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鬼死了,就死在床上。那是張透著鐵銹味的舊鋼絲床,是隔壁廢品店的老張提供的。床上鋪著兩床又破又臟的棉絮,棉絮上墊著結了痂的綠毯子。老鬼就睡在綠毯子上,整天“哎喲哎喲”地哼著痛,身上蓋著破被子,被子上又壓著他常穿的舊軍大衣。先天晚上老鬼對大劉和馬元旦說:“老子要死了,老子真的要死了。”
大劉說:“不會吧?你自己說你要活一百歲的。”
老鬼悲傷地瞧著大劉,說:“我死了,把我的骨灰運回黃家鎮,讓我魂歸故土好啵?”
大劉冷冷道:“真要死了,埋在哪里都一樣,你的魂自己會飛回黃家鎮的。”
老鬼一臉哀求地望著大劉:“我已經沒力氣說話了,你就答應我好啵?”
大劉瞟一眼又黑又瘦的老鬼:“你不會死的,你明天就好了。”
馬元旦插話了,此前他躺在另一張臟鋪上抽煙,覷著兩人對話。馬元旦說:“老鬼,你死了就不關心我們的死活了?你真要我們回黃家鎮,那不是叫我們去自投羅網?”
大劉也說:“我不敢回去,我們身上還背著命案,回去不是送肉上砧板?”
老鬼哀求道:“那你們就偷偷把我的骨灰運回黃家鎮地界,隨便埋在哪里都行。”
馬元旦說:“我不敢回。老鬼,你要大劉帶你的骨灰回黃家鎮。”
大劉說:“我也怕,睡覺睡覺,有話明天再說。”
次日一早,鳥兒在窗前的樹枝上叫著,嘰嘰喳喳的。窗戶是一個破窗戶,有風時不時灌進來,吹撫著他們的臉和脖子。這是十一月的天氣,還不是很冷。他們睜開眼睛,彼此看著,大劉伸一個懶腰,嗨了聲,這才問馬元旦:“你醒了?”
馬元旦說:“老子早醒了。”
大劉懶懶地撓著自己的腋窩,忽然道:“你說怪不?昨晚我夢見李姐和桂妹子了。”
馬元旦鼓起兩只眼睛盯他一眼,大劉又說:“她們這個星期再不來,我們就走算了,不等她們了。兩個臭女人,有什么了不起?我們走!這個鬼地方已經住厭了。”
馬元旦思念桂妹子,說:“我不該放桂妹子走,我想她不可能回來了。”
大劉很惡的樣子盯馬元旦一眼,“桂妹子有什么好想的?一個騷貨!”
馬元旦把煙蒂彈到地上,說:“女人的話真的信不得。”
另一張床上睡著二寶和狗子,狗子被大劉和馬元旦說話的聲音吵醒了,他們的木板子床緊挨著老鬼的床。狗子沒動,他還想睡,因為一起床,新的一天就開始了,就得在橋下或街頭討乞。平常這個時候進入他耳朵的不應該是馬元旦或大劉的說話聲,該是老鬼哼痛的聲音,這會兒老鬼靜悄悄地躺在床上沒一點聲響。狗子想,老鬼是不是真的死了?被子動了動,那是二寶翻了下身。狗子折過臉看,他看不見老鬼的臉,但能看見老鬼的頭。那頭已禿了頂,只留著幾綹稀疏的頭發,那幾綹稀疏的頭發又黑又臟,仿佛不是長在老鬼頭上,而是隨便扔在枕上的頭發似的。狗子聽見大劉說:“老鬼還在睡,睡得蠻死啊。”
馬元旦突然聲音很大地說:“不是死了吧?老鬼、老鬼,起床了呢。”
老鬼沒有回應。
馬元旦又叫了兩聲老鬼,老鬼仍沒應聲。馬元旦突然起身,很謹慎的樣子走到老鬼的鋼絲床前,掀開蓋在老鬼臉上的被子,當然就看見老鬼那張蒼白得令人恐怖的瘦臉。“咦呀,”馬元旦跳開,轉頭望著大劉,“大劉,你來看,老鬼可能死了。”
大劉披上衣服,腳在地上不安地掃蕩了一氣才找到鞋子,穿上,走過來看了眼老鬼,說:“啊呀,老鬼應該是死了。老鬼你的魂不要纏著我們啊。”
馬元旦偏過頭來望二寶和狗子,他看見狗子睜開了眼睛,便說:“狗子,老鬼死了。”
狗子聽到這話,打了個哆嗦說:“真死了?”
“死了,”馬元旦說,“他死了你最高興吧?”
狗子望著篾頂,篾頂上有蜘蛛上下爬動。他小聲說:“我不高興。”
大劉說:“不高興就好,你要是背著我們高興,我就要餓你兩天。”
馬元旦擰二寶的耳朵,用勁一扯,說:“二寶你起來,你爹死了二寶。”
二寶啞啞地叫了聲,用半截手臂支撐著身體,坐起來。二寶很瘦,很黑,頭上有癩子。他穿著毛衣睡覺,毛衣臟兮兮的。二寶傻傻地看著馬元旦和大劉,又望狗子一眼。
大劉嚇二寶說:“這屋里有死人了你還敢睡覺?你不怕鬼尋你?”
二寶聽懂了,哇哇叫著。
馬元旦感嘆說:“老鬼一世英雄,最后死在這個鬼地方。”他望一眼大劉,“你打個電話問114,問殯儀館的電話,讓殯儀館的來拖尸體。我們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給老鬼收尸。”
大劉聽馬元旦這么說,回答道:“當然,總不能丟下尸體不管就走。”
馬元旦把目光拋到門外,門外是一片陰天,廢品店老張家的黑雞婆在那片陰天里散步。他說:“不等桂妹子她們了,燒了老鬼,我們就流到廣州去。廣州的冬天暖和些。”
大劉穿上皺巴巴的灰色西裝和黑褲子,去廢品店打殯儀館的電話,隨后,他去街上買了很多包子和饅頭回來。在廢品店的斜對面就有一個包點鋪,這段時間他們的早餐都是這個包點鋪提供的。大劉邊走邊吃地進了屋,把五個包子遞給馬元旦,把一個饅頭給狗子,又遞一個饅頭給二寶。大劉邊吃邊說:“等殯儀館的車來拖了尸體,我們就上路。”
四個人就吃著包子和饅頭,說著話。廢品店的老張走到門口說:“老鬼死了?”
馬元旦回答:“死了。”
廢品店的老張把目光落到老鬼睡的那張舊鋼絲床上,吐口痰,說:“前兩天他還走過來跟我說話,說他是白水縣黃家鎮人,沒想到今天就死了。”
大劉說:“那是老鬼亂說的,我們和白水沒一點關系。”
廢品店的老張說:“老鬼說他年輕的時候想當工程師呢,不想倒成了個流浪乞丐。”
大劉接過話說:“老鬼那樣蠢的人還想當工程師?老子年輕的時候想當將軍!但有什么用?生長在這和平時代,當將軍那不是空想。”
廢品店的老張回憶自己的夢想說:“我年輕的時候想當警察抓壞人。”
馬元旦說:“張老板,你跟我的理想一樣,我讀書的時候也是想當名警察,要是我當了警察,我要把壞人抓絕。可是命運不讓我們做好人,那就沒辦法了,你說是不是?”
廢品店的老張感到命運在開玩笑地搖下頭:“那是那是,如今我們只是混口飯吃。”
汽車來了,一輛車廂里裝著玻璃鋼棺材的車駛到廢品店前,跳下兩個穿著白衣白褲,戴著口罩,手上還戴著皮手套的中年男人。他們把玻璃鋼棺材拖下來,抬進了廢品店。廢品店的老板娘把兩個穿著白衣白褲的人引到了他們這些人的房前。
老板娘昂著一張胖臉說:“死人在這個房子里。”
殯儀館的中年男人走進房間,掃了眼房里的男人,不屑地問:“你們中哪個主事?”
大劉說:“我。”又指著馬元旦,“他也主事。”
殯儀館的中年男人走到老鬼的床前,掀開被子瞟了眼問:“你們有死亡證嗎?”
大劉驚訝地瞪著中年男人問:“什么死亡證?”
“就是證明這個人屬于正常死亡的證明。”
大劉瞅一眼馬元旦,再望著兩個殯儀館的男人說:“那沒有,我們不知道。”
殯儀館的中年男人說:“那我們不能拖尸體,至少得有街道辦事處出示的死亡證明。”
二
老鬼身上備的身份證是張假身份證,那張假身份證是他幾年前在鄭州火車站前找人買的。那張假身份證上他是1951年生,名叫楊東風,生于湖南郴州耒陽。老鬼實際上是生于1949年12月,生于湖南衡陽市白水縣,真名叫黃十一,這是因為他生于十二月十一日。他的那個早已做鬼的父親是個游手好閑的強奸犯,一天書也沒讀過,為了圖方便,就給老鬼取了十一的名字,便于他以后好寫。
老鬼不知道他的父親是哪一年被人民政府槍斃的,其槍斃的原因是他強奸少女,正好那一年政府搞鎮壓反革命運動,上級有指標下來,要求每個縣都要鎮壓幾個人,以示人民政府的鐵拳是多么強大。白水縣找不到強有力的反革命分子,就把老鬼的父親和幾個前反革命分子做現行反革命鎮壓了。那應該是1951年,那時候老鬼還很小,兩歲還不到。死前的那半年,老鬼喜歡嘮叨他過去的事,就在他們住的這間破爛屋子里嘮叨。老鬼很苦悶,他曾拼命搜索他幼年的記憶,他惟一能想起的是他父親剪了個光頭,而且他也不能保證那個光頭就是他父親。因為他后來在監獄里見到的光頭太多了,他自己就多次被剪成光頭。他九歲就開始做賊,偷的第一件東西是對門家的牙膏,他拿了人家窗臺上的牙膏,放進口袋,準備到一個背彎處擠掉牙膏袋里的牙膏,好拿著擠凈了的牙膏袋上廢品店賣兩分錢。兩分錢在老鬼的童年時代可以買一支白糖冰棒。老鬼說人做賊是一步步把膽量做大的。老鬼回想著自己的一切說:“其實誰愿意冒著被人狠揍一頓或坐牢的風險去偷?都是沒辦法。”又自言自語道:“其實有好日子過大家都曉得過,我少年時候也想表現好,可是嘴饞,手里沒錢,思想就往壞的地方跑了。沒有人天生就是壞種,你們說是不是?”大劉聽他這么念叨就笑,說:“老鬼,我們都是天生的壞種。”老鬼說:“沒有人生下來就是壞人,都是后來變壞的。”馬元旦大笑,“我們都是跟著社會學壞的,”馬元旦說,“因為做好人比做壞人累,我們懶,所以就做了壞人。”老鬼說:“我是被我繼父一家逼壞的,我繼父一家人都嫌我。”大劉說:“我少年時候也想做好人,但沒人需要我,也沒人關心我,我就跟只臟狗樣逗人嫌,我就恨,就索性做了壞人。”
老鬼四歲那年,他母親帶著他嫁人了,嫁了個手藝人。那個手藝人是個篾匠,在家里織篾器,織簍子、籃子、篾背袋等等。篾匠有兩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幾年后,篾匠跟老鬼的母親又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孩子從四口增加到了六口,篾匠便深感不堪重負了。八張嘴要吃飯,八具身體要穿衣。篾匠當然就討厭起老鬼來了,這是因為老鬼的出生與他完全無關,他憑什么要讓老鬼豐衣足食?篾匠沒文化,做人很狠,心就跟石頭一樣硬。有天,老鬼跟街上的小孩打架,把人家的鼻子打出了血,大人帶著孩子上他家告狀。篾匠二話不說,一耳光摑在老鬼的臉上,然后堅決地說:“今天你沒飯吃。”老鬼就只能看著全家人吃飯,無論老鬼餓得眼睛發綠,還是口吐酸水,篾匠就是不讓他吃飯,就是要餓他。
老鬼的母親是個很自卑的女人,因為她的丈夫是被槍斃的。那個年代,你家里出了個被當反革命槍斃的人,那你基本上就不要做人了。母親在家里孤獨了兩年,后經人介紹,嫁給了篾匠。篾匠為人厲害,不但對老鬼刻薄,對老鬼的母親也相當毒,經常吼打老婆。老鬼無力保護母親,就躲在外面不回家,看篾匠的目光,當然就是敵視的。篾匠長著個芋頭腦殼,芋頭腦殼只關心自己的芋頭兒子,不關心和愛護這個長著一雙刁鉆的對子眼且仇視著他的老鬼。當老鬼九歲那年偷牙膏袋子,被人家逮著并語重心長地告訴篾匠時,篾匠憎恨地踢了他一腳,憤怒道:“小小年紀就開始做賊了,不錯啊你!”篾匠又狂怒地一腳踢在老鬼的腰上,老鬼害怕繼父暴打他,忙求饒道:“爹,求你別打我了,我不敢偷了。”
老鬼沒法做到不偷,他沒錢,母親不給他一分錢,父親也不給他一分錢,而他的那張嘴又好吃零食。姜啊、梅子啊、小花片啊、餅干啊和瓜子、花生、蠶豆等等都是他小小年紀時渴望和覬覦的食品。那些食品讓他展開了無限的想象,讓小小年紀的他站在那些食品面前流口水,沒錢,那些食品就進入不了他那饑餓因而怒氣沖沖的胃。他開始只是想撿破爛換錢,但黃家鎮是個窮鄉僻壤,家家戶戶都把破爛直接送進廢品店,輪不到他去撿,偶爾撿一點,也只能換幾分錢,根本不能滿足他的貪欲。隔壁家有只舊鋁鍋早就引起了他的重視,他曉得這只舊鋁鍋拿到廢品店里能賣幾個錢,就想偷但又不敢下手。有天中午,那是八月的中午,樹上的蟬叫個不停,把黃家鎮的人都催入了夢鄉,至少把篾匠和他母親都趕入了夢鄉。他站在門口,盯著那只鋁鍋,當他感覺所有的人都于蟬鳴聲中午睡后,他走過去迅速將那只鋁鍋端起,把鋁鍋里的水倒掉,拎著就往人家屋后面跑。他在人家屋后用腳努力踩踏那只鋁鍋的聲音把人家“踏”醒了。那人走出來,看見他在屋角使勁踐踏一只鋁鍋,且那只鋁鍋正是他擱在煤灶上的鋁鍋,氣得他憤怒地沖上去扇了老鬼兩耳光,并氣勢洶洶地把老鬼扭到篾匠面前。“你要好好教育你的崽,”那人對著篾匠兇道,頭發都豎了起來,“兔子都不呷窩邊草,你這個崽連兔子都不如啊。”篾匠感到自己很沒臉,還感到自己肯定要賠人家一只新鋁鍋。“你這狗婆養的,”篾匠罵他說,一腳把他踢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你連隔壁的東西都偷,強盜還要蓄三十里寨子呢。你不是偷對門的就是偷隔壁的,哪個還敢跟我們家做鄰居?!”老鬼曉得自己逃不了一場暴打,就哭道:“爹,我不偷了,我真的不偷了。”篾匠不同意他不偷,而是一本正經地慫恿老鬼要偷就遠走他鄉去偷:“不偷了?你不偷了叫我們把臉往哪里放?你要偷就去外地偷,你這剁腦殼鬼,你怎么不死啊?!”
老鬼知道自己在篾匠家里是個“異物”,想重新做人卻沒信心改邪歸正,因為鄰居們已經像防賊一樣不歡迎他光顧了。十三歲那年,他小學畢業考試時沒及格,學校打算讓他重讀六年級。篾匠很不高興,因為他那本身就不多的錢要供他親生的四個兒女讀書,還要供伙食給一個四歲的女兒,當然就不想再供老鬼讀書了。“你大了,十三歲了,”篾匠無視老鬼的年齡說,“我九歲就開始跟師傅學手藝了,從今天開始你要自食其力了,去找個事做吧。”沒有人需要老鬼做事,十三歲的孩子也做不了事。老鬼不讀書了就在街上玩,一玩就認識了一個慣偷,慣偷見老鬼長著雙銳利的賊眼,就拿起老鬼的手瞧,見老鬼的手指很長,就贊美老鬼說:“咦,你天生是個做扒手的料子。”老鬼抽回手說:“我不做扒手。”慣偷遞支紅橘煙給老鬼,又興奮地說:“我不騙你,你的手就是做扒手的手。”老鬼瞧著自己的手。慣偷很熱愛老鬼的手指說:“多好的手指啊,又長又細。你每天沒事就在磨刀石上磨磨手指,把它磨得更細些。沒有磨刀石就用磚頭磨,只是不要磨出血。”老鬼把手放進口袋里說:“我爹媽曉得了會砍斷我的手指。”“不要讓他們曉得,”慣偷嘻嘻一笑,“你要躲起來磨。”
慣偷住在小螞蟻巷,與老鬼家住的光裕里只隔一條馬路,大劉就生長在這條巷子里,不過1963年老鬼來這條巷子玩時,大劉還只五歲,還不曉得拿刀捅人。那時候慣偷三十了,仍是一個人,白天在家睡覺,晚上卻出來做賊。慣偷對老鬼很好,一心要把老鬼培養成一流的扒手,帶老鬼去縣城玩,跟縣城里的扒手結交,你扒我的我轉身扒你的,相互交流扒錢的手法和經驗。他們充分做到了有福同享,有西瓜大家吃。慣偷遞了坨紅彤彤的西瓜給老鬼,邊教老鬼扒錢的技巧說:“扒錢時要學會用另一只手打掩護,要在別人動的時候扒,不動的時候你扒他的錢,他會察覺,但人在運動中,感覺和注意力就分散了。”慣偷指出道:“要選擇那些農村婦女扒,或是老頭子扒。”
老鬼就是栽在扒一個農村婦女的錢包上。老鬼和慣偷一早到菜市場上轉悠,轉悠來轉悠去,就盯上了那名農村婦女。那名農村婦女穿著大紅襖,因天冷,頭上還戴著花頭巾,花頭巾不但把她的耳朵遮掩了,還擋住了她的視線。慣偷拍下老鬼的肩說:“這個豬,扒她的錢簡直不要想事。”老鬼便走上去,在農村婦女彎下腰來系鞋帶時,他的手插進了農村婦女的棉襖口袋,但另只手卻捉住了他,猶如一只貓一口咬住了耗子,那是便衣民警的手。老鬼恐懼地回頭張望,想尋救兵,但剛才還在他身后唆使他扒錢的慣偷不見了。
老鬼再回到黃家鎮已是十五歲了,臉上長了坨,目光不再稚嫩,而是尖利了。他在工讀學校長高了,原來只有一米五五的個子,現在長到一米六七了,比他心里憎恨的篾匠繼父還高兩公分,比那個與他毫無關系的大哥又矮兩公分。那時候大哥工作了,進了黃家鎮紅星民族樂器廠,走路屁眼里都是勁。二哥在家待業,常常坐在門坎上吹竹笛。老鬼回來了,帶著一肚子怨氣。人家都有父母或兄弟姊妹去看,他在工讀學校的整整兩年里,母親和繼父,還有所謂的兄弟姊妹,沒一個去工讀學校看過他。他覺得自己被家庭和社會拋棄了,就很恨。在工讀學校,他給母親寫了三封信,第三封信他是用乞求的語氣求母親去工讀學校看一眼他,因為他像一個沒娘的孩子。然而母親沒去。他回來了,怨恨地盯一眼母親,又橫蠻地盯一眼篾匠,就一聲不吭地走進他睡過的房間。那間房里沒有他的床了。他睡的床是一張竹鋪,冬天里,竹鋪上就鋪稻草和棉絮,夏天來了就把稻草和棉絮搬掉,直接睡在竹鋪上。現在竹鋪不在這間房里了。他盯著母親說:“我的床呢?”母親一臉慚愧說:“你的床你弟睡了。”
他沒再說話,一頭倒在一張床上。那是他二哥的床,一旁還有一張床,大哥睡的。二哥走進來,見他一身骯臟地躺在床上,就叫道:“喂,這是老子的床。你走開。”二哥揎他說:“你莫睡老子的床。”老鬼警告二哥說:“你莫揎啊揎的,招呼我發寶啊。”二哥猶豫地看他一眼,還是把他往床下拖。“你起來,這是老子的床。”老鬼一腳把二哥踹倒了。二哥憤怒地看著他,擺好打架的姿態道:“你敢打人?老子不怕你。”老鬼說:“我原來就睡在這里,我管是哪個的床?!”篾匠聞聲走來,吼道:“這是你二哥的床,你不要睡你二哥的床。”老鬼說:“老子就是要睡。”篾匠大怒:“你給老子滾出去。”老鬼覺得母親之所以沒去工讀學校看他,八成是篾匠阻止的,就咬著牙想篾匠再打他的話,他就要不顧一切地回擊篾匠。他的目光已找到了一根扁鐵,扁鐵就支在墻角。他回答篾匠:“老子就是要睡在這張床上。”篾匠要揍他,老鬼霍地起身,瞪著篾匠。篾匠說:“怎么你還敢打爹?”“敢打,”老鬼一臉反抗的尖聲說,“哪個打我我就打哪個!”二哥沖到他面前,用身體護著篾匠說:“你敢,你活久了!”老鬼怕二哥和篾匠聯手打他,忙一把抓住那根扁鐵,尖聲說:“我就是活久了,何解啰?”
架就打起來了。二哥見他操起扁鐵就趕緊奪他手中的扁鐵,篾匠見二兒子與老鬼扭在一起,就趁機用穿著皮鞋的腳踢老鬼。老鬼就用腳回踢繼父,一腳踹在繼父的下身上,把繼父踢得捂著下身叫“哎喲”。大哥開始只是在堂屋里,見打架了就進來幫父親和親兄弟,一拳打在老鬼的額頭上,老鬼說:“哎呀,你們三個人打我一個。好的。”大哥又一拳打在老鬼的眼睛上,老鬼眼睛一黑,松了手,扁鐵就轉到了二哥手里。二哥見自己掌握了扁鐵,覺得不用就有點對不住扁鐵,便舉起扁鐵一扁鐵砍在老鬼的頭上,就見一股小溪樣的鮮血從老鬼的頭頂流下來。老鬼抬手一摸,黏乎乎的,出血了,忙捂住頭頂。母親站在門外,怕打出人命來就沖進來叫道:“你們不要打了,快、快去醫院看看,十一。”
老鬼在鎮人民醫院齜牙咧嘴地讓醫生縫了三針,回來時心就黑了。他很沉著和很堅決地走進廚房,操起菜刀走出來,見二哥坐在門坎上吹笛子,舉起菜刀就朝二哥的頭頂砍去。二哥情急中抬起手臂擋刀。那一刀就砍在手臂上,砍得二哥大叫一聲“哎喲”,躥開了。老鬼還要砍,篾匠沖上來抓住老鬼的手,想把老鬼手中的菜刀奪掉。在工讀學校勞動了兩年的老鬼力氣變得很大了,他奮力轉身,一刀砍在篾匠的頭上,篾匠頭一閃,一只耳朵被菜刀齊根削掉了。篾匠痛得大叫,忙捂著流血的耳根,跳開。母親見狀,抱住了老鬼,說:“十一,他是你繼父呀。”大妹于這當兒跑出門叫救兵,“殺人了殺人了,快來人呀,殺人了。”
老鬼跑了,一溜煙跑出光裕里,跑得沒人影了。
三
老鬼是第三天在縣城汽車站被抓的。他餓得不行了,就跟狗覬覦著肉挑子上的肉樣,他覬覦著一家包點鋪的包子。終于在賣包子的人轉身不注意時,伸手抓住了兩個包子。但另外一只手逮住了他,那是一個管閑事的長著一張寬臉的壯漢。壯漢道:“你偷包子。”
離包子鋪不遠就是車站派出所,老鬼被扭送到了車站派出所。偷包子是小事,但車站派出所正執行著市局的命令,狠抓流竄犯,因為要過十月國慶節了,不能讓流竄犯在街上胡作非為。派出所的民警打電話到黃家鎮派出所,讓他們通知家屬來領人。家屬沒來,來了兩個民警,他們把他帶回了黃家鎮,關了幾天,又把他押到了縣監獄。縣監獄不是工讀學校,是一個很大的勞動場所,高高的圍墻圍著一大片黃土山丘,圍墻上栽著鐵刺,有執槍的看守把守著門,想逃出去,除非是自己想死。老鬼在監獄里呆了兩年,每天的工作就是和泥、做磚和燒磚,剩下的時間才是吃飯和睡覺。十七歲的那年老鬼出來了,自然又回到了篾匠家。當時一家人正在吃中飯,大家都瞪大眼睛望著這個長相已經很成熟且十分精壯的青年。弟弟叫道:“哥,你回來了。”老鬼望他同母異父的弟一眼,“嗯”了聲。母親說:“吃飯吧,你。”老鬼沒吃飯,而是拎著從監獄里帶回來的東西,徑直走進那間房,將骯臟的包扔在他曾與二哥爭奪的床上。他脫下衣服,倒頭就睡,沒人敢來煩他,因為他又長高了幾公分,而且剪著個誰也不放在眼里的光頭。傍晚他醒了,也沒在家吃飯,一個人走到異南春飲食店買了兩個包子吃。他回到家,二哥已把自己的東西搬走了,把床鋪騰給他睡。他一覺睡到大天光,醒來,就走進街道辦事處,把監獄開的證明遞給辦事處張主任說:“請你們安排我一份工作。”
辦事處張主任是位轉業軍人,張主任看了看老鬼遞給他的介紹信,說:“正好,鎮政府組織鎮上的剩余勞力修防洪堤,你去修防洪堤吧。”老鬼說:“我是要一份正式工作。”張主任嚴肅著面孔說:“先修防洪堤,表現好,再安排你搞別的工作。”
修防洪堤的都是那個年月里的“黑五類”:地富反壞右。勞改釋放犯是屬于“壞”這一檔的。這一檔里有一個人姓馬,話不多,一雙眼睛看人時總是斜著。三十多歲,愛喝兩口烈酒。一喝了酒,目光就變得很兇。他就是馬元旦的父親馬金旺,沒有正式工作,在自己家門前擱了個挑子,殺狗。街上,家里有狗要殺又不敢殺的人就把狗牽到他家去,任他吊到挑子上宰殺。馬金旺入獄是他拿刀子捅了老婆的奸夫,因而被判了十年。馬金旺進去時,兒子還不到一歲,出來時,兒子已十一歲了。跟他一樣,十一歲的兒子長著一雙斜眼睛,還長著一個堅硬的萵筍腦殼和兩片薄薄的嘴唇。家里除了兒子,就剩了個老母,老母五十多了,靠撿破爛和喂豬過日子。十多年前,馬金旺與老婆成婚的房子變成了豬玀屋,床鋪拆了,床板給豬睡,有兩頭肉豬睡在床板上打鼾。馬金旺勃然大怒,瞪著母親,“你怎么在老子屋里喂豬?”母親回答他:“我不喂豬你要我和你兒子吃西北風?”馬金旺就斜著眼睛看兒子,在兒子的臉上他看見了自己的小時候,就說:“他長得是像老子啊,看來是老子錯了。”
兒子叫馬元旦,生于1957年,馬元旦生下來時三斤七兩,很小,一個狗頭皺巴巴的,只比一個狗崽子大一點點。一家人都沒打算他活下來,甚至有把他棄到野地喂野狗的想法。但馬金旺的母親反對,馬金旺的母親說:“要死就讓他死在屋里吧。”馬元旦沒有死,他張口要奶吃,哭聲好像不是從他狹小的胸腔里發出的,很大。馬元旦的娭毑很高興,把撂在床上準備讓他自然死亡的孫子抱給兒媳婦說:“你還是喂他幾口奶吧,一口奶都不吃就讓他死,那這孩子也太虧了。”兒媳婦接過馬元旦,扯出奶子,讓嬰兒吃奶。這一吃就吃到了一歲。一歲后,母親就再不讓他吃了,母親對娭毑說:“媽,隨你怎么勸,我都要走。馬元旦你如果要,你留下他,他是你們馬家的種。你不要我就帶走。我隨便你。”娭毑悲傷地看著兒媳婦,說:“你不得好死咧,你把我孫子留下。”媳婦一笑,走了。
馬元旦五歲的時候才開口說話,五歲以前,他只曉得哭。四歲那年,他才學會叫娭毑。他問娭毑:“娭毑,我媽呢?”娭毑冷冷地答:“你媽死了。”馬元旦說:“娭毑,我爸也死了么?”娭毑說:“你爸在牢里呆著,快回來了。”馬元旦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下河街長大的。娭毑不管他,讓他整天在街上玩,再大一點,娭毑就帶他撿破爛,告訴他什么東西值錢,什么東西不值錢。馬元旦從小就明白了錢的重要性。沒錢,他就只能望著別的孩子吃姜,吃冰棒,或者吃他少年時最愛吃的麻花。快九歲那年,他讀小學了,還是街道辦事處的干部跑到他家動員他娭毑放他去讀小學,免得他長大了是個文盲,給社會主義的臉上抹黑。那年秋天,他一臉拘束地走進迎賓路小學,成了一年級的學生。他的同學都比他小,有些孩子還只六歲,他快九歲了,個子就碩大,便在班上稱王。“你去跟老子掃地。”或者:“今天你跟老子掃地。”十歲,馬元旦就在班上稱老子了,模樣很兇,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久而久之,就連老師也不放在眼里了。有天上體育課,他跟一個高他一年級的同學發生沖突,他居然一書包砸去,把高年級同學的眼睛砸出了血。老師批評他,他斜著眼睛瞪著老師,老師見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就指著他的額頭肯定地說:“你這小子,長大了八成是個勞改犯。”
馬元旦很圓滿地讀完了小學,在最后一個學期,還加入了紅小兵。當然,他是全班最后一名加入紅小兵的。十五歲時他進了初中,進入初中后,馬元旦身高一年里長了十幾公分,從一米五三長到了一米六五。這是他的最終身高。1976年他因強奸罪入獄時,量他的身高,仍是一米六五。馬元旦沒有把初中讀完,事實上他只讀了一年就輟學了。輟學的原因是打架。馬元旦天生就是個愛打架的人。大家都知道他,曉得他什么人都不怕。有天,一個初三的同學與他擦肩而過時,兩人的肩膀在出入校門口時撞了下。馬元旦罵道:“你瞎了眼吧?”馬元旦是往校門外走,那同學是往校內趕。那同學是校田徑隊員,也是個講霸道的,叫黃小山,也有一身力氣,就站住問他:“你罵哪個?”馬元旦瞪著他:“罵你。”初三的黃小山在初中部還沒看見過角色,就走出來要打馬元旦。馬元旦知道他,學校運動場上,經常拿著鐵餅往前擲的就是他。馬金旺曾教育他的兒子說:“碰上打架,你就要先下手,后下手遭殃懂么?”馬元旦不等黃小山貼近,就一書包砸過去,一家伙就把黃小山的腦殼砸開了。馬元旦的書包里永遠有一塊磚頭,那塊磚頭就是備著打架時和著書包砸向對方的。黃小山以為只是書包砸來,就沒當回事,結果頭部就挨了一磚頭。黃小山便捂著腦袋蹲在地上。馬元旦得手了,轉身便跑。過了幾天,一個星期五,馬元旦背著書包走到校門口,就見學校里幾個最調皮的同學聚集在校外,其中就有黃小山,還有大腦殼、二牛和三伢子。馬元旦書包里有一塊磚頭,他天生又是個膽大的人,就壯著膽子往校門外走。走到快接近他們時,二牛伸出胳膊攔住他,讓他站住。他瞪著二牛,三伢子走上來拍他的肩膀。他一書包砸在三伢子腦殼上,三伢子痛得叫了聲“哎喲”。二牛朝他臉上揮來一拳,他又一書包打在二牛的腦殼上。二牛沒想到他書包里有磚頭,那一磚頭把二牛的腦殼砸開了,頓時血從二牛的腦門上往下淌。黃小山到這時才記得提醒他的伙伴說:“他書包里有磚頭。”馬元旦拎著書包大步朝前沖去,跑得跟野狗一樣快,他們追得氣喘喘的,最后都不追了。
馬元旦再也不敢去學校了,躲在家里門都不出,出門手上必攥著菜刀。這樣堅持了一個星期,他就放松了警惕。一個星期一,他又背著書包去讀書,只是書包里不但有磚頭,還有一把菜刀。放學時他又看見了這四個同學,他們都是初三的,他們看見他就散開了,好像怕他一樣。馬元旦覺得奇怪,警惕性很高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把菜刀從書包里抽出來,緊攥在手上。但沒用,因為二牛突然抽出一根米多長的螺紋鋼,一揮,重重地打在他手臂上,打掉了他手中的菜刀。三伢子迅速轉身,一扁鐵砍在他腦殼上,砍得他腦殼轟的一響,眼睛就冒火花。這個時候他已經沒反擊能力了,但他們還以為他有反擊能力。黃小山瞅住這機會,跳起來,照準他的頭顱就是一銼刀,將他的腦門砍開了。他身體一軟,栽倒在地。他們還不解恨,用腳踢他的頭,踏他的胸部,直到老師聞訊趕來才跑掉。
馬元旦在醫院里躺了三個月。頭顱骨折、鼻骨骨折、上頜骨開裂、手臂斷裂、肋骨斷了三根、肩胛骨脫臼、腕骨骨折、胯骨骨裂、左股骨骨裂、右脛骨骨折。三個月后,他出院了,身體就沒有從前健壯了,開始了咳嗽,時不時會唾出一口帶血的痰,晚上睡晚了頭昏,一望見太陽就眼睛放花。又三個月后,他才走出來玩。他沒書讀了。他背著書包走進學校,找他的班主任老師要讀書,班主任老師把他攔在教室門外,說他因多次打架斗毆,已被學校除名了。他說:“我想讀書。”老師搖頭說:“不行,學校已經開除你了。”馬元旦哭了,喃喃地說:“我要讀書。”原班主任老師把他領進教育處,讓教育處的黃主任跟他談,黃主任說:“你已經有一個多學期沒上課了,還讀什么書?你以為學校是公園?想來讀書就來讀書,不想讀書就不來讀書?”馬元旦悲傷道:“黃主任,我真的想讀書。”他在教育處很忠誠地站了一上午,以示他渴望讀書的決心。黃主任很討厭他道:“你走吧,我下班了。”
他書包也不要地走了。他不讀書了,整天在街上玩,又沒錢抽煙,就開始打左鄰右舍的歪主意。見到鍋子就偷,見到涼鞋就拿,見到電線就剪,剪了電線,燒了那層橡皮,拿到廢品店去賣。有天,他結識了另一個賊,大劉,大劉不屑于偷鍋子和塑料涼鞋,給他指出一條生財之道說:“要偷,我們就偷單車,偷了單車騎到縣城里賣掉,可以賣四五十塊錢。”馬元旦覺得這個主意好,隔壁家就有一輛飛鴿牌單車,經常停在門口,常常是晚上睡覺時才搬進去。一天晚上,他伙同大劉,拿來一把剪絲鉗,一家伙剪斷了單車鎖。兩人把單車騎到縣城,與一家出租單車的單車行老板討價還價,最后以五十五元成交了。兩人很快樂,覺得這錢來得容易,可以在這條路上再接再厲。
四
黃家鎮有一家竹器社,叫紅旗竹器社。紅旗竹器社在下河街,這是條破破爛爛的街,房子都是多年前的老房子。從前這條街十分熱鬧,燈紅酒綠的,那是妓女使這條街燈紅酒綠。解放后,人民政府取締了妓女這個行業,這條街就平靜了下來。竹器社所在的原址,從前是怡春樓妓院。兩層。一樓生產竹器,二樓存放成品。竹器社做的是竹靠椅、竹凳子、竹桌子、竹床和竹鋪。都是些中、老年男人在做這個活,他們曾經都是有這樣那樣問題的人,原國民黨官員、歷史反革命分子和勞改釋放犯,好人都到紅星民族樂器廠或鎮糖果餅干廠上班去了。逢年過節,竹器社反而要加班加點。街道辦事處的張主任就是這樣說的:“我們辦竹器社的目的就是把你們這些人圈起來,有個地方呆著,好不到外面講怪話或搞破壞。”星期二的政治學習會上,張主任饒有興致地望一眼大家,目光特別在黃十一和馬金旺臉上多停留了片刻,發表他的個人看法說,“你們都有病,都屬于病入膏肓的人,很嚴重了。我們的政策是治病救人,如果不把你們的病治好,你們就會危害社會。假如讓你們在外面亂說亂動,你們就會污染更多的人,所以就安排你們做點事,勞動是可以治病的,所以叫勞動改造。”
老鬼是竹器社里最年輕的小伙子,大多都比他大十幾二十歲,有的都比他大三四十歲。馬金旺說:“十一,你還年輕,你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你應該去一個好點的單位。”老鬼也覺得沒勁,在他眼里,都是些沉默的,開會時誰都不說話的老頭子,做事時鎖著眉頭,下了班,低著頭在街上傍墻走,生怕擋人家的道似的。老鬼找到張主任,要求換個單位。張主任很是吃驚地瞪大眼睛,問他:“換單位?你——”張主任把“你”字拖得長長的,半天都沒把“你”字放下來。老鬼不想在竹器社干,說:“這里沒一個年輕人,沒點味。”張主任說:“黃十一,能給你這樣的勞改釋放犯安排一個工作,讓你能自食其力,你應該感謝黨了。”張主任又繃著面孔說:“你不想想,你這種人,長得這么邪惡,哪個單位肯要?”老鬼摸摸自己的臉,不覺得自己長得邪惡,說:“張主任,這里沒什么味,都是些屁都不敢放一個的老頭子,死氣沉沉的,一點也不適合年輕人。”張主任覺得老鬼太異想天開了,冷冷道:“適合年輕人的是紅星民族樂器廠,那個廠會要你?你就安心在竹器社老實干吧,不要七想八想的。”
竹器社沒有住房,一切的一切就是那棟兩層樓的房子,老鬼仍住在篾匠家。老鬼不跟大哥二哥說話,也不跟篾匠繼父說話,遇到吃飯就吃飯,回來遲了,碗柜里沒有剩飯,也不說話,就去異南春飲食店吃三兩面,或者去黃春和粉店吃兩碗粉。吃完了,跑到鎮文化電影院等電影看,沒電影看就跑到馬金旺家陪馬金旺喝酒、下棋,那時候馬元旦還小,叫他叔叔,不在他的視野里。他是來找馬金旺玩,玩到十點至十一點鐘就回家睡覺。這樣過了一年,有天,他下班回家,忽然看見自己睡的床鋪擺到了堂屋里。從前擺飯桌的地方,現在擺著他的床。堂屋很小,有三張門對著堂屋,是不可能用來睡覺的,因為家里的八口人出出進進都要經過堂屋,去廚房要經過堂屋,去后面的茅屋也要路經堂屋,而且堂屋的門長期是敞開的。現在他的床和鋪蓋都搬到了堂屋里,他的臉陰了下來,他瞪著大哥、二哥和繼父說:“哪個把我的東西搬到堂屋里來的?”大哥理直氣壯地回答:“我。”他就憤怒地盯著大哥,“你?”“我。”大哥說。他走近一步,把眼睛對著大哥的眼睛,那是要打人的目光,“你——?”母親看到了危險,慌忙開口道:“十一,你大哥要結婚了,樂器廠暫時沒房子,他只好在家里結婚。你要理解你大哥呀。”老鬼其實能理解,但這個與他毫無血緣關系的大哥不跟他打商量就這么干,那他就不能理解了。他大聲吼道:“我不管。”他瞪著大哥,“我要你把我的床鋪搬進去。”大哥說:“笑話。”老鬼攥緊了拳頭,惡聲惡氣道:“你搬不搬?”大哥說:“不搬!”
老鬼有一百個不順心,竹器社一幫老頭子,對他的存在視而不見,這讓他不順心;張主任看見他就瞪眼睛,就覺得他是個不安分的小伙子而兇他,這也讓他不順心;他找廠長要間住房,廠長一句話就堵了他,這也使他不順心;而最不順心的就是大哥不跟他商量就把他的東西扔到堂屋里了。他抬手一拳打在大哥鼻子上,大哥鼻子一酸,出血了。大哥對這個畜生樣的弟弟是有所防備的,甚至是有所顧忌的,但他想他是大哥,又有父母和他親弟弟的支持,當然就不怕這個弟弟。大哥憤怒地操起椅子向老鬼砸來,老鬼閃開,轉身操起另張椅子砸向大哥,大哥用椅子抵擋,結果大哥手中的椅子爛了。二哥那段時間在黃公廟后的樹林里練摔跤,自認為自己很會摔了,沖上來,抱住老鬼的腰,想將老鬼扳倒。老鬼怒火萬丈,反手揪著二哥的頭發狠勁扯。二哥蓄著一頭抒情的波浪型頭發,天天拿著竹笛站在光裕里的街口上吹,為的是想讓女孩子覺得他是名藝術家。二哥痛得直叫。大哥來解二哥的圍,對著老鬼的太陽穴就是一拳,打得老鬼眼冒金花。二哥趁機發力,把老鬼橫扳在地上。篾匠繼父沖上前,用腳猛踢老鬼的頭,罵道:“你這畜生,老子打死你!”大哥卻踩老鬼的肚子。老鬼狠勁拉扯二哥的頭發,扯得二哥覺得自己的頭皮快崩裂了,忙騰出手來救頭發。老鬼就弓身爬起,躥進廚房,一轉身,菜刀就在他手上了。老鬼一刀砍在大哥臉上,把大哥的臉劈開了,又一刀砍在大哥的肩上,砍進去足有一寸。老鬼又舉刀朝篾匠劈來,篾匠情急中用手遮擋,手就被菜刀砍了個很深的口子。老鬼又一刀砍在篾匠臉上,篾匠頭被砍暈了往地上一倒。二哥見老鬼砍翻了兩人,忙轉身朝外跑。老鬼就執著菜刀追出來,當然就有人沖上前抱住了老鬼。抱住老鬼的人說:“你瘋了?住手!”老鬼說:“放開老子你!”那人說:“你這樣搞會要出人命的。”老鬼說:“老子要砍死他。”派出所的民警趕到了,奪過老鬼的菜刀,掏出手銬銬住了老鬼。民警厲聲道:“現在全國形勢一片大好,馬上就要過五一國際勞動節了,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拿著刀要殺人,你是想槍斃嗎你?!”
老鬼被判了十三年有期徒刑,那是1969年,“文化大革命”的中期。那個年代對壞人壞事是絕不手軟的。老鬼于五一國際勞動節前夕執刀砍人,砍的還是自己的親人,這在倫理道德上很叫人齒寒,又破壞了祥和的五一勞動節,而且該人曾經拿刀砍過繼父和兄弟,為此還勞改過。這樣的人,屬于屢教不改。大家坐在一起給他量刑時,軍宣隊的一名營長聽畢匯報后,主張把老鬼槍斃,因為他認為這樣的人本質太壞了。“我的意見是把這個叫黃十一的人槍斃,留著是個禍害。”營長說。縣里報上去的是槍斃,但市里審查時,有人把“黃十一”的名字畫了個圈,從被槍斃的名單里圈了出來,在圈外寫了個“十三”。那是那年的國慶節前夕。在那個一切從政治出發的年代,每逢過年過節,以“革委會”形式出現的政府總要打擊一批壞人給人民群眾看,以示無產階級的專政就是好。
老鬼再出來時是1982年。他被釋放出來過五一勞動節。無產階級的“文化大革命”早在六年前結束了,街上有了“文化大革命”時看不見的新氣象,比如鎮上有人開店子了,南食店、日雜店、燒餅店、皮鞋店、縫紉店和肉店等等,在這條街上那條街上涌現了。尤其是下河街,忽然就成了食品一條街,街上擺滿了食品,煙、酒、茶、糖和零食等等什么都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要買食品,都跑到下河街上購買。這條三十多年前因為妓女和嫖客而燈紅酒綠的街,沉寂了三十年后又率先在黃家鎮熱鬧起來了,把這條街弄熱鬧的是無業游民和勞改釋放犯,他們要吃飯又沒地方吃,就率先做起了小生意。馬金旺就是這批個體戶的創始人之一。鎮紅旗竹器社因不慎,于七十年代末被一把大火燒了,燒了后,沒人管,馬金旺要吃飯,便在自己家里開了個南食店,最開始是賣瓜子、花生和蠶豆,后來又賣起了煙酒和味精醬油,再后來就什么都賣了。老鬼來找馬金旺,馬金旺現在有錢了,不再是一個窮光蛋,就對老鬼不冷不熱的。老鬼是來遞信的。馬元旦寫了封信,托老鬼交給他父親。馬元旦寫信的目的是要父親寄錢給他,說監獄里沒有油水,菜是紅鍋菜,早餐是酸菜湯,中午一個白菜應飯,晚餐在白菜的基礎上多了個辣椒。干的卻是繁重的體力活,還沒到晚上就肚子餓。監獄里有葷菜,但加菜就要單獨買。馬金旺讀完兒子寫的錯別字連篇的信,打一個哈欠說:“他這是自己找罪受。活該。”老鬼說:“信我帶給你了。”馬金旺不屑道:“這個畜生,遲早會被人民政府槍斃。”馬金旺快五十了,又討了個老婆,老婆比他小二十歲,是個執農村戶口的女人,給他生了個兒子,兒子還只一歲,走路東倒西歪的。馬金旺很珍惜他這個老婆,也很喜歡他這個走路東倒西歪的兒子,當然就懶得管他與背叛了他的前妻生的兒子。“我讓他去死,”馬金旺望著自己的小兒子,心情很好地說,“死了他,老子還有一個繼承香火。”
老鬼沒再說什么。“死了你,老子還有五個兒女。”篾匠曾經常這么掛在嘴上說,說得老鬼少年時覺得自己在這篾匠家很多余。老鬼一聽馬金旺也是這副腔調,就起身回了家。大哥早搬進了民族樂器廠的宿舍,有一個女兒,讀小學六年級了。二哥也不住在家了。二哥租住在下河街,二哥也跑到下河街湊熱鬧,干起了食品生意,也結了婚,有了崽,崽讀小學三年級了,老婆就是被他手中的笛子牽引著步入洞房的。母親于1975年死了,死于子宮癌。篾匠很老了,沒有七十歲也有六十好幾了,一聽說老鬼要回來了,立即就中了風,在鎮人民醫院躺了兩個月,回來后一邊臉歪了,說話嘴也是歪的,還哆哆嗦嗦。家里只剩了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弟弟很認真地看著老鬼,“哥,莫再跟爹過不去好啵?”弟弟說,“爹老了。媽死時跟我說,要你原諒你爹。”老鬼望著弟弟,“媽真的這么說過?”弟弟點頭,說:“媽死時說她什么都不牽掛,就是放心不下你。媽怕你一出來又找爹和大哥、二哥打架。”“我沒有大哥二哥,”老鬼望著弟,“他們跟我沒關系。他們是你的大哥和二哥。”弟說:“他們都怕你,都有了自己的家,一聽說你要回來了就都不敢回家了。爹都怕得中了風。”
弟也結了婚,住著他曾經與二哥和大哥爭奪過的房子,也有了一個女兒。弟媳是黃春和粉店里端盤子的,臉長得同一只盤子樣,圓圓的。老鬼沒跟弟爭搶那間房,這個弟與他同母生,他不忍心揍這個弟。但他把篾匠提起來放到了從前弟睡過的那間簡陋的貓耳房里,把篾匠的鋪蓋一并踢到了門外,篾匠居然老實得歪著臉嘿嘿笑,一個屁也沒放。老鬼住下了,等著大哥和二哥來找他的麻煩,但他們都沒露面。到了八十年代,街上已沒人管你是不是勞改犯了,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老鬼在家里睡了好幾個整天,醒了就炒碗現飯吃,吃了又倒頭睡覺。有天沒事,他信步在街上走,不覺就走到了小螞蟻巷的口子上,看見一女人在門口炸糖油粑粑,想起自己好久沒吃過糖油粑粑了,就走上去買了三個。炸糖油粑粑的女人對他笑,他感到奇怪,她干嗎沖他笑?說:“你認識我?”炸糖油粑粑的女人說:“我以前住在下河街十七號。”十七號就在紅旗竹器社隔壁,他想起來了,那時候有一個姓陳的女人家里喂著豬,有一個長得還有點模樣的女子常常替母親挑潲水。她個子不高,一張臉白白凈凈的,常常穿著一身黑或藍衣服。老鬼說:“難怪你望著我笑。”陳女人說:“你想起來了?”老鬼說:“你怎么住到了這里?”“房子跟你們竹器社一起燒了,”陳女人笑笑說,“我就住到了我亡夫屋里。”老鬼覺得陳女人笑起來還好看,雖然臉被太陽曬黑了,皮膚也粗糙了點。從此,老鬼每天都上陳女人手上買三個糖油粑粑吃,邊吃邊笑邊和陳女人說俏皮話。
寡婦陳女人比老鬼大五歲,快三十八了,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兒子讀初中了,女兒讀小學。三年前,陳女人的老公于一次賭博中玩鬼,被人打得半死,回家不到兩個月就病死在床上了。那年陳女人三十五歲,不年輕了,又拖著一兒一女,當然就沒有男人敢步她老公的后塵,來撫養她的兒女。陳女人也想過再嫁人,有兩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倒是愿意跟她好,但不愿意跟她結婚。陳女人要養家,一狠心,就在家門口支起鍋灶,炸起了糖油粑粑。迎賓路小學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些小學生不愿吃母親做的早餐,會向母親要五毛錢,跑到她手上買糖油粑粑吃。學校放學后,也有一些小學生會跑到她的鍋前,揚著鈔票,要買糖油粑粑。陳女人就賺這些小孩子的錢,賺了錢供兒子和女兒讀書。一天,老鬼來她的門前買糖油粑粑,眼角還粘著眼屎,陳女人一笑說:“你才起床吧?”那已經是上午十一點鐘了。那是六月里的一天上午,天氣很熱,老鬼只穿著件圓領汗衫,下身一條牛仔短褲,腳上就一雙爛拖鞋。老鬼瞅著陳女人,“你怎么知道我才起床?”陳女人抿嘴說:“你眼角的眼屎還沒掉呢。”老鬼把眼屎揩掉,再看陳女人就覺得陳女人很性感。陳女人穿著那個年代里流行的白的確良襯衣,一條藍裙子,由于天熱,她又站在火爐前,的確良襯衣汗濕了,貼在她的肉上,就有點顯肉。老鬼咽了下口水,說話了:“你好豐滿的。”陳女人很高興老鬼用這種放電的目光瞅她,說了句當年街上很流行的句子:“你香我啰?”老鬼又吞了下口水,說:“我崽香你,你其實還很好看。我是說真的。”陳女人說:“你好過啰,十一點才起床。我是五點多鐘就起來了。”老鬼吃著糖油粑粑,嘴就很甜:“陳姐,你這么漂亮,我要來跟你學炸糖油粑粑。”陳女人瞟他一眼,“好啊。”迎賓路小學放學了,孩子們一窩蜂擁出來,有孩子跑到陳女人手上叫嚷著買糖油粑粑,老鬼就走開了。
那天晚上老鬼就來到了陳女人家,陳女人的兒子和女兒都在,老鬼沒法對陳女人動手動腳。一男一女談著天,直談到十一點,陳女人接連打了幾個哈欠,說她要睡覺了,老鬼臨走時說:“陳姐,我明天來跟你一起賣糖油粑粑吧。”陳女人瞥著他說:“你真的愿意做這事?”“愿意,”老鬼一臉幸福道,“明天見。”第二天老鬼就來替陳女人磨糯米粉了。街上有糯米粉買,但陳女人覺得糯米粉貴了,就買了糯米自己磨。老鬼一來就把磨子推得瘋轉,陳女人坐在一旁將一勺勺泡發的糯米舀進磨孔里。陳女人見他可以不歇氣地推磨就非常欣賞他的力氣說:“喂,十一,你累不累?”老鬼說:“我累卵。”陳女人笑,贊美他說:“啊,你講痞話。”老鬼見前后沒人,拉著陳女人的手一扯,陳女人就順勢倒在他懷里了。老鬼摟著她說:“有你這個女人,我一點也不覺得累。”陳女人說:“放開我,別人會看見。”老鬼舍不得放開她,而是抱著她走去關了門,又抱著她走進了她的房間。
老鬼本來可以這樣過一輩子,但他只這樣過了三年。老鬼不喜歡與他毫無關系的磊坨,磊坨是陳女人的大兒子,這孩子也不喜歡老鬼,老鬼說什么話他都不聽。老鬼說:“你要把書讀好,你娘將來老了要靠你。”磊坨聽了這話冷笑。老鬼恨不得一巴掌把他臉上的冷笑打到地上去,但老鬼沒這么干,因為磊坨不是他的孩子。這個頭上長了根反骨的磊坨讓老鬼很不舒服,這是老鬼離開陳女人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陳女人打掉了老鬼的種,那是陳女人與老鬼好的第二年。有天,陳女人一臉蒼白地告訴老鬼說:“我懷孕了,你的。”老鬼聽了這話大笑,“想不到我黃十一也有了崽啊。”陳女人說:“我們還沒結婚,我就懷了你的崽,街上的人會怎么看我?”老鬼要她放心說:“這年月哪個還會看你?都在搞自己的事。”陳女人說:“你說得輕巧,你到時候屁股一拍走了,又要我為你養崽。”老鬼說:“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就去辦事處打結婚證。”陳女人說:“你打算辦幾桌?”老鬼說:“辦十桌行不?”陳女人問他:“會有那么多人來嗎?”老鬼想了想,想不出他要請些什么朋友,便打退堂鼓說:“那就搞一桌,就請你爹媽,再請幾個鄰居來熱鬧一下。”陳女人一聽這話便蔫了,臉上就呈現了幾分惆悵,轉而說:“算了,結什么婚?就這樣吧。我如今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過了兩天,陳女人去了縣城,回來時是晚上,一走進門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褲子上還粘著血,那是從她下身里流出來的。陳女人去縣醫院打胎了。“你怎么了?”老鬼問她。陳女人輕描淡寫地說:“我把它流了。”老鬼見她褲子上有血就想到了,生氣道:“你瞞著我去打了胎?”陳女人說:“我累死了。”老鬼說:“你真做得出。”陳女人說:“我頭暈。”老鬼說:“我今天還跟幾個朋友說我要有崽了,你讓我出丑呢。”陳女人渾身無力地要求他抱她說:“我要睡一下,你把我抱到床上去好啵?”老鬼惱怒道:“你自己去,我沒工夫抱你。”老鬼沖了出來,沖到街上,眼淚水都出來了。街上充滿了辣椒氣味,那是一家一家的廚房里排出來的。那時候街上已有了桌球室,有人在自己屋前搭個簡陋的棚,棚里擺一張或兩張桌球臺,總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在桌球臺前打桌球。那天晚上老鬼就在桌球臺前打了一晚桌球,與刑滿釋放回來的馬元旦和李伢子打,把口袋里的錢輸得一分也沒有了。
五
十九歲那年,馬元旦突然想女人了,腦海里把他認識的女人梳理了遍,便決定追他的小學女同學力力。還在讀小學時,馬元旦就隱隱有點喜歡她,那時候他坐在她的后面,經常踢她的凳子,找她借橡皮借鉛筆,有時候自己帶了也找她借,無非是找她講話。還常扯她的翹辮子,問她題目的答案。力力就住在小螞蟻巷,家里有一個懶漢父親。懶漢父親原來不懶,但自從幾年前他跑到乳峰山上盜墓,呷了從棺材里挖出來的菌子后,人就突然胖了,胖得同門板一樣寬了,一動就氣喘喘的,于是變得只管吃飯、睡覺,要不就坐在門口曬太陽了。力力十八歲了,出落得很漂亮,有那么高,走路屁股一顛一顛,很有彈性,這讓馬元旦見了流口水,真想從背后撲上去,把她狠狠抱住,操她。力力在鎮紅旗織布廠上班,每天與轟鳴不已的機器打交道,三班倒。馬元旦時常到小螞蟻巷的大劉家玩,這時力力就住在大劉家斜對門。馬元旦往大劉家門口一坐,就能看見力力忙進忙出。馬元旦一看見力力目光就發癡,那直勾勾的發癡的目光當然無法瞞住聰明的大劉。大劉說:“算了,她不會喜歡你的。”馬元旦說:“為什么?”大劉覺得馬元旦問得蠢,道:“她有正式工作,你又沒有工作。”馬元旦很認真地說:“別個我都不要,我只喜歡她。”大劉覺得馬元旦好笑,指出說:“要人家也喜歡你才行,一個巴掌拍不響。”馬元旦警告大劉說:“你不能喜歡她啊,她是我的,我總會有辦法讓她愛我的。”大劉說:“馬元旦,我不是說你,你這是白費力氣。”
馬元旦不想白費力氣,在大劉家對力力進行觀察,發現他的另一個名叫日新的小學男同學來找力力玩,并且在力力家坐了一個多小時。他覺得這很危險,因為在學校里讀書時,日新比他表現好,是班上的體育委員,比他馬元旦逗老師和女孩喜歡。日新出來后,馬元旦跟蹤日新,直跟蹤到望江豆腐店前。他一把揪住日新的衣領,面色猙獰地粗聲說:“日新,我警告你,力力是老子的,你不能動。”那是夏天,天熱,空氣中飄揚著好聞的茉莉花香。日新穿著剛買的魚白色的確良襯衣,就很心痛自己的這件襯衣說:“馬元旦,我要你賠我的襯衣,我還是穿頭次就被你撕爛了。”馬元旦吼道:“賠你一筒卵,你要不?!”日新看著馬元旦,日新有點怕他,讀小學三年級時有次放學,馬元旦曾為一件他不記得了的事踢過他幾腳。日新說:“馬元旦,你要講道理。”馬元旦舉起拳頭給了日新臉上一拳,“講卵道理咧,老子警告你,力力是老子的,你要敢追力力,老子要打得你變殘廢。”
馬元旦還把另一個叫黃小民的同學揍了頓。那個同學他一點也不喜歡,居然也不自量力地跑來追力力,背著個畫夾子,跑來跟力力畫像。馬元旦讀書時不但打過他,還搶過他的錢。馬元旦見黃小民受到他的警告還敢來找力力,就在一個傍晚把黃小民拖到一株槐樹下,一拳把黃小民的鼻子打出了血。黃小民嚇得要死,問他:“你你怎么打打人?”馬元旦說:“我就是要打人。”黃小民說:“打人是不對的。”馬元旦又一拳打在黃小民的鼻子上,冷笑著問:“不對又何解?你要再敢到力力家去,招呼老子打死你。”黃小民說:“我只是跟她畫像。”“不準你跟她畫像,聽見么?”馬元旦吼著說。黃小民點頭,再也不敢追力力了。馬元旦就一個人追。大劉見馬元旦每天來,來了就盯著力力家,就笑著跟他出餿主意說:“馬元旦,你索性跟她來個先斬后奏,她就是你的人了。”馬元旦得到大劉的支持,很激動,問:“你要老子怎么做?”大劉笑嘻嘻地說:“只要你把她奸了,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那天晚上,十一點鐘,馬元旦就站在紅旗織布廠的大門前,等著力力下班。十二點過一刻,力力出來了,不過她不是一個人出來,而是一群女工走在一起。馬元旦看見了,緊隨其后。馬元旦跟隨力力走了三華里路,人一個個地散了,快到小螞蟻巷的口子上了,眼見強奸的事業完不成了,馬元旦就急道:“力力,你下班了?”力力回頭,認出了馬元旦,說:“是你跟著我?我還以為是個流氓呢。”馬元旦就是個流氓,馬元旦訕笑了下說:“今天好熱的,就出來走走。”這是八月里的一天,天氣確實炎熱,即便到了子夜,街上還熱浪翻騰。一些人無法拒絕炎熱,便把竹鋪搬到街上睡覺。馬元旦引誘力力道:“力力,我們到河邊上走走?河邊上好涼快的。”“不去。”力力說。馬元旦不甘心地跟著力力走到了力力家前,力力開了門,站住,問馬元旦:“你要干什么?”馬元旦說:“向你討杯水呷可以不?”力力遲疑了下,還是讓他進了屋。那天晚上,力力的父親因怕熱,打個赤膊,拿床草席,和一些怕熱的人到河堤上睡覺吹河風去了。馬元旦一看力力的父親不在家,就來了精神。他走過去關房門,力力轉身看著他,問他說:“你關門干什么?”他壞笑著走上去,一把抱住力力。力力反抗,他就把力力按倒在地,力力抓他的臉,揪住他的頭發使勁拉,邊叫喊“抓流氓”。他害怕有人跑來阻擋這一切,就捂住力力的嘴。力力叫喊的聲音被他捂在口腔里出不來,就咬他的手,狠勁咬。他痛得給了力力太陽穴一拳,下手很重,把力力打暈了。他如愿地實施了強奸。力力待他心滿意足地穿上衣服,坐在窗前抽煙時,借口要解手,拉開后門,徑直跑進了派出所。
馬元旦因強奸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三年刑滿出獄后,他身無分文,抽煙,沒錢;想吃點東西,沒錢。他趁爹熟睡時偷了他爹五十塊錢。次日一早,馬元旦還在床上,他爹就拿把殺狗的尖刀吼著要廢了他,一雙眼睛很憤怒,“你二十多歲了還偷你老子的錢,你太讓老子失望了。”馬金旺握著尖刀的手顫抖不止,又吼道:“你給老子滾,免得老子一刀捅下來又犯國法,滾出去!”馬元旦褲子也沒穿就跑,光著屁股,捂著下身,蹲在離家十米遠的樹下。他爹把他的衣褲和鞋子扔出門,罵道:“你這畜生,滾,我馬金旺從此沒你這個崽。”
那天晚上,馬元旦就睡到了黃公廟的屋檐下,第二天一早他便偷和尚的齋飯吃。和尚發現了,拿棍子打他,他奪門而逃,一路上很傷心地哭著,發誓要害死他爹,要殺了那個老和尚。“都不要我了,都嫌我是個賊,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他哭道,恨不得一頭撞死。他沒一個朋友,他惟一的朋友大劉于他出來前進了縣監獄,他心灰意冷地在街上走著,一雙賊眼到處瞄,自然就瞄上了鎮百貨商店。一天晚上,他拿根撬棍撬開了鎮百貨商店的鐵護窗,爬了進去。然而等待著他的是當頭一棒。負責商店保衛工作的是一名復員軍人,三十多歲,面對小偷行竊他很沉得住氣。他抄起木棒,待馬元旦縱身跳下來還沒站穩時,手中的木棒就落到了馬元旦的腦袋上,將馬元旦打暈了。他將馬元旦綁了,叫來派出所的民警,民警覺得好笑地把馬元旦帶走了。馬元旦出獄不到一個月又進去了,這一次進去被判了五年。
馬元旦再出獄時已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中期,還有一個人比他先一年出來,這個人是大劉。大劉是1979年入獄的。大劉入獄時,老鬼已經坐了整整十年牢,牢底都被他坐穿了。大劉被直接安排進老鬼睡的那間牢房。大劉一進老鬼他們的囚室,就被號子里的囚徒暴打了一頓。大劉個子很大,肥頭大耳,這讓囚犯們不爽,仿佛進來的是一個依賴著人民政府這塊牌子而進行詐騙的干部,于是你一拳我一腳,頭上一拳,肚子上一腳,把大劉從門口打到尿桶前。把大劉的頭按進尿桶里,讓他喝大家撒的尿。大劉大叫叔叔伯伯,但沒用,有人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整張臉就沉浸到了尿桶里。老鬼說:“行了。”大家就住了手,散開。老鬼開始審問大劉:“你是哪里人?”“黃家鎮人。”大劉回答。老鬼看一眼大劉,“黃家鎮哪里人?”“街上的,住在小螞蟻巷。”大劉說。老鬼說:“犯什么事進來的?”“盜竊國家財產被抓進來的。”大劉說。老鬼說:“小螞蟻巷有一個慣偷叫細毛的,你認得嗎?”大劉回答:“我就住在細毛的隔壁,細毛是我的老大。”老鬼說:“你認得細毛,那就不打你了。”
大劉跟隨細毛在縣里專門從事盜竊活動,今天偷單車,明天撬開商店盜竊,后天又將電纜電線剪掉,把電纜上的橡皮燒凈,做廢銅賣給廢品店,或者一個晚上把縣城街上的流泥井蓋子偷掉一半,搬到沒人的地方砸爛,隔個四五天再賣給廢品店。致使一些騎著單車趕路的人一家伙摔個頭破血流。縣城里長期停電,因為電線都被他們倉促中剪了。縣里的群眾非常憤怒,自己的母親或者小孩在回家的路上掉進了流泥井里,或你看電視看得正起勁,突然停電了,一查線路,原來很長一截的電線被盜賊剪掉了。縣里的領導火了,作出重大指示,一定要將這批偷流泥井蓋和電纜電線的人繩之以法。當然就繩之以法了。公安局的通知了各家廢品店,只要是來賣流泥井蓋或電纜或電線的人,一律要舉報,否則就以銷贓罪論處。大劉在細毛的指使下,去一家廢品店賣電纜,那家廢品店的老板受到警告,怕了,報了派出所,于是來了十幾個公安,將大劉逮住了。定罪時他們不光是一般性質的盜竊團伙,還關系到破壞國家的電力設施和破壞國家公物的問題。兩個被判了十五年徒刑,一個被判了十三年,還一個被判了十一年。大劉因檢舉有功,又是第一次入獄,只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大劉出來了,一個光頭,一身灰色衣服,一張曬得黑黑的臉。大劉一天早晨起床,看見黃十一坐在炸糖油粑粑的門前,就笑著跟黃十一打招呼:“老鬼,是你?”黃十一在監獄里有一個小名,不曉得是什么人給他取的,叫“老鬼”。老鬼看著大劉,“你出來了?”大劉說:“出來了。”一年后,馬元旦也出來了,“在監獄里,老子最想的就是你們。”馬元旦表白說,“所以老子做死地表現好,就是想早點出來找你們玩。”老鬼有點感動道:“馬元旦你這人義氣,是可以做朋友。”三個人就成了朋友,沒事就聚在一起玩,常去異南春飲食店喝早茶,幾個包子,幾杯茶,就那么無所事事地坐一上午。一天,大劉皺著眉頭說:“昨晚上我們居委會主任說,要我找份工作,找一個老婆好好過日子!”馬元旦生怕失去大劉這個朋友,反對說:“那是別人過的日子,我們過這樣的日子會受不了。”大劉看一眼老鬼說:“你跟陳女人到底怎么發展?”老鬼說:“沒想過發展。”大劉說:“老鬼,你愛她不?”老鬼想起陳女人背著他打掉了他的種,就憤憤道:“我愛卵,只是湊合著住在一起。”大劉笑笑,做出掏心窩子的派頭說:“你既然不愛她,我就要說真話了。你曉得陳女人的過去么?”老鬼不曉得,就問:“過去?”“她老公還沒死,還只是睡在床上,她就偷人。”老鬼將信將疑,“有這事?”“街上的人沒跟你說?”“還真沒人告訴過我她以前的事。只是早兩年有兩個男人常來找她,看見我在就沒再來了。”老鬼說。大劉就笑,“那都是她偷過的男人。” 馬元旦瞧不起陳女人道:“陳女人太老了。不值得你老鬼愛。”老鬼喝了口茉莉花茶,表示他無所謂道:“我只是臨時性地跟她住在一起,哪個愛她了?睡在一起就是愛她?我一拍屁股就走人的。”
吃過早茶,已經十二點了,中飯就免了,他們就去街上打桌球,桌球打到下午六點多鐘,就各自回家吃晚飯。那天晚上老鬼就沒回陳女人家,走進了篾匠家,篾匠很吃驚,以為他又要打人,就驚懼地瞧著老鬼。老鬼橫篾匠一眼,問他弟:“有飯吃沒有?”弟說:“有。”他吃了飯,坐在門口抽煙,大哥回來了,來看他的篾匠父親。大哥看見他坐在門口,遲疑著,不知道自己是進來好還是走好。弟叫了聲:“大哥。”大哥就進來了。老鬼斜睨著大哥,大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仿佛這不是他爹的家,一根煙還沒抽完就走了。弟等大哥的背影走得看不見了,這才發表意見說:“三哥,算了,畢竟都是一屋人。”老鬼看一眼弟,“他跟老子不是一屋人。”“你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弟說。老鬼瞟弟一眼,“回哪里去?這里就是老子的屋。”那天晚上九點來鐘,下雨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在他耳畔回響。他有點想陳女人,但一想馬元旦說她那么老,大劉又說她和他好之前跟這個男人那個男人有染,就覺得沒意思。他就睡在光裕里的家里,床鋪有些潮,被子都有點霉味了,但他還是鉆進了被子。他縮成一團睡著,聽著雨聲,隨后,他墜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是只碩大的老鼠。第二天,三個人碰面時,老鬼對大劉說:“老子昨天晚上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是只大老鼠。”大劉就笑,說:“你這夢不怪,我曾經夢見自己是一條毒蛇。”
六
大劉二十七歲了,二十七歲的大劉最大的心愿就是整個世界地飄。大劉不喜歡死住在黃家鎮,他覺得人這樣活著最沒意思了。有天,他瞧著熒光屏上廣闊的內蒙古大草原,瞧著一匹匹駿馬在草原上奔騰,便無限神往地說:“我要去內蒙古大草原走走。”馬元旦問:“去內蒙古做什么?”“去玩,”大劉想像著說,“我爺爺在世時說,人活一世,要多走多看,不然對不起生命。”馬元旦覺得大劉說得太對了,黃家鎮既然不給他們發財的機會,為什么不走出去闖闖?說:“我跟你一起去。”大劉瞧一眼灰不溜秋的街道,說:“真要去,我們就要不留后路,以免還沒走好遠又想回來。”馬元旦問:“你的意思是一出去就不回來了?”大劉把一口躥到喉頭的釅痰啐在地上,“不混出點名堂,回來有什么意思?”馬元旦說:“就我們兩個?”大劉望著他一眼,問:“我們又不是出門旅游,還有誰會跟我們去?”馬元旦說:“叫上老鬼吧?老鬼膽子大,相互有個照應。”大劉嘿嘿一笑:“那要他愿意啊。”馬元旦說:“我去問他。”老鬼不想去,老鬼很現實道:“要出去玩,身上要有錢才玩得下去。”馬元旦就摸著頭顱說:“錢到處都有,搞就是。”老鬼不想離開黃家鎮,搖頭,“要去你們去,我不去。”
但沒過幾天,老鬼也得去了。因為他和馬元旦及大劉與二牛、三伢子和黃小山又打了一大架。這一架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但他們就是不避免。那天上午,馬元旦和大劉邀老鬼上異南春飲食店喝早茶,一杯茉莉花茶,幾個酸菜包子和糖包子,邊喝茶邊吃包子邊聊天,當然是很愜意的。他們十點鐘去的,馬元旦請客,因為先天晚上馬元旦打桌球贏了大劉和老鬼的錢,馬元旦不好意思地說:“明天我請你們上異南春呷早茶。”三個人就來了。當時黃小山、二牛和三伢子坐在一隅喝早茶。馬元旦一看見黃小山就想起自己小時候被他們打的情景,血就往上涌。黃小山也看見了馬元旦。黃小山他們起身走人,馬元旦卻故意用肩膀撞了下黃小山。黃小山就側過臉來瞅著馬元旦。馬元旦因為有老鬼做“靠山”(老鬼那時候在黃家鎮的名聲很大,這是因為老鬼兩次入獄都是用菜刀砍人),喉嚨就很粗地問黃小山:“你望么子望?”黃小山也是在社會上玩的流子,就不怕地繼續望著馬元旦,馬元旦便做出惡相緊盯著黃小山,眼睛對著眼睛地盯著。黃小山看見馬元旦那褐黃色瞳仁里的自己非常小,就覺得還是走開好。馬元旦身高只一米六五,還單單瘦瘦,打架并不行,但他天生有一個愛惹是生非的豹子膽。他道:“怕了?”黃小山個子比馬元旦高,身坯也比馬元旦大,就覺得滑稽道:“我怕你?好笑。”黃小山嘴里的笑字還沒落音,馬元旦握著的拳頭就砸在了黃小山的嘴唇上。黃小山叫了聲“哎喲”,眼睛一掃,抄起桌上一只還盛著三個包子的盤子,對著馬元旦的腦殼砸了下去。馬元旦的腦殼流血了,大劉抄起板凳砸在黃小山的后腦勺上。二牛沖上來,一拳把大劉打得臉一歪,又一腳踢向馬元旦。三伢子忙走上來扯陰毒干,說“都是一個鎮上的,不要打架不要打架”,邊抱住馬元旦,讓二牛打馬元旦,不讓馬元旦還手。
老鬼一見這種情形,起身就往廚房跑。老鬼不負眾望地抄著剁肉的菜刀奔了出來。手上有了菜刀當然就要砍,不然在街上就混不下去。老鬼的菜刀砍向了抱著馬元旦不放手的三伢子,一刀劈在三伢子的背上。三伢子沒想到老鬼會真砍,痛得松了手。二牛勁大,身坯也比老鬼強壯,就奪老鬼手中的菜刀。老鬼說:“二牛,你走開,看在我們是鄰居的分上,我不砍你。”二牛嘭的一拳打在老鬼臉上,打得老鬼狂怒地一刀砍在二牛的腦殼頂上,二牛的腦殼很硬,那一刀砍下去,猶如砍在巖石上似的,嘭的一響。二牛叫了聲“哎喲”,他一摸頭頂,一手的血,就抄起板凳要打死老鬼,老鬼跳開了,揮刀亂砍,二牛就拿凳子擋刀。黃小山也舉起一張板凳沖過來打老鬼,老鬼閃開,一刀砍在黃小山的手臂上。老鬼說:“快跑。”
三個人就跑了出來。這一跑出來,都不敢回家了,怕他們報復。那天晚上三個人躲到黃公廟的一間空禪房里,商量著下一步怎么辦。“下一步就是走人,”大劉說,“不然就等著他們來砍我們,或者等著派出所的民警抓我們。”老鬼傷感道:“老子三十六了,一抓進去,出來不五十了?”他望著馬元旦,“都是你惹的禍。”馬元旦就笑,“謝謝你今天幫我。”老鬼說:“你打架又不行,又愛惹事,你何解是這樣性格的人?”馬元旦說:“老子一想起讀初中時的事,就想打死他。”“現在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大劉說,“現在我們得走,黃小山、二牛和三伢子他們吃了虧,肯定會來報復我們。”“走?”老鬼說,“要有錢才走得成,口袋布粘布,出去討飯哦?”馬元旦說:“我愿意走,但我要報復一個人。報復了,我就是死在異鄉都可以咽下這口氣。”“你不說好話。”老鬼說,“還沒出門就說死,不吉利。”大劉問馬元旦:“你要報復哪個?”“報復那個一木棒把我的腦殼打傷了的人,”馬元旦說,“就是鎮百貨商店的保衛股長,我曉得他住在哪里。”老鬼抽口煙說:“你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是好多年前的事,但老子現在腦殼還痛。”馬元旦摸著頭說,“一到變天,我半邊頭都痛,跟傷了樣。他住在幸福街,只有一個女兒,他女兒在讀高中。大劉你有什么仇人沒有?”大劉想了想說:“我暫時還沒想好。”馬元旦鼓勵大劉想道:“那你想一下,想好了告訴我們,我們幫你出這口氣。老鬼你有什么仇人要報復沒有?”老鬼咧嘴道:“如果硬要我報復什么人,那就搞篾匠鱉的老二。他在下河街做食品生意,屋里一定有錢。”“我曉得我曉得,”馬元旦說,很肯定地點點頭,“他的生意還不錯,他屋里肯定有錢。”
他們決定先搞保衛股長,接著搞老二。三個人在禪房里呆了整整一天,這中間大劉出去買了三十個包子和幾包煙。三個人把三十個包子都吃完了,還抽了一地的煙。晚上八點多鐘,三個人又爬黃公廟的圍墻出來了,徑直向下河街走去。馬元旦要回家拿刀,刀是那種尖刀,是父親年輕時用來殺狗的刀子。有刀握在手上,保衛股長也會老實點。馬金旺看著兒子說:“你還敢回家?派出所的黃民警昨天晚上來了兩次,今天又來了兩次,要你主動到派出所投案。”兒子看著父親說:“知道了。”父親問他:“你回來干么子?”兒子看著父親說:“老子要點錢,老子要逃。”父親說:“你能逃到哪里去?”兒子說:“那你不要管,拿錢來。”父親猶豫了下,掏口袋,掏出了一百七十多元錢,給兒子。兒子說:“太少了,把柜子打開,我曉得柜子里有錢。”父親說:“柜子里沒錢,你不要打屋里的主意。”馬元旦走入廚房,從碗柜的最底層抽出兩把又厚又長的尖刀,刀身都生銹了。馬元旦一手攥一把,走到父親面前,陰著臉說:“我不是逼你,你是我爹,但我真的需要錢用。你莫把老子搞毛了,把柜子打開。”繼母這時走進來,看見馬元旦拿刀指著父親,呆了。馬元旦一見繼母就來火了,說:“爹,這么多年里,你都是只想你自己,從沒關心過老子,自從娶了這個臭女人,你就恨不得老子早點死。老子在牢里餓肚子,想要你這老鱉寄點錢給老子,你硬是一分錢都不寄,真做得出啊你?!快點,招呼老子發寶!”馬金旺說:“你捅一下試試?”馬元旦道:“爹,我是你生的,就跟你一樣什么都做得出,你不想流血就快點。”馬金旺對老婆說:“把柜子里的營業額給這個打劫打到屋里來了的黃眼畜生。”繼母就一臉緊張地把柜子打開了。柜子里有一只抽屜,錢就鎖在抽屜里,有一千三百多元。馬元旦把一千三百多元放進了口袋。馬金旺像驅趕蚊子樣揮揮手說:“你走吧,再不要回來了。”馬元旦突然瞪著他爹說:“你曉得不?其實我最恨的就是你這老鱉!”他丟下這句惡狠狠的話,這才走出來,將一把刀遞給老鬼,自己握著另一把,覺得自己很有成績道:“我們有錢用了,我把我爹媽的錢全部搶到手了。”
三個人走到老二的店鋪前時就改變了先搞保衛股長的計劃。老二的店鋪還開著門,一線淡黃色的燈光涂抹在青石板街上。街上沒其他人,只有昏暗的路燈和電視機的聲音從這家那家的窗戶里瀉出來,在街上流淌。老鬼走進去,馬元旦和大劉也跟了進去。老二和老婆及兒子正在后面屋里清點食品,看見走進來的是老鬼,老二臉都白了,呆呆地望著老鬼。老鬼右手握著殺狗的刀,左手沖老二的臉就是一拳,老二沒還手,捂住了臉。老鬼說:“曉得我來的目的么?”老二不說話,老鬼覷一眼老二的兒子說:“你不想人財兩空就主動把錢拿出來。”老二說:“我沒錢。”老鬼手上的尖刀就戳到了老二的胸部上,“沒錢?”老二穿著西裝,里面一件白襯衣,刀尖不但突破了西裝,還戳穿了白襯衣。老二慌了,曉得這個老三不是嚇唬他,忙說:“老婆,把錢給老三。”老二的老婆一直站在一旁,這會兒傻了。老二又說:“快點,老婆,你是想讓我死嗎?”老二的老婆慌忙拿起吊在褲腰上的鑰匙,手直抖地走到收銀柜前,鑰匙插了好幾秒鐘才插進鎖孔,一擰,抽屜打開了,一百的有一疊,五十的有一沓,用橡皮筋扎著,還有十塊、五塊、兩塊和一塊的。老鬼把五十和一百的放進口袋,讓馬元旦把剩余的錢也拿走。老鬼對老二說:“老子今天本來是要殺你全家,”他瞪著老二,“老子只要一想起老子兩次坐牢都是因為你,就恨不得一刀捅死你!”老二驚恐地瞪著老鬼,生怕老鬼的刀進一步往下捅,說:“老三,我欠了你的,前世。你拿了錢走吧,我們全家人都怕你。”老鬼說:“曉得怕就好。”三個人走出來,于夜幕中大步向幸福街走去。
保衛股長不在家,在鎮人民醫院,他老婆膽結石開刀,現正躺在病床上。保衛股長的女兒在家。他們敲門,保衛股長的女兒開了門。保衛股長的女兒問他們:“你們找誰?”馬元旦說:“找你爸爸。”保衛股長的女兒說:“我爸爸不在家。”馬元旦問:“你爸爸到哪里去了?”“去醫院了,”保衛股長的女兒說著就要關門。馬元旦把腳伸進一只,高中生就關不了門。馬元旦說:“我們等他。”高中生說:“我爸爸不會回來,他在醫院里招呼我媽。”馬元旦斜著眼睛望著女高中生,心里就生起了淫念。他說:“沒事,我們進來坐一下。”說著,他推開門,走進了保衛股長的家。高中生望著他們三人,馬元旦拔出尖刀指著高中生,“敢叫,就一刀捅死你。”說著,他用腳后跟把門踢關了。房子是那種前后兩間,一旁還有個廚房的房子。馬元旦用尖刀逼著高中生,高中生一臉蒼白地往后退著,說“你們要干什么”,就退到了床邊。馬元旦撲上去,尖刀劃破了高中生的臉。高中生很害怕,說:“別別別這樣求求你。”馬元旦說:“求也沒用,老子不信這一套。你不想死,就把衣服給老子脫了。”高中生說:“求求求你別別別別……”馬元旦用尖刀挑開高中生的衣扣,里面是一件白圓領衫。馬元旦用刀尖把白圓領衫劃破,又把高中生的乳罩劃破,高中生嚇得捂住眼睛,害怕地抽泣起來。
馬元旦干了那事,又讓大劉干。大劉連褲子也沒脫,只是解開褲扣,就干了起來。老鬼沒說話,在一旁看著。大劉干完了,老鬼這才上去。老鬼正干時,有腳步聲走近,接著有鑰匙開門的聲音。老鬼忙摟起褲子,門開了,保衛股長看見女兒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抽泣,屋里居然有三個大男人,驚呆了。馬元旦拔出尖刀,一刀捅進保衛股長的肚子,說:“老子要殺死你。”說著,拔出尖刀,又一刀捅過去。保衛股長機械地一閃,那一刀就沒扎進肚子。保衛股長知道他一人對付不了三名歹徒,轉身便叫:“抓壞人呀、抓壞人呀。”門是敞開的,保衛股長的聲音很大。馬元旦一刀刺進了保衛股長的喉嚨,聲音頓時啞了。隔壁有人聽見喊聲,開門出來看,當然就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保衛股長和他們三人。馬元旦舉著刀就要砍那人,那人趕緊把門砰的一聲關了。
三個人連夜跑了,有人在他們背后喊“抓壞人”。三個人跑出幸福街,穿過迎春路,跑進小螞蟻巷,跑進一片農田,又鉆進一處叢林,再從叢林鉆出去,聲音就落在后面了,又跑上一條鄉村公路,再朝前跑了幾里,就只有三個人的腳步聲了。馬元旦很佩服自己會跑說:“我們到底是做賊的,他們硬是跑我們不贏。”大劉說:“不要高興太早了,我估計現在全縣的警力都出動了。”老鬼說:“我們躲到青山鎮去,那里有一個牢友。”大劉也認識那個牢友,說:“你是說新伢子?”“對,新伢子,他是一個人。”老鬼說。三個人就連夜趕往青山鎮,不走公路,專揀小路走。他們走到青山鎮時已是凌晨兩點鐘了。青山鎮闃寂無聲,除了山風把樹木刮得沙沙響外,再也沒有聲音了。新伢子的屋就在公路邊上,老鬼曾來找過新伢子,新伢子在青山鎮做著小打小鬧的木材生意。老鬼領著大劉和馬元旦走到新伢子家前,有一條狗在屋里吠叫。老鬼敲了敲門,屋里的狗叫聲很兇。新伢子在屋里粗聲問:“哪個?”老鬼答:“老鬼。”新伢子就開了門,狗沖出來對著三人繼續叫,新伢子對狗兇道:“再叫,老子砍死你。”狗就不叫了,小鎮又很寂靜了。
三個人在新伢子家躲了五天。五天里,經常有警車開過來開過去,五天后,警車不見了,新伢子說:“搭幫你們是住在我這里,我看見派出所的民警進了青山鎮旅社。要是你們住旅社,現在恐怕就到牢里了。”老鬼感激他說:“要是沒有你,我們還真不曉得躲到哪里去。”新伢子煮飯給他們吃,還跑到供銷社買來一塑料壺谷酒,倒酒給他們喝。喝了酒,膽子就壯大了,大劉說:“你們鎮上哪個地方最有錢?”“當然是農業銀行,”新伢子說,“我打酒時看見供銷社的老張把一天的營業額存到了農業銀行里。”“是嗎?”大劉喝口酒,“那很好啊。”“我們鎮上的人,都是把錢存到農業銀行里。”新伢子說。大劉望著老鬼說:“搞吧?反正已經犯了強奸殺人的大罪了,再犯也不怕了。”老鬼說馬元旦,“都是你這個攪事棍,害得我們有家都回不去了。”馬元旦說:“你又來了,說了有難同當。”大劉說:“又吵?要搞就搞一宗大買賣,搞了錢我們遠走高飛,到新疆去,到內蒙古去怎么樣?”新伢子眼睛發亮,贊成道:“搞,搞了錢,我和你們一起走。反正人都有一死,怕卵!”
農業銀行是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單獨在街尾,正面朝街,有鐵門,鐵門是拉閘門;窗戶做了圓鋼護窗。二樓的窗戶也有鐵護窗,但門沒裝鐵門。墻上有一個電閘,有幾根牽來的電線進入這個電閘,再從電閘進入房間。一旁有一棵樟樹,樟樹有一根枝斜斜地伸到了這棟樓的晾臺上。那天下午,四個人分頭打量了農業銀行。大劉提醒老鬼說:“注意了嗎?把電閘的開關一關,里面保準有人出來查看。”老鬼就瞅電閘,電閘是一個電膠板盒子,上面掛了把鎖。農業銀行的前面是營業廳,對著大街,后面有圍墻,圍著農業銀行的后門,圍墻上栽著玻璃刺。兩個人走到山丘上,朝圍墻里張望,圍墻里是幾塊菜土,還有幾蔸美人蕉,美人蕉正開著紅艷艷的花。新伢子家有一把斧頭,斧頭已不鋒利了,但用它來襲擊人是再好不過了。新伢子就拿了那把斧頭。晚上九點鐘,青山鎮安靜了。四個人走近農業銀行時,有電視機的聲音從二樓的窗戶里和著燈光瀉下來,在空蕩蕩的街上蕩漾。那天晚上,農業銀行里只兩個男人,一個是值班的銀行職員,另一個是保安。兩人都坐在那間房里看電視。大劉、馬元旦和新伢子一一爬上樟樹,再攀著樟樹枝,輕輕跳到了農業銀行的晾臺上。電視機里正播香港武打片,刀槍棍棒正在熒光屏上打得一塌糊涂,突然一黑,“停電了?”銀行職員說。
保安就拉開門出來查看電閘。保安剛剛走出門,就感到頭部遭到了重重的一擊,人就不曉得事地倒在地上。新伢子執著斧頭沖進去,大劉跟著,手電光就照在銀行職員臉上,銀行職員忙用手掌擋射到他眼睛上的手電光。大劉說:“你敢喊就一斧頭劈死你。”馬元旦手執尖刀沖到銀行職員前,刀尖就戳在銀行職員的喉嚨上,說:“把錢拿出來。”銀行職員忙說:“我拿。”一只手就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只錢包,錢包里只有三張十元的鈔票,還有幾張兩塊的小鈔票。大劉說:“就這點錢?你是打發叫花子哦?”銀行職員說:“我真的只這點錢。”大劉說:“跟我們下去。”銀行職員說:“好好好,我跟你們下去。”三個人就緊隨銀行職員下到一樓,走進了營業廳。營業廳的柜臺旁有兩只保險柜,油綠色,一大一小。大劉指著保險柜說:“去把保險柜打開。”銀行職員說:“我打不開,我不曉得密碼。”馬元旦手中的尖刀就戳破了銀行職員的脖子,血就涌出來,惡道:“你騙哪個?”銀行職員說:“我如果敢騙你,我娘都是你的崽。”他又解釋說:“保險柜的鑰匙和密碼分別由兩個人掌握,經理掌握鑰匙,副經理掌握密碼,要兩人同時到位,才能開保險柜。”大劉不相信道:“快點打開保險柜。”銀行職員說:“我真的打不開,我只是一般的職員。”新伢子用斧頭背捶了下銀行職員的肩,銀行職員痛得叫了聲,就用手撫摸被斧頭捶痛的部位,邊說:“幾位叔叔,你們不在銀行工作,不曉得銀行的制度。保險柜里沒錢。每天收取的存款都被押鈔車運到縣農業銀行的金庫里儲存了。第二天,如果有儲戶要取很多錢,縣銀行才會派押鈔車把錢運來。我不騙你們。”
老鬼在外面做了幾聲狗叫。這是暗號,意思有人來了。三個人就不再說話,待一行人從銀行門前經過,新伢子就走上去查看保險柜,企圖打開它。但都沒辦法打開,保險柜太結實了,搬動都困難,何況打開它。馬元旦用尖刀去撬,尖刀的頭子撬斷了,保險柜仍是保險柜。銀行職員說:“你們打不開的。”大劉給了銀行職員臉上一拳,“我懷疑你是說假話,把保險柜打開。”銀行職員說:“如果我能打開,我早打開了,錢又不是我的,我干嗎要跟自己和你們過不去?”老鬼在門外叩了叩門,小聲說:“談愛哦你們?快點。”
他們怕銀行職員報案,把銀行職員反綁在營業廳的椅子上,又脫下他的襪子塞進他的嘴里,這才悻悻地走人。他們沒走馬路,而是上了山,在新伢子的帶領下揀羊腸小道走。翻過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他們走進了鄰縣,搭了第一班開往縣城的客車,在那個縣城下車,又上了一輛開往衡陽的長途客車。在衡陽搶了兩家個體戶商店的錢,一斧頭把一個跟他們搏斗的男人打死了。接著,他們于次日晚上爬上了一輛去岳陽的貨車,在岳陽又作了兩起案,跟著就上了一輛開往鄭州的火車……
七
狗子直到老鬼臨死的這幾天,才明白自己的身世。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老鬼的侄兒,因為他們都是這樣跟狗子說,說他是老鬼的侄兒,說他母親死了,父親是個賭徒,在賭博中玩花腳,被別人發現后打死了。說老鬼知道后,回去把打死他父親的仇人殺了,就領著他出來討飯。還說他的雙腿是被汽車壓斷的,那個肇事司機跑了。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睛有時間有地點,以至狗子深信他們說的話是真的。他們說二寶是他們撿來的,一個乞丐扔下二寶不要了,他們就把二寶撿來與他為伴。狗子還只是雙腿沒了,只剩了身軀。二寶比狗子更可憐,雙手齊手肘處沒了,雙腿也沒了,而且最可怕的是舌頭也被壞人割了,說不出話來,餓了或者要拉屎撒尿了只曉得啞啞叫,假如你不理睬,二寶就只能把屎或尿拉在褲子或床上,然后讓你厭惡地抱開他,替他打掃。二寶發出的叫聲,也只有狗子才能聽懂他是要拉屎或撒尿或是肚子餓了。話又說回來,二寶一天難得撒一次尿,也難得拉一次屎。大劉和馬元旦限制他吃喝,因為吃了就得拉,喝多了就得撒。二寶一天只有兩個饅頭或兩個包子和一口水,多吃一個都不行,因為他們都懶得把二寶抱到馬桶上去拉屎撒尿。二寶拉的屎總是很臭,這讓大劉甚至都不想給二寶吃東西了。“你這鱉真的不配呷東西,”大劉說二寶。不過他們不想餓死二寶,因為二寶總是能討到很多錢。他們把二寶隨便往哪條街上一放,就有可憐二寶的人把錢往二寶身前的碗里丟,一元、兩元、五元。逢到有人丟五元的紙幣,二寶就磕一個頭。二寶每天要討到一百元錢才有飯吃,沒討到,他就得餓肚子。一張五元的錢,讓他離一百元邁進了一大步,二寶就會表示感激地磕一個頭。
老鬼和大劉、馬元旦所做的事就是每天把二寶和狗子運到街上,卸在鬧市處,然后站在另一處地方抽煙,瞧著,等二寶或狗子碗里的錢滿了,就走過去把錢倒進他們拎的袋子里,再走開,讓二寶或狗子繼續討錢。逢到下雨,他們就不出去,就坐在屋里喝酒,或者三個人打牌。他們是九月份來長沙的,他們這是第七次來長沙。他們本來打算只在長沙乞討一個月就走,去廣東乞討。廣東人有錢,出手也大方,有時候五十的鈔票也會從他們的錢包里飛出來,飄落在二寶或狗子行乞的碗里。但這一次老鬼不走了。老鬼走不動了,他全身都痛,痛得他頭上冒虛汗,痛得他按著肚子在床上打滾,痛得他用頭碰墻,說:“哎喲,我要死了,我是真的要死了。”老鬼患的是肝癌,醫生說已經是晚期了,因為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了。在這一次檢查以前,老鬼一直以為自己患的是年輕時飽一餐餓一餐而患下的胃病。“我胃痛。”他說。幾年來,他都是這樣,一痛,就去藥店買止胃痛的藥。吃了藥,睡一覺,就不痛了。上兩個月,他吃了止胃痛的藥,胃仍然痛得厲害,痛得他在床上打滾,就去醫院看病。醫生說他患的是肝癌。一句話就把老鬼打倒了。他沉默了。以前,他盯人時目光很尖利,讓你想起豹子看人的目光。自從他知道自己患的是肝癌后,他的目光變灰暗了,也柔和了。他對大劉和馬元旦說:“我要死了。”
大劉安慰老鬼說:“你沒那么容易死。”
馬元旦笑嘻嘻地說:“你死了,我們就少一個人分錢了。”
老鬼說:“我死了,你們兩個把我的骨灰運回黃家鎮,我這一輩子就想著那里。”
大劉說:“老鬼,我們不騙你,我們不會那樣做,我們沒有膽子回黃家鎮。”
馬元旦說:“要回,等我死了以后,我們的魂再一起回去。”
就是那天下午,老鬼把狗子的身世告訴了狗子。那天下雨,雨下得很大,沒法出去行乞,大劉和馬元旦被廢品店的老張叫去打麻將了。房里就剩下老鬼、狗子和二寶。老鬼側臥在床上,眼睛灰暗地瞪著狗子,狗子也昂著一張臟臉瞅著老鬼。老鬼用一種十分哀傷的語氣對狗子說:“狗子,我老鬼對你不住啊你曉得嗎?”
狗子不曉得地望著他以為是他叔叔的老鬼。老鬼隔了會,又說:“我真的不想告訴你,但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這幾天我想了很多,覺得還是應該把真相告訴你。狗子,你不是我的侄兒。你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你是黑龍江省佳木斯人。”
狗子很吃驚地瞪著老鬼,“什么黑龍江佳木斯,叔叔?”
老鬼打了個哆嗦,停頓了幾秒鐘說:“我不是你叔叔,狗子。”
狗子叫了老鬼十幾年叔叔,從他懂事起,他們就要狗子叫老鬼叔叔。狗子一直是把老鬼做親叔叔看的,把大劉和馬元旦做表叔看,因為他們都是老鬼的朋友,狗子就叫大劉“劉叔叔”,叫馬元旦“馬叔叔”,只有老鬼,他從來都是叫“叔叔”。現在老鬼告訴他,他不是狗子的叔叔,狗子就困惑地望著老鬼,說:“那你是我什么人呢?”
老鬼一臉憂傷地回答狗子:“什么人都不是。”老鬼又說(臉上一臉的往事):“我還記得你媽,一張鴨蛋臉,長得很清秀,穿一條藍裙子,當時你媽應該是二十幾歲。”
狗子腦海里閃現了一個穿著藍裙子的鴨蛋臉型的女人,個子高高的,但看不清五官。
老鬼看著狗子說:“你那時應該是兩歲或是三歲,我們不曉得你到底多大。”
大劉罵罵咧咧地進來了,老鬼的話說到這里打住了,看著走進來的大劉。大劉說:“手氣太痞了,輸了一百多塊錢一盤都沒和,玩不下去了。”
馬元旦也走了來,吹著口哨。
狗子知道東北有一個黑龍江,但狗子從沒從他們嘴里聽說過佳木斯,自然就不曉得佳木斯在哪里。狗子問老鬼說:“佳木斯在哪里?”
“佳木斯?”大劉瞪著狗子又掃一眼老鬼,“你問佳木斯?”
狗子說:“叔叔說他不是我叔叔,說我是佳木斯人。”
馬元旦坐下說:“你老鬼叔叔在講夢話。什么佳木斯?我們從沒去過。”
大劉橫一眼老鬼,說:“你老鬼叔叔是故意逗你,你不要信他的話。”
老鬼不說話,翻過身,閉上了眼睛。
狗子卻說:“叔叔說他還記得我媽的樣子。”
馬元旦說:“你老鬼叔叔神經錯亂了,他能記得你媽媽的樣子?他講鬼話。”
大劉糾正馬元旦的話說:“他當然記得狗子的媽,他是狗子的叔叔。”
“老鬼,”馬元旦走過去,威脅老鬼似的抬起腳踢了下老鬼的瘦屁股,“你不要嘴巴亂說啊,我警告你,招呼我不等你死就把你掐死。我就有這么猛的。”
大劉說:“狗子,老鬼真的是你親叔叔。不騙你。”
老鬼嘶啞著喉嚨說:“莫吵了,你們一吵,我腦殼就暈了。”
那天晚上,狗子腦海里始終有一個女人在飄,那個女人穿著藍裙子,一張鴨蛋臉,在他腦海里飄,但五官卻一派模糊。狗子很久沒進入睡眠。屋里有三個人的鼾聲,大劉的鼾聲:很響;馬元旦的鼾聲:低沉;二寶的鼾聲:古怪。老鬼沒有打鼾。老鬼和狗子都沒睡著。外面在下雨。屋頂有點漏,雨滴落在臉盆里,發出滴答滴答之聲。有汽車駛過馬路的聲音。廢品店前的馬路不平整,汽車駛過時聲音很響。狗子聽見老鬼嘆息了聲,那一聲嘆息把狗子眼里的女人趕走了。狗子輕聲喚道“叔叔”,老鬼沒回答他,但翻了個身。狗子偏過頭來看老鬼的身影。狗子想老鬼一定知道他的身世,如果老鬼真不是他的親叔叔,那他就不是黃家鎮人,那他是哪里人呢?狗子很想弄清楚,就又叫了聲:“叔叔。”
老鬼低聲回答他:“睡覺,狗子。”
“佳木斯在哪里?”
“黑龍江。”
“我真的是佳木斯人叔叔?”
“睡覺,狗子。”
早晨,一屋人都醒了。大劉已穿上了衣服,馬元旦坐在床上抽煙。外面仍在下雨,今天看來又只能呆在家里了。大劉拿把傘,出門去買包子。不一會,他回來了,手上一塑料袋包子。大劉把一個包子遞給二寶,二寶用兩個樣子古怪的手肘夾著包子,往嘴里送。大劉又把一個包子遞到狗子手上,說:“今天你也只能吃一個,吃了接著睡,反正出不去。”
狗子接著熱燙燙的包子,塞到嘴邊咬了口。大劉把兩個熱包子給老鬼,剩下的那一堆熱包子被他拎到狗子和二寶都夠不著的桌子上。那是張骯臟的桌子,桌子上有熱水瓶和他們用來呷茶的杯子,還有兩個花塑料杯子是兩個河南女人的。那兩個河南女人在馬元旦手上拿了一千塊錢,走了,說是一個星期后回來,但已過去一個月了,兩個河南女人仍沒影子。馬元旦伸手到塑料袋里掏包子,手碰到了河南女人留下的杯子上。馬元旦邊大口吃著包子,邊說:“這兩個河南鱉怕是不會來了,你說呢?”
馬元旦是對大劉說,大劉說:“可能是有什么事拖住了她們,應該還會來。”
馬元旦不相信道:“我不信,已經一個月了,鬼影子都沒有。”
大劉說:“我覺得桂妹子還是喜歡你的。”
馬元旦說:“無所謂,像桂妹子這樣的女人,不知好多男人搞過呢。”
桂妹子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也可能是四十歲,大家都不曉得她的具體年齡。她一時說她是1965年生,一時又說她是1968年生。桂妹子是李姐帶來的,李姐肯定有四十多了,不然也不會在大劉和馬元旦面前稱自己姐姐。李姐是河南人。李姐說她是河南開封人,又說她是洛陽人,有天還說她是滎陽人。所以李姐到底是河南哪里人,大家都不清楚。李姐說她結過婚,家里有兩個孩子,丈夫得病死了。自從她男人死后,婆婆就開始嫌她了,說她顴骨高,克夫,丈夫是被她“克”死的。她一氣之下走了。她做過保姆,跟那家的男人有染,被女主人發現后被趕了出來,后在一家工地上搞過飯,還在一家小超市干過,但她偷超市的食品吃,被超市老板炒了魷魚。再接下來,她跟一個男人生活了幾年,吃那個男人的,拿那個男人的錢天天打麻將,但那個男人脾氣壞,經常打她,有次把她打得一身沒一塊好肉,害她在醫院里住了半個月。從醫院里出來,她就離開了那個經常毆打她的男人,拎只籃子在街上擦皮鞋。李姐大大咧咧地笑著對大劉說:“我不擦皮鞋,能被你大劉勾引?這是緣分。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李姐有一個特殊愛好,愛哼革命樣板戲,尤其愛哼《紅燈記》里李鐵梅唱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李姐說“文化大革命”中,她父母所在的單位每天都放革命樣板戲,她房間的窗戶就正對著高音喇叭,不管你愛聽不愛聽,都會有熱情洋溢的革命歌曲沖進她的閨房,在她的閨房里喧鬧,所以她什么樣板戲都能唱。
至于桂妹子,她說她是河南與湖北搭界的地方的農村人。談到她乞討時,她說她是被她表哥騙出來的。表哥和她是一起長大,后來表哥讀書走了,去了大城市。她父母收了訂金,把她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個喂豬的,喂了很多頭豬,整日家里臭烘烘的,因為他把床都搬到豬場里了。桂妹子說她男人愛豬勝過愛她,整天圍著豬轉,身上的熱情都給了豬。她的表哥在鄭州市,她去找表哥,表哥很高興。她在表哥家住了半年,表嫂整天盯著表哥,甚至表哥上廁所表嫂也站在門旁守著,致使她和表哥根本就沒有相處的機會,只好走人。大劉不相信桂妹子說的話,也要馬元旦不要相信。“她們說的話沒一句真的,”大劉對馬元旦說,“你不會對她說真話,她也不會對你說真話。我們都只是露水夫妻。”
馬元旦說:“桂妹子說她要跟我結婚。”
“好笑,你能跟她結婚?你有什么資格結婚?”
馬元旦說:“我又沒說我要結婚,是她說她要跟我結婚。”
“你想不流浪都不行,”大劉說,“直到死,我們都是流浪的命。”
大劉又道:“我從來不跟李姐說結婚的事,她也曉得我們只是露水夫妻,轉背就消失得看不見的。所以,她不要求我,我也不要求她。”
“就是李姐把桂妹子帶走的,桂妹子不想走,李姐拖她走的。”馬元旦說,皺著眉頭。
這是早兩天兩人在屋里討論的話題,當時只有他們兩人在說話,老鬼和狗子都沒插嘴。此刻,馬元旦又提及了這個話題。大劉看馬元旦一眼,“我曉得你心里還是想桂妹子。”
“我是卵想,”馬元旦說,“心里并不想。”
大劉邊吃包子,邊建議道:“那你去搞一個擦皮鞋的女人,只要三十塊錢。”
馬元旦說:“搞是想搞,但我怕得病。”
老鬼吐口痰,啐,吐在地上,然后又按著肚子哼起痛來。大劉害怕道:“老鬼,不曉得你這口痰里有好多癌細菌。你這是想要我們一路死啊。我怕了你。”
老鬼就覷著大劉說:“那你要我怎么樣呢?”
大劉走到門外,門外下著雨,大劉又退了進來。馬元旦不在乎道:“生也好死也好,反正是命。”他說到這里打了個響屁,自己又笑,“我們不能老在這里住,會出事的。”
隔壁廢品店的老張打著傘走到門口說:“打牌啵二位?”
馬元旦就在床上回答:“打,反正下雨,出不去。”
八
從門口望出去,街對面是一堵圍墻,圍著一個工廠。圍墻呈暗紅色,暗紅色的圍墻上寫著一排字,籮筐大一個的字,用白油漆寫在墻上,它們是:積極開展全民普法教育。狗子不認識字,二寶也不識字,兩個人都沒讀過一天書。老鬼認識,就冷笑地盯著圍墻上的這幾個字,“積極開展全民普法教育,卵的個普法教育。”老鬼蔑視道。老鬼又回到鋪上躺著,老鬼說他左邊的一邊身體都痛,好像泥巴做的身體樣,一掰就會一塊塊地掉似的。雨小些了。老鬼望著狗子,“狗子,我要死了。我是個壞透頂了的人。”
狗子望著老鬼,老鬼很瘦,臉都黑了,好像是活不了幾天了。狗子想起他昨天說的話,便問:“我真的是佳木斯人?”
老鬼就把灰暗的目光落到狗子臉上,“1991年還是1992年,我和大劉、馬元旦帶著二寶流浪到了佳木斯,那應該是七月份,我記得天已經熱了,我們是從哈爾濱走到佳木斯的。在哈爾濱的時候我們身上還穿著棉襖,到了佳木斯,棉襖就剮下來了。有天,我們把二寶放在離你家不遠的一條街口上,那時候二寶也很小。那天是我守在二寶乞討的附近,大劉和馬元旦去搞女人了。那天下午,我看見了你媽,你媽二十多歲,穿著藍裙子,有我這么高,印象中是一張鴨蛋臉。你當時兩三歲,走在你媽身邊,你媽牽著你的手,走得很慢。我記得你媽不胖不瘦,長得好看。那天傍晚,我又看見你媽和你,當時你媽抱著你走,抱到快走到你們家門前時,你媽把你放下了。你家住在一個坡上,坡很陡,你媽要你自己走上坡,你不肯,抓著你媽的裙子。你媽生氣了,撇下你往坡上走。你媽走了一半,轉回身看你,你蹲在那兒不肯移步。你媽說了句什么,再往前走。坡上有一棟三層的樓房,有三四個樓門,你媽走進中間那個樓門不見了。當時馬元旦也在,馬元旦看見了,馬上左右張望,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馬元旦說:‘機會呢。’不是馬元旦說這句話,我也不敢抱你。”
狗子想不起這些,他試著想,但怎么也記不起老鬼說的這一切,便問老鬼:“我當時能走路?這么說,我是有兩條腿的?我的腿呢?它們哪里去了?”
老鬼低聲說:“砍了。”
狗子呆呆地望著老鬼,老鬼說:“不砍你的腿,你不跑了?”
老鬼回憶道:“九十年代初,我們在青海西寧的街上與一幫北方乞丐相識了,他們身上有土制的麻藥,還有療傷的云南白藥。他們不光是乞丐,還是盜賊。他們是一個團伙,有幾十人,不是把細伢子偷來賣,就是剁掉細伢子的手腳,把細伢子制成殘廢,放到街上乞討。城里有錢人多,看見細伢子沒了手腳,就會同情。一塊、兩塊,十塊的都有人給。我們受了啟發就跟他們學。大劉說這真是個好辦法,把自己變成乞丐,把個細伢子帶在身邊乞討,一是不用偷盜了,其次也沒公安抓我們了。公安看見乞丐只會驅趕,不會抓人。”
二寶啞口嚷,示意要撒尿了。狗子的事情來了。他彎腰,伸手到床下抓起陶瓷便盆,陶瓷便盆里的屎尿已被大劉早上時拿到外面潑了,沖洗了。狗子伸手把二寶身上的褲帶解散,褲子就掉了下來。二寶的陽物紅紅脹脹的,那是被尿脹成那樣的。狗子把陶瓷尿壺端到二寶的陽物前,二寶就撒尿了,很有勁,有些細尿珠都飆到了狗子手上。二寶撒完尿,狗子先把二寶撒的好大一泡臊氣沖天的便盆放到地上,再摟起二寶的褲子,給二寶系褲子時順便在二寶的褲子上揩了揩濺了些尿的手。二寶坐下,看著狗子。狗子沒看二寶,又把目光拋到老鬼臉上,盯著老鬼。“我的腿呢?我原來是有腿的是吧叔叔?”
“有腿,一覺醒來,你的腿就沒有了。”老鬼說,“我們對你犯了罪,當時我們都是些鬼迷心竅的人,我們從小都是沒有人愛的,也就不曉得愛別人。我要死了,對你說了真話。”
狗子說:“你不會死,你只是病了。”
老鬼哀憐地望一眼狗子,說:“我這幾天夢見的都是一些與死亡有關的事,你不懂的。狗子,你應該操一下女人,等桂妹子回來了,我跟桂妹子說一說,讓她給你搞一下。桂妹子還過得去,李姐就老了點。”
狗子有手,手很好用,由于沒有腿了,力氣都長到手上來了,手可以當腳用。假如他想出去,他可以用手撐著地“走”到門外,然后坐下。他的手不但可以走,還可以吹笛子。老鬼教會了狗子吹笛子。狗子有三支竹笛,高音、中音和低音。他不識譜,也不識字,但他能吹很多歌。他的耳朵很好,什么歌,聽幾遍,他就能吹,而且基本不跑調。他吹笛子時,桂妹子會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吹的曲調哼歌,會用眼睛看著他。有次,他病了,喝了很多水,要解手,等著桂妹子走開,但桂妹子沒有要走開的意思。他憋不住了,只好解開褲子解手。桂妹子就看著他小便,邊笑,說:“咦,你的東西還不小呢,你長大了可以結婚呢。”
狗子臉紅了,說:“桂姨你是取笑我。”
“桂姨取笑你干什么?”桂妹子說,“你的設備蠻好的。”
這是去年的事,去年他們住在貴陽市一家設施簡陋的旅社里,一間房住不下,他們就租了兩間,廁所是公用的,在另一頭。桂妹子和李姐負責搞飯吃,老鬼、大劉和馬元旦每天干的事情就是把狗子和二寶帶出門行乞。有天,狗子淋了雨,一身透濕,腦袋暈暈的,怕冷,即使穿著毛衣和棉襖,牙齒也打戰。那天他沒出去,睡在床上,身上不但蓋著自己的被子,還把老鬼的被子加蓋在身上。桂妹子替他熬姜鹽辣椒湯喝。桂妹子熬了一大碗,端來,勸他喝下道:“狗子,你一定要喝下它,出一身汗,保證你的感冒就好了。”他喝了那一大碗姜鹽辣椒湯,辣得他肚子疼,疼得他按著肚子在床上打滾,但很奇怪,那一陣疼過去后,出了一身汗,打了幾個噴嚏,睡一覺,醒來,腦殼果然就沒那么暈了。那一大碗姜湯讓他要拉尿,桂妹子睡在另張床上,他顧不得那么多了,掏出被尿脹得硬邦邦的陽物撒尿,桂妹子看見了,便笑,說了上述的話。桂妹子見狗子臉紅了,又笑著說:“狗子,只要有機會,桂姨給你找一個年輕點的妹子。”
狗子搖頭,“我不要女人。”
桂妹子嘻嘻嘻笑,說:“你真是個傻乎乎的男孩。”
狗子在老鬼說他要動員桂妹子給他搞時,腦子里就想起了這些。狗子認為桂妹子不會回來了,因為馬元旦打了桂妹子。桂妹子是不能打的,一打就會跑。狗子明白這一點,馬元旦不明白,桂妹子跟狗子說過,她又不是馬元旦的老婆,憑什么他要管她打她?桂妹子有腿,有腿的人,想走就能走。馬元旦打桂妹子是他懷疑桂妹子趁他不在時與大劉睡覺,就覺得自己很失敗,就把桂妹子按在床上打,罵桂妹子“下賤”,罵桂妹子辜負了他。馬元旦說:“老子自從找了你,就再沒跟別的女人睡過了。你這是自己討打。”桂妹子用腳踢馬元旦,馬元旦就更加憤怒道:“哎呀,你還敢用腳踢我?你再踢看!”
桂妹子就沒踢了,趴在床上抽泣。
老鬼聽到馬元旦打桂妹子,從外面走進來,把馬元旦拉開道:“你憑什么打她?桂妹子是你老婆?不是。你是她老公?也不是。你消消火,出去走走。”
桂妹子就是挨了馬元旦打的幾天后走的。桂妹子走時,狗子沒在屋里,狗子在一條街上乞討。狗子回來時,桂妹子已經走了,李姐也走了。老鬼告訴狗子,說她們要出去幾天,幾天后她們再回來。可她們沒再回來。老鬼不相信她們還會回來,大劉也變得不相信了,只有馬元旦還對她們抱著幻想。“她們應該還會回來,”馬元旦說,“她們能去哪里?”
“世界這么大,她們哪里不能去?”大劉說,“我相信她們回老家去了。李姐不是說了,她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坐在老家的河邊上與幾個女人說說話么?”
“桂妹子和李姐又不是一個地方的人,就算李姐想家了,桂妹子不見得也想家。”
“你曉得她想家還是不想家?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蟲?”大劉說,“說不定她想她的孩子了。她如果有崽呢?她就不想崽的?我還懷疑桂妹子不會回來了,你又不是她老公。”
桂妹子對狗子說過,馬元旦僅僅只是一個男人而已。這證明桂妹子早就沒把馬元旦放在眼里了。狗子想了氣桂妹子,隨后把誠懇的目光投到老鬼臉上,外面還在下雨,天色又陰些了,更加看不清老鬼的臉色了。狗子小聲說:“我想知道我的腿是誰砍掉的。”
老鬼叫肚子痛,按著肚子,哼著痛。
狗子等老鬼哼痛的聲音過去后,又問老鬼說:“叔叔,你告訴我吧。”
老鬼支起身體,說:“告訴你什么?”
“我的腿是怎么砍的?”
“你曉得了有什么用?你只要曉得我不是你叔叔就行了。我是怕我死了,他們不會告訴你真相,那你就永遠也不知道是我們害了你。我死了,你連半滴淚都不要流曉得不?是我毀了你。不是我,你現在怕是在佳木斯或別的什么地方讀大學了。”
“我想到佳木斯看看。”狗子說。
“我是帶你不動了,要馬元旦帶吧。馬元旦曉得你家住在哪里。”
馬元旦進來了,進來拿煙。他的床下有個袋子,袋子里裝著他抽的煙。馬元旦蹲下身,拖出袋子,拿出兩包煙,走了。馬元旦走開后,老鬼開口道:“我不會告訴你,狗子。但是,你要是問二寶,那就是另一回事。二寶看見了,所以二寶的舌頭被割了。”
狗子說:“二寶的舌頭是哪個割的?”
老鬼說:“你問二寶自己吧。”
狗子就把目光放到二寶臉上,二寶臉上沒什么表情,二寶的腦殼壞了,時而清醒,時而不清醒。狗子覺得二寶比自己可憐多了。二寶很瘦,身體嚴重營養不良,因為他基本上沒吃東西。他想吃飯,但他沒手,吃飯就得有人喂。以前,李姐喂過他,但嫌麻煩,就用包子或饅頭打發他。二寶可以用兩個手肘夾起饅頭或包子,將饅頭或包子送到嘴邊。其他什么事情,二寶都干不了。狗子替他穿衣,替他穿褲。二寶要拉屎了,沒有狗子就不行,因為他們都不愿意替二寶揩屁眼。二寶拉完屎,要撅起屁股讓狗子替他揩屁眼,不然二寶的屁眼上就粘著屎。所以狗子和二寶就最親,二寶想要什么東西或想干什么時都是用乞求的眼光盯著狗子,希望狗子替他實現。
“二寶,”狗子說,“告訴我,我的腿是誰砍的,你告訴我。”
二寶不能說話,睜大兩只眼睛看著狗子。
狗子就一個個地問:“是大劉叔砍的?”
二寶搖頭。
狗子說:“是馬叔砍的?”
二寶忙點頭。
狗子看著二寶,問二寶:“你舌頭也是馬叔割的吧?”
二寶點頭,眼淚水從二寶的眼睛里涌了出來,在他臟兮兮的悲傷的瘦臉上流淌。
九
老鬼死的先一天,早上,在床上抽噎,一個人哭,哭得很傷心。他的哭聲沒有吵醒狗子,是大劉和馬元旦罵老鬼的聲音吵醒了狗子和二寶。大劉罵老鬼說:“老鬼,你這豬日的根本不像個男人了,一大早就堂客們樣哭臉。你哭么子尸啊老鬼?”
老鬼哭著說:“我夢見我媽躲在廚房里流淚……”
馬元旦煩躁道:“你夢見你媽有么子好哭的?”
老鬼抽泣著道:“我媽死了二十多年了,她在我夢里出現,這就意味著我我要死死了。”
大劉邊穿衣服邊說:“夢見媽就是要死了?我去年就夢見了我媽,我又沒看見死?”大劉的媽還在大劉小時候就死了,大劉不止一次夢見過媽,所以他有理由鄙薄老鬼夢見媽就哭臉。“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把自己做幼兒園的兒童搞哦?”
“我媽問我要火鉗呢,我說我不知道,我媽說‘你手上拿的就是火鉗呢’。火鉗怎么會在我手上呢?我媽怎么會問我要火鉗?我怎么會拿把火鉗呢?”
馬元旦說:“老鬼,你夢見火鉗總比我夢見襪子要好。我前一向夢見我的襪子沒看見了,我到處找,床上床下。襪子總比你的火鉗要差一點是吧?夢見火鉗好,火是發財的。”
老鬼說:“我還夢見了新伢子,新伢子一身的血,怪我沒攔著那個人。新伢子還對我說,你回黃家鎮時,順便把我的骨灰帶回青山鎮。”
新伢子死于十多年前,死于成都那個城市。那一年四個人流竄到成都,在成都城邊上租了間房,住著,天天出去尋找偷竊的目標,當然就找到了。新伢子發現的。那是棟小洋樓,挨著一片樹林,離公路有點距離。那棟小洋房外觀很漂亮,做了防盜鐵門和鐵窗,有輛小汽車駛進駛出,看上去很有錢。四個人就決定偷竊這一家。那天晚上九點來鐘,他們看見小車駛離了,門關了,他們就偷偷走上去。新伢子拿著千斤頂頂護窗,護窗一下就崩開了。馬元旦用玻璃刀畫了個圈,用不干膠粘著,輕輕一拍,玻璃就爛了一個圈,爛在不干膠上。新伢子手長,打開窗戶,探頭進去看了看,沒動靜,就爬了進去。馬元旦跟著爬了進去。老鬼沒進去,不可能三個人都爬進去。老鬼承擔了在外面掩護的任務,這家的主人回來了,他就吹笛子通知屋里的人。那時候大家都沒手機,又不能說話,老鬼手里就攥著支竹笛,蹲在這棟房子的路旁,來了人他就站起身吹竹笛,提醒屋里的人快逃。大劉腿痛,就站在拐彎的巷口上,離老鬼百多米遠,拿只手電筒,來了人,就撳亮手電畫圈。老鬼只要看見大劉的手電光轉圈,就吹笛子。這是四個人討論后定下來的,以便新伢子和馬元旦能及時逃脫。
新伢子和馬元旦一進屋就直奔臥室,翻箱倒柜。但他們沒找到錢。柜子里衣服倒是不少,柜屜鎖著,兩人費了點時間才將柜屜撬開,柜屜里只有國土證、房產證和一些批文資料。這對于他們來說,當然一文不值。兩人沖進書房,書房很大,書架上沒什么書,都是些裝飾品,書柜里是煙酒。有一張書桌,三個抽屜和一個桌柜都鎖了。兩人就開始撬三個抽屜,一個撬開,里面什么都沒有;另一個撬開,是一抽屜相冊;第三個抽屜撬開,里面是一疊疊的購物發票。馬元旦撬柜子時,新伢子非常氣憤,因為勞神費力了一堆時間,居然一無所獲。新伢子要解大手了,那兩天他有點拉肚子,他對馬元旦說:“不行,老子要解大手了。”這是他對馬元旦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他就往隔壁跑,隔壁是臥室,他來不及再找衛生間了,慌忙跳到人家的席夢思床上,褲子一剮,就噼啦一聲拉起了稀。
就在這時老鬼手中的竹笛吹響了。馬元旦住了手,“新伢子快跑。”說著,他幾步躥到窗前,從那個窗口鉆出去,跑進樹林,往樹林那邊跑了。新伢子來不及揩屁股,摟起褲子邊系皮帶邊往窗口奔去,但他就是慢了那幾秒鐘,主人一開門便發現一個影子躥出窗戶。主人追了出來。新伢子朝樹林里跑,主人瘋狂地追著他。一定是老天爺要他死,白天他和馬元旦偵察樹林時,發現有根樹木橫在地上,他還提醒馬元旦說“這里有根樹枝,逃跑時要注意別被絆倒了”。但在他穿越樹林時,他忘記了這根樹枝橫臥在地,那根樹枝把他絆倒了。主人撲到了他身上。新伢子其實是個很有力氣的人,四人中,新伢子的勁算最大的,如果扳手勁,只有大劉可以與他抗衡十秒鐘。但那個男人比新伢子的力氣更大,將新伢子按在地上狠勁打。新伢子身上備著馬元旦的父親曾經用來殺狗的尖刀,新伢子拔出尖刀,企圖將尖刀刺進那男人的肚子。那男人抓住新伢子握刀的手,反扭過來,硬是將尖刀扎進了新伢子的肚子。接著,給了新伢子臉上一拳,又把新伢子打倒了。新伢子當晚就死了。那一刀不但刺穿了他的肝,還把他肝上的動脈血管及挨著肝的膽一并刺破了。關鍵是沒有及時救治。他是賊,而且還在人家床上拉了攤稀屎,大家就很氣憤,覺得他太沒“賊德”了。等大家發現他不行了而叫來救護車把他送進醫院時,他已經死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三個人相互埋怨。老鬼埋怨大劉沒及時用手電光提醒他,大劉卻說他是提醒了老鬼的,而指責老鬼吹竹笛吹慢了。老鬼說大劉根本就沒提醒他,當他看見小車拐進來時,他是自己吹起了竹笛,并不是大劉的警示。老鬼又批評馬元旦,說馬元旦只顧自己逃跑,沒與新伢子齊心協力地對付那個人。馬元旦反過來指責老鬼,說老鬼應該幫助新伢子,因為老鬼在外面,最有能力幫助新伢子逃跑。老鬼說他沒辦法那樣做,因為他們不是朝他這個方向跑,再說他的責任就是吹笛子,他吹了。最后,他們總結說,是那堆大便要了新伢子的命,假如他不解那堆大便,他就跑了。
“我還夢見過新伢子,”馬元旦非常大氣地說,“就是早一向,我只是沒跟你們說。”馬元旦望著老鬼,回憶著他做的夢說,“新伢子到我夢里玩,找我下象棋,他輸了就纏著我還要下一盤。我崽騙你。夢見新伢子是常事,老鬼,你不要把夢見新伢子看得那么嚇人。”
“你夢見新伢子跟你下象棋?”大劉問馬元旦。
馬元旦說:“夢見了,新伢子在我夢里悔棋,他的車被我吃了,他說他沒看見。”
大劉就笑,點燃一支煙,心里想到了什么似的搖搖頭。“馬元旦也夢見了,他不怕,你有什么好怕的?老鬼,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疑神疑鬼。”
“新伢子要我把他的骨灰帶回青山鎮。”老鬼說。
大劉懶得聽老鬼說了,起身對狗子和二寶說:“起來,我們要出發了。”
狗子起床了,二寶也用一邊手肘撐起了身體。二寶要解溲,沒有了李姐和桂妹子,狗子就解開二寶的褲子,任二寶展覽自己的陽物。狗子又折過身端起便盆,把便盆端到二寶的陽物前,二寶憋了很久的尿,一松懈,很猛的一股尿射在便盆上,很臊,有尿水濺到了狗子的手和被子上。狗子指責二寶說:“你秀氣點屙,二寶。”
二寶屙得很暢快,屙完后,他出了口氣,鼓鼓脹脹的陽物跟著就萎縮了。狗子替二寶摟起褲子,有根布帶子就穿在褲扣上,狗子把褲帶子一拉,系了個活結。二寶很瘦,身上基本上是骨頭,自然很輕。狗子一手托著二寶的一邊腰,把二寶放下床。狗子低下頭,一只手就撐在地上,另只手也下到地上。以前,他下床是需要老鬼、大劉或馬元旦抱,自從他感到自己的手很有勁后,他就自己下床了。大劉道:“我買早點回來吃。”
大劉出去后,馬元旦還躺在床上抽煙,腿架得很高,歪著臉。狗子看馬元旦,看見的是馬元旦臉前的一抹煙霧。馬元旦也望著狗子,見狗子的目光有些尖利,像玻璃樣,臉上就有點吃驚,問狗子:“你這樣盯著馬叔看干么子?”
狗子感到自己那憎恨的目光讓馬元旦覺察到了,便說:“我看馬叔抽煙。”
馬元旦也沒深究狗子的目光,說:“你剛才看我的眼神好像要跟馬叔打架樣。”
狗子說:“我能打贏你馬叔?我又沒有腿,你一腳就把我踢倒了。”
馬元旦當然知道,一個腿都沒有了的小伙子怎么能跟他打架?他吐口煙,輕蔑地覷一眼狗子,說:“狗子你是長大了,眼睛里面夾著欲火了,你已經是成年人了。”
狗子嘆口氣,“馬叔,我這樣的男人一輩子只能靠乞討活著。”
馬元旦就笑,說:“馬叔哪天替你找個女人,讓你搞一下。”
狗子聽馬元旦這么說,馬上想起了桂妹子,便問馬元旦:“馬叔,桂姨還會回來么?”
馬元旦抽口煙,問他:“你想搞桂姨?”
狗子嘻嘻一笑,“她是馬叔的女人,我只是問一聲。”
大劉進來了,手里拎著個熱氣騰騰的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包子和饅頭。大劉問老鬼:“你呷包子不老鬼?”
老鬼不說話,兩顆沒什么光澤的眸子呆呆地望著大劉。大劉就不理老鬼了,轉身給了個包子給二寶,給了兩個包子給狗子,余下的就是他跟馬元旦吃了。吃過包子,馬元旦把二寶放到一輛破單車的衣架上,自己跨上單車,二寶就用兩個手肘扶著馬元旦的腰,馬元旦先出發了。狗子頭朝下,用手“走”到門口,大劉歪著頭望著狗子。狗子用手“走”到大劉的破單車前,倒過來,殘剩的兩截大腿落到了地上。大劉把手插到狗子的兩腋下,抱起狗子,放到衣架上。狗子坐好了,扶著坐凳。大劉跨上單車,騎著單車朝街上飆去。
狗子的腦海里總是飄著一個穿藍裙子的女人,狗子想讓大劉帶他去遙遠的佳木斯。狗子說:“大劉叔,你帶我去佳木斯看看好啵?”
大劉說:“不要相信老鬼的話,你是黃家鎮人,老鬼沒安好心。”
狗子說:“我很想去佳木斯看看。大劉叔,你不想帶我去佳木斯么?”
大劉說:“現在東北那邊很冷了。我們是南方長大的,受不了北方的冷。”
大劉把狗子帶到一處立交橋上,將狗子卸下,把一塊臟兮兮的布鋪在地上,再把狗子搬到布上,又將一只鋁盆子放到狗子身前,說:“你不要相信什么佳木斯,老鬼要死了,腦殼里出現了幻覺,沒一句話是真的。”說完,他棄下狗子,騎著車走了。
狗子相信老鬼說的是真話,因為老鬼說他是要死的人了,想告訴他真相。狗子想大劉和馬元旦都是壞透了的人,他們不會帶他去佳木斯。他難過地望著來來去去的行人,他們都有腿呢,他們走過去時,有的人會同情地瞅著他,丟下一塊或兩塊的硬幣或紙幣。有一個女人帶著個兩三歲的男孩從他面前走過,那男孩覷著他,女人見孩子吃驚地望著他,就走上來,掏出錢包,丟了張十塊的人民幣。狗子忙趴下身體磕頭,他聽見女人教育孩子說:“你看見么?你只亂跑,你的腿一壓斷了,你長大了就只能做乞丐。”
狗子昂起臉,默默地望著這個女人牽著男孩離去,想這孩子多幸福啊。另一個母親帶著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從他面前走過,小女孩看見他就不動了,母親說“快走”,小女孩卻不肯挪步。母親就將一張五元錢遞給女孩,讓女兒把那五塊錢丟給他。女孩有些怕地走上前,把錢丟進了鋁盆子。母親說:“你看他好可憐,腿都沒有了。我們走。”
狗子又磕了個頭,望著這對母女走開,小女孩還轉頭看他。
當然還有這樣那樣的人把錢丟到他面前,他們眼里都露出了同情,丟下零錢,接著轉背就消失了。自然也有看見他行乞而不理睬地匆匆而過的男人或女人。狗子的視線盯著一雙雙走過去的腿,他想有腿是多么好啊,有腿天涯海角都能去。他心里就更加恨將他的雙腿砍了的馬元旦。中午時,大劉來了,送來兩個包子,把鋁盆子里的六七十塊錢收走了。下午三點鐘,又下雨了。大劉騎著單車趕來時,狗子全身都淋透了。大劉把狗子討到的四十多元錢收了,把狗子搬到單車上,把那塊濕淋淋的布提起,搭在車頭上,騎著單車冒雨而去。
兩人回到廢品店時,馬元旦和二寶先回來了。大劉問馬元旦:“二寶討了多少錢?”
馬元旦說:“三十幾塊錢。你們呢?”
大劉說:“四十幾塊錢,今天狗子運氣不好。”
狗子沒戳穿大劉的話,他們三個人從來都不說真話,都是貌合神離各懷鬼胎的人,他們都有自己的存折,都背著對方存狗子或二寶討的錢。狗子看老鬼,老鬼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大劉也望了眼老鬼,感覺不到老鬼的生氣,對馬元旦說:“老鬼可能真的要死了。”
馬元旦說:“死了也好。免得被病痛拖著,他自己也難受。”
十
街道辦事處來了兩個女人,一個五十多歲,剪著短頭發;一個四十多歲,長一張圓臉。兩個女人走進房間時都捂著鼻子和嘴。她們只是看了眼死者就退了出去。四十多歲的女人根本就沒看死者,在五十多歲的女人打量死者時,她把目光落到了狗子臉上,她的目光里有憐憫。狗子感覺到了這個女人的憐憫。她們退出了這間齷齪的破屋。狗子聽見她們問大劉說:“床上的人是怎么死的?”
大劉回答:“得癌癥死的。”
五十多歲的女人問:“什么癌?”
“肝癌。”大劉說。
四十多歲的圓臉女人用尖尖的聲音問:“你們有醫院看病的病歷嗎?”
大劉回答:“有,有的。兩個多月前老鬼去看過病。”
五十多歲的女人問:“哪個是老鬼?”
“就是死在床上的人。”
聲音尖的女人問:“他有名字嗎?”
“他叫黃十一。”馬元旦回答。
大劉糾正馬元旦的話說:“他叫楊什么。”
聲音尖的女人覺得不對,道:“死者到底叫什么名字?”
大劉也沒把握,因為老鬼身份證上的假名他也不記得,他對馬元旦說:“馬元旦,老鬼有身份證,你去找一下他的身份證。”
五十多歲的女人有點懷疑了,說:“你們連死者叫什么名字都不記得?”
大劉說:“忘記了,叫小名叫慣了。”
殯儀館的人說:“你們快點,我們還要去另一個地方收尸。”
馬元旦聽殯儀館的人這么說,也想早一點結束這事,就步入房間尋找老鬼的身份證和病歷本。馬元旦皺著眉頭走到尸體前,目光在尸體周圍搜索了下,把尸體揎開,又將尸體枕的枕頭扯出來,于是馬元旦看見枕頭下有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死者生前的貴重物品:病歷本、身份證和錢,還有兩本銀行存折。塑料袋下,貼著墊被躺著一把刀,是馬元旦當年給老鬼的那把殺狗的尖刀,為防銹,尖刀打了機油,插在羊皮套里。這么多年了,老鬼一直帶著它,用它來防身。在一旁守著的狗子也看見了,狗子要伸手拿,馬元旦制止狗子拿刀,打了下狗子的手,趕緊用枕頭蓋住刀,拿著病歷本和那個塑料袋走了出去。
狗子看見這把刀后就被這把尖刀吸引了。狗子曾好幾次看見老鬼在石頭上磨這把刀,然后又為它上油。現在,擁有這把尖刀的主人死了,狗子就想要這把刀。狗子一個倒立,手“走”前兩步,放下身體,伸手抓住了這把刀。狗子拔出尖刀,尖刀上了機油,不亮,有幾處地方生了銹斑。狗子一握著它,就感覺手上有很大的力氣,且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了似的。狗子聽見聲音尖的女人說:“這身份證是假的。”
五十多歲的女人說:“假的?我看看。”
聲音尖的女人說:“這身份證絕對是假的。”
大劉曉得老鬼的身份證是假的,但他沒想到這個說話聲音很尖的女人能識別出假身份證,便說:“不可能吧?”
聲音尖的女人說:“我們街上的居民換身份證都是我辦的。我一看就曉得這是假的。”
大劉說:“我們是萍水相逢,他的身份證是假的,那我們不曉得。”
五十多歲的女人猶豫了,說:“在沒弄清死者的真實身份前,我們不敢開死亡證明。”
大劉說:“他是患肝癌死的。”
聲音尖的女人覺得這事不能馬虎,就撥了手機,對手機那頭接電話的人說:“派出所吧?我是辦事處的小楊。我們這里出現了一個這樣的情況,有幾個叫花子,其中一個叫花子死了,要我們辦事處開死亡證明……肝癌死的,病歷倒是有,殯儀館的人也來了,但我們發現死者的身份證是假的。你們最好能來一下……對,廢品店,五個乞丐,有兩個是殘疾人,一個死了,死了的那人的身份證是假的……好的,我們等你們來。”
聲音尖的女人又對馬元旦和大劉說:“派出所的民警要你們等一下,他們馬上就到。”
大劉說:“沒問題。”
五十多歲的女人說:“你們跟死者是什么關系?”
大劉說:“沒什么關系。”
聲音尖的女人問大劉:“你們是哪里人?”
“湘西人。”
聲音尖的女人說:“湘西哪里的?”
大劉說:“吉首的。”
聲音尖的女人覺得大劉說假話道:“你們肯定不是吉首的。你們不是吉首人說話的口音。我們街道辦事處的李主任就是吉首人,他說話的口音不是你們這樣的。”
五十多歲的女人說:“我也聽出湘西人不是你們這種口音,你們是哪里的?”
大劉沒想自己隨口撒一句謊卻惹來了這么多麻煩,他后悔不迭道:“我們是岳陽的。”
聲音尖的女人說:“岳陽的?岳陽哪里的?”
大劉望一眼聲音尖的女人,回答:“岳陽郊區的。”
聲音尖的女人立馬指出道:“岳陽人也不是你們這種口音,你們到底是哪里人?”
馬元旦曉得事情麻煩起來了,忙轉身進屋,他想拿了他塞在床下的那只蛇皮袋逃跑。他根本就沒看一眼狗子和二寶,徑直向他睡的床鋪走去,彎下腰,伸手到床下拖那只蛇皮口袋。那只蛇皮口袋里不但裝著他的衣褲和香煙,還有兩本銀行存折和這幾天二寶討到的一堆散碎的現金,他還沒來得及拿到銀行里存。他拖出蛇皮口袋,拎著,正猶豫用什么方式逃脫,他根本就沒看手握尖刀的狗子。狗子知道他要跑,握著的尖刀就舉了起來,扎向了馬元旦的肚子,就聽見沉悶的噗的一聲,當年馬金旺用來殺狗的尖刀此刻捅進了馬元旦的肚子。馬元旦叫了聲“咦呀”,臉就白了,吃驚地瞪著狗子。狗子將刀橫著一扯,馬元旦的肚子就劃開了大半尺。馬元旦手中的蛇皮袋掉到了地上,呆呆地瞪著狗子。狗子又一刀扎進了馬元旦的破肚子,怒吼著一攪,馬元旦雙膝一跪,跟狗子一樣高了。
狗子說:“你為什么要砍我的腿?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馬元旦痛苦地抽搐著,說:“你的腿在黑河。”
狗子說:“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又一刀刺進了馬元旦的心臟。
外面說話的人聞聲進來,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馬元旦一頭栽在地上,地上一地的血,都是馬元旦肚子和胸腔里噴涌出來的。聲音尖的女人說:“不得了啦,殺人了。”
大劉傻了,看著血泊中的馬元旦,看著舞著尖刀繼續扎著馬元旦身體的狗子。狗子說:“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
廢品店的老張擠進來,瞅著說:“啊呀,這是怎么回事?”他望著大劉,“你還不制止?”
大劉醒了,說:“狗子,你住手。”
五十多歲的女人說:“快把他的刀奪下來。”
狗子一臉的頑強和仇恨,繼續一刀刀地扎著血泊中的馬元旦。大劉走上去想奪狗子的刀,狗子又揮刀來扎他,大劉退開一步說:“狗子,你瘋了?”
五十多歲的女人又說:“你們快把他的刀奪下來。”
沒人敢奪狗子的刀,大劉想奪卻差點被狗子捅了一刀。廢品店的老張不敢惹這事,殯儀館的一個人想走上去奪狗子的刀,但見尖刀和狗子身上全是血,且那只血淋淋的手還舉著尖刀往死人身上猛扎,就遲疑著沒動手。二寶在床上大叫,不過二寶的叫聲是嘶啞的,為此舞動著半截手臂,還轉身用頭砸墻,那臉上是近于瘋狂的高興。大劉想溜了,身體往后退。廢品店的老張這個時候已經非常警覺,出了這樣大的事,他不警覺也不行,見大劉想溜的樣子,他一把逮住大劉,聲音硬得同生鐵似的說:“你走不得,你走了我脫不了符。”
大劉說:“我又沒走。”
廢品店的老張揪著大劉的胳膊不放,說:“你走了,我不好向派出所的人交代。”
大劉一臉不安道:“你莫抓著我,我不走,你松手。”
廢品店的老張是個老江湖,不松手道:“我怕你跑,等派出所的人來了,我會松手。”
聲音尖的女人見廢品店的老張和大劉扭在一起,問道:“怎么啦你們?”
廢品店的老張火道:“他想跑,他跑了,派出所的人來了,我就沒法說清楚。”
大劉說:“我又沒要跑。”說著,他用力一甩,企圖掙脫開,但廢品店的老張早防著他這一著了,把他抓得更緊了。廢品店的老張厲聲說:
“想跑?沒那么土松!”
派出所的一個民警騎著印有“公安”二字的摩托車來了,他是個年輕人,二十多歲。聲音尖的女人像看見了救星樣大叫道:“小楊小楊,出大事了。殺人了。”
廢品店的老張看見楊民警,忙道:“民警同志,他想跑。”
楊民警看一眼大劉,“想跑?”他掏出手銬,銬住了一臉蠟白的大劉,又對廢品店的老張說:“看住他。”接著,他大步走進充斥著血腥味和嘶嚷聲的房間,見殘疾人狗子還拿著尖刀扎著早已死亡的馬元旦,猛地抬腳踢掉了尖刀,喝道: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