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年初機關生態散文小輯

一個人的診所

我在機關大院工作的初期，遇到一位領導身體小毛病多，如鼻炎、腳氣、肚子屙之類，大家也不多加議論，領導優秀的地方，一有機會就會有人恰到好處地恭維，而他們的某種不妥卻是要避諱的。有一次，他突然吩咐我，去下面拿藥。下面?我一下愣住，這顯然是有特指，又不忍表示見識少，且還有對領導關注不夠的成分。同事提醒說：就是外面的機關診所呀。

盡管我們辦公室高高在上，可這棟樓離街面三十多米，機關診所在機關大院拐角的門面，領導不說外面而說下面，可見有種情感因素，在他心目中是近在咫尺的。去了以后，我就特別留心，這診所也就一間，進深長，應該有十多米吧，裁成了三截，外面擺藥問診，中間是注射室，最里面大概是吃住之處。醫生見我東瞧西瞅，問：你是新進機關的吧?親切，我卻不是滋味，三十出頭才轉行，嫩，機關是讓人瞧不來的，就并不直接回答問題，而是買藥。拿藥后又問用法，她說：你領導知道的。越如此越不能被動，又逼著問了個究竟。末了，我要給錢，她說：都記著的，一路給吧。又長了見識，原來這里也跟餐館—樣，也是可以記賬的。

醫生姓馬，她的診所平常很熙攘的。醫診范圍非常廣，內科、外科、兒科、婦科，看那廣告語，樣樣皆能，妙手回春，小診所就是這樣，有點夸張卻不虛偽，多半是萬金油。來者自然是就醫問診的，和醫院相比，省掛號費不說，那里氣息冰冷，藥味兒濃，死亡都習以為常；而小診所方便，快當，價廉，還自主性強，有些病人固執己見，醫生也不堅持，更多了些人性化，多了些溫情。還有一批人，有事無事磨蹭磨蹭，大概是馬醫生的生性活潑吧，她比我大好幾歲，卻保養得年輕，早年又離了婚的，人們說起話來好像又多了些空間，不論哪路人馬，哪等言語，她總是笑容可掬，左右逢源。來閑扯的更多還是女同志，忘形時扯得熱鬧而神秘，男人一湊近，也許還會遭趕，有次我就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來搞藥的。她們才醒悟，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

到診所去過幾次，同事們稱道我是領導信任的人，拿藥也是一種待遇。這中間也有玩笑，說是聯絡員，聯絡什么只咯咯地笑，我知道領導和馬醫生都不是那樣的人，可自己這個角色卻別扭了些，而回避的辦法只有一個，當領導可能需要的時候，你少在他面前晃蕩?？捎幸淮挝胰匀蝗チ?，不過不是拿藥，而是包路段值班。城里每次大型的創建檢查，機關干部都要上街保潔，我戴著袖標守護的就是機關診所前面的一截。馬醫生的門面還未徹底，忙中仍不忘招呼，搬了一條板凳出來請坐。她一熱情，我也不好意思閑手，出把力清撿東西。她忙制止，我說：門前三包，你這也是機關的門哩。她沒有話了。忙完，我問：你怎么不請個幫手?她說：請過幾個，都嫌便宜，走了。我打她的趣，別太摳了，錢賺多了沒有用，人還是要圖享受。她苦笑著說：都以為這行好干，其實很艱難的，哪像你們干部呀!這一嘆惋，滿臉分泌出無奈和歲月，我不免同情和敬意：獨自守著診所，有時連上廁所都不安神，更不容說失去了很多走出這彈丸小地的快樂。

我和馬醫生的關系諳熟了些。有次路過，她聽見我咳嗽，硬是塞上一包藥，并堅決不收錢。盡管感冒后我喜歡硬扛，可人家是做生意的，這種關心讓我有什么虧欠，心想，今后找個題目，一起給她付賬。這樣的時機來了，來得令人焦心，我在一個科局考察后，喝酒拉了黑便，她分析了癥狀，說是胃出血了，建議住院穩妥些。不管有沒有公費醫療，我還是在她這兒打的點滴。小機關怕得病，人家會說身體不行，說不定要走失一些重用的機會。她表示理解，說：這就是干部和領導的不同，領導有時還想得得病，不是為收幾個東西，是想檢驗下別人的忠心；再者就是自己對組織有情緒了，往醫院一躺，拉倒不干。我對她對官場上的東西了解得如此入境很是嘆服，她不以為然，那幾天把生意推了許多，說是盡量少讓人看見我的倒床之狀。

馬醫生從生病能看出點官場的晴雨表也是理所當然，這個診所來的領導不在少數。她經常在言談中流露出崇敬，領導們很有水平，好像天底下什么事兒都通曉；也很和善，總是問寒問暖的；他們工作勞累，喝酒是沒辦法的事，她準備了很多的解酒靈。她的骨子里還是羨慕吃國家糧的，牢靠，高雅；她自己原來的醫院解了體，開這診所還是有風險的。因此也有人說她多少有些勢利眼，對領導的服務格外殷勤些，有時深更半夜一個電話，會讓她馬不停蹄奔前忙后，她不僅不覺疲乏，反而以此自豪，說是給某某看病了的，以此證明許多，其間也包括證明她醫術的精到，誰都可以放心。而一旦真有人問下去，她又三緘其口，尊重別人的隱私。我想她是離不開這個診所，這個群體的，有次她門上掛了轉讓的牌子，許多人問詢，轉讓費特別貴，她是沒有真心離開這里的，有時太忙，貪圖安逸只瞬間占了上風而已。她在這里開了許多年，積攢的領導人緣也就越來越厚重，有次居然問我，要不要她找人說好話，我搖頭致謝了。

2001年，我到教育部門去任職，離開時她委托在系統物色個老師，我有些突然地寒暄了一句。我很陰暗，疑心她這么多年可能想在領導中找個安樂的，一直未能如愿，只能降格以求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她丈夫離婚后就帶著兒子出了國，她在空落中先后談了幾個對象，都是以憧憬開頭，瞌睡結尾，是得真重其事了。我到新單位后，全身心地投入了嶄新的生活，逝水流年，某次有些小恙，我忽地想起了機關診所，想起了馬醫生。唉，不對呀，要說沒時候是假話，沒路過也是假話，我還不止一次地坐車去機關大院開會哩。正待啟程，來了個接待，只能叫個干部代勞。結果干部空手而歸，馬醫生說要藥除非我自己去。我有些惱火，生怕屬下懷疑有什么曖昧。可一旦去了，火完全泄完，只剩歉意。馬醫生第—句話就沖：你現在也有官僚習氣了。我沒做什么解釋，怕她從幫人拿藥到派人拿藥，又看出官場的什么，至于介紹對象的事，想必她也和我一樣，早忘記在九霄云外了。

她的診所依然熱鬧，只是來的還是過去的一批舊人，有些領導退下來了，可在這兒卻沒歇腳，至于新的年輕的當權者們，都沒住在這個院子里，和這兒的一些服務場所似乎沒有多大關聯。重新審視這個診所，我忽然覺得這里太普通、太狹小了，而馬醫生也似乎少了許多風華，眼睛里多了些渾濁，和常來這兒的老干部們一起老了。她似乎感受到我們之間傳遞的一種暮氣，要給我一點喜慶，說是要出國。原來她兒子在國外成家立業了，要接她去享福!這則新聞也在附近一塊造成了小小的波動，一方面都慶幸她守得云開見日出，另一方面又有某種失意，再難找到這樣的好醫生了。

過了幾月，馬醫生又從遠方回來了，許多人問情由，她只一句話：好日子沒福享。對我，大概講了半句真心話，她沒有兒子的后媽給他的幫助大。馬醫生走時機關診所轉給了別人，也是行醫的，只是名兒改了，生意一般化。她又想把門面收回，為價錢的事談不攏來。再過一些時日，馬醫生的機關診所又興高采烈地開了張。她對我說：他終于想通了。她指的是那讓回的醫主。她不知道背后的故事，一些老干部們哄唆一批人不去就診，他是撐不下去了。

退位干部

—個領導談話，一個秘書作記錄，三分鐘工夫，你就從一個官成了一個不管事的人。車不再屬于你了，司機的眼神游離著一種隔膜，心思已到新的主人那里去了，盡管他嘴上安慰說：這下輕松了。辦公室不再屬于你了，原先覺得此處小了，各種資料擺放不下，件件都很重要，現在一清撿，發現屬于自己的太少太少。沒有人愿意和你碰面，不知笑好還是嚴肅好，注腳會是幸災樂禍或者滿不在乎，一不小心硬要招呼，還是你先開口：我早料到這一天了。似乎把這一切看得很淡?？稍俚膊粫腥思铱吹玫?，他們計算這個時辰要比你早得多，看到整理東西，人家只問：要不要幫什么忙?好像你什么也不會做，什么小事也該你自己做了，大有同情之意。

你何必強撐著呢?好像很有骨氣，說退就退；很有境界，一切過眼云煙。你終于熬到回家了，該在的都在，說話輕言細語，服務殷勤有序，如同對待一尊失勢的菩薩。你說：我想得通，都別精神了。一家人松了口氣。然后分別談一些退位后的事。有的說打打太極拳，有的說可以去全國走走，有的說可以上上老年大學。這下進展太快，你心里直打鼓：就真以為一點情緒也沒有?等過一關再說吧。你說：把書房調整一下，把辦公室搞大一點，今后我在這里呆的時候要多了。勸你的人猝然愣住了。

還有一些電話打來，說是匯報工作。真是傻×!信息這么暢通了，還要弄出這么些尷尬。你只能裝著語調輕松，說退位了，不管這檔事了。對方馬上改口，說老領導辛苦了，退下來了更要上門感謝。這些人真是思維縝密，反應敏捷。接下來就是被宴請，各種各樣的方式，程序上卻很一致，這是最后的晚餐：都在表示惋惜，舍不得；都在大唱贊歌，說在位時干了許多好事，還有人夸說是豐功偉績；都在表態，絕不忘恩，將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你本來做好了把人情世故看穿的準備，這下也暈暈乎乎的，這一生還真值啊!

退居了二線，再無多大必要規規矩矩上班了。去了，人家不好不親問，那必是一種勢利眼；也不好談工作，一談也可能談出是非，說不定而今的做法與你是迥然不同；如若遇上開會，新的領導們也不好放肆地作報告。只在家閑著，單位上的領導有時也來通通氣，把一些重大工作的重要性講得小心翼翼又迫在眉睫，你說：你們搞吧，我不會管任何事了。你為體現了一種胸懷而痛快之至。后來他們真的放開手腳去干了，詢問漸稀，倒是過去有些親信而今又受了些擱置的，有時帶來一些小報告，說好多事都說你承諾了的，新領導說照辦又沒見行動；說單位上用了一批新人，好多過去是與你有矛盾的；說許多人在大談這個問題要解決，那個問題拖不得了，似乎全是你留下的后遺癥。你怒發沖冠，拍案而起，最后決定還是冷靜找新當家的好好談談。你很巧妙，不談工作，而是談自己的待遇，說不要給多了，過去貢獻不夠，還帶來了一些麻煩。新領導可能覺察什么端倪，說：哪里哪里，什么都是該給你的，你還有什么想法，我們得罪人也要落實。你嗅出了某種不滿，那后一句話柔中帶剛，表面上竭盡恭順，實則是一種點醒，該遮該攬的，還要做工作。本來很自信過去的一切，這下好像真有了許多東西需要他們諒解，你覺出了再來計較的幼稚，乾坤輪轉，逝去的流水，回旋一下，是種姿態，徒勞的姿態。

得尋找新的世界了，你頓時感到了一種無聊。有事無事喜歡照照鏡子，怕人家說退了一下老了許多；老是覺得有哪個部件不對勁，是生怕害病，人家會說是思想病，得活靈活鮮才好。你把眼光投向類似的群體，有一些過得照樣精彩，有的練書法，有的搞攝影，有的說是要出書，都很高雅，不失當過領導的品位，退了下去，還要掙下最后的面子，你不屬于這些。有的還想掙些外快。有的拉點保險，有的銷點什么貨物，靠的都是過去的資源，把一些人情用盡了，聽到的是不少閑話，你不會這么做。還有一個朋友，不是沒有錢，人家都說是缺少精神寄托，迷上了尋寶，說是國民黨到臺灣那陣子，在廣西留了許多寶貝，去了幾次，花了一堆錢，沒有絲毫效果，讓人啼笑皆非?？墒悄阋驳米錾霞咽虑?，凡夫俗子的事情，老年人能干的事情，否則，就像失業的人，沒了方向會心慌。

在單位斷續會有些余音。哪個有紅白喜事，還會接你，也得去，該還的人情得還，得講禮數，說不定還會有人來車，去了還可能不是坐大廳，而是包廂，表示另眼相待。再者遇上一些歷史問題，還只能歷史來回答，作為一部典故，偶爾還要被人翻一翻。不過那樣的時候不多，在職的人不愿驚擾。遇上上級組織到單位了解工作，還會把你叫去，發表意見，你說退了下來，無所求了，敢于說真話，人家真以為你會提什么意見，其實只是嚇唬嚇唬，自抬一下而已，你很明智，說臺上的人對老同志都很好，說得那些人很高興，說是要組織老同志去旅游，你謝絕了。

每次和單位有了些聯系，你都會覺得很大度，很慷慨，也很委屈，無來由的委屈。你覺得應該找個什么地方表表功、訴訴苦才好，可是找不到適合的對象，都是些小輩和看不上眼的人，和理解不上去的人，有一次，你突然想起有很久未去拜望—位老領導了，那是一種大大的不義，也可以滿足一下自己表達的欲望。老領導的手握得很緊，把你瞧得專注而仔細，好像瞧自己的一件作品，一件流失已久的作品，還興奮地道：我早知道你會有大出息的。唉，他居然還不知你也退下來了。

鄉干部

很多次接觸鄉干部，形成這么一個印象：上半身像城里人，下半身是鄉里人，頭發梳理得也算整齊，穿著西裝，系著領帶，偶爾相遇，談吐也不俗，多少喝過點墨水；再看褲子就異樣了，皺皺巴巴的，像是蹲坐過許多隨意之處，要是冬天還可能剛烤過樹蔸子火出來的；皮鞋也低檔，灰蒙蒙，這與工作環境有關，老百姓在乎他們的打扮，就在那一雙鞋，太閃亮了，會和你站得很遠。

談不上入鄉隨俗，他們中的大部分出身在農村，轉彎抹角的淵源有枝有葉，可文化層面、身份不一樣后，總有格格不入之處，要想站得住腳，必須對自己的本領重新評估。許多書本上的東西沒有了運用價值，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實際。先是要會喝酒，給村干部們敬得幾杯，什么也好說，都會拍胸脯表態，保證了又保證，仗不仗義，講不講情在第一，官位還在其次。還要會娛樂，時不時地要和小范圍的人聚一聚，玩玩牌什么的，沒有了官樣，才會有官威。有點影響的人有事，還必須行人情，要親自到場，給撐撐門面，敬人一尺，會得到一丈的回報，會死心塌地跟著辦事。同樣，鄉干部有事，也要擺酒請客，否則是瞧人不來，我曾經聽到這么—個事例，某個鄉干部行了很多人情，手頭緊，聽說要調動了，趕緊提前慶祝三十六歲生日，我們都覺那人太那個，可當地人卻以為很正常，是給了個還禮的機遇。

真正融入這個圈子以后，才會感到快樂。鄉干部是一方父母官，一舉一動有著立竿見影的效應。他們很少研究一些戰略性的問題，計劃性不是那么強，遇事做事，遇難排難，正因為如此，他們的成就感是微小的，卻又是經常的?；饬艘粓黾m紛，會自覺能說會道；規勸了輟學兒童重新返校，會自得對未來負了多大責任；修建了一座小橋，會自慰積了一次大德。每每這樣，某段時間干了—件小小的樂事，他們會在小鎮和鄉村晃來蕩去，許多鄉民碰著問候不迭，贊語連篇，那種感覺特別甜蜜。

更多的時候要耐得住清貧和寂寞。生活簡陋，吃住簡單，有時還打游擊，走到哪，吃到哪，住到哪，個別緊要關頭，可能吃住都顧不上，沒有好的腸胃不能勝任鄉鎮工作，弱不禁風的只能望洋興嘆。平常也少情趣，以前一些愛看書的人也沒了興致，若是閱讀《散文》之類，那是稀奇，那些東西離生活遠了，再者現在也很少報刊是自己做主訂的；看電視吧，連續劇拖得長，很累人，也沒有這么長的時間；聚在一起講黃段子的多，輪著來，沒有講的了，就做，一個好的段子能在一個區域廣泛流傳，以至于人們談到某某就會想到某段經典。待遇是低的，有些還不能落實到位，閱歷長點的鄉干部，收撿了一些欠費條。真有了些活錢，又先要考慮別人，顧及不全的地方，還得做好解釋。討賬的人總是不易感動，年前就少待辦公室，把手機呼叫轉移再說。他們干什么去了?給特困戶送溫暖去了!遇到有些心軟的，順便自己又捎上一點，個人赤字更大了一些。這種環境打磨出這樣的品質：為人平和，知足常樂。我這些年經歷了許多領導，同仁們一致認為從鄉鎮提拔上來的似乎更善解人意些，不那么耍官架子。

鄉干部的工作方式和作風是特定的環境和層面孕育出來的。從面上來看，抓兩頭促中間，到得點上，就是責任承包，每個鄉干部聯系得有村，任務一下達，各顯其能。遇上一些重大的工作，風風火火，如防汛，保穩定，時無定準，更談不上休假，而一旦事干好了，發獎，放假。這與機關細水長流不同，一方面訓練出一種雷厲風行之風，同時也派生了平素松散、缺乏嚴謹的不良之習。有時鄉鎮院子里冷冷清清，很難找到幾個當家的人。上面的工作，有些貫徹了，有些就很馬虎，領導來檢查，一問三不知，再找人來補充，也是抓耳撓腮，抓不住要領，只能臉紅應對，露出點孩子似的調皮的笑，說是立馬改正。有些改正還弄巧成拙鬧出笑話，比方補學習記錄，說是傳達了某某的重要講話，其實那講話還遠遠地遲于學習之日，所以復檢時，有入就揶揄道：真是有先見之明呀，領導還沒有講，你們就先學了。只是督查也實在多，難以面面俱到，他們善于原諒自己，而真正事關大局，則是慎重其事的，特別講義氣，如果是領導的領導來，全體干部總動員，大小事情皆上綱上線，可以丟自己的臉，卻不能丟上級的臉，這本是一種情意，而他們上升到德性去理解了。

他們也不滿足于窩居在自家的院子里，得參觀學習，得努力發展，過去曾有人寅吃卯糧，被后任們唾罵不已，還是得挖掘一些經濟潛力，現在比較時髦的是招商引資。鄉干部總是哭窮，在我們這個內陸省份，資金短缺也是事實，可哭窮自有其妙處，可以讓討錢的同情，可以向上面伸手。切實招到商的確不易，而引點資倒是很具有現實意義。他們的突破口千篇一律：找走出去的老鄉。把整個鄉的關系一一排查，稍有一點實權的，必然見縫插針拜到，他們很受那些深具家鄉情結的人家尊重，享受高檔的接待，個人見了世面，單位往往花費很少，收獲的卻多，比任何途徑費的周折少，隆重點的，只要立塊功德碑即可。

時間一長，見到外面的誘惑一多，多少生出一些牢騷。他們付出了很多，有些擺不平的事，把親友還搭上了，一邊還打腫臉裝胖子，說只要在這位子上，將來總有什么補償，老是無法兌現。和計劃經濟時代比，那時鄉干部威風凜凜，而今文化水平高些，地位卻低了許多，老百姓動不動同你講道理，搞不好還要吃官司，掣肘太多。鄉鎮的職能在弱化，人員職數要精簡，一聽說換屆和競聘，心里就惶恐，感到鄉里城里兩不落岸，飄浮不定。有時對政策還發點感慨，說是形式主義多，總認為上面不了解實際，好像全中國的實際就掌握在他們手里，動不動這個國家該怎么搞，還有什么大事需要解決。他們對文化人也有想法，說電視里書里好多地方對鄉干部評價不高，有些認識我的，囑托一定要寫本好書，鳴鳴不平。

面對生活心有余而力不足時，常常想到逃避，他們的逃避，就是說工作奈不何了，不適應了，實際上是尋找一種安樂窩，那只是客套話，退只是為了進。這有三部曲，第一步把房子修在城里，候鳥似的奔來奔去，積點錢花在交通上，跑通宿的印象又還不好；第二步是子女到城里就讀名優學校，自己吃了虧，不能讓孩子吃虧，缺人照顧；第三步提出自己沒功勞也有苦勞，該進城了，給碗飯吃就行。鄉干部想進城，要找領導，往往不知門朝哪里開，打電話又怕領導不認得，送禮又怕拒收，自尊心特別強，總說不會搞這一套，不知是否定自己還是肯定自己。

在提要求的人中間大部分人未能遂愿，領導表揚工作是辛苦了，可仍然還離不開他們，幾句鼓勵能夠管好幾年。有人說這群人在官場上是幼稚的，也對，在領皇糧的這個大群體中，他們再基層不過了，自然要幼稚些，可也正是這批人堅守在最需要的地方呼喚和實現著普通百姓的利益。極少數的人進了城，那些人如釋重負，很快同化在城市生活的節奏里，新鮮著，愉悅著，他們中的某個有一天發現家門口放了一簍蛋和橘子，鄰居記不清誰了，只說是老鄉，他猜想了許久，這個那個都有可能，也無可能，頓時有種寶貴的東西充盈于胸，由于曾經的經歷，也許比誰的世界還要寬廣啊，尤其那鄉里的空氣真的新鮮。

借用干部

遇上特別緊要的事情，繁忙就來了，領導的支持總體現在兩句行話，要人給人，要錢給錢。錢是好說，一筆一畫，來也；而人，調來必要性不大，編制是回事，也不是老這么忙的，一般從下面抽借，要多費幾個周折。借來是干事的，是打突擊的，得考慮幾個條件：要有能力，撿起棒棒能打鼓；要年輕，好叫喚；要有精力，別有什么拖累；要方便，吃住也無需安排；人品就不用贅說，是借人來把事做好的，別無端帶來一些麻煩。

于是，借干部總的來講，就是要知根知底，真正看上了，也沒多少程序，快來于事。他們干的都是一些很辛苦、很瑣碎的工作，有的是跑腿搞聯絡，差不多就是打雜；有的是寫材料，報情況，出簡報什么的，反正都與文字有關；有的搞某項宣傳、督查，這些單純些，可要跑路，有的還得罪人，要求也有硬指標，責任不小。以我所在的單位實際為例，借用干部的工作以搞農村工作隊的還算松活些。每年我們聯系—個村，從事扶貧建整工作，有個班子成員掛個名，具體的事情從下面抽個人干，雖然有時下下鄉，但自由度相對大一些。

借用干部是群平和之人，有些清高之流，常常沒有耐心經受借用的檢驗和挑剔，道：要么就調，借是白干，看不起就算了。所以借來者往往耐心非同一般，看不出哪點不順眼，多是老實，勤懇，少言，默默無聞地做事。正式的工作人員倒是輕松多了，調擺調擺，也嘗到了動口不動手的滋味。分內是如此，分外的事也是不講價錢，誰喊借用干部都放得開，好像是筆現成的資源，不用自不用。

盡管忙和累，借用干部感受特別好。感覺是新的，借用的部門往往是上級部門，原來覺著某種神秘和神圣，這下揭開了面紗。平常雖是少說，漫不經心的樣子，可該看的該聽的一點也沒放過，這的確是個全新的世界。他們是全身心地投入，借用時段好像變了一個人，一些朋友沒了，一些愛好沒了，家務也由家屬全力背著，一家人常常扯著—個共同的話題，借用單位如天堂—般，要是能去多么好，要是某個領導當救星，當一回也就得了。他們隱隱約約感到某種機遇的到來，稍縱即逝，得努力捕捉；好像有了某個既定的目標，隨時等待著某個人的電話，加班的電話，好哇好哇，馬上就來，馬上來。

這些人間或也在原單位走動，眉宇間流光溢彩，好像到國外走了一遭，見識和感慨有幾籮筐。多少有些吹噓，吹噓上面的一些人物如何英明，如何賞識關心人才，工作是多大的場面，如何需要能耐，自己如何應對，等等，偶爾也夾雜幾個噱頭，表示感性和真實，人們會聽得前仰后合。也有個別不懂味的會講幾句屁話，有人道：那么好，你調去是了。又有人說：那么相信你，你肯定要升了。借用干部的情緒一下低落許多。像這樣底氣不足的時候還多，有時某些朋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祝賀調動了，真不好意思，還得硬著頭皮，道出實情，不然朋友嘴巴大，以訛傳訛。而如果下去檢查，那就只能保持沉默了，說出原單位，會掉許多價，嚴重影響工作的力度。唉，多么期望有一天能對天大吼一聲，我就是某某單位的，那該多好。

事實上，借用干部接觸領導的時間并不多。領導對這些人偶爾問問，表示關注，又生怕這些^將來提什么要求，并不想走得很近。而工作上還是牽頭的人匯報得多，干了些成績，往往還是他們的，一旦出了點差錯，又多是借用干部經驗不足。這么說并不是這些牽頭的小干部會虧待他們，恰恰相反，兩者之間會建立深厚的情誼。真有點小情況，會幫著圓話；遇上紅白喜事，會去撐撐門面；特別是遇上津貼問題，肯出力。給原單位打招呼，該給的得給，在上面工作更是貢獻，一分也不能少，下面一有怨言，一句話打發了：放心，其他地方會彌補。而在借用單位也會不含糊地爭，逢年過節，象征性表示，總可以吧。

借用了一段時日，或是承擔的工作漸近尾聲，借用干部的心境越來越不平靜。有的看著干得不劃算，要求盡早回去，別兩頭都丟。有的企圖多獲得一些什么，多干一些事兒，總是好事。大都想進來，可這樣的機會難得。也有個別修成正果，真是高興，如愿以償，過了一陣，又會感傷，進了單位還得從調進開始，前頭的不算資歷。借用是種臺階，也是一種遲緩，在成長的過程中多了一個環節。

更多的一批人回到下面。有的很幸運，通過一段借用，得到了許多領導的認同，不用那是一種失誤，本單位進不了，找個說得起話的地方安排點責負。我原來的一個朋友未進借用單位，安排到下面—個科局負責工會工作，一年后再一轉任，也就成了實權派，比他進原來想進的單位還干得快些，讓人好生羨慕。有的很讓下面為難，大職安不上，原來的小職又被人占了，只得新設個職位勉強安排。多少得給個安慰，我這個系統現在一有人抽到某些權力部門，退時總要我們開綠燈，得改變環境，由農區調到城區來。也有一切都未改變的，可能是時間短了，可能是自身的原因，但是沒有人不認為是一種磨煉的，都是一種幸福的體驗。

最后想補充一點，也有少數于部，并不怎么樣，在借用單位干得很短也夾不住尾巴，那是作繭自縛，跑到領導身邊自現原形，不如沒去。走時適當地也給點什么，可一下也就走到了盡頭，再論時，人們都道：他呀，他呀。再沒后話了。

活動

到了年初，一年的重大工作基本明了，領導卻還并不滿意，總要布置道題目：動動腦筋看，如何把這些工作貫徹下去。大家一聽明白，還得搞點什么活動，不然就是空對空。于是全體總動員，想想點子，想想新招，為領導“解難”。查的查報刊，翻的翻過去的“老賬”，根據最新的精神，爭先恐后地做出答卷來。有的激動一陣后，發覺不是策劃的料，也就偃旗息鼓。有的卻也敢于“愚公移山”，想出幾個新招，也是怪招，一點也不自信，不敢拿出來，忸忸怩怩地匯報，領導也不否定，鼓勵道：再想想看，換換思路再想。于是匯報者也就知難而退了。

其實，活動也很簡單，就是為了把務虛的事做實，搞幾件熱鬧點的具體事。一年到頭，無怪乎是動員、推介、競賽、評比等環節，圍繞之再做些裝飾或者深化。但這就平淡了，可貴的是新穎，酒可以是舊的，瓶子必須是新的，有的善于提煉，用幾件舊事，組合出一個新詞，立馬出了味道，變成了一個課題，一個工程，這個詞兒好記，切題，一下就上了臺面。領導也就像找礦者發現礦源，眼睛一亮，頗為自滿地說：就是它了。

你還別說，活動一搞，原來大家關注不多的事情，這下真的覺得挺重要了。各種文字材料、表格、報道及時跟進，氣氛倏然到位。有悟性的人，覺察到領導意圖，大唱贊歌，說是搞得如何及時，自己收獲如何重大，經常提出要匯報。這未免夸張，活動還沒完，成績先出來了，但領導不點破這層，活動是—個聯系的載體，必須立即推介這樣的典型，推介了工作，也推介了跟得緊的敏感。于是又會掀起一陣熱潮，領導的出鏡率越來越高，經常能聽到一種所謂“有思想”的贊譽。如果是個剛被提拔的會有點躊躇滿志，得意于自己的決策，而有些在位干久了的慢慢會覺得過了頭，會對手下的人說：最近忙，這事我放下手，你們抓。

也有背后發怨言的，說是形式主義，搞這些東西不作用，弄材料也不調查研究，而是閉門造車，草草了事。如果你問他該怎么做才得法，他也無言以對，道：那不是我管的事。不過態度還是老實多了。也還有些從事經濟工作的，不愛理會這些，內心里瞧不起，他們習慣于把務實的工作做虛，比方經費如何統籌，如果還做宣傳，那就沒得辦法了，精明的是叫苦，淡化一些人的爭錢之心。更多的是批自認為頭腦清醒的，跟著吆喝，按程序辦完，卻并不動真格，既保持了一致性，又花的力氣少、花的錢少。這種人自認為高妙，不挨批評就行，有時說不定還得些表揚，那是賺的。

有活動就會有一些結果，有結果必有好壞。有的人迂腐，只會對結果耿耿于懷，自尋煩惱，而不善于從領導的動機和目的中尋找思維的新天地。我所待的部門下面，還有四十多個單位，大部分在鄉里，有一些班子成員跑通宿的現象，我們進行了一次夜查，并且通報了一些情況。這樣引來不少嚷嚷，沒到崗的人給自己找理由，說是辦什么公干滯留于某地了；或是從側面找理由，說是別人到崗是聽了一些查夜的口信，自己太老實，等等。他們不關注決策的意圖，一是要體現務實的作風，上級部門要做表率，夜里都能不辭勞苦，關注基層；二是給基層干部提醒，時時有人在監管，干什么都需有度，得有規矩；三是給群眾—個交待，對兩頭的典型有個說法，顯示行政的力量。因此，對任何活動的結果不認真不行，太認真也不行，活動抓的是一時，促的是經常，如果體會不了這深刻的一面，那才真正會搞成形式主義，來了活動就考慮如何提高應付水平，不搞活動就會松懈懶惰。

一個活動成功了，出點子的人總是有些沾沾自喜，自認是有功之臣，或認為成了領導的紅人，那是輕浮的。一切體現的都是領導的智慧，倒不是他竊果占功，的確是決策完成了整合和認可。而且不論如何，領導最終都是明白的，這些策劃不過是些雕蟲小技，過于膨脹未免滑稽，于工作、于個人的前程，都只是一個小節。倒是有些活動樹出的一些典型，也許憑著這股東風一鳴驚人，走進了各界各層的視線，從而一帆風順成長，很多年后，人們都會記得，他們是某次活動涌現出來的，于相關聯的所有的人，那都是一種幸福的回憶。

順便說說“小活動”。這是不能上書的，卻也不是狹隘的東西，活動指的是工作上的安排，小活動指的往往是些感情聯絡上的行動，能直接產生深入人心的效果。說它小，是指并不那么刻意，至少表面上不刻意；而且場面也不大，甚至有某種私密成分。如某些同志退居二線了，多少有些低落，請他們聚聚，也是一種肯定和安慰，表示不會忘記他們，人家雖會其意，但是受哄大概是種普遍的心態。有些受了批評，可以帶他們—路出去考察，表示一種信任。還有的為了統一思想，打打牌，搞搞休閑什么的，都是一種無意中的有意。這些容易為大家接受，含蓄，有親和力，充滿溫情，是—種和諧的氛圍。應該說這種小活動是一種智謀，一種美麗的“伎倆”，與活動互補，于人際關系有益，于協調工作有益。當然，也有些小活動類似于小圈子，離本題越來越遠，那就不說了吧。

簽字

我所說的簽字，是有特指的，指的是行政公務中的一種權力行為。

我對這種權力行為的認識是由淺入深的。改行初期，辦些具體事簽經手覺得新鮮，以為便是領導信任之人，其實這只是個程序。后來成了二層骨干，由經手改為證明，感覺飽滿了些，由一個跑腿的變成了監管的。再后來有了點審批權，更覺這世界大了，只是下筆是摸著石頭過河，還有點笨拙，叫拿條據和報告的人先留放，獨自揣摩一番，寫什么地方、什么語句，思量斟酌，別改來改去，讓人笑話手生。這才品嘗到權力的滋味，畫押即著數，才叫真正的簽字，頗有點不知天上人間，今夕何夕。隨即又有些自嘲，我先后工作的幾個部門，各級領導關注頗多，在他們簽字的世界里，我乃舀滄海一瓢而已。

簽字只是公務中一個簡短的細節，其文字功夫卻粗糙不得，要遵循諸多游戲規則，可稱官場文化的—個縮影。一是措辭很講究。打招呼的要考慮沒有后遺癥，簽“請考慮、請予關照”。應付和程式化的，簽個“請閱、酌處”即行。如果是正兒八經的工作，特別是對問題的處理，往往嚴厲，必須簽到位。二是落款也有學問。領導的名字多書寫得有個性，給人的感覺是，偽造不了，一看便知，印象頗深。一般姓寫得大，而名在后掖著、藏著，讓人初識不清，再看明了，回思驚嘆。落款有的只寫姓，表示事情的簡單；有的只寫名，表示關系的親密；有的姓名皆留，則有公事公辦之意。也有在落款上做文章的，換句話講，是做有暗號，我曾經聽到過這樣的故事，那是計劃經濟時代，某個漁場場長簽的條子，只簽斤兩，至于魚的品種、大小并不道明，手下可從其簽法體會：只寫姓的是大魚，只寫名的是小魚，姓名皆寫的對魚的品種又做了上好的要求。三是位置得有章法。如簽發文件，你不是終簽人，要找角落，簽小一點，給別人預留地方。而該醒目時須正點寫，讓人看出氣度。

簽字作為權力行為，或多或少會體現出一種官態。有時知曉該辦之事，也得從頭邁步，認真聽聽匯報，不然只是個擺設；還有更玄乎的，先擱一擱，喝杯茶，上個衛生間什么的，讓人家直打鼓，領導的權力就出來了。有時只看材料，有筆并不自掏，等待人家送過來，甚至體察筆筒擰開沒有，也算是對誠懇的一點考驗。簽字次數多了，知道了輕和重，惜墨如金。比方而今一些材料上報，并無多大意義，也要把關，叫人代簽是一種灑脫。至于到上面開會，只能隨從簽了，這又是一種擺眼，表示在哪里都有人擁戴。

做官的有了官態，必有人投其所好，乘虛而入。尤其是些具有權力之人，更讓人追捧、躬從。個別人找領導辦事簽字，就頗有要訣。要觀察情態。遇上心情不好，止步于寒暄寒暄，別提任何要求，否則是自找麻煩；領導情緒好，拉家常，間或調侃些笑話，言行中多顯平易近人之狀，應該是個佳機。要選好時間。如果領導即將調動，多有助人美意，遞上報告，定會慷慨豪爽。還有些人在考察前、選舉前，或是領導有不良輿論時，提些急迫為難之請，這多有小人要挾之意或打劫之心，不足為范。要注意場合。吃請只吃請，別提私意，該辦的事到辦公室去，不要讓人看出你的動機不純，可以誘導先放話，僅此打住。要利用資源?，F在有些干部會辦事，對單位里各種關系了如指掌，尤其是哪些有領導緣的，關鍵時派上用場，辦事的確快捷些。

于是，一些具有簽字權的領導就有了一批被人追纏的苦惱。有時只好推托，說是負責任不起，必須開會集體研究，什么時候開會就不得而知。有時就簽些不著邊際的話，接著又給接令的人打電話，說是別當回事，遭遇接令人和跑事人一伙的，立即露馬腳，被人說是官德不行，其實也是被逼出來的。最好的辦法是躲，讓你見不著面，既是下策也是上策。因此，往往越是有權的人越加煩惱，不想得罪人又不可能不得罪人，有時甚至是憤怒，一個人關在辦公室罵娘，說是不想搞這勞心費神的路了。我以前看過一篇小小說，說某個干部退休后百無聊賴，失落委靡，夫人深知其由，每天寫個菜單，由他簽同意后方才實施，老干部果然精神煥發，可見其官癮、權癮。這算個補白，也讓用權心情不佳者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