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系主任親自找到黃可雄,與他做了一次和藹可親的談話,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說他留校一事馬上就要有結果了,并且還幫他分析了一番,最后下結論,應該問題不大。黃可雄是校學生會的干部,也是一個活躍分子,在學校名氣很大。系主任特別欣賞他,一直鼓勵他爭取留校,在關于黃可雄考研這件事上,系主任對他說,留校當年就可以輕松考研,而且本校的學生考本校的研究生,按慣例是十拿九穩的。黃可雄聽后歡欣鼓舞。可就在系主任與他談話之后不長的時間,與黃可雄關系非常密切的一位老師向他透露說,聽說校方又有了多名人選,但好像不包括他黃可雄,但具體是誰,還沒打聽出來,據說個個都實力不弱,最后那個老師暗中示意黃可雄行動要快,必要時應該采取一些特殊手段。盡管那位老師沒有點明特殊手段是什么,但他還是心知肚明。黃可雄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深知要想打敗對手,除了要把自己做強做大之外,還要把對手做小做弱,至于怎么做,怎么做得隱蔽,那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但黃可雄是有這個本事的,他有這個能力。
那天,黃可雄回到空蕩蕩的宿舍,看著亂七八糟的屋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心煩意亂起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
離畢業考試還有兩個月的時間,班里大部分同學為了畢業去向早就忙得人人腳下都像踩著風火輪一樣。其實這樣的忙亂,從新學期一開學,就已經開始了。學生們都在忙著找接收單位,宿舍、閱覽室基本上沒有人了。
坐立不安的黃可雄想起來要給父親打個電話,一是對父親講一下自己的現狀,二來問一問家里的情況。黃可雄希望父親能幫他出出主意,能給他指明一條路。平時有事情,他很少跟家里人商量,但在這件事上,他有些搖晃,拿不定主意。好像眼前總是晃動著人影,看不見他們的面容,但分明感到他們在向自己出拳打來。他掏出手機,可是撥了一會兒,電話始終占線。他一遍遍地撥,動作越來越快,他感到非常焦灼,同時也特別疲憊。但是特別奇怪,這個時候他突然特別想念爺爺,想起小時候爺爺領他出去玩時的情景,尤其是想念爺爺眉中心的那顆大黑痣。
電話終于打通了,和父親剛說兩句話,他就覺得不對勁,父親說話吞吞吐吐的,他感覺家里有事。但父親說,你放心吧,家里沒事的,緊接著就問他畢業留校的事。
黃可雄本來想說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變成了另一個問題。他問父親家里真的沒有什么事嗎?父親停頓了一下,終于猶豫著說,不過……父親說“不過”的時候,聲音有些低,而且不再往下面說了,黃可雄很敏感,他著急地問是不是爺爺的病加重了?大概父親知道瞞不了他,這才告訴他爺爺的病情不太穩定,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而且有時說胡話。黃可雄拿著電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什么,接著推說有事,就放下電話。黃可雄雙手顫抖著團在一起,心里喊著爺爺……眼淚就嘩地落了下來。
黃可雄的父母都是領導,他們好像天天有開不完的會,天天有處理不完的事情,根本照顧不了他,所以從小就把他放在了爺爺奶奶家。他是和爺爺奶奶長大的,后來奶奶過世,他就和爺爺在一起過。那時爺爺身體好,經常帶他出去玩,總是抱著他,對他特別疼愛。其實爺爺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但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說起來沒完。爺爺是個老紅軍,扛槍打過仗,解放后曾經擔任過公安局長職務。不過在黃可雄的記憶里,他在爺爺家時,爺爺已經離休在家了。那時爺爺特別清閑,哪也不去,整天陪他玩,對他特別耐心,從沒發過火,還經常給他講當年的紅軍故事。他對爺爺的感情比對父母還深。在他心目中,爺爺就是泰山,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后來爺爺病倒了,終年躺著。沒想到,這一躺就是十幾年。這么多年一晃就過去了,黃可雄都有些想不起來爺爺當年站立著是什么樣子了。
黃可雄決定回家看爺爺,要是不看一眼的話,他怕將來他會后悔的。
于是他等不到周末,就向班主任老師請了兩天假,班主任似乎特別理解,意味深長地說,快去吧,別耽誤。黃可雄知道,老師是把他回家當成了去跑關系,去聯系接收單位。他不想解釋,趕緊回寢室收拾東西,立刻出發。
學校離省城的家,有四個小時的路程。黃可雄下了長途車,連家都沒回,馬上就奔去看爺爺。
黃可雄走進爺爺的小屋,見八十八歲的爺爺躺在床上正在輸液,他一動不動,閉著眼,問他話,他也不回答。黃可雄問保姆,爺爺的病怎么樣。保姆說兩天沒吃東西了。
黃可雄望著爺爺,眼睛就有些潮濕。爺爺特別瘦弱,原本高大的身軀,好像縮得特別小,臉上沒有一點光澤,眉心的那一顆大黑痣,過去特別顯眼,小時候他不懂事,經常揉捏它,還曾經用小手想把爺爺的大黑痣挖下來,有一次竟然掐出了血。爺爺擦著血跡,說小子你就摳吧,你要是能把它摳下來,爺爺就謝謝你了。爺爺當時好像對那個大黑痣特別仇恨。可現在大黑痣好像變小了,而且也不黑了,都有些發白發蔫了。
黃可雄握著爺爺的手,喊爺爺,一連聲地喊,一聲比一聲大,爺爺好像從很遠的地方聽見了,眼皮動了動,他大概想睜開眼,又似乎沒有一點力氣,他睜不開眼,但是嘴巴卻動了起來,顯然他聽出了是他最喜愛的孫子來了。
見爺爺有了反應,黃可雄特別高興,又接著喊爺爺,這時就聽爺爺嘴里發出了聲音,他聽不清楚,就把耳朵貼在爺爺的嘴邊,微弱地聽到了“桂花、桂花”的聲音。
這時父親帶醫生來了,見到兒子特別吃驚,問他什么時候來的。黃可雄說剛回來,他要看一眼爺爺,否則他什么也做不下去。父親點著頭,他完全明白這爺孫倆的感情。
黃可雄問父親,“桂花”是什么意思,父親低頭想著,好像一時也想不起來。黃可雄在屋里轉著圈,從小和爺爺長大的黃可雄好像有了什么感應,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湊到爺爺耳邊一字一句地說,桂花,是不是您想大別山的桂花香了?爺爺的嘴不動了,緊接著,黃可雄就看見爺爺的眼角慢慢地流出了一行細細的有些渾濁的淚水。黃可雄猜對了,曾在大別山當過紅軍的爺爺是想念大別山的桂花香味了。黃可雄想,爺爺一定是想要聞一口真正的大別山的桂花香味。一定是這樣的。黃可雄是個特別懂事的孩子,他孝敬爺爺,同時也敬佩爺爺。爺爺是他的偶像。爺爺剛臥床不起那會兒,大便非常困難,需要用手指一點一點地從肛門摳出來,保姆做的時候,都是帶著塑料手套的,可黃可雄每次都是光著手去摳,他怕塑料手套劃傷爺爺,而且每次便后還要用溫水熱敷爺爺的屁股,動作比女孩子還細致,保姆看了既感動又羨慕,每次都眼圈兒紅紅地說,我將來要是有這么個孫子,這輩子就沒白活。
黃可雄深愛著爺爺,他深知爺爺的生命可能沒有多長時間了,突然就產生了一個冒失的想法,于是當天晚上,他對父親謊稱要趕回學校,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商場買了一個碩大的保鮮瓶,坐長途車去了大別山。
他要去采大別山的桂花,他要讓爺爺在桂花的香味中安然地離去。
黃可雄從沒有去過大別山。他沒有想到,長途車上會有這么多人,拿耳朵一聽,大部分都是去大別山游玩的。這些年大別山搞紅色旅游,一到旅游季節,去大別山的人特別多,黃可雄以前只是聽說,沒想到竟這樣紅火。但黃可雄想,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黃可雄是為了滿足爺爺臨走前的愿望,這與他們純粹的游玩有著天壤之別。
長途車開得平穩安靜,但車上卻是熱鬧非凡。有幾個年輕的學生,有男有女,看得出都是戀人,他們用搖滾的聲調唱起了《八月桂花遍地開》和《十里送紅軍》,一邊唱一邊打情罵俏,你親我,我推你。黃可雄聽得心煩,看得別扭,就把頭扭向窗外,任憑風吹拂著他的臉,那一會他似乎早已沉浸在往事的回想中。他記得小時候聽爺爺講,當年紅軍在大別山一帶鬧革命打白匪,建立了蘇維埃政府,大別山是全國最早建立革命政權的地方。那時爺爺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是特派員了,相當于團級干部。黃可雄想,自己現在已經二十三歲了,還一事無成。再看旁邊那幾個唱歌的男女,跟他年齡差不多,可是舉手投足還都像小孩子一樣。這樣想著,心底對爺爺的佩服也就更加深了。
大約下午兩點多的時候,長途車到站了。這里距離大別山里,還要有一段路程。還要換車進山。里面都是盤山公路,城里的司機是不敢開車走山路的。
有許多拉客的司機,就像搶人一樣,拽著人們上他們的車,打打鬧鬧的,場面特別荒唐。黃可雄躲在一邊瞅著,他要找一個不瘋狂的司機。一路上那些人又唱又說的,他煩透了。他想安靜。
這時一個小伙子湊上來,低聲地問他進山嗎。黃可雄說進山呀。小伙子說可以坐他的車,二十塊錢,最關鍵的是他開了十年的山路,保證安全,而且他還能推薦在農戶家住宿,住宿費不高,還能吃得好住得好,比住賓館更有意思,是真正的農家游。黃可雄說他要住人少的地方,不能人多。小伙子想了想,說那你就找對我了,還真有一戶人家,就有一間客房,房東人也實誠,保你滿意。
黃可雄說好吧,那你把我拉過去,我看一看,不合適的話我可不住。小伙子滿口答應。一邊走一邊說,你很特別,年輕人都喜歡熱鬧,你喜歡安靜,與眾不同。
黃可雄跟隨那個小伙子,上了一輛有些破舊的小汽車。車上后座已經坐了兩個中年男女,看上去像兩口子,很有文化的樣子。
車開起來,很快就上了盤山公路,坐在車上,就像跳搖擺舞一樣,身子左右晃蕩,有時慣性會把人的屁股抬離座位。
過了一會兒,后座上的兩個人開始說話,聲音很低,聽口氣,果然是一對夫婦。兩個人好像都是音樂工作者,一邊談論著窗外的風景,一邊說起大別山的紅軍和民歌。對于這樣的話題,黃可雄倒有興趣傾聽。就聽男人說,當年大別山的革命那么殘酷,那么腥風血雨,可是那些歌唱紅軍的民歌卻特別明快,特別亮麗,沒有一點悲傷的感覺。女人說,是呀,就比如那首最有名的《八月桂花遍地開》吧,那是多么美好呀,聽不出一點的血腥來。男人說,這是為什么呢?女人說,我也在琢磨這種情況。
黃可雄聽著,又想起爺爺來。的確,在小時候,他還真沒有聽爺爺說過什么特別壯烈的英雄事跡,沒在爺爺嘴里聽到過死亡,在他的印象中,關于大別山的紅軍畫面,真的就像歌兒唱的那樣:在桂花飄香的大山里,在掛著鮮艷的紅旗的桂花樹下,走著一隊隊扛著步槍的紅軍戰士,遠處還有在水邊給紅軍戰士洗衣服的山鄉少女,再遠處就是青翠茂密的綠色樹林。
黃可雄就這樣聽著、想著,坐著汽車在綠色的深山里穿行。盡管太陽高照,但好像身上的熱汗一下子就被吸走了,遍身的涼爽。
二
黃可雄被帶進一家干凈清爽的農家小院。小院建在半山坡上。院里院外,都種著樹,綠蔭一片。農戶主人非常熱情地迎了出來。這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姓劉,黃可雄叫他劉老板,他不好意思,啥子老板呀,叫我名字就行,他說他叫劉喜貴。女人不愛說話,總是笑著,黃可雄叫他劉大嫂,女人臉色竟發紅,特別不好意思。兩口子都非常干凈,面容和善,從黃可雄走進小院的那一刻起,就手腳不停地忙碌。他們一點都不像做生意的人,倒像是迎接久別的家人。黃可雄決定就住在劉家了。
劉家夫婦領著他看客房,白被子白床單紅臉盆,就像新房一樣。三十塊錢一天,管吃管住。開車的小伙子問他怎么樣,黃可雄很滿意。小伙子說,我不會騙你吧,劉大哥人好呢,保你住下就不想走。小伙子笑著出院開車走了。
劉家兩口子把黃可雄的提包放進屋里。這時一個清純漂亮的女孩子又打來洗臉水,拿過來一條新毛巾,搭在臉盆邊上,臉龐紅了一下,扭身出去。這個女孩子是劉喜貴的女兒,剛才黃可雄進院時,看見她背著書包進了院,看樣子她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黃可雄聽劉喜貴喊她桂花。
黃可雄低下頭洗臉,水特別清涼,他用舌頭舔了一下唇邊,有一股甜味,他想一定是山泉水呀。他聽著劉家人在院里說話,真有一種到家的感覺。他甚至想,當年爺爺他們在這風光秀麗的地方參加紅軍鬧革命,還是蠻不錯的呀!
洗完臉,黃可雄走出屋,站在小院里,四下看著。小院一共有五間房,一間客房,兩間劉家人住,還有一間是做飯的灶房,另外還有一間房,黃可雄以為也是客房,心想著那小伙子一定是騙他來著。正想著,從那間房里出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奶奶,這時劉喜貴也正好從院外進來,介紹說這是他娘。劉喜貴告訴黃可雄,一會兒就吃晚飯。黃可雄說不餓,不著急。劉喜貴說,山里人吃飯早,你坐了一天的車,也該餓了。說著進了灶房,看他女人晚飯做得咋樣。
黃可雄看見老奶奶坐在了門口的一個木凳上。看樣子老奶奶年歲不小了,個子不高,身體很瘦,手里的那根梨木拐杖閃閃發亮,一身黑褲褂洗得非常干凈,看得出她非常硬朗,頭發沒有全白,還有著縷縷黑發,雙眼看著小院背后的青山,看完了又問黃可雄是剛來呀。老奶奶說話,聲音一點都不蒼老。她用一雙年輕時肯定特別好看的眼睛看著黃可雄。黃可雄跟她說了,她沒有聽見,好像要站起,走過來要跟他說什么,這時劉喜貴從灶房出來,喊著女兒桂花把奶奶攙進屋里去。
桂花從屋里跑出來,劉喜貴拿眼睛示意女兒動作快一點,桂花趕緊把老奶奶攙進屋。黃可雄見劉喜貴那樣慌張的表情,感覺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情。
黃可雄走出小院,在外面溜達,東瞅西看,他發現好多農家小院都住了游客,村子里很是熱鬧,他又往遠處看,只見青綠色的大山就在眼前,有微風刮過,吸一口清爽的空氣,嗓子特別舒暢。
吃晚飯時,劉喜貴一家人就在小院的石桌上吃,把黃可雄安排在旁邊的葡萄架下。一張木桌,一把木椅。有炒雞蛋、燉山雞、紅薯、紅米粥、還有山野菜和咸菜,香噴噴的。黃可雄有些不好意思,三十塊錢連吃帶住,已經很低了,還吃得這樣豐盛,就忙說,吃什么都行,不要太麻煩。說著就要把山雞和炒雞蛋端到他們的石桌上,要給老奶奶吃。劉喜貴一把攔住他,說這樣不可以呀。接著告訴他,早飯和午飯簡單些,但是每天晚飯是要有肉的,大家開店的,都是這樣的,不能壞了規矩。說著又告訴他,明天晚上要讓他吃皖西有名的白鵝肉,都是山民飼養的,真正的環保。
吃完晚飯,黃可雄惦記著正事,他是到這里來搜集桂花的,辦完了事情,是要馬上回去的,爺爺沒有太多的時間等他。
于是黃可雄拉住劉喜貴聊天,問大別山上的桂樹多嗎。劉喜貴說多呀,接著他就指著院子里的樹,告訴黃可雄這就是桂樹。黃可雄特別高興,他站起來,走到桂樹下,抬頭上看,心里就低暗下來,因為只見樹葉,不見花。他問劉喜貴,你家桂樹怎么不開花呀。劉喜貴笑起來,說桂樹不是現在開花,是秋天開花。黃可雄長嘆一口大氣,在心里罵自己太笨了,竟不知道桂樹開花的季節。如今莽撞地跑來,真是瞎跑了冤枉路。
劉喜貴看他神情不對,就問他有啥事嗎,他能幫助,一定會幫助他的。黃可雄想說他爺爺的事,但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劉喜貴見狀,以為黃可雄是和家里鬧別扭出來的,就想勸勸他,但又不知說什么,就問他來過大別山嗎。黃可雄說沒有。劉喜貴說可以上山走一走的,還是很美的。黃可雄情緒不高,說他不想爬山。劉喜貴看黃可雄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就沒話強搭話地又問,是上學呢還是工作。黃可雄告訴他在上大學,馬上就要畢業了。
一聽說黃可雄在上大學,劉喜貴的女兒不知什么時候湊過來,在一邊聽著。原來劉喜貴的女兒桂花在上高中,明年也要考大學,看樣子想聽一聽黃可雄講一講大學里的事,但是黃可雄一點心情都沒有,他什么都不想說。桂花有些失望地回了屋。
黃可雄走出小院,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了,但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山風已經開始有些涼意。黃可雄心煩意亂,他不知道再呆下去,還是要馬上回去,一時沒了主意。正在這時,小院里想起了山歌聲:
口唱山歌心里甜,
歌聲飛上九重天。
人人都說天上好,
天上神仙想人間,
織女七人都下凡。
歌聲悠揚,好像從山那邊傳來。黃可雄好奇地走回小院,發現是老奶奶在唱。她就坐在那把很舊的木椅上,雙手拄著那根拐杖,閉著眼睛,已經沒牙的嘴慢慢地蠕動,看不見她張大嘴,但是那樣好聽嘹亮的歌聲就飛了出來。
小院里只有老奶奶和她的孫女桂花,劉喜貴不知去了哪里,他的女人正在灶房忙著洗刷用過的碗筷。老奶奶唱完了,瞇縫著眼,搖晃著身子,好像在休息,又像在回味。桂花看見黃可雄站在小院里正出神地朝這邊看,臉就紅了。黃可雄說老奶奶唱得太好了,接著又問桂花老奶奶多大歲數了。桂花告訴他,奶奶七十四歲了。黃可雄說身體好硬朗呀,桂花低頭不說話。這時老奶奶睜開眼睛,當她看清就是剛住進她家的小伙子時,她笑起來,向黃可雄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手,黃可雄趕快走過去,拉住了,問老奶奶是不是每天都唱。老奶奶沒有聽清,問黃可雄愛聽山歌兒嗎。黃可雄說喜歡聽,桂花接過來說,我奶奶每天都唱,不唱,好像就不舒服。
黃可雄非常感興趣,他覺得和老奶奶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老奶奶對黃可雄說,娃子你要是喜歡聽,就再給你唱一首。
桂花攔住說,奶奶你該睡覺了,不要唱了。
老奶奶說她不困,看樣子她還沒有唱夠。
黃可雄不好說別的,只是面對著老奶奶,顯出傾聽的樣子。但老奶奶還是被桂花忙著架到屋里去了。黃可雄心想,這家人怪有意思的,什么事都搞得那樣神秘。
黃可雄走回屋,可能坐了一天汽車的緣故,真的有些累了,洗完臉,躺在了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三
第二天一早,黃可雄就被歌聲吵醒了。醒來后,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想了一會兒,才明白是在大別山。同時他也明白了屋外的歌聲是老奶奶的歌聲。他躺在床上,努力地聽,歌詞聽不清楚,反正聲音很大。這時就聽劉喜貴在院里對老奶奶小聲地說,娘,不要唱了,人家客人還在睡覺,等沒有客人時,您再唱,好嗎?多少撥客人,就因為您一大早唱歌,沒完沒了,都把人唱走了。現在沒有人愿意聽您唱這些了。聽不見老奶奶說什么,她還在唱。劉喜貴還在耐心地勸說。
黃可雄趕緊穿衣出屋,對劉喜貴說,沒關系的,我已經起來了,老奶奶喜歡唱,就讓她唱吧,我愛聽。
劉喜貴特別不好意思,一雙大手來回搓著,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嘿嘿地笑。黃可雄說唱吧,沒關系。他走過去對老奶奶說,您就唱吧,好聽。老奶奶笑起來,說你這個娃子懂事理,將來有出息,接著又開始唱起來:
家住十里來插秧,
好比孤燕落長江。
一心想把山歌唱,
沒有人兒來幫腔,
獨手怎拍響巴掌。
黃可雄小時候是很愛唱歌的,他曾記得爺爺也哼過山歌,他讓爺爺大聲唱,他要學唱,可是當時爺爺卻一下子閉上嘴,一聲不吭了。他問爺爺為什么不大聲地唱,爺爺卻躲閃著說,時間太長了,他忘了。
現在他傾聽著小院里老奶奶的歌聲,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沒有任何雜質的歌聲。他真是喜歡得不得了,但他又不好意思讓老奶奶接著唱。
老奶奶顯然也很高興,清晨的陽光經過樹葉的過濾,斑斕地灑在她的身上,特別好看。這時老奶奶好像要拉開架勢講什么,但再次被劉喜貴叫來桂花,把老人攙進了屋里。
劉喜貴對黃可雄說,她要是說起來,那可就沒完沒了啦,她能說上幾天的,你可就什么都做不了啦。
黃可雄說,我也沒有事情,做不了就做不了吧。
劉喜貴露著一口帶著黃斑的牙,笑著說,大老遠地跑來大別山,不就是旅游嗎?旅游是要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哪兒有蹲在小院里守著一個老太太的。黃可雄順嘴就講了爺爺的事。劉喜貴愣了一下,說你爺爺也是紅軍?也是當年在大別山的紅軍嗎?黃可雄說是呀,那又怎樣?劉喜貴沒有說話,低著頭在想什么。
黃可雄又向劉喜貴講了他來大別山的真實目的。劉喜貴怔住了,說,原來是這樣呀!黃可雄說,恐怕這幾天,爺爺就要不行了。劉喜貴安慰他,說他是個孝順的年輕人,這樣的年輕人,現在太少了。
但是又不能現在就讓桂樹開花呀。看得出劉喜貴真的很焦急。可是他也想不出什么辦法。
直到這時,黃可雄也才覺出自己的確太莽撞了,為了搞幾朵桂花跑這么遠的路,而且還搞錯了季節。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辦法讓爺爺心滿意足了嗎?黃可雄想到這里,就沉靜下來。他想既然來了,就不用著急了,反正時間還有,說不定這個劉喜貴能幫他想出其他辦法來。
黃可雄和劉喜貴面對面坐在石桌前,誰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黃可雄找了一個話題,問劉喜貴,老奶奶為什么這樣喜歡唱歌?劉喜貴說,大學生,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一兩句話是說不完的。黃可雄說,那您就說說吧。劉喜貴說,我娘歲數大了,腦子糊涂了,有點不正常呀。黃可雄嚇了一跳,他又仔細瞅著老奶奶,但無論他怎么看,也不覺得老奶奶哪有問題。再說有問題,哪能山歌唱得這樣好呀!
劉喜貴說他本不想講,可見黃可雄是為爺爺特意到大別山來摘桂花的,他很受感動,也好像把他很久以前的事都觸動起來了。
劉喜貴告訴黃可雄,奶奶的哥哥是個紅軍將領,就是土生土長的大別山人,解放后的授銜將軍。1958年死的。自打她的哥哥死后,她就天天唱山歌,說是給哥哥唱的。她唱的都是她哥哥生前愛聽的歌兒。
黃可雄特別高興,既然都和紅軍有關,那就好好向劉喜貴請教一下,不一定非要給爺爺帶回桂花,要是有些別的東西帶回去,說不定會比桂花更好。但黃可雄又覺得劉喜貴在說老奶奶的時候,好像口氣不對,不像是兒子在說娘的口氣,再問,原來老奶奶孤身一人,終生未嫁。他們兩家過去是鄰居,相處非常好,后來就把她接到一起住。他可憐老人,照顧老人。不想讓老人后半生痛苦。于是他就想著法兒把老奶奶的思路往別處引,他怕老人和外人說起過去的事,會增加更大的痛苦。
黃可雄知道這個情況后,默不做聲了。他覺得自己問得太多了,都問到了人家的傷口上,不應該再問了。他向劉喜貴道歉,劉喜貴說沒關系,你要不說你爺爺也是當年在大別山鬧革命的紅軍,我也就不說這么多了,這也是緣分呀。
劉喜貴還告訴黃可雄,老奶奶對現在的事不太清楚,糊里糊涂,她的記憶始終停留在1958年,對1958年以前的事如數家珍,尤其是對她死去的哥哥,所有的事都有記憶,甚至現在還記得當年紅軍部隊的番號。
劉喜貴還告訴黃可雄,老奶奶年輕時是很漂亮的一個人,也曾有好多人追求她,但她都拒絕了,她說哥哥一個人在“那邊”很孤獨,她也想一個人過,用自己的“孤獨”陪伴哥哥的“孤獨”。當無人的時候,她就唱歌,她說哥哥最喜歡聽她的歌了。
黃可雄非常感慨地說,原來是這樣呀。
過了一會兒,黃可雄問劉喜貴,你爺爺要聞到大別山真正的桂花香,可是又不到季節,這該怎么辦呢。黃可雄請劉喜貴一定幫他出個主意,想個辦法,否則他真是白跑一趟了。劉喜貴說,一會兒我去你屋里,商量一下,你讓我現在想辦法,我是真想不出來。
下午,劉喜貴來到黃可雄的屋里,他說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不知道行不行。黃可雄說劉大哥你就快說吧。劉喜貴說,大別山的桂花酒特別好,聞起來特別的香,帶一瓶桂花酒回去,讓老人家聞一聞,要比桂花好呀。黃可雄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說著就要出去買酒。劉喜貴把他攔住,說你知道去哪里買嗎?黃可雄說,商店不可以嗎?劉喜貴連連擺手,說他說的不是商店里的桂花酒,那里的酒不行。只是酒味,不是桂花的香味。
劉喜貴告訴他,這鎮上有一個叫徐老黑的,現在只有他釀造的桂花酒才是最地道的桂花酒,他是祖上留傳下來的手藝,已經傳了四代了,那個香呀,打開瓶蓋,桂花的香味能把人醉倒了。
劉喜貴見黃可雄有些懷疑的樣子,就接著說,徐老黑的酒,都是儲藏在地窖里的,他賣陳酒,全都是二十年以上的,不騙人。桂花酒,年頭越多,越香呀!
黃可雄說那就太好了,讓劉喜貴馬上帶他去買,劉喜貴說好吧,現在就去。
兩個人出了院,真奔徐老黑的店,一邊走著,一邊聊著天。當然還是離不開老奶奶和她哥哥的事情。黃可雄發現自己對此特別有興趣。
劉喜貴給黃可雄講了老奶奶哥哥的事和當年大別山的紅軍。可能由于老奶奶的原因,劉喜貴對當年紅軍的事情,了解得還真是不少呢。
劉喜貴說,老奶奶的哥哥叫徐振生,我們現在住的地方,當年是鄂豫皖蘇區,是當時全國最早的紅色根據地之一。徐振生在這片地方曾參加過四次反圍剿斗爭。黃可雄學過歷史,當然知道當時反圍剿中,條件是非常艱苦的,但是他想像不出艱苦到什么程度,好像他也曾問過爺爺,但當時爺爺也沒有具體告訴過他。只是對他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就不要再提了。
黃可雄問劉喜貴,當年老奶奶的哥哥徐振生多大呀。
劉喜貴說,徐振生是1929年參加的赤衛隊,接著劉喜貴用手指頭算了算,說當時才十六歲,轉過年來,他又參加了紅軍。按現在的話說,就是紅小鬼呀,可當時不小了,當時參加紅軍的,都是這樣的年齡,都是娃子呀。
黃可雄問道,那后來呢?
劉喜貴說,徐振生死得特別冤,他是1958年死的,死時才四十五歲,要是不死呀,那肯定是一個大官呀。你想呀,當年他都是紅軍的一個營長,后來又升至師長,解放后1955年授銜時,他就被授了少將軍銜。
黃可雄不解,都已經解放了,那又怎么死了呢,又沒有打仗?
劉喜貴唉了一聲,說那可比打仗死了更冤枉,他是死在自己人的監獄里。1958年“反右”時,他替彭德懷鳴冤,被抓了起來,說他反黨,后來就在獄中自殺了。那可是個對革命忠貞不渝的人。聽老奶奶說,她哥徐振生死前說,我不能死在自己人的槍下,既然讓我死,那我就自己死。當時徐振生還說,我不是敵人,我自殺,不是為你們,是為我自己,為了我信仰的共產主義的思想。
劉喜貴長嘆一聲,說這樣好當官的,現在不多了。
劉喜貴一說起過去的事,好像特別傷感。直到這時,黃可雄才發現,自己對那段歷史,也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情,當然這和爺爺的經歷有關。假如爺爺不是有病躺倒的話,肯定會給他講許多當年的故事。而爺爺當年能給他講的時候,他又太小,聽不懂。
劉喜貴告訴黃可雄,大別山一帶,當年斗爭特別艱苦,天天都會死人。
劉喜貴聽老奶奶說過,1929年的時候,國民黨曾經在大別山一帶搞過“清鄉”運動,殺死的人多了去。當時大別山是革命根據地呀,好多人都參加了革命,赤衛隊和農協會員,每個村都有,敵人就抓他們,抓著了就殺,都不審問,也有好多人就是山民,抓著了也照樣殺,家家都有被殺的。后來那些白匪軍都殺紅了眼,看見系紅頭巾的,抓起來也殺。有一次,一個新過門的媳婦,因為是本命年,一時大意,過了年,沒把紅腰帶解下來,正趕上清鄉的白軍來,在推搡村民到村外空地集合時,新媳婦摔倒了,露出了紅腰帶,立刻就被白軍抓了起來,新媳婦的男人過去理論,惹惱了白軍,硬說那個新媳婦是赤匪,用刺刀挑了女人的肚子,慘死了,那女人的肚子里已經有了孩子,那男人撲過去要拼命,也被刺刀挑了,老公公和老婆婆當時就昏死過去了,一家人還沒出正月,就死的死,瘋的瘋,全完了。
黃可雄聽得膽戰心驚,說怎么能這樣沒有人性呢?
劉喜貴說,當年這樣慘的事,在大別山可是太多了。
黃可雄說,那紅軍就那樣任他們宰殺嗎?
劉喜貴說,哪能呀!你想呀,為什么我們大別山出了那么多的將軍,就是因為反抗呀,和敵人斗呀!當時赤衛軍配合紅軍,和白匪打仗,把許多民團都給打散了,當時在山里頭,國民黨還搞了啥子事務所,經濟維持會,我也說不上來是干啥子的,反正都是坑害老百姓的,都把他們打跑了。
劉喜貴說,可是,大概到了1930年吧,大別山一帶的形勢變得特別復雜起來。本來形勢大好的,但是這時紅軍自己走了錯路。
劉喜貴說,當時紅軍執行的是什么三……路線?
黃可雄不用想,張嘴就說,是不是“立三”路線。
劉喜貴說,對,就叫“立三”路線。
這時候,劉喜貴突然停住腳步,大聲說,光顧著嘮嗑,到了。
原來說著話,已經到了那家賣桂花酒的地方,也就是徐老黑的家。
這是一幢兩層小樓,墻壁上貼著白瓷磚,在陽光下,小樓閃閃發光,晃人的眼睛。一樓看上去像個商店的樣子,但是拉著棋格狀的防盜門。
劉喜貴自言自語,怎么大白天關門呢?他又跑到旁邊一家賣工藝品的小商店打聽,原來徐老黑家的女兒生孩子難產,徐老黑和他婆娘都去女兒家了。
劉喜貴說,咋這樣巧呢,接著問黃可雄怎么辦。黃可雄說,問一問鄰居,他們什么時候回來,要是時間太長,就沒有時間再等了。劉喜貴又問了,鄰居告訴說已經走兩天了,應該快回來了。
劉喜貴搓著手說太不巧了,接著告訴黃可雄,徐老黑的家是下面做店,上面住人,后面還有一個大院子,有好幾間房,是釀酒的作坊。黃可雄點著頭,說規模是不小呀。劉喜貴替黃可雄出主意,明天一早再過來,要是還沒來,再想辦法。黃可雄想了想,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兩個人又從原路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兩個人說著話,又說回到了剛才的話題上。
劉喜貴接著剛才說的半截話,繼續講。黃可雄發現自己還是非常愛聽的,要是沒有爺爺的病,他說不定都想多住幾天,好好地多了解一些。
劉喜貴說,當時紅軍要發動全國總暴動,準備都在武漢集中,說是要截斷長江,打到武漢過中秋,迎接革命大勝利。
于是許多紅軍都撤離了大別山,往城市武漢方面靠攏。這樣一來,大別山的紅軍都走了,只留下了一些紅軍傷病員,還有一些赤衛隊,國民黨見機會到了,就調集部隊反撲,拉鐵絲網,設崗哨,過路的人都要接受盤查,鞋子都要脫下來查看的,到處都是白匪軍,大別山的基層黨組織和縣級蘇維埃政權,一下子都被破壞了,赤衛軍和農協會員被抓起來殺死了,人都摞成了堆,架上柴禾燒,方圓幾百里,都是死人肉味,許多地方都變成了無人區,野狗到處出沒,見人就追,這些畜生吃慣了人肉呀。
黃可雄問,那老奶奶的哥哥徐振生呢?
劉喜貴講了這樣一件事。
他說,轉過年來,也就是1931年吧,這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當時徐振生的領路人,一位老團長,受上級指派,準備親自去上海,向黨中央匯報發生在皖西的情況,就在這時候,張國燾搞起了“肅反”。這段歷史,你是大學生,應該知道吧?
黃可雄說,知道。您就說吧。
劉喜貴說,大別山是當年紅四軍的根據地,而紅四軍的頭兒,就是張國燾。張國燾搞“肅反”,到處懷疑,看誰都像壞人,抓了不少人,死了許多人。就在這時,那位老團長也被抓了,在被捕前,老團長秘密告訴徐振生,讓他去上海,向中央匯報這里的情況。后來徐振生秘密出走,反正當時紅軍亂了,有的人回家種地去了,有的去干別的了,四分五裂。當時有人以為徐振生也開了小差。其實他是去找中央了,徐振生徒步走了兩個月,他把沿途考察的情況,還有他親身經歷的事情,連同紅軍的失敗,都向上級黨組織作了匯報。
劉喜貴特別強調說,當時縣里搞黨史的人說,徐振生的那次匯報,是很重要的,是有文字記載的。
黃可雄聽得入了迷。
劉喜貴說,徐振生是一個人物呀,立過大功呀!
那天下午,劉喜貴和黃可雄聊了很長時間,黃可雄對當年那段歷史特別著迷,這難道是因為爺爺的原因?黃可雄一時還搞不清楚。
晚上吃飯時,黃可雄發現劉家人好像也都特別沉悶,他想莫不是自己的情緒把劉家人也給帶得低沉了。他相信,一定是因為他的到來,才把劉家人又一次拉進到那不堪回首但又是那樣令人激動的歲月里。
吃完晚飯,黃可雄坐到老奶奶身邊,跟她聊天,特別奇怪,看到老奶奶,就好像看到了他的爺爺,就好像坐在爺爺身邊一樣。
這時,桂花也坐在一邊,這兩天桂花和黃可雄也熟悉了,還向他問了一些大學里的事。黃可雄鼓勵她一定要考大學,但是桂花沒有信心,說是山里的學校肯定比不過城里的學校,師資和教學都落后。桂花說她要是能考上大學的話,她就考師范,一定要當老師。
這時老奶奶又唱起了歌:
哎啰啰
郎在上風唱山歌,
乖姐下風早聽著。
山歌本是古人唱,
古人不唱俺不學,
做活田里尋歡樂。
哎啰啰
老奶奶唱完歌,黃可雄問桂花,你奶奶唱的歌,我怎么聽都像情歌呀,她真的孤身一人嗎?
桂花笑起來,你怎么聽成情歌呀。
黃可雄說,你聽呀,里面又是郎,又是妹。
桂花說,大別山的山歌呀,哥、妹、郎,就像你、我、他一樣,就是代詞,沒別的意思。你是大學生,知道代詞吧?
黃可雄臉紅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趕忙打岔,說那為什么老奶奶唱的都是五句,怎么都是單數呀?
桂花更笑起來,你好心細呀,一般人聽不出來。
黃可雄急忙又問,那這是為什么?
桂花告訴他,這是大別山的山歌最有特點的地方,是五句,就是這樣,要是唱四句,那就不是大別山的歌了。
正在說著,有一個女孩子走進小院,原來是桂花的同學,是來讓桂花幫她一起補功課的。那個女孩子學習不太好,桂花一直幫她,已經有兩個學期了。這讓黃可雄非常感慨,現在城里的學生,沒有誰去幫誰,都顧著自己,看來還是山里的孩子純樸,富有同情心和愛心。
這時天也黑下來,桂花和女同學一起把老奶奶攙進了屋里,黃可雄也跟了進去。他說特別想聽老奶奶講故事,讓桂花和同學去復習功課,他陪著老奶奶,他還告訴桂花,自己的爺爺也是紅軍,還講了爺爺現在病重的事情。
這時劉喜貴也過來,黃可雄說,現在天還早,他特別想和老奶奶聊會天,時間不會長的。劉喜貴正在猶豫,老奶奶說話了,她指著黃可雄說,這娃子好,讓他陪我說話。劉喜貴見狀,也不好說別的,就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老奶奶和黃可雄。
老奶奶問他,你說的都是真的呀?你老爹爹也是紅軍呀?
大別山的老一輩人把爺爺稱為老爹爹。但是年輕人已經不這樣稱謂了。
黃可雄說,不能騙您呀。是真的。
老奶奶張了張嘴,然后低下頭,卻一句話不說了。黃可雄發現老奶奶的目光特別迷惘。黃可雄問她怎么不講話了,沒想到,她卻說,今天累了,要睡覺了。
黃可雄原本以為老奶奶單獨把他留下來,會和他聊會天的,會給他講一些當年紅軍的事情,沒想到老奶奶卻說了這樣的話,這使得黃可雄越發糊涂。
這時候,剛才出去的劉喜貴又回來,他好像早知道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對黃可雄小聲地說,奶奶一準是又想她的哥哥了。又說,你放心吧,明天奶奶肯定會主動給你講的,今天就算了吧。
黃可雄走出小屋,悵然地站在小院里,他望著星空,望著黑夜下的大山,感到自己好像在時空隧道中穿行,只是當看到映在窗玻璃上桂花和她的同學共同學習的身影時,他才好像回到現實中,但是他望著那窗影,卻又感到在親切中有著幾分陌生。
四
果然,第二天吃完早飯,老奶奶沒有顧得上唱歌,見到黃可雄就要主動給他講故事。黃可雄要去徐老黑家,就跟老奶奶說要出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接著,黃可雄就拉著劉喜貴去。老奶奶很清醒,問他們干什么去。劉喜貴說去買酒。老奶奶點著頭,沒說什么。
沒想到,徐老黑家還是上著門板,門口冷冷清清的。一問鄰居,還沒有回來。劉喜貴說,徐老黑的閨女家,離這很遠了,上午回不來,也可能下午來。黃可雄想了想,也沒有辦法,只有接著等。他想,明天就是星期天了,他必須明天一早就得走,否則就趕不到學校了,星期一就會耽誤上課。
黃可雄將自己的時間安排講給劉喜貴,劉喜貴說,不論想啥子辦法,明天你早上走,一定要讓你帶上酒走。黃可雄聽了,這才放下心來。
回到小院,老奶奶坐在院里,見黃可雄回來了,就問他買到酒沒有,黃可雄不想說得太麻煩,就含糊地說,您就不用管了,我還想聽您講故事。
老奶奶特別高興,招呼他坐到她面前的小凳子上,有人能聽她講關于她哥哥的過去,她當然很高興了,接著就講了起來。黃可雄真的感慨老奶奶令人驚訝的記憶力,這讓他特別吃驚。再加上星期六桂花不上課,饒有興趣的桂花在旁邊不住地解釋,關于老奶奶的哥哥徐振生的經歷也就特別清晰地顯現出來,最關鍵的是,黃可雄竟聽到了關于他爺爺的只言片語,這就讓黃可雄在大吃一驚之后,更加專注地傾聽了。
原來紅四軍主力轉移后,大別山處于游擊戰爭時期,這段時期是大別山的紅軍最艱苦的時期。也正是在這段時期里,白軍瘋狂地報復,要把紅軍趕盡殺絕。徐振生的父母,還有兩個哥哥,就在這段時間被國民黨殺害的,只剩下了徐振生的一個妹妹,也就是現在的老奶奶。
歷史和地理都特別好的桂花,對那段歷史竟也特別熟悉,桂花說那是1933年的春天。
當時徐振生已經當上了紅軍營長。這時敵人也開始圍剿,大約有幾千人。為了掩護紅二十五軍大部隊撤離,當時紅軍只留下一個師。這個師包括一個營,一個手槍隊,還有一個交通隊。徐振生率領一個營阻擊敵人,立了戰功,后來大部隊都轉移到了鄂東北地區。說話轉眼就到了1934年,這時大別山的紅軍打了一個勝仗,形勢有了一點好轉,紅軍逐步又恢復了一些地盤,這時候省委機關又回到皖西,也就是從這時開始,紅軍內部又開始亂了起來。
老奶奶說,他們搞“肅反”呀!
黃可雄聽到從老奶奶嘴里說到“肅反”這個詞時,他特別驚訝,這個七十多歲的山鄉老人,竟能知道這件事。黃可雄這時才明白劉喜貴說的,凡是跟徐振生有關的事情,老奶奶全都知道。桂花也說,我奶奶要是考大學,這段歷史,她肯定考得好。桂花還說,奶奶雖說不識字,但就是腦子好,她會好多的山歌兒,詞都記得特別清楚。
老奶奶咬著牙說,搞“肅反”的頭,是一個大官呀,權力大極了,他還有一個手下,是一個眉心長大黑痣的人,這兩個人狼狽為奸,特別壞,看誰都像反革命,就好像他們最革命一樣,平日那個大官見不到,都是那個大黑痣出來進去,他總想抓出壞人,還搞背對背揭發,互相懷疑,互相陷害。
黃可雄聽到老奶奶說大黑痣,剛開始沒覺出什么,但是突然想到了眉心也有黑痣的爺爺,因為爺爺當年也在大別山呀!他感到心里一驚,但又立刻想,世上怎么可能有那樣巧的事,不可能,絕不可能,那個人不會是爺爺!
但是黃可雄還是情不自禁地問老奶奶,那個長有大黑痣的人,姓什么、叫什么。老奶奶不知道是沒有聽清楚,還是記不住了,她沒有回答。桂花說,那么多年了,我奶奶肯定記不住了。不過還好,那個壞人還有一個標記,要么想罵他,都不知道該怎么罵。
老奶奶說,當時隊伍上,有一對兄弟,打仗猛著呢,身上受過好幾處傷,戰場上都沒有死,可是“肅反”搞起來,這一對親兄弟也互相揭發,揭發啥呢,為了革命,不揭發不行呀,說別人壞,你就是革命,這兩個親兄弟成了仇人,最后都被大黑痣給綁了,一起槍斃了,槍斃前哥倆都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互相看一眼,跟仇人一樣呀,兄弟倆一起上了路,唉呀……
老奶奶的長嘆聲,仿佛一陣冷颼颼,的風,從黃可雄的眼前刮過,他似乎不太相信,扭過頭,看桂花。
桂花說,奶奶說得對,當時就是那樣。當初桂花問過一些村里過去當過紅軍的老人,他們說,沒有“肅反”前,紅軍特別紅火,打得白軍四處跑,可是肅反到最后,紅軍根本就打不了仗了,好多人都被打成“第三黨骨干分子”,還有“改組派”和“AB團”,有好多能打仗的指揮員給殺了。當時,領徐振生走上鬧革命的領路人,那個對革命忠心耿耿的團長也被秘密處決,還砍了人頭。
黃可雄說,你們村里也有老紅軍?
桂花說,這有啥新奇呀,好幾個呢。
黃可雄又問,那他們做什么,還在世嗎?
桂花說,前些年都去世了,他們活著時,就在村里種地,他們沒有去長征,當時因為受傷,留下來養傷,后來就和紅軍失去了聯系,就在這當地隱姓埋名了下來。
黃可雄說,桂花呀,你對那段歷史,還真有研究。你為什么要研究呢?
桂花紅了臉,說有啥研究,奶奶天天念叨,我聽得多了,就去查書,就去問當年當過紅軍的老人,就是這樣的,說不上為什么,假如非讓我說,那就是為了奶奶吧。
黃可雄長嘆一口氣,他發現桂花的想法,其實和他是一樣的,他不也是因為爺爺的原因,而對紅軍的那段歷史有著濃厚的興趣嗎。
這時候,老奶奶又接著說起來那個被冤殺的團長,因為那個紅軍團長和她哥哥徐振生有關系,所以老奶奶就記得很清楚。
那個紅軍團長是在晚上被大黑痣指揮人,綁到山上偷偷地砍了頭。當時下著大雨,有人說等大雨停了再上山吧,可是大黑痣這一幫人就連雨停都等不了,硬是在大雨中把人砍了,然后開始埋尸首,埋完身子,才想起頭也要埋,可是再找頭,怎么也找不著,天黑,看不見,又下著雨,那個頭,到最后也沒有找著。后來老奶奶聽她哥哥徐振生說,有人在晚上看到過樹林里有一雙眼睛,特別地亮,戰士們走夜路,看得特別清楚。后來抓過白軍俘虜,他們說也在樹林里看見過一雙眼睛,可是特別嚇人,閃著紅火,有的白軍被嚇破了膽,腿一抖,摔下山崖。白軍們私下里說,那是紅軍的魂兒出來報仇,后來白軍晚上都不敢出門,任憑紅軍隊伍自由走動。
老奶奶自言自語地說,紅軍團長被冤殺了,可他都沒有報復自己人,還跟白軍斗呢。那些人怎么就能對這樣好的人下手呢?他們想的啥?
老奶奶不住地問著,問自己,也問別人。
桂花說后來徐振生升為團長,他為死去的團長鳴冤,鼓勵戰士們英勇殺敵,為老團長報仇。沒想到,被人打了小報告,告發到大黑痣那里,說徐振生嘴上說殺白軍,實際上是在鼓動戰士叛亂,拉山頭,要分裂紅軍隊伍。大黑痣指揮著人,當即把徐振生抓了起來,來了個五花大綁,把他打成“第三黨骨干分子”,說他要叛變投敵,一刻不能留,立即將他綁赴刑場,準備殺頭。
老奶奶說,他們把我哥哥綁到一塊水田的邊上,讓他跪下,然后就有人拿槍在背后對準了他的后腦殼。那會兒正是秋天呀,桂花開了,滿山遍野都是桂花呀,到處都是桂花的香味。哥哥說,這時節走好呀,在桂花開的時候,是個好日子呀!
就在這時候,大黑痣一回頭,嚇壞了,原來好多戰士聽說要殺他們的新團長,都受不了啦,說老團長剛被殺,這新團長還沒領我們打仗呢,就又要殺頭,都跑來求情,有一百多人,齊刷刷跪在地上,戰士們也不說話,就那么不說話地跪著,大黑痣也被那個場面震住了,不敢下手,最后徐振生才免于一死。
老奶奶喘了一口大氣,停住話頭,可能回想起那幾十年前的場面,她的情緒有些不能控制,她用手揉著眼睛,黃可雄以為老奶奶說到傷心處哭了,但瞅她的臉上,沒有一滴淚。桂花說,我奶奶早就不會哭了,她一輩子的眼淚,早就都哭沒了。
桂花給奶奶倒了一杯水,然后坐下來,對黃可雄說,奶奶的哥哥徐振生太不容易了,他被戰士們救下來后,就被關到一個單人牢房,不給飯吃,不給水喝,大黑痣說他想挑動士兵叛亂,讓他交代罪行,他義正詞嚴,堅決否認,最后大黑痣拿他沒辦法,只得把徐振生放出來,但是被罰到苦工隊。苦工隊的隊員,都是被懷疑有問題的人,當時有二百多人,他們的任務,就是抬擔架,做挑夫。盡管白天干了一天,可是晚上睡覺還要被關起來,“罪行”重的,有的還要被捆起手腳。門口有士兵站崗,怕他們跑了。但是說也怪了,當時苦工隊的人,沒有一個跑的,他們是一群對革命最忠誠的人,對共產黨最忠,不管受多大的委屈,也要堅持戰斗。
老奶奶說,那時候,紅軍打了許多敗仗,原來有一萬多人,到最后,還剩下兩千多人。她的哥哥徐振生也負了三次傷,但是沒有死,一直堅持下來。
黃可雄特別驚訝老奶奶的記憶力,他問桂花,是什么讓老奶奶把過去的那一切都記得那樣清楚。桂花想了想說,只能有一個說法,那就是她太愛她的哥哥了。
老奶奶停住話頭,桂花端過來一個水杯,讓奶奶喝水。其實黃可雄還想接著聽,但又怕老奶奶累著,就讓她歇一會兒。這時桂花娘出來說,一會吃飯了,黃可雄看看表,果然快到中午了,就對桂花說,讓奶奶歇歇,她累了。桂花說好吧。
吃完午飯,黃可雄又問桂花酒的事,劉喜貴當即放下正在釘的一個木架子,帶著黃可雄又去找徐老黑,沒想到防盜門還拉著,徐老黑還是沒有回來。黃可雄問怎么辦,不行的話,就在街上買了。劉喜貴想了想說,街上的不能買,為啥不能買,我就不多說了。黃可雄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多問。劉喜貴說,你不是明天要走嗎?先回去,我幫你想辦法。
在回來的路上,黃可雄跟劉喜貴說了上午跟老奶奶聊天的事,不住地夸贊老奶奶記憶力出眾。劉喜貴唉了一聲,說,能不好嗎?她為了哥哥,一輩子不結婚,一輩子在叨念著哥哥,記著哥哥的事,就是她活下去的動力。
劉喜貴說,奶奶的哥哥徐振生,那真是讓人佩服呀!
接著劉喜貴講起來徐振生的事,由于老奶奶的緣故,劉喜貴一家已經和那段歷史牢牢地粘連在一起,已經滲透到他們的思維中。
當時在大別山,終年都有十幾萬的敵人圍剿,紅軍只有在大山中東躲西藏,沒吃沒喝,缺槍少藥,可是死了不少人呀。后來,大部隊以北上抗日的名義走上長征之路。最后大別山只剩下一個紅軍師,說是一個師,其實也就是一個團的人數。這個團還不是完全的有戰斗力,這個團包括一個營,另外還有一個交通隊,再一個就是苦工隊,苦工隊主要是由被“肅反”出來的紅軍干部組成。徐振生就在這個苦工隊里。苦工隊里的人是沒有槍的,交通隊里的人,也沒有槍,一人只發一個手榴彈。再有就是赤衛軍,他們也沒有武器,都是大刀長矛。
這時,蔣介石想趁機把大別山的紅軍全部消滅,把蘇區完全蕩平。于是他下令,要在三個月之內,將大別山剩下的紅軍全部殲滅。那時正是1936年的冬天,天氣特別的冷,山里就更冷了,連山上的樹都被凍得咔咔地響,好多人都被凍死了。敵人圍剿大別山,圍剿紅軍的國民黨頭目是衛立煌。衛立煌在大別山修碉堡,拉鐵絲網,四處盤查,而且還強化地方反動武裝,訂“五家連環保”,一家通共,五家遭殃。他們把所有的山路都封鎖了,當時紅軍沒有飯吃。一個小紅軍戰士死后,嘴里還銜著一塊鍋巴。埋的時候,大家說,讓那塊鍋巴就留在嘴里吧,別拿出來了,他太餓了。
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還要天天打仗。那天還沒有把小戰士埋完,敵人就打上山來,當時戰斗營的營長是新提拔上來的,其他的連排長,也都是新上來的,沒有指揮打仗的經驗。徐振生挺身而出,當時苦工隊二百多人,每人一條扁擔。苦工隊的人雖說沒有槍,可他們都曾是指揮員,就這樣,徐振生率領苦工隊,打退敵人,還繳獲了許多槍支彈藥。
后來徐振生表面上是苦工,實際上是這個團的指揮者。他常常舉著扁擔在戰場指揮,但是到了晚上,他還要重新回到牢房。戰士們都看不過去,不過徐振生無所謂,他說只要能讓他上戰場殺敵,他啥都不在乎。他舉著手槍對眾人說,誰要是把這件事透露出去,我就斃了他。
那時候,“肅反”風已經弱了,那些“肅反”干部也不再張牙舞爪了。紅軍內部的形勢已經有了很大的好轉。徐振生升任團長,后來又升任師長。他帶領紅軍,在大別山殺敵無數。
當時也有一些不堅強的人投敵。徐振生有一個遠房親戚,這個人與土豪打得火熱,后來這個親戚還與國民黨聯系,要消滅紅軍,徐振生把他抓了起來,好多族人都來了,都給那人求情,可徐振生毫不留情,把那人殺掉了。這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呀。
黃可雄小心翼翼地問,后來那個大黑痣的“肅反”干部呢?
劉喜貴說他不知道。
黃可雄又問,那個大黑痣叫什么呢?
劉喜貴說,不知道呀,就不要提他了,也可能奶奶知道,但是她不說,怕說了,臟了她的嘴,讓她哥哥的魂靈不安呀!
黃可雄心里一激靈,一句也不敢問了。于是趕緊轉了一個話題,他問,后來呢?
劉喜貴說,后來,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在全國一致抗日下,蔣介石才停止對紅軍的圍剿。這時候,徐振生也走上了抗日前線。在抗戰前,老奶奶與她哥哥見了一面,后來一直到建國,才又見了一面。大概十幾年的時間,才見了兩面,后來人就死了。
劉喜貴說,奶奶這一輩子不容易呀!
進了劉家小院,劉喜貴讓黃可雄坐在石凳上歇一歇,他自己徑直去了老奶奶屋。黃可雄正琢磨劉喜貴要干什么,不一會他出來了,喊黃可雄進去。黃可雄進屋才知道,原來劉喜貴把這事告訴了老奶奶。
老奶奶拉著黃可雄的手,問他真的是給爺爺帶回去桂花酒嗎?
黃可雄感到老奶奶的手特別溫暖,他又一下子想到了爺爺,他點著頭,眼淚就流了下來。他對老奶奶說,我爺爺,真是一個老紅軍,八十八歲了,可是他快要死了,他就想聞一聞大別山的桂花香。
老奶奶用手拍著黃可雄的手背,傻孩子,現在是夏天,秋天桂花才開了。不過你來到我家,算是來對了。
老奶奶讓劉喜貴從床下拉出一個木箱,然后她又讓黃可雄幫她打開,箱子打開了,有一股潮味擁上來,待黃可雄看清,原來里面有一個紅布包著的東西,是一瓶酒。直到這時黃可雄明白了劉喜貴為何那樣有把握。
老奶奶用手摸著那個酒瓶,像是摸著一個心愛的孩子。原來這瓶酒是老奶奶保存的,快五十年了,每到她的哥哥徐振生的忌日,老奶奶就給哥哥上香,那時她就會把這瓶酒擺上,因為那時候家里窮,沒有錢每年買酒,所以一瓶酒,年年用。后來生活好了,能買得起酒了,老奶奶又不買了,她說她已經舍不得離開這瓶酒了,好像這瓶酒變成了哥哥的化身。
老奶奶說,孩子,你這樣孝敬爺爺,是個好孩子,現在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就單憑這一點,這瓶酒你就拿走吧,給你爺爺帶去,讓他走得踏實,你告訴他,這瓶酒是一個死去的紅軍的妹妹送給他的。這可是自家釀的,不是買的,是最純的桂花酒。
黃可雄感動了,眼淚嘩嘩地流,他記不起現在還能有什么事情,能讓他這樣流淚。他雙手抱著酒,但又忽然感到他拿走了酒,老奶奶怎么辦,畢竟這瓶酒承載著老人對哥哥的想念。
老奶奶看出了他的想法,笑著,慢悠悠地說,我活不了幾年了,用不上了,你就拿走吧。
劉喜貴在一旁說,這是奶奶的心意,你就拿走吧。奶奶曾經說過,這瓶酒她要送人,她的腿走不了長路,沒有力量上山給她哥哥上墳了,她去年就說過,從今年開始,她在心里給哥哥上墳。
黃可雄聽了,心里一陣涌動,說不清是快樂還是痛苦,他想老奶奶一點都不糊涂呀,她是什么都明白的人呀。她沒有問題,她是一個最正常的人。當初劉喜貴說她腦子有問題,可能是怕客人多想吧。
黃可雄接受了那瓶酒,他小心翼翼地把酒放進書包里。
黃可雄問老奶奶,為什么那么多年過去了,您對過去的事,還能記得那樣清楚?
老奶奶說,他是我的哥哥,我要是不記住哥哥,別人就更會忘掉了。我要不斷地說我哥哥的事,讓大家別忘了。
黃可雄的眼睛潮濕了,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五
黃可雄乘車往省城趕。他把酒送給爺爺后,還要馬上返回學校。
車開得很快,好像有一種上下起伏的感覺。一路上,他的頭一直昏昏沉沉的,想睡但又睡不著。他覺得自己在想許多的事,可是又特別混亂,過去的和現在的都交叉在一起,毫無章法。他只有一個動作,那就是緊緊抱著懷里的書包,似乎一松手,書包里的桂花酒就會從窗口飛出去一樣。他不斷地想像著爺爺聞到桂花酒后的神態,蒙眬中好像看到爺爺站了起來,他急忙揉一揉眼睛,才發現車停了下來,已到站了。
下了長途車,接著又打出租車,他不斷地催促司機快點開,有一會他都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好幾次都有要推開車門跳下去的感覺。司機不住地從后視鏡看他,以為他精神不正常。
下了車,黃可雄幾乎是跑著進到爺爺屋子里的。在樓道里,他的心就緊縮了起來,因為他隱隱地聽到了哭聲。他的心里立刻掠過了一種不祥之感。
果然進到屋里,他看見了蓋著白布單的爺爺筆直地躺在一張木板上,父母親還有親朋好友,都在默默地坐著,誰也不說一句話。
爺爺剛剛咽氣,還不到一個鐘頭。
黃可雄愣住了,手腳好像失去了控制,手里的書包一下子掉在地上,一聲悶響,立刻屋里就彌漫了桂花酒的香味。書包里的酒瓶碎了。
大家都在看著地上那個散發著酒香的書包,站在爺爺身旁的黃可雄正不知所措,他好像看見爺爺身體動了,他小心地把白單子掀開一角,他看見爺爺的臉上動了一下,好像嘴角處抽起一絲皺紋,被淚水遮住眼睛的黃可雄好像看見爺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黃可雄哭著說,爺爺,你怎么走得這樣快,我給你帶來桂花酒了,這是用大別山的桂花釀的酒,是一個老奶奶送給你的,老奶奶……
黃可雄說不下去了,這時,父親走過來,摟住兒子的肩膀,好像明白了什么。
母親也哭了,接著眾人也都哭了。在哭聲中,剛剛擦干眼淚的黃可雄又一次流淚了。
靈車把爺爺帶走了。從小和爺爺一起長大的黃可雄坐在車里,他要陪著爺爺走完最后一段路。
他望著爺爺,想起了自己的大別山之行,他一邊流淚,一邊在想,不知道當年那個“肅反”干部——也就是眉心中間長黑痣的壞人——差一點槍斃徐振生的那個大黑痣,是不是自己的爺爺。他真想問一問,可是問不了啦,爺爺已經死了。但爺爺要是不死的話,他又怎么開口問呢?他真沒有想到,在給爺爺帶回來桂花香味的同時,也帶回了有可能是關于爺爺的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離開大別山時,老奶奶唱的山歌:
椅子缺腿兩邊晃,
妹害相思好可憐。
那日聞訊哥來望,
見哥整整瘦一圈,
不知見哥是見仙。
黃可雄聽著,又想起了老奶奶。
正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不想接,但是一看來電顯示,是學校的電話。黃可雄猶疑了一下,還是接了,原來是那位和他關系不錯的老師的電話。
那位老師語調很是焦急,他上來就問黃可雄在哪里,怎么沒來上學。黃可雄說爺爺去世了,他在送爺爺去火化場的路上。
那位老師孩子的工作,是黃可雄的父親幫助找的,工作既輕松,薪水又高,那位老師特別感激黃可雄的父親,所以一直對黃可雄特別好,處處照顧他,總有一種報答的意思。
電話里,那位老師遲疑著,好像在下決心一樣,對黃可雄說,我知道現在跟你說話不是時候,可還是要跟你說,這次留校人選出來了,但不是你,是一個女生,你要快想辦法。
黃可雄說,誰留都行呀,我們不都是兄妹嗎?
不知那位老師是沒聽清楚,還是沒聽懂,他又問了一句。黃可雄重復了一遍,那位老師一邊撂電話,一邊說,這孩子,說的什么呀,簡直瘋了。那位老師是邊放電話邊說的,所以這句話被黃可雄聽到了。
黃可雄抓著電話,沉悶了片刻,突然大喊道,我一點沒瘋,是你們瘋了!是你們瘋了!
同在車上的父親一把抓住他,緊緊地把他摟在懷里。父親沒有問他跟誰在通話,只是不斷地用手撫摸著兒子的腦袋,把他摟得特別緊,特別緊。黃可雄閉上了眼睛,他的身體在父親的懷里抽搐著,他感到一點力氣都沒有,那一會兒,在他的眼前又閃現出那個面容慈善但目光迷離的老奶奶,還有夜晚桂花幫助同學一起復習功課的窗景,還有大別山的青山和綠樹,還有依舊留在鼻腔里的桂花酒的香味兒,還有那總是飄在耳邊能穿透云層的大別山的山歌兒。
父親輕聲地問他,兒子,你怎么了?我知道你和爺爺的感情太深了,可是人死不能復活呀,是不是?
黃可雄掙扎著離開父親,他大聲地說,人死,是不能復活呀,可要真是復活了,那他該不該對他過去的行為負責呢?
父親驚訝地看著兒子,不安地問道,你在說什么?你這次去大別山了解到了什么?能不能給我說清楚呀?
黃可雄緊閉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了。
這時候,火化車駛進了火葬場,黃可雄的耳邊傳來了哭聲。他又看了一眼身邊就要永遠離去的爺爺,他似乎明白了爺爺為什么沒有向他講述當年鬧革命是那樣艱險慘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