒的住院費無望,還是因為旭子的失蹤。使勁兒閉一下眼睛,他神情木然地從八樓下到地面來。

走出單元門,天陰沉沉,厚重的云群蝙蝠一樣往南郊公園那邊飛渡,稀稀拉拉落著大顆大顆的打頭雨。水泥廠聳入云里的大煙囪吐出的濃濃白煙,被風吹得直朝南郊公園那邊飛渡,散亂得不成形狀又奇形怪狀。風在樓房頂上嗚嗚叫,偶爾有一扇兩扇窗子嘭嘭響。單元門出口二十米遠就是菜場,菜場上腐濁之氣和魚腥味夾雜在卷著塑料紙片的風里,橫空拉起的電線上纏著許多風箏竹條和隨意丟棄的雜物,被風吹得不住地晃蕩,噼啪有聲;菜場上有傘被旋頭風吹起的攤主,正不顧一切地追著傘;風卷起雜物和灰塵,行人便在路上被那一團團灰塵隨意吞吐著。

“天要下雨!”文博頓了頓,仰頭望一眼天,說,“未必天也不讓我出門?”

正埋頭往前走,岔路口幾乎撞上迎面走來的文琴。文琴和繼輝無精打采地過來。

文博一步搶上前去問:“你們去派出所,他們怎么說?”

文琴抬起頭來,委曲地叫了一聲“哥”,撲到他懷里,哭起來。他扶住她肩膀,勸慰著說:“哭能把旭子哭回來?派出所到底怎么說?”

文琴激靈一下,停住哭泣,退離他半步,站住了,說:

“派出所能怎么說……”

繼輝說:“派出所倒是備了案,可是,值班民警做不得主,他說要等所長回來才能定方案……等到他們所長回來,旭子可能已經被帶出虹山市了。”

文琴又抽搐著哭起來,路人圍了一圈。

文博聽得神色黯然,說:“既然這樣,還指望啥派出所?我們分頭去車站和幾個出城的路口,多找幾個人來幫忙——”

他們沒有多商量,但是對文博的提議完全贊同。文琴突然醒悟過來,前面這近七個鐘頭是白白浪費時間!有誰會像她與繼輝這樣傻呢!兒子是自己的,沒有錢,非親非故的,這年頭誰還會白幫你去操心?難怪備案的人說要等所長回來才能定,他未必不能打個電話請示?她感到空虛,出了一身冷汗,脫口說:“全憑哥出面,我和繼輝心亂七八糟的,實在昏頭。”自此離開派出所以后,他們就再沒有進去過。

三個人頂著風雨回文琴家。翻出旭子近期的許多照片,便又一道出門去。

雨這時下得非常稠密,路上已經有水在流淌。

出小區路口,文博攔了輛出租車,轉眼就消失在煙雨里。他先去電視臺,接著奔報社,把旭子的照片送到朋友們手上。當天傍晚,有線電視臺信息窗就以不同方式發布了旭子失蹤的消息,熱心的朋友也朝虹山市四面八方打電話。

連續幾天,文琴不停地在文博耳邊嘮叨。她說:“旭子會不會被拐出虹山市區了——”

文琴心理的脆弱和六神無主表現在她對文博無限的依賴。她的極度恐慌全在于她的六神無主和對繼輝的百依百順。文博本來是找她借錢,尋求幫助的,不想錢沒有借到,卻不得不先幫助她和繼輝。繼輝這時變得非常易怒和暴躁,旭子突然失蹤,對他來說似乎生命已經失去了一半,而另一半正徘徊在等待結果的每時每刻。臨出門時,繼輝說的那句話讓文博實在放不下心來輕松地走。

繼輝說:“旭子真找不回來,我就在社區辦公室點把火——我不活了。”

文博說:“旭子怎么會找不回來呢?只是個時間長短的問題嘛。再說,旭子又不是社區的人給你弄丟的。”

繼輝說:“他們收了攤位費,這個菜場才得以在小區里設立;買這里的房子圖清靜,現在可好,把菜場擴展到樓腳;治安不好,業主已經反映過多次,可是他們收了攤主的錢,就把事壓著,還說這是為方便居民生活!菜場不擴展到家門口,旭子能丟?”

繼輝說這話時牙齒咬得咔咔響,那個瞬間,弱者、絕望者、復仇者的目光都從他的眼睛里噴射出來,他的語氣像凍雨突然裹到身上來,寒徹肌骨,讓文博不寒而栗。文琴送文博走到四樓的轉角,文博背地里讓她無論如何留意繼輝的舉動,千萬不能由著性情來。

隨后的幾天,他們幾乎吃住都在車站和出城的路口。家里的錢用得所剩不多,電視和報刊登尋人啟事已不可能,文博就買了些紙來用毛筆寫,然后讓文琴和繼輝出去貼。星期二的早晨,文琴正把尋人啟事往一根路燈桿子上貼,走上來幾個人把她圍住,是城管的,抓了她亂貼野廣告的現場,帶上車就朝城管隊去。詢問,筆錄,然后下達處理意見:罰款五百元。文博那時在東門橋,接到文琴的電話,留下繼輝,他立即攔了輛出租車朝城管隊狂奔,還不忘注視著車窗外飛逝的街景。這幾日他一直這樣看著街景,幾乎不放過一個從他視野里閃過的人的臉。

一拐彎,前面是虹山路。文博讓司機停下,看著路口進去二十米遠的城管隊大樓院壩里堆著亂七八糟的物品。其實他不想來這里,他對穿制服的人群有成見。1983年他被拘留,就是因為一個警察用剪刀剪掉徐嘉的小褲腳,一下撕成布片讓她當街露出內褲,他打了那個警察一拳,被虹山區派出所銬了。后來大學的班主任找學校領導,學校出面保他,還是被拘留了十五天。那時候警察的工作就是整天走街溜巷,腰里插著一把剪刀,一把推剪,專門整治大包頭、喇叭褲和不順眼的“奇裝異服”。前段他在花鳥市場賣字畫,遇到城管隊清街,他和市里一個書法家從花街一口氣跑到虹山路,還是沒逃掉。字畫全被沒收了,筆墨還在身上呢,正好成了占道經營的證據。早知道那幾支筆會成為罰款的證據,就該把它扔了。那個姓黃的書法家跟他說,罰款就罰款吧,你就當被扒手扒了一回。那時候正是臘月十四,天冷得他縮頭縮腦,風老往貼身的內衣里鉆。現在,他下車來,因為妹妹在那棟樓里,他又要去看那群人的臉色。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才真正逃離那棟樓在他心里的壓抑。

拐進門去,再上四級水泥階梯,門廳里擺著一張大臺柜,三個保安坐在臺柜后邊說著獎金的事,光線一片水白。他走過去,把身份證放到臺柜上,又說明來訪的理由,一個用指甲刀修剪指甲的保安冷漠地說:“在四樓,直接上去。”

樓道里光線昏暗,文博徑直走進“綜合治理辦”,見幾個城管員正在吃飯,文琴蹲在墻腳,兩手捧著臉。見他進來,文琴立即站起來,淚水忽然溢出她的眼眶。她撲過來,好像很冷似的哆嗦一下,竟哭起來。文博安慰她,上前與走過來的城管員交涉。城管員說:

“你是她家里人?”

“我是她哥。”

“你知道,市里正搞消滅野廣告專項整治,她卻四處亂貼,這正是風口上啊。”

“行了。要罰多少你就說吧!還得去找她兒子!”

“好,你這么爽快,就罰三百吧。下次再抓住,就要翻倍了。”

文博從貼身衣服里摸出三百塊錢丟到桌子上,就拉著文琴往外走。

一天時間,文博和繼輝東城西城轉了四五個來回,也到過一些商場,他感覺旭子不可能出虹山市。旭子已經五歲,知道家里的電話和地址,不熟悉的人要帶他出城,他肯定會又哭又鬧。不過……文博心里一陣抽搐,臉上的肌肉跟著顫抖了一下。如果被人使了藥,一覺醒來,人早就出市了。然而,文博的第一感覺是旭子不會出虹山市,就像他感覺杜瑜不可能真的會得小兒麻痹癥,不會下肢殘廢一樣。旭子要找,杜瑜的病也要治,但是他覺得,這兩件事情應該有驚無險。畢竟,杜家幾代人都沒有做過虧心的事,繼輝家幾代都是與世無爭的。

回到家里,文博渾身的疲憊就全上來了。那種疲憊像連續在女人身上熬了幾天,睡意與虛弱上身來,壓著眼皮,墜著兩只腳和兩只手,讓他對床產生無比的向往。面對徐嘉煮給他的肉末面條,他既感覺不到餓,也沒有一點食欲,可是真躺到床上了他又沒有睡意。連在沙發上打盹都不可能,他只好作罷。于是就想一些古往今來的事兒,他遇到艱難的時候最容易想起“藝術來自苦難”這句話,一想,心里就平靜下來,就想吃點東西。似乎女兒的病也就不是病,而是讓他盡力表現親情和愛的布景。

一周以后,旭子回來了。

旭子是被一個叫周桂梅的女人拾到的,她拾到旭子純粹在無意中。她是環衛站的清潔工,早上清掃完回家的時候發現旭子站在火車站旁邊的花圃邊哭,她便把他領回家去。起先,她曾問旭子家庭地址,家里的電話號碼,然而,旭子在她家的三天里一句話也不說。她每天早出晚歸,中午也不回家,就讓她半身不遂的男人看著旭子。星期六她起了大早,把旭子送到電視臺,原打算通過直播尋找旭子的父母。電視臺的人一眼就認出了旭子,立即打電話到文琴家。

旭子是被文琴辭退的保姆拐離菜場的,保姆騙旭子說帶他去繼輝那里。

聽說旭子在電視臺,派出所的干警很熱心,立即讓電視臺的人聯系繼輝,強調他們愿意派車護送旭子回家。報社總編也說,他們打算拿出版面做個媒介與警方聯合尋找旭子的報道。然而,繼輝卻私自與周桂梅聯系,請她帶旭子回她家去,他要親自登門去接兒子。

接旭子回家是在那天下午,文博陪同文琴夫婦去的,同去的還有報社的兩個記者,派出所的人知道消息趕去時他們已經離開了。

盡管周桂梅一直拒絕現金酬謝,但是當文琴和繼輝得知她男人半身不遂的實情后,還是堅持給她三千塊錢。又一個星期,繼輝和文琴帶旭子去周家,還特意把旭子過繼給她做干兒子。文博再一次去文琴家,旭子已經過繼給周桂梅,兩家成了親家。

積蓄的六千多塊錢,在尋找旭子的日子里花光了,人還拖得筋疲力盡的,細想起來,這場變故讓文琴和繼輝感到后怕,他們在屋里足足休息了一個星期才出門。文博在這個星期里去過三次,只找他們說了說話,便走了。文博沒有讓文琴和繼輝知道杜瑜的病,也沒有提借錢的事。

文博心里亂亂的,他不道自己怎么開口給徐嘉說。旭子找到了,他身心里的一切又跟杜瑜粘到一起了。文博只操心杜瑜的事。只想回到家里就看見杜瑜能自己奔到他懷里來。只想聽到杜瑜在電子琴上彈《鈴兒響叮當》。只想擤杜瑜的小鼻子。只想同杜瑜在茶幾上下軍棋,讓徐嘉在茶幾邊替她著急。

文博兩手空空地回到家。剛進門,徐嘉邊替他拿拖鞋邊說:

“杜瑜竟獨自站在床上。我親眼看見的,她足足站了有一分鐘又二十六秒。”

文博驚喜地說:“真的?!她的病或許真是一樁有驚無險的事情?”

文博讓杜瑜當著他和徐嘉的面再站一次,可是,杜瑜的小動作終究沒有逃過文博的眼睛。徐嘉也看得清楚,杜瑜的腿打著顫,她努力用左腳幫右腳支撐身子。見瞞不過去,她非常誠懇地說:“我知道這樣做瞞不過爸爸,可是,我的腿真的輕松了許多。”

徐嘉完全泄了氣,她坐在杜瑜的床邊,長嘆了一口氣。文博卻相信杜瑜的感覺,他仔細看了她老半天,眼珠子就在她膝蓋上沒有移開。好幾次杜瑜都想撐起來,可是她穩不住身子,努力試過幾次,只好作罷。然而,這依然讓文博覺得,格林巴綜合癥不應該是杜瑜生的病,生活和命運不會對他雪上加霜。

誰是誰的依靠?命運把文博和徐嘉推到生命的卑微處,做記者的事滑脫以后,文博和徐嘉交替著往再就業中心奔來跑去,然而,招聘往往成了選美、關系較量、變向招生和收取資料費。一周下來,資料費、中介費用去一百多,工作卻像彩票動力,成了無休無止的夢。

文博心里煎熬著,他不知道哪一個招聘信息是真實可信的。他出門來,漫無目的地滿街竄,只要看見鋪面門口張貼著“招聘”的,他都要上前去問一問。走進“紅蜻蜓”精品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迎過來時,文博心里一陣慌,趕緊調臉面對壁掛的衣服,裝著隨意看看的樣子。女孩扭著腰過來,走到他面前,柔軟地問:“師傅想買點啥?”那聲音甜甜的。在她眼里,他的年齡不是來找工作的,而是她的顧客。文博慌忙說:“隨便看看。”女孩又說:“師傅您看,品種款式都齊全,買不成看看也成啊……”文博朝四周望了望,轉身退出來,離開時,他心還怦怦地跳。

歇下來的時候,文博的情緒同在面試時一樣不穩定,一籌莫展的心緒糾纏著他,他想甩也甩不掉。自從米價上漲以后,市面上的商品都在不停地跟著漲價,鹽、醬油、肉、菜油、小菜,一天一個價地瘋漲;電話月租費從原來的十五元增加到二十元,身份證剛辦下來又要換代,小區房開商要把供電關系交給供電局,又要住戶重新繳納一回開戶費,電視又使上了數字科研成果,重新開通每戶得交三百八十元新裝費。通知貼到住宅門口,通知上解釋說此舉是市政工程,結尾都著重指出停機、舊身份證作廢、斷電云云。日子一天一個樣一天一個要求地變來變去,街道辦事處和居委會掛了社區的招牌,包里的錢被摳空了,徹底打亂了家庭的生活計劃,使得文博不停地調整自己也無法應對。后來,他徹底放開家里的事,走到街上去。滿街的招聘廣告都向著俊男靚女。他溢著惶惑的臉上,有了一種陰郁的東西。文博想,不能眼看著女兒的腿就這樣廢掉吧。

文博告訴徐嘉他已經找到工作的那天夜里,徐嘉也說了她和飯店的老板談好了去上班。文博說,他的工作不是很累,一個月只月底上幾天班,搞的兼職,其實就一早晨的活兒。徐嘉說她去飯店做的是煮飯工,早晨八點鐘去上班,下午七點多鐘才可以下班回家,晚上吃飯的人多,基本上沒有休息天。

第一次下班回家,文博有點氣喘,渾身疲憊面色蒼白,大病初愈的樣子。躺到床上,他也還覺得渾身虛弱。他說這幾年把人養得懶散了,第一天上班就感覺到疲憊不堪。他說他汗出得多,想喝杯鹽水或者白糖開水穩一穩,然后睡一覺。徐嘉立即沖了一大杯白糖開水,服侍他喝下去,又給杜瑜交代了話,這才拿著挎包出門去。

隨后的幾天,文博一直待在家里。他說他在家的時間多,他可以多管家里的事和寫點字。徐嘉說這樣也好,她可以一點心不分地做好她的事情。因此,隨后的日子徐嘉幾乎從早晨七點半鐘到晚上十點鐘都不在家。起初,徐嘉說她在酒樓煮飯,后來又說做傳菜,他不知道傳菜干的哪樣事。徐嘉說,就是走在餐廳與廚房之間,把客人點的菜譜交給廚房管事。

“端不端菜?”

“傳菜不端菜,不過有時也有特殊。”

文博覺得,傳菜的工作她累不垮。后來她又說改行在一家大酒店做酒水推銷,工資比做傳菜高些。酒水推銷拿績效工資,有時候還得陪客人喝酒。他擔心她身子被酒精醉垮,勸她重新找份事做,她卻說沒事。從那以后,半夜他常常醒來,透過屋里淺淡的亮光,就凝視到徐嘉疲憊的面影。她蜷縮在他腰的側面,身上隨意地蓋著毛巾被,腦袋倚住他的腰窩,眼角的魚尾紋似水面上的柔波一樣一條追趕著一條。這一切看在眼里,他心里不禁涌起一份慘淡與痛楚。

床頭燈重新被開亮,隨著枕頭邊摁鈕那聲幾乎忽略不計的“嗒”,臥室一下子從黑暗中跳進朦朧的夢境。但是給他最明顯的感覺仿佛進入了煙雨里,他是在透過那掛雨簾看她,她身子的疲憊也同夢一樣縹緲無定。凝望的時間久了,漸漸地就有汽車駛過的碾軋聲傳進窗來,在這臨街的小區里,夜幕下的寧靜終于被清晨的噪聲撕破。

徐嘉醒來時迷迷糊糊的,她伸了伸腰,一翻身腿便搭到文博的身上,蓋著的毯子滑到一邊,身子貼住他,吐出一串哼哼,既像是陶醉于幸福的睡眠,又像是被酒精醉得精疲力竭,歇上五分鐘便真的醒了。

她也有在他開亮床頭燈的瞬間醒來的時候,她醒來他就伸手去關熄朦朧的燈,倒是她伸手去把他的手摟過來,抱在自己的胸前,眼睛里流露出水一樣的柔情。往往這個時候,他就把嘴唇壓過去,合在一起,一下一下慢吞吞地吻著,只等到了兩個人都生起欲望,他便用膝頭去分開她的兩條腿。

性愛是煩惱與疲憊的催化劑。

后來兩個人就重新擺正各自的身子,睡意卻無影無蹤。于是就聊家里的事,聊兄妹之間的事,聊電視和報紙上的事,也聊各自順心不順心的事。婚床像童年時老家谷堆旁邊的草壩子,寧靜的夜里想聊哪樣就聊哪樣,全憑一時的興致。其間他問她身體是不是吃得下來,也囑咐她不行就辭掉工作,女人,不能太苦了自己。起先,她笑著說沒有事,后來,他再說這類的話,她的眼淚就滾滾而下。有一次,他說他想去看看她工作的環境,她立即露出惶惶不安的樣子,他問她是不是在酒店里受了什么委屈?她傷心地哭了,很虛弱地依偎著他,卻說沒有。他就拿她的手在唇邊來吻,他想給她一點慰藉。突然,他發現她手臂彎里的血管上有針眼,他驚訝地問:

“你是不是病得不輕?已經靜脈注射了?”

她緊張地把針眼藏了,把話題引向別處。

他覺得不對勁,就說:“你一直病著,是不是?”

她堅定地說沒有。

他又說:“難道你連我也要隱瞞著嗎?你總得說清楚這針眼是怎么來的,該不會是你染上毒品了吧?”

她不假思索地說:“這方面,你放一千個心。”后來她見他真的急了,說今天喝酒吐得厲害,推了一針50%的葡萄糖。

她的回答和精神狀態讓文博涌起一陣酸楚,他一把摟過她,淚水忽然就溢出了他的眼眶,他說:“嫁給我,苦了你了。”

徐嘉重新將頭貼到他的胸懷,流出一臉淚水。

夏天說完就完了,而物價依舊虛高不下。文博給報社趕寫一篇新聞稿,標題叫《生活用電也存在批發零售?》,內容是他居住的小區房開商收了業主開戶款,不僅不為小區住戶到供電部門開戶,還以高出虹山市生活電價每百度十二塊錢的價格倒賣給住戶的事。小區人找過市政府,也找過房開商,后來還找過物價局和工商局,然而最終都是“此事正在調查中”。文博的稿子寫出來,卻因為房開商是幾家新聞單位的廣告客戶沒有被采用,回到家里他把稿子在煤氣灶上點燃燒了,推出洗衣機洗衣服,無意間在徐嘉的內衣袋里發現了采血卡。卡上記錄著徐嘉每一次被采血的時間。文博退到客廳里,把身子陷進沙發里呆呆地愣了四十分鐘,后來他又悄悄把卡放到她另一件衣服口袋里,表面裝著若無其事。傍晚,徐嘉回到家里,文博用當歸、黨參、大棗等燉了一罐子雞湯,不容商量地守著她和女兒吃光雞肉喝光雞湯。

電視里的新聞熱鬧著。起先是市領導給民工討工錢的事,鏡頭上是市委書記帶著一幫職能部門的人背著手站在一個工地上,表示要盡力做好全市范圍內清退民工工資的事,他還說要把這件事當做政治任務來抓。似乎,他一身可兼任勞動監察隊的隊長、法院的院長,他生來就是專為追討民工工資而當書記的。接著播放新區落成第一線的鏡頭,市長在一伙人簇擁下,挺著胸腆著肚,雙手掐腰聽跟隨的人指點介紹,然后他再一手叉腰,一手揮動著,既像作重要講話,又像在新區畫了個圓。后來是市委書記率領四套班子成員,驅車趕往虹山煤礦,給退休礦工和下崗職工“送溫暖”。書記坐在磚墻裂著縫一屋黑暗的老房子里,膝上放著文博幺兄弟文清的孩子,手拉著文博母親的手。起初,書記說虹山煤礦的職工為國家建設與繁榮做出了重要貢獻,接著他代表黨和政府感謝他們,并雙手把慰問金一百元遞給旁邊文博的父親。書記的舉動感動得母親流下淚來。后來就說些家常,問問膝上的孩子幾歲,家里共有幾口人,兩老身體是否硬朗,他表現出的親切與溫和就像文博遠在美國的姑父六年前回來的情景。

徐嘉迷惑不解地說:“一百塊錢?是他個人的還是政府的?”

“也許是他個人的吧。他原先在礦務局當書記,聽說吃得不少。”

“那還不是礦工的血汗!”徐嘉說,“他不知道虹山煤礦半年沒發退休金了嗎?”

“你爸該把錢退還他,然后把他們攆出門去!”徐嘉啪地關掉電視機,然后一聲感慨:

“虹山煤礦啊!”

兩個人結束無名火的時候,天亮了。

徐嘉看著杜瑜,心里苦澀。本來,她和幾個女人在夜漫漫舞廳前擺了擦皮鞋的家什,已經做了一個多星期了,生意一直不錯,可她沒有看出那天叫她擦鞋的是城管隊的隊長。她沒有多想就收了他的錢。第二天,她剛在舞廳門口的行道樹下擺好椅子,就上來幾個身穿城管制服的男人,不容分說把她和幾個女人都叫到城管隊辦公室,沒收了擦皮鞋的全部家什,收盡身上的現金也不夠交罰款,最后寫出欠條才放她出來找錢補交。

出門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男人。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雖然受了委屈,但她不敢對文博說,也不敢把事情講出去。

又過了一個星期,杜瑜已經能下床了,雖然邁不開腳,但是她的病有了希望和轉機。

大清早,文博說他要去上班,徐嘉留在屋里。后來杜瑜睡著了,徐嘉也出了門。徐嘉出門匆匆朝采血站趕去。采血站的回廊里有不少人,猶猶豫豫的是新手;有的臉色蒼白,營養不良;也有職業賣血人,像不從身上抽出幾管血來就不好受。徐嘉交驗了血卡,窗口里領表填上,驗過血,去采血室,走到采血室門口,她與一個護士撞了滿懷。

徐嘉說:“我這等錢急用的倒不急,你卻……”

“有人暈過去了,真對不起。”護士抱歉地解釋說。

徐嘉就擠進去,幾個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圍著一個面如白紙的男人。

“——文博!”徐嘉幾乎脫口而出,心里立即慌了。

她竟一直沒有想到,文博所說的工作竟是賣血。她破例第一次驗了血沒有接受采血,退出采血室,匆匆朝家里趕。一路上她眼里總盈滿了淚水,回到家就摟住杜瑜哭,以至于把杜瑜也弄得不知所措地跟著哭了好一陣。

文博回到家時,天已經擦黑。文博直接去杜瑜房間,想看看她的腳是不是又有了好轉。文博進屋時,杜瑜站在床上聽到腳步聲,轉過頭說:“爸爸,你看見了嗎?”

文博搶步上前,一把抱住杜瑜,說:“看見了!”

徐嘉這時也進屋里來,她問文博:“你怎么這么晚才下班?”

文博說:“今天人手少,活多,干完了就不想動身子。”

徐嘉說:“你先和杜瑜說說話吧。飯上桌子我喊你們。”

街燈亮起來,閃爍在迷離的霧罩里,警車聲和工地的噪聲交相應和在城市的夜里,讓文博產生虛幻無著的煩惱。徐嘉替他盛了大半碗雞湯,他也沒有喝完。男人喝不下去,這讓徐嘉心里發慌。他不說,她也不問,但是夫妻兩人從此彼此間都有了自己的秘密。他慘然地笑笑,說人好好的喝哪門子雞湯?

她心里非常苦澀,說:“不想喝就不喝吧,我手腳笨,熬不出好雞湯來。”

這個星期她一直沒有在他面前提上班的事。

夫妻兩個一直處在一種僵硬平靜的狀態,這個季節對他們來說無疑過于漫長而殘酷。

秋天說來就來了。

這是個讓人產生愁緒的季節,文博和徐嘉一起交替著早出晚歸的日子,過著他們愁緒如麻的秋天。日子越來越逼迫人,有時候緊張得人就像城市樹上飄落的枯葉,在煩躁的噪音和汽車尾氣的污染里找不到一綹干凈清靜的泥土,你想化作泥土也沒有機會。惟一讓他們得以安慰的是杜瑜的病已痊愈。私立骨科醫院的結論是:杜瑜膝蓋骨有損傷痕跡。后來經過反復追問,她才說在幼兒園里被姓何的小朋友從滑滑板上擠掉到地上。

“大班的娃娃,誰碰了誰都是正常的,”文博說,“只是,王老師不該隱瞞這事,讓我們走那么多彎路,多操那么多心。”

文博本想找幼兒園討說法的,可是杜瑜跨過年去就到讀書的年齡,他不得不替女兒的讀書四處托人找關系,因為,他和徐嘉戶口檔案依舊在城郊,買房時就聽說能遷移戶口的,可是三年多了卻還沒有兌現市政府的這個承諾。文博到再就業中心找工作的夢也徹底破了,謀生是擺在他和徐嘉面前的第一內容,他不能不考慮一日三餐和杜瑜要交的擇校費六千元,學雜費兩百元,校服費一百元,素質教育費一百元,信息費八十元,訂報費五十元,興趣活動費五十元,試卷復印費十元,早、中餐費一百五十元(自愿),飲水費十元……任何一個能讓他找錢的環節,他都不會放過,比如晚報上新開了一個欄目叫“休閑時光”,出的是一些貼近生活的話題要大家撰稿,雖然他覺得那是些無聊的文章,但還是一改以前那種非藝術專欄不投的脾氣,以不同的筆名給“休閑時光”寫稿。星期五,他的散文《父親像棵樹》發出來,欄目編輯第二天就打電話給他約稿,請他撰一篇《先成家還是先立業》的文章。他用了二十分鐘一揮而就,親自送到報社去,星期五又發出來了。一篇短稿三十元,而文博只用了二十多分鐘。所有報紙副刊和休閑刊物就成了他首選的謀生地。不過,稿費收入極不穩定,而且除了生活,還要積蓄能讓杜瑜讀書的費用,那還是天文數字。

臨近中秋。省里出臺了購房可以入戶的政策。虹山市的幾家報紙都以不同形式登載了購房入戶的消息。“購商品房六十平米,手續齊全,可以申請戶口遷入。”文博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和徐嘉帶著杜瑜在虹山水庫寫生。看到報紙上開了戶籍熱線,他立即打電話詢問,得到證實后,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他本來要立即下山去派出所的,徐嘉說星期天你去找誰呢?他一想徐嘉的話說得對,便把杜瑜扛到肩膀朝山頂的東林寺去。他說:

“喂,我們去寺里給菩薩燒炷香吧。”

……

日子把文博和徐嘉打磨得滿眼滄桑。工作雖說還沒有著落,或者徐嘉開雜貨店和文博寫些無關痛癢的文章還不算工作,但是眼下家里的日子畢竟總還能勉強朝前推移。生活在城里的許多人家,也許也正過著他們這樣的日子吧。有這認識之后,白天黑夜的時間,日子里的一切都像平靜的水面,文博和徐嘉又回到杜瑜還沒有病倒前的狀態,夫妻兩個各人都做著各人的事,也不去想這做出來的事會在別人的議論里做什么樣的談資,只是每天都不停地做,一為謀生度日子,一為本來就想找點力所能及的事情來做。在別人眼里,他們像是在一心一意地挨著日子,誰也不會注意他們內心里的激動與悲涼。有時候文博就想:有人活在別人眼里,有人活在別人心里,也有人既不活在別人眼里也不活在別人心里……這最后一種活法也許才是浮生的命途。

開通了的路橫橫地像一條河擺在徐嘉開的雜貨店門前,文博平時都在雜貨店里坐著,徐嘉在的時候他做他想做的事,徐嘉忙不過來或者出門去打貨,他就主動替換她。這年春季里的某一個清晨,文博手里正拿著一本名叫《孤獨之城》的新潮小說翻看,離他不遠的樹下有一對背背兜的農村夫妻坐著,女人的手里拿著一個從旁邊店里買來的白面饅頭,她先遞給男人咬一口,然后她自己咬一口,夫妻倆就在樹蔭里一口一口分著吃。沒多久,饅頭就被全部吃盡了。隨后,男人從腰眼袋里取出一瓶水來,遞給女人,女人喝了一口又遞給男人,男人又遞給女人,他們好像還在這一組動作里講了幾句纏綿的話。不過,遠遠看去,單憑他倆嘴唇的翕動以及彼此的推讓,旁觀者猜想不出他們說話的內容,就像是隔著透明的玻璃看啞劇。

這時有人遠遠地沖著樹蔭下招了一下手,叫了一聲“背兜”。招手的是個年輕的女人,女人身上穿了一件收腰的短皮草紅夾克,下邊是一條掐腰肥臀又顯腿的紅皮褲,她懷里抱著一只雪白雪白的寵物狗。剛吃過饅頭又喝了水的背兜夫妻就都站起來,朝喊背兜的女人跑過去。后來年輕女人說了句什么,女背兜便停下來,男背兜跟著她走。臨走,留下來的女背兜把剩下的水塞到男人的腰眼袋里……

那情形讓文博非常感動,以至淚水忽然溢出他的眼眶。這時杜瑜背著書包從側門進來,他便放下手里的書,讓剛放學的杜瑜替他守著店鋪,他要穿過門前街道去公交車站接徐嘉。

穿過馬路的時候,淚水又一次溢出了他的眼眶。那一刻,他非常希望把走過的日子重頭再來一遍,他應該很好地呵護徐嘉,讓女兒生活在沒有憂慮的生活里,不讓她過早地感知生活的辛酸和沒有指望。想著剛才的情景,他似乎知道怎樣才能面對明天出現的一切,知道怎樣才能把日子向前推移。很快,他就把自己的生活同那對背兜夫妻的日子在想象中不留痕跡地卯合在一起了。這時,一輛飛速行駛的車從他身旁碾過,把他掛倒在路邊上。他睜開眼睛想站起來,天上的陽光一陣旋轉,仿佛一個燦爛的旋渦緊緊地裹住了他,站在遠處看著他走近的徐嘉看到了這一幕,她手一松,背著的雜貨拎著的飲料提子嘩的一聲掉在地上,摔散了,摔出了很大的聲響。

柯真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生于貴州省織金縣六圭河畔,大學畢業,出版長篇小說《遠征》;近年有小說、散文、詩、報告文學以及文學評論一百多萬字見于《上海文學》《山花》等五十多種報刊;系列散文《想像中的風景》獲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提名),組詩《城市景象》獲“中環”杯第三屆“上海文學”詩歌三等獎。中國煤礦作協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貴州省作協會員,現居家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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