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都市敘事”的文化關懷與精神還鄉

盧年初曾經用潔凈優美、富于詩意和理性的文字來描寫記憶中的鄉村，那些遠離都市的柴禾、水井、稻草、老屋、犬吠、木板橋和牌匾等在作者沖淡的筆下一天天老去又一次次新生，出版的散文集《帶著村莊上路》受到彭見明、蔡測海、王躍文和陶少鴻等名家好評。作為從農村來到城市的“漂泊者”，在鄉村俚語里懷想、在民間小調里解詞，是許多寫作者最為常見的創作模式，但嘗到甜頭的盧年初是個“不安分”的人，確切地說，是個不愿重復、喜歡挑戰、尋求超越的人。正因為此，他沒有沿著輕車熟路的寫作方向走下去，而是把目光投向當下、投向身處其間的機關。在他的敘事中，生活向我們展現出另一番景象，既不是簡單地對鄉村歲月的無情顛覆，也不是改變一種視角對官場生活進行現場直播，而是從文化關懷的維度對機關生態進行還原性解讀。

作為對過去宏大敘事的一種揚棄，盧年初的寫作不是出于功名的目的，而是出于精神著陸的需要，因為從農村進入城市的漂泊，不僅是一次地理上的遷徙，更是一次文化心理上的遷徙，盧年初要做的就是對“在途中”的人生迷茫、靈魂掙扎和精神痛苦的深度敘述。可貴的是，作者不是依靠純粹的想像和虛無的夢囈，而是依靠生活的積累和心靈感悟，使自己的藝術才情和內心沖動在文本里得到集中爆發和充分表達。

威廉·福克納曾說：“人類之所以永存，不在于萬物之中惟有他可以連綿不絕地發出聲音，而在于他有靈魂，有一種同情、奉獻和忍耐的精神。”盧年初的散文就有這種靈魂，有同情，更有忍耐。他的文字干凈，張力充足，不是簡單地依賴形式、技巧和詞語的新穎，而是由在場的真實情感來引導思想的穿越和精神的抵達。文本的心理向度是古樸的，簡約的，是有品格、有質感、有味道和有氣韻的，呈示個人的文化特征和審美追求。在這里，寫作變成了一種具體的“我”隱身于物象之中和思想之后的自覺發現和清晰表達，而不再是一種物我的遠離和“我”的遁場或隱身。

例如，在《一個人的診所》中，機關濃縮在一個人的診所中。診所是一個人的診所，這里的一個人既是指一個具象的看病醫生(馬醫生)，又是指虛象的“當官的”這個患病的集體，這個診所不是對外的，只是對內的，是專門給機關里那些患小病小恙的人設立的，它成為官場的晴雨表是理所當然的。而給領導拿藥不僅是一種信任和器重，同時也是一種待遇。作者由不熟悉到熟悉，這種心路歷程就像從農村來到城市一樣，有過掙扎和困惑。后來，到診所去多了，馬醫生給了點好處，自己就想著回報。有一回得病，本可以去大醫院的，卻為了給馬醫生回報，而去她那兒打點滴。這就是農民質樸的報恩思想，是可貴的精神還鄉。文中最為精彩的是作者的心靈感悟：“領導有時還想得得病，不是為收幾個東西，是想檢驗下別人的忠心；再者就是自己對組織有情緒了，往醫院一躺，拉倒不干。”這簡直是一種泄露天機的寫法。

記得詩人于堅說過：“散文是一些語言的痕跡，就像生活，只是各種痕跡、碎片、瞬間、局部，它們只在老子的‘道’這個意義上是有機的。”我覺得，這里所說的“道”就是一種文化關懷和價值取向，而所謂的“機”也不是黏合，而是一種自由的構成，是“我”在物象之中的自由跳躍和穿梭、分解和成型、催發和舉證。盧年初的這種寫作是屬于原生態的，是在場的直面生活的寫作，我將它命名為“亞都市敘事”，其文本向度是開放的也是多元的，其精神深度是當下的也是久遠的，其心理廣度是個人的也是大眾的。這是機關生態的精神原貌，它與日常化的、平庸的、商業化的時代有著密切的關系。

具體地說，“亞都市敘事”與“亞鄉土敘事”是一個鎳幣的正反兩面，按照評論家雷達的解釋，就是指當前一大批筆觸伸向城市，不再顯得“純粹”的類型文學(既非鄉土文學亦非都市文學)，這類作品一般聚焦于城鄉結合部或者都市邊緣地帶，描寫鄉下人進城過程中的靈魂漂浮狀態，展示現代化進程中勞苦大眾所必然經歷的精神變遷。敘事中的主體已經由被動地驅入城市變為主動地奔赴城市，由生計的壓迫變為追逐城市的繁華夢，由焦慮地漂泊變為自覺地融入城市文化，體現出一種既是鄉民又是非鄉民、既是市民又是非市民的迷惘與期待，他們的身體不愿意回去，精神也不愿意回去，他們的感覺永遠“在路上”。他們能夠回去的只有—份鄉愁、一份發黃的記憶，即便這份記憶，也在強大的現代化沖擊下變得支離破碎。鄉土記憶的祛魅化使得原初的鄉民們也大量地喪失了農民性，成為城市欲望主體的異型。“亞都市敘事”聚焦的核心就是誕生這類欲望主體異型的機關。盧年初要表達的，作為人生競技場的機關，有著怎樣的酸甜苦辣，有著怎樣的淺愁低唱，有著怎樣的生存玄秘和心靈沖突。

比如，《退位干部》開篇即是：“一個領導談話，一個秘書做記錄，三分鐘工夫，你就從一個官成了—個不管事的人。車不再屬于你了，司機的眼神游離著一種隔膜，心思已到新的主人那里去了……”在機關奮斗了一輩子，在官場打拼了一生，到頭來，“三分鐘工夫”，一切都變了。你不在意嗎?你能看淡嗎?“可再淡也不會有人家看得淡，他們計算這個時辰要比你早得多，看到整理東西，人家只問：要不要幫什么忙?好像你什么也不會做，什么小事也該你自己做了，大有同情之意。”可是，退休了，機關還像影子一樣追尋著你，或者，你的魂還像影子一樣追尋著機關的肉體。你“作為一部典故，偶爾還要被人翻一翻”。這—翻必定會翻出你無限感慨，翻出你心酸氣短。你有氣沒地方出，有苦沒地方訴。那些在位的干部都是你培養或提拔的，可現在人家大都太忙了，忙得顧不上你的生老病死。你體會到一種“人走茶涼”的悲哀。“有一次，你突然想起有很久未去拜望一位老領導了，那是一種大大的不義，也可以滿足一下自己表達的欲望。老領導的手握得很緊，把你瞧得專注而仔細，好像瞧自己的一件作品，一件流失已久的作品，還興奮地道：我早知道你會有大出息的。唉，他居然還不知你也退下來了。”最后這一句，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散文應該是“活性的、音樂性的、解放性的”，盧年初的散文獨抒性靈，表達真我，傳遞個人生命的體驗和思考。當散文寫作日益成為文人自戀和養病的方式時，盧年初的散文卻依舊保持著銳利、沉著、優雅的面貌。加上他那鮮明的散文文體意識、語言探索精神和形式與結構的創新，使他的寫作在當代散文界已經有著“別—樣的風景”。

在《文秘》(刊《文學界》2006年9期)一文中，作者寫道：“機關里有一種人大概永遠欠缺，那就是文秘。”他把文秘的生存境遇、寫作狀態、等待領導審閱的心情以及領導講話時是否用稿等忐忑不安的情緒入木三分地刻畫出來：“有一次某位秘書在報告的開頭引用了《圣經》里的故事，審閱時還是被砍掉。文秘后悔不迭，報告和文學的形象是兩回事，怎么就沒記性呢?可到了真聽報告時，領導卻還是用那故事作了開場白，文秘一時懵懂，那是領導的高招，有些插科打諢的東西是不必印出來的，講出來卻是一種水平，說白了報告寫得再好大家也心照不宣。”領導的英明體現在哪里?領導的高度如何呈現出來?文秘哪里是領導肚里的一條蛔蟲啊!盧年初這樣寫，是帶著深切的同情和人文關懷的。他把處于機關生態鏈上最底層的浮游生物活靈活現地還原出來，讓人看到了真實的機關以及機關里那些來來去去的人。作者將機關人的生存狀態放在廣闊的現實語境中，既體現了作者對官場生態的溫情疼痛，也表現了作者對社會與政治文化的沉痛反思，這樣的寫作帶給讀者的笑聲不多，而嘆息和沉重的感慨卻灑滿了紙面。

再如《司機》(刊《文學界》2006年9期)：“機關里有一種人輕易不要得罪，那就是司機。”為什么會這樣?原因在于，司機就是領導的影子，就是領導接觸世界的一個氣孔，領導因為司機而多了—份自由，司機因為領導而多了一種權力：“司機的能耐全在于坐在他旁邊的人，看到了司機就看到了領導，他們組合在一起，就好像是—個整除不盡的數字，領導是前面的整數，而司機則是小數點后面的那么個小不點。可是你得罪了司機，也就等于把領導的那點能夠綿延的余味舍棄了。”盧年初講述的不是那種虛靈的東西，也不是那種空洞的詩意，他所有闡述和追問的，就是理性地描繪當下社會的真實，這種描繪是對歷史的觸摸和對鄉村的撫慰。

如果說，《一個人的診所》、《退位干部》、《文秘》和《司機》是對機關在場的親歷、感悟、回憶和記錄的話，那么，《官太太》(刊《文學界》2006年9期)一文則是另辟蹊徑，從男權文化的對立面出發，強調一種經驗的轉變，一種漂泊的主體在政治身份和文化身份發生改變后，家庭文化和夫妻關系的變化，以及社會大家庭和都市民眾對這種變化所應當承擔的責任：“所有的官太太最初把丈夫也就當個男人，有的還是個窩囊的男人，有一天卻變了，周圍的許多人把他當做一尊神像，她才納悶是不是有眼無珠……官太太是筆了不起的財富，有心者會搶著接納。匯報工作是個捷徑，聯絡感情是個話題，乃至單位出了什么麻煩事兒，官太太也是塊擋箭牌。這樣單位的日子就很滋潤，上班無需趕時間，人家的事兒不光在此，還得為領導服務，來得遲點，離得早點，才叫正常。”正是這種轉變的身份和漂泊的狀態構成了一種“散文的語境”，也正是生活本身的介入，讓她遠離情感，走進中心，直到鉛華洗盡，浮躁全無，她才讓生命真正沉潛下來。這里，她才幡然醒悟：“時光能流轉出許多，官太太漸漸老去時，才感到自己像只用久了的茶杯，積上了一層污垢，才感到和別的女人也沒兩樣，對男人的最好服務莫過于美麗常在。”

這不僅是一種生命的過程，更是一種文化上的鄉愁。這種鄉愁同樣表現在《簽字》中：“簽字只是公務中—個簡短的細節，其文字功夫卻粗糙不得，要遵循諸多游戲規則，可稱官場文化的—個縮影。”在這里，作者展示的是一個文化他者的冷靜觀察，是對傳統的漢文化“超穩定結構”的再發現。盧年初的再發現是帶著批判的鋒芒的，主要是對不同地區、種族、群體中，那些具有“超穩定”意義的文化結構，對機關人群的生活方式、行為方式、思維方式以及道德準則具有支配、控制功能的漢文化深度模式的發現和表達，反思與批判。這種具有“超穩定”意義的文化，雖然也處在不斷被建構或重構之中，但在本質上并不因時代或社會制度的轉型或變遷而發生變化。無論是官太太由不適應到適應再到理所當然，最后的醒悟總是那樣的發人深省。家庭關系的變化或平衡與丈夫在機關(社會)地位的變化或平衡是成反比的。丈夫在單位的地位越高，自己在家庭的地位越低，而這種家庭的“低地位”又從社會上的“高地位”得到補償。丈夫退休后，家庭的關系重新調整過來，而此時，兩人都老了。

作為文化意義的簽名也是如此。官當得越大，簽名的藝術也越講究，寫出的字越含糊，內容越歧義，結果也就越是讓人捉摸不透。所有這一切，都是積弊已深的“仕文化”衍生出來的，都成為民族心理“超穩定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因為此，機關生態的最終認識是統一的，那就是：“當官當不了一輩子，做人才是一輩子的事。”這是一種自嘲，也是一種無奈，一種經歷風雨之后的淡定。這種淡定就是“亞都市敘事”的精神還鄉，其文化表征是：當追夢不得或得夢不是欲得之夢，事業受到挫折，心情感到壓抑時就產生強烈的回鄉意愿，就希望在熟悉而陌生的故土上尋找屬于自己的精神棲息地。從這個意義上說，盧年初的機關生態散文與他先前的鄉土散文在精神深處是一致的，在價值旨歸上是同源的，在血脈譜系上是同質的。這，也正是盧年初機關生態散文以小見大、滴水折射太陽的意義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