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時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成長的籌碼。
而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會覺察到曾經(jīng)擁有了一切。
——序
[一]是我認(rèn)識你。你認(rèn)識我。抑或,你認(rèn)識他?
現(xiàn)在很冷。
小愿把頭探出鴨絨被,重重地深呼吸。外部冰冷的空氣直竄入滾燙的肺腔,引來一陣咳嗽。她喘著氣抬起頭看鐘:十點零五分。
急急忙忙坐起身,伸手打開收音機,調(diào)頻固定在那個位置:“各位聽眾朋友早上好,現(xiàn)在是2月3日上午十點零五分。這里是‘30 Minutes’音樂空間,我是你們的共享音樂DJ——安鐲。”
趕上了。小愿舉起雙手慶賀,身體卻跟不上節(jié)奏似的打了寒戰(zhàn)。
收音機里鐲子的聲音卻不因為小愿的寒戰(zhàn)出現(xiàn)一絲一毫的顫抖:“現(xiàn)在這個時候,一定有我的一位朋友沒有穿好外衣就來聽節(jié)目,感謝她,并且要提醒她不要著涼了……”
鐲子的問候像一張獎狀,讓小愿不禁驕傲起來。鐲子將音樂的聲音逐漸推大,漸漸蓋住了她本身忐忑的呼吸。
小愿抱著收音機坐在床邊,靜靜聽鐲子放歌。她堅信鐲子選的歌都是最好的,起碼是她所能接受的范圍內(nèi)最好的。
說起遇見鐲子的那天,其實小愿心情很不好。像當(dāng)時的天氣,糟糕透了。她縮在一家咖啡屋最里面的藤椅里,要了一杯熱朱古力,開始咒罵。責(zé)備陰冷的天,怪罪手上的朱古力不夠甜。其實小愿并不喜歡太甜的東西,只是想發(fā)怒的時候,缺少的永遠(yuǎn)只是借口。
小咖啡屋里陸陸續(xù)續(xù)地?fù)磉M(jìn)來一些人,風(fēng)塵仆仆的,仿佛眼睛里含著沙。
那么碰巧,鐲子也混在那一群人中。
那么碰巧,安鐲選擇坐在陸小愿對面。
一切緣于沉悶的氣氛以及鐲子面無表情的臉,小愿開始打量對面的女子。
那天,鐲子穿著一件赭石色的粗線毛衣,要了一杯冒著氣的英格蘭紅茶,安靜地抱著一本書,也不翻,就那么呆呆地坐著。目光輕飄飄地四處亂飛,沒有落點。
“你在看什么?”鐲子忽然抬起頭,盯著渴求的小愿,表情平和到讓小愿一下子窘迫起來。
“嗯?”小愿的尷尬突然間顯露出來。
“你在看我什么?”鐲子不依不饒,眼睛藏在架著黑色金屬框的眼鏡后面。
之后鐲子靜靜地看著小愿。冷清的目光掃在小愿臉上,引得小愿的皮膚一陣酥麻。
周圍的喧囂和眼前的冷寂引得小愿一陣恐慌。她啞著聲問:“你是誰?”
“安鐲。”對面肅穆的女子平靜地告訴她,她叫安鐲。
“安鐲?牧師安鐲?”小愿幾乎是扔下手中的熱朱古力,滾燙的汁液顛簸著濺了出來,灑在桌上成就了斑駁的星星點點。她不可置信,脫口而出。
“牧師?”鐲子忽然笑了,妖冶如斯。
“啊!DJ安鐲?”
“DJ就沒錯了,”鐲子的笑戛然而止,“為什么是牧師?”
小愿喜歡安鐲,喜歡收音機里的那個安鐲,喜歡牧師安鐲,所以甚至喜歡現(xiàn)在坐在她對面沉悶地抱著一本書的安鐲。
“想什么呢?”鐲子打斷了小愿紊亂的思緒。
“安鐲?安鐲……太神奇了,居然讓我碰上你了!”小愿喃喃自語,喃喃,喃喃,模糊得像是古碑上刻的字。
她本以為她與鐲子會在一個富麗堂皇的宮殿相遇,如同幼時的神話,總有很好看的背景。可是,這不過是個咖啡屋。現(xiàn)在她們坐在一起,能夠看到彼此的眼睛。
小愿一直盯著鐲子的眼睛,她告訴她:“我叫陸小愿,喜歡你。”
“我?還是我的節(jié)目?”鐲子看上去很隨意。
“就是,很喜歡很喜歡。”小愿忍不住埋怨自己七零八落的語言功底,怎么只能說出這么平實的話呢?在鐲子面前,怎能如此平庸?但小愿立刻就釋懷了。在鐲子面前,誰都是平庸的。一定是的。必須是。
“陸小愿?下次見吧。”
鐲子淺淺地笑,然后起身離開。
刮著大風(fēng)的陰天,2001年11月24日,小愿遇上了鐲子,樹葉開始亂飛,全世界都換上了另一張臉。
“大家還在嗎?今天有聽眾寫信來分享他的心情。他說他叫凌晨。”
小愿被鐲子突如其來的聲音拉回了現(xiàn)實。她不禁懊惱自己又一次失神,心里很對不起鐲子。
“他寫了很長的信。他說最近生活很淡,像沒有氧元素的水,不倫不類。他說一個人的生活實際上有些無趣,沒有寄托,像風(fēng)箏斷了線,搖晃得很危險。有時候甚至希望用刀片切開自己的皮膚看看,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有趣的東西,但是,每回都會害怕,會顫抖得拿不穩(wěn)刀。他說,人都是怕死的,并且生活最怕的是一不小心,敗給了寂寞,比死還可怕。……”鐲子的聲音很特殊,像一只斷臂的蝴蝶,缺殘不堪,但是很好,很好。
“或許今天的話題太為沉重了,先聽首歌吧。來自x—Japan,《Crucify My Love》。”音樂隨即響起。
之后鐲子又說了很多,小愿的心便如經(jīng)受過槍林彈雨的防空洞,縈繞著令人覺著別扭的七上八下。
“今天的節(jié)目到此就快要結(jié)束了。再次感謝凌晨與我們分享他的心情,希望他快點好起來,生活是件有挑戰(zhàn)的事,不是么?好了,今天的節(jié)目就在固定的t.A.T.u的歌聲中結(jié)束吧,每天都送給大家《30Minutes》。”
小愿放開收音機,忽然站起身來又坐下,反復(fù),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直至鐲子打來了電話。
“小愿,有聽剛才的節(jié)目嗎?”電話那邊傳來鐲子的問話。
“怎么了?”小愿小心翼翼。
“他怎么樣?”
“誰?”
“凌晨。”
“……”小愿一下子沒了聲音,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才是對的,她猜不到鐲子的心思。她總是這樣,與鐲子始終隔著一層碾不碎的玻璃紙。小愿一下子慌了。她不知道該對鐲子說什么。
鐲子在電話那頭聽不見小愿急促的呼吸,等等等,等到等不及的時候便告訴小愿:“算了,小愿。晚上我去你家。”
掛上電話,小愿手指竟有一絲顫抖。
當(dāng)鐲子在晚上10點摁響小愿家的門鈴時,小愿的心才安定下來。鐲子總會是最實在的安慰,她在替自己贖罪。
“歡迎鐲子!”當(dāng)小愿提起笑臉看到鐲子戴著黑色金屬框眼鏡,提著一個帆布包站在自己眼前時,才覺得天地間都安靜下來了。
鐲子沒再說話,徑直走進(jìn)小愿的臥室。
小愿跟著踱進(jìn)來:“你先去洗澡吧?”
“好,”鐲子站起身,回頭對小愿笑,“看看包里的東西吧。”
小愿一直看著鐲子,直到她的背影隱沒在一陣流水聲中才低下頭盯著手中的帆布包。小愿將包里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堆信,其他的,可怕的,什么都沒有。
她忽然重重吐了一口氣,太好了,我擔(dān)心的東西都沒有。
可是,我在擔(dān)心什么呢?
她盤著腿坐在床上,開始挑揀這些信箋。小愿看到了很多顏色的信紙,很多不同的筆跡,她呆呆地看著不敢翻動。浴室里的水聲減弱,小愿將手探進(jìn)那一堆堆的情緒,隨意抽起一張信封,信封上沒有其他的字——“內(nèi)詳”。
這就是一切。
小愿打了個寒戰(zhàn),伸手將空調(diào)的溫度又升高了兩格,28℃,夠溫暖了。
她抽出里面的信時感覺到了緊迫,她似乎認(rèn)為如果鐲子現(xiàn)在出現(xiàn),那自己現(xiàn)在這種紊亂的情緒就要被打破了。
小愿喜歡帶著自己特有的心情看東西,哪怕是不屬于她的東西。
信紙很普通,就是一張練習(xí)本上的紙,而且是被倉促地撕下的,紙張邊緣不整齊的裂紋像工廠里的齒輪割破了所有平衡的心境。
其實她也沒看到更多的內(nèi)容,只是一行字:“我是凌晨。這是我在這個世界活過的證明。”
小愿忽然就失措了。正當(dāng)她的手顫抖不已時,另一手扶住了她手上搖搖欲墜的信箋:“怎么了?”
“鐲子?”小愿回過頭,看見鐲子身上騰騰的熱氣,“這是遺書?”
鐲子點點頭坐下。
“他是在開玩笑嗎?”小愿皺著眉,“是的吧?”
“我怎么會知道呢。”鐲子裝作無辜地笑了,這明晃晃的笑卻刺傷了小愿。
“不能笑!鐲子,”小愿的眉鎖得更緊,“這是件嚴(yán)肅的事。”
剎那鐲子便赫然斷截了自己看上去很愉悅的臉,她平靜地問小愿:“真的?”
“當(dāng)然!鐲子,有人要自殺!我們怎么能無動于衷?這還是寄給你的呢!你應(yīng)該報警!”小愿激動起來,像火爐里越來越旺盛的火苗。
“安靜點,”鐲子輕輕拍了拍小愿的肩,“這是他的事。”
“不是,不是的!鐲子……”
鐲子很大聲地打斷了小愿,沖她吼:“安靜,陸小愿!”
立刻,房間里安靜得只剩下空調(diào)呼呼吐氣的聲音。
小愿不解地縮在床腳,瞪著鐲子,期待她能給自己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小愿,這是他的事。我們只是聽?wèi)虻娜恕K诔莫毥菓颍l知道這場戲是不是虛構(gòu),或者只是個陷阱。”
“可是,他可能希望獲得你的幫助才寄信來的,是吧?”
“不是的,小愿。想自殺的人不會對任何人抱希望。”
“你怎么知道呢?弄不好他……”
“不,我知道,小愿,”鐲子又打斷她,眼里有個不斷擴(kuò)大的旋渦,“我知道。”
“你為什么會知道?”小愿感受到了鐲子渾身冒出來的汗?jié)n。
鐲子伸手將空調(diào)的溫度調(diào)低,她熱了,出了一身的汗。她又想起了那些年紛紛擾擾的噩夢。那兩具古井邊水淋淋的尸體和那個孤兒院森嚴(yán)的圍墻。
我知道的,小愿。起碼,比你清楚。
[二]光彩。奪目。究竟是誰的錯?
一個禮拜沒有見到鐲子。電臺很明確地告訴聽眾:DJ安鐲休假一周。
小愿走在大街上,不停地給鐲子發(fā)短信。
“鐲子,我正在安樂街上。上次跟你說的炸鮮奶很好吃的那家店沒有開門,真是些懶惰的家伙。”
“鐲子,安樂街上新開了一家香水店。有一種薄荷味的香水很不錯,下回送你?或者送我自己算了?”
“鐲子,你在哪啊?在干什么?睡覺還是觀光?”
“鐲子,你不在我很無聊啊。什么時候回來?干脆,我去機場接你?”
“鐲子,……”
鐲子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這個人突然像一只黑貓隱匿在黑夜里。
小愿本來很生氣,鐲子怎么能不告訴自己一聲就去旅行了呢?可是,小愿總是被落下的孩子,立刻就好起來了。她告誡自己,鐲子不希望被外人打擾,自己也是外人,最親近的外人。
于是,小愿放棄了抑郁。她走在大街上,將手機入進(jìn)褲兜里。
一家服飾店的門口擺了一盆非洲茉莉,在寒冷中發(fā)顫,心中不免心疼。小愿走進(jìn)店想告誡店主,該把植物放進(jìn)屋里。
店里有很多舊款的衣裙。像是上季流行的那種。那些裹著彩絲的衣架,有帶銅色金屬邊框的穿衣鏡,咖啡色的軟沙發(fā),氣球似的燈泡,一盆開了白花的仙人球……
唯獨,沒有人。
小愿里里外外探了一圈都看不見半個人影,甚至聞不到一絲人溫?zé)岬臍庀ⅰK鋈挥行┖闷妫窃鯓拥牡曛鲿⒌曜訏佅虏还埽炔枞チ?還是……小愿僵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了凌晨。
我怎么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他呢?小愿拍了拍胸口,讓自己安穩(wěn)下來。
于是,小愿邊等待店主邊開始翻看店里的衣服:她看到了許多層層疊疊的荷葉花邊,明晃晃刺眼的金色拉鏈,搖曳的絲質(zhì)裙擺,還有蘇格蘭款式的方格襯衫。
這讓小愿失望了。她不喜歡這些衣服,太累贅的衣服她不喜歡,太華麗的衣服她不喜歡。
于是她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赝浟艘业降曛鞲嬲]他或她將非洲茉莉放進(jìn)屋里,慌忙地跑出店子,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活像做錯了事急于逃走的小孩。
小愿漸漸被人群淹沒,她不安地回頭,看不清服飾店的名字,太多人在她眼前忙碌,一下子遮住了她渴盼的眼睛。
小愿被埋在人群里,褲子口袋忽然傳來陣陣顫動,她掏出手機,鐲子來電話了。
“別那么大聲,”電話那邊鐲子心平氣和,“我回來了。”
“我去找你!”
“不,你站在那別動。”
小愿回過頭,看見鐲子一只手插在褲兜里,順著眉眼。
在安樂街上一個叫“stain”的小茶座里,小愿問鐲子:“你去哪了?”
“我想安靜會。平時在電臺,實在是太鬧了。”鐲子低著頭看著眼前的紅茶。熱氣使鐲子的眼鏡蒙上了一層水霧。
“是嗎?”小愿拿起盛著檸檬水的玻璃杯,“我還以為會很好玩呢。”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好玩來評價的,比如說工作。”
“工作啊,”小愿撅起嘴,“我還沒有工作呢。”
鐲子輕笑,“你該有份工作了。”
“說了我很懶嘛。”小愿喝一口檸檬水,悠悠閑閑。
“小愿,你真是個孩子。”
小愿看到鐲子赤裸的眼,一下子就心疼了。她始終感懷,以真實的眼看待世界,肯定是件辛苦的事。于是她小聲問鐲子:“你累了?”
鐲子微微點頭,沒說話。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你去找工作,我回家。”鐲子重新戴好眼鏡,起身,回頭看了看小愿,“你要變得光彩奪目起來。”
小愿愣住了,眼睜睜看著鐲子再次混進(jìn)了人群里,像一只黑兔鉆進(jìn)了奔跑中的羊群,變得岌岌可危。
她突然想起來了,剛才那個服裝店,大概是個好地方吧。
可是,非洲茉莉不見了,自己沒記住那店的名字——一切仿佛突兀地來,倉促至極。她和那家小店真的成了兩條平行線,讓她再也尋它不著。
但一定會有轉(zhuǎn)機的,為了取悅觀眾而刻意制造巧合的電視劇里,都是這樣的啊。
不過確實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唐突出現(xiàn)的機遇讓一不留神的小愿摔了一跤,于是很久都坐在地上爬不起來。
小愿因找不到剛才的店而沮喪地踢著地上的石子。可是,偏偏,小愿就是踢到了旁邊的男生。
“對不起啊。”小愿馬虎地道歉,想盡可能避開男生帶刺的眼睛。
可是男生看起來并沒有原諒小愿的無意,他依舊死死地盯著小愿。
“實在不好意思!”小愿渾身不自在,逼急了,脫口而出。
“沒事。”男生終于開口。而隨著單薄的聲音微微落下,男生已混入人群,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小愿無憂無慮地走開。
[三]我聽說,他,她是故意的?
在進(jìn)入二月底之后,這個城市多起雨來。小愿不喜歡下雨天,開朗的笑聲在陰雨綿綿中顯得過于張狂。于是,小愿收斂了笑,抿著嘴想事情。
偶爾中的偶爾,在想過鐲子的間歇,小愿也會想起凌晨,會想起那天安樂街口邂逅的男生。她一想起他們,就會開始怪罪自己喜歡走神的毛病。
今天的節(jié)目鐲子要接熱線。
要討論什么問題小愿沒有聽清,但是對鐲子近乎狂熱的小愿提起電話就不停地?fù)埽K于讓她抓到了一根稻草。
“喂,一號線的朋友在嗎?”鐲子的聲音適時地響起。
“是,我在……安鐲嗎?”
“是的,那么這位朋友怎么稱呼?”鐲子毫不吃驚小愿會打電話來,她按照一般的程序接她的電話,仿佛一切都可以用敬業(yè)來解釋。
“老朋友了,我是小愿。”小愿也毫不吃驚鐲子裝成認(rèn)不出自己,她向來安于現(xiàn)狀。
“那么,小愿對于神學(xué)有什么看法呢?”
小愿吃了一驚,這才了解談?wù)摰脑掝},她答得支吾:“神學(xué)嗎?我喜歡牧師。”
“有原因嗎?”
“有。牧師是治療人的。”小愿的手指敲打著玻璃窗,隨意且自豪。
“那是醫(yī)生吧。”鐲子制造出來的淺笑在電波里變得曲曲折折。
“不同的。牧師是替人贖罪的。”小愿打開了窗戶,將手探了出去。
“是嗎?很不一樣的見解呢,”鐲子又笑,“那么,在現(xiàn)實中小愿的身邊有這樣一個牧師嗎?”
“有的啊,”小愿也笑,“當(dāng)然有。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她是怎樣的人,能夠替你贖罪?”
“她啊?很淡漠,很妄為。”小愿的手指接到了由雨棚滑落下來的雨點,雨點在觸碰到指尖的瞬間便碎了,砸得小愿生疼。
“這是不太好的地方吧。”鐲子在電話那頭嬉笑,小愿似乎都想象得到鐲子那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是啊,但是放在她身上就很好。起碼對我來說很好。”小愿提高了分貝。
“那么,謝謝小愿跟我們分享她對于神學(xué)里牧師的看法,再見。”
等鐲子的聲音逐漸被廣告接替,小愿迫不及待地給鐲子打電話。
“我的‘牧師安鐲’!”小愿興奮之至。
可是鐲子的聲音聽起來讓窗外的鳥都覺得很詫異:“什么?我是牧師?”
小愿拉下了笑臉:“你不記得了啊?就是我們第一次遇到那天下午我對你說的啊。”
“不記得。”鐲子的語調(diào)變得像冰箱里的酸牛奶,凍得人牙疼。
小愿放下手機,澀澀地笑。
小愿再次站在安樂街上時,是下午。她要在這里找份看上去可愛一點的工作。
于是這天,2月26日15時41分,小愿看見哈雷彗星了,它撞上了小愿手上捧著的地球。
小愿捧著一杯橘子汽水坐在安樂街街道旁的歐式鐵質(zhì)座椅上,數(shù)著來往的男男女女,氣定神閑。直到從她身后伸出一只戴著粗線手套的手,然后那只手拍了拍她的肩。
小愿狠狠地嚇了一跳,張口準(zhǔn)備呵斥,一回頭就啞住了。
那個男生,就是那天在安樂街口被小愿踢到的那個男生死死地盯著她,然后他微弱地笑了,仿佛耗盡了幾百年的功力。
小愿很不高興,非常地不高興。可是他笑了,于是小愿立馬就釋懷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笑得很好看很好看,說不出來的好看。
那個淺笑似乎是為小愿精心準(zhǔn)備的,大概笑容的主人仔細(xì)地測算過,嘴角揚起的弧度應(yīng)是幾度幾分。
“你是誰?”
“林塵。”
凌晨?林塵?小愿一下子驚呆了。
“你的名字是哪兩個字?”小愿依然不放心。
“‘樹林’的‘林’、‘灰塵’的‘塵’,怎么了?”林塵也顯得有些緊張,大概是猜不準(zhǔn)眼前這個錯亂的女子在小心翼翼些什么。
“不,沒有,很好,”小愿干脆地?fù)u頭,從座椅里站起來,“找我有事?”
“啊,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那天踢到我的人。”林塵又笑,仿佛這是個很可愛的玩笑,像極了他幼時玩的樹杈彈弓。
“我道過歉了。”小愿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但林塵卻似乎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其實是想問你,我經(jīng)常看到你在這條街上逛。如果你有時間,能不能到我那里幫忙?”林塵雙手插在褲兜里,斜著頭看著小愿,看著被嚇壞了的小愿。
“你說我?”小愿驚異地指著自己,“到你那去打工?”
“當(dāng)然!我有一家服飾店。”林塵苦笑一下,“現(xiàn)在你有空的話就去我的店看看?”
小愿忽然想起了上次那間莫名消失的店面,它還好嗎?那盆非洲茉莉還在嗎?
“到了。”幾分鐘后,林塵忽然站住。
小愿抬起頭,驀然地一陣顫栗,然后她笑了。她樂顛顛地在林塵面前晃,不住地問,這就是你的店?你的店?真是你的嗎?
因為現(xiàn)在,在小愿面前,有一株繁盛的非洲茉莉。
“你的衣服款式我都不喜歡,過季了。”小愿很大聲地沖林塵喊。
“你會愿意幫我的,”林塵自顧自地點頭,“你什么時候來?明天?”
“你給我多少薪水?”小愿睜大眼睛。
“看我賺了多少吧,給你一半?那你什么時候來幫忙?”林塵試探著詢問。
聽到這種回答,反而是小愿愣了一下。“3月16日正式上班,你準(zhǔn)備好歡迎我。”
“為什么是那天?”林塵閉上眼睛,費盡腦汁地算了半天睜開眼說:“還有半個月啊。”
“不是很久的。”小愿不在意地?fù)]揮手,像一把斧頭干凈利落地劈斷了每一根柴。
“記住了。下次見吧。”
她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過頭看著站在店門口的林塵:“那,照顧好你的花,再見。”
林塵皺起眉,看著女孩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心肺一陣抽搐。他小聲告訴自己,女孩叫陸小愿,不是蘇舟。
此時,2月26日16時13分,太陽剛剛開始降溫。小愿很久都不知道,這次偶然的遇見,竟是預(yù)謀好的游戲。
幾個小時之后,小愿坐在鐲子家陽臺上的藤椅里吃蛋糕:“鐲子,凌晨死了沒?” “又怎么了?”鐲子揉揉眼,疲憊得仿佛剛剛殺死了一只罪惡的貓,費盡了全身力氣。
“沒什么。我的老板叫林塵。”小愿輕聲說,“應(yīng)該不是那個凌晨吧?”
“說不準(zhǔn)的,小愿。你就認(rèn)為他們是不同的人吧。”鐲子低下頭,不想讓小愿看清她的眼睛。
[四]生日。是誰在受難?
這些天,小愿一直在安樂街上奔波——這條大街,集合了小愿在十九歲的季節(jié)所能想到的全部的心愿。
她有時也會碰上林塵,他始終帶著他的手套友好地跟飛奔而過的匆忙女孩打聲招呼。
小愿買了很多的東西,為她十九歲的生日準(zhǔn)備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小禮物:帶著鏤空雕刻的復(fù)古臺燈,水晶石頭串起來的小項鏈,縫著精致圖騰的挎包……連奢華的鐲子都忍不住問:“你買這么多用不著的東西干什么?”
小愿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鐲子,這些是生日禮物,3月16,我的生日。
鐲子忘記了這些,可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在心里告訴自己,鐲子不是故意的,絕對不是。
“那你的生日呢?”小愿忽然問鐲子,斜著的眼悄悄地在鐲子臉上游走。
鐲子厭惡自己的生日,于是緘口不提。她抬起頭:“小愿,生日快樂。”
“你干嗎總岔開話題。”小愿小小的抱怨像石子投進(jìn)了深湖,驚不起一絲波瀾,只能讓小愿獨自失落。
“16號我來找你。”鐲子,戴著黑色金屬框眼鏡的女子立刻掉頭走開。留下小愿尷尬地站在原地。
當(dāng)很多天后小愿再次笑呵呵地打電話給鐲子時,鐲子就從暗仄中走出來了。
“喂,鐲子?能不能,陪我去逛逛街?”
鐲子沉默了一會便答應(yīng)了。
“待會見吧。”鐲子忽然就掛了電話,可這突兀而來的“嘟嘟”聲一點也沒有影響到小愿跳躍著的眼眉。
小愿很早就到安樂街口等著鐲子。
那是個淡漠的女子,戴著黑色金屬框眼鏡,常常情緒不定地在她的身邊來來去去。
那是個牧師,秉承著最神圣的精神和工作。
小愿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才看到鐲子從一輛剛停穩(wěn)的巴士上跳下來,然后朝她走來。
“對不起,小愿。有些事,所以來晚了。”鐲子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小愿從來不是一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她使勁地?fù)u頭,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訴鐲子:“沒事沒事。鐲子,今天16號了。”
鐲子猛然抬起頭,看著含著笑的小愿,一副木然的表情:“真快。”
小愿滿足地點點頭,鐲子也點點頭,任由小愿拉著自己亂跑。
“陪我去個最重要的地方。”小愿頭一次用堅定的語氣告訴鐲子,你得陪著我走一趟。
于是小愿與鐲子走了很長一段路,終于看到一個帶著手套的男生在門口擺弄著一株非洲茉莉。這景象讓漂浮的小愿終于塵埃落定。
“林塵!”小愿大聲叫喊,驚動了林塵,驚動了鐲子。甚至驚動了市政廣場上的一群鴿子。
呼啦啦。鴿子在一瞬間遮蓋了天空。
當(dāng)三人都在林塵的店里坐下時,林塵才開口:“你總算來報到了,陸小愿。”
“沒遲到啊!”小愿很是不以為然。
林塵不再跟她爭,轉(zhuǎn)而看著鐲子,眼睛里很奇怪地有些慌。
“她啊……”小愿正準(zhǔn)備大肆宣揚,就被鐲子打斷了。
“我姓安,她的朋友。”鐲子禮貌得讓小愿歆羨。
“安鐲?”林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小愿點點頭,又說:“鐲子,他就是林塵。”
“知道了,”鐲子淺笑,又轉(zhuǎn)向林塵,“以后麻煩你照顧她了。”
之后小愿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樣的沉默一下子使三人莫名地有了寂靜的尷尬。
鐲子時不時地瞟著林塵藏在口袋里的手:“你很冷嗎,現(xiàn)在還戴手套?”
林塵愣了一下,隨即勉強地笑:“是挺冷的。”
鐲子沒再多問,她看著小愿:“小愿,我們該走了。”
小愿沒有讓林塵送她們,她挽著鐲子的手,仿佛挽著前生來世的幸福。
后來鐲子跟小愿提到了林塵:“小愿,你,不要去問他的手。”
“他的手怎么了?”小愿不明白鐲子的用意。
“我的意思是,除非他自己愿意,你不要讓他把手套摘下來。”鐲子的口氣比剛才悠閑,卻說著比剛才嚴(yán)肅的話。
“為什么?”
“別問了。”鐲子想起了什么,但她卻不能跟小愿說。
小愿畢竟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還純真得如同飄在半空中的雪。
小愿不再追問,所以很快忘卻了這些瑣碎的事。
今天是陸小愿19歲的生日,記得這個就夠了。
晚上小愿躺在床上,手里握著剛才在樓底下鐲子才送給自己的一枚銀戒,仿佛那是鐲子身上長著的東西,然后她忍痛扯下來送給小愿,彌足珍貴。
小愿一直保留著這個銀戒。盡管她知道這是多么普通的一枚戒指,但她仍留著,用以想起那時牧師一般的鐲子。
這銀戒,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是小愿的十字架。
可小愿在監(jiān)獄里把戒指給了沈赫。夢碎了。它被遺棄了。
但是現(xiàn)在,這枚銀戒給了小愿能夢到的所有。
小愿突然又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母親手上常戴著的一枚戒指,那是結(jié)婚后父親送給她唯一的禮物吧。可是現(xiàn)在,那枚戒指還在嗎?就算在,戒指上還會殘留著當(dāng)初溫?zé)岬氖难詥?
大概是沒有了。
要不然,自己也不會長年累月連一個父親的電話也接不到。這對于一個還純澈如水的孩子而言,就是心愛的玻璃杯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多久沒有見過父親了?很久了吧,那個頹廢的男人總是喜歡縮在城邊的小公寓里喝酒,喝了多少年?是不是從小愿的母親離開那年就一直那樣了?
清冷的夜里,敞開的窗戶下。小愿躲在被子里,所有的所有,淚知道。
[五]哪個櫥窗最昂貴,屬于愛情的那個?
這兩個月,鐲子的節(jié)目總是播放一些聽上去很沒落的樂曲。小愿捧著收音機,時不時地浸出了一身冷汗。
小愿很久沒見到鐲子了。
可是昨天晚上小愿跟鐲子發(fā)了個信息:“鐲子,有一件事我必須跟你講,我與林塵在一起了。”
這大概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那天,林塵忽然對小愿說,我們在一起吧。
林塵是老板,小愿是幫手。然而在小店里,小愿常常對著林塵指手畫腳,告訴他這個模特身上該穿小套裙,那個玻璃柜上該擺上一個許愿瓶之類。他們一起將小店的牌子換了,名字改成了“海鳥與魚”。
這名字是小愿想的。
林塵問她為什么,她樂呵呵地告訴他:“你像是海鳥,我是魚。”
“這有關(guān)系嗎?”林塵笑彎了眼睛。
小愿的眼睛便笑成了細(xì)縫:“我和你總是隔著一條海平線啊!”
“為什么?”林塵有些難堪。
“總覺得我們之間有些距離。”
林塵看著小愿呆呆的臉,忽然微微笑一下:“陸小愿,我們在一起吧。”
小愿的眼睛瞪得好大,然后突然間,眼里閃過了一絲笑意。
于是,小愿和林塵就這么輕易地在一起了,仿佛只是喝了一杯白開水一樣簡單。“我們在一起吧”,所以,我們在一起了。后來的小愿這么跟鐲子解釋。
鐲子便嘆道:“原來,愛情也可以這么突然。”
其實,直到林塵決定和小愿在一起了,小愿才開始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量他。
后來鐲子問過小愿:“那時候你真的喜歡他?”
小愿想了很久,然后告訴鐲子:“那時候沒有,只是他說了,我就應(yīng)了。”
“那現(xiàn)在呢?”鐲子用手撐著下巴。
“喜歡。”小愿眼睛都不眨。
鐲子伸出手,拍拍小愿的肩:“小愿,什么時候的事了?”
小愿看著鐲子,沒有說話,這是她對鐲子保留的第一個秘密。
那天,天藍(lán)得徹底,樹蔭有了初夏的味道,小愿穿上了百褶裙,在市政廣場的噴泉下投了一枚硬幣,然后雙手合十。
在遇見林塵的第82天,小愿悄悄對世界說:讓我愛吧。
[六]我們都太在乎,誰比誰重要。
被稱為時間的東西來回奔走得飛快,當(dāng)夏天的風(fēng)終于在耳邊飄過時,鐲子才開始露面。
那天,小愿的手上帶著前些天林塵送的銀戒,坐在店里發(fā)呆。林塵在眼前忙著為一個妖冶的女人搭配衣裙,誠誠懇懇的樣子讓小愿坐立不安。
這樣混沌的頭緒一直持續(xù)到她聽見了手機的鈴聲,抓起來一看,心里立刻就踏實了。
“喂?鐲子!”小愿顧不上魅惑的女人買走了她最喜愛的那件連衣裙,電話那頭是久違的鐲子。是,居然是。
“這些天還好吧?”鐲子的聲音依舊冷清得讓人失望。
“不太好呢。”小愿悶悶的聲音引來了林塵不解的觀望。
林塵看了小愿一眼,又回頭去對女人說歡迎下次光臨。放下電話,小愿已將冷面笑成桃花。林塵轉(zhuǎn)過身,遙遠(yuǎn)地看著小愿,他輕聲問:“安鐲?”
“是啊!”小愿跳起身,沖到林塵眼前,“晚上我去她家。”
“那晚上不跟我一起吃飯了?”林塵單純的臉上寫著期待。
“好了,林塵!這一個月我們天天在一起,今天就算了吧,”小愿滿不在乎的手在林塵面前晃了晃,“我先走了。”
“我陪你?”林塵剛準(zhǔn)備去收拾東西就被小愿打斷。
“不用了,你要看著店。”
“可是你一個人?”林塵被迫停下,一不小心,顯得很木訥。
“我以前都是一個人,放心好了。”小愿半只腳已經(jīng)跨出了小店,她又回過頭來,沖林塵喊:“記得曬曬太陽!”
小愿在傍晚霞光的閃爍下,在大街上奔跑。
她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那樣的歡快,都快目無王法了。她樂呵呵地奔向鐲子家,仿佛奔向另—個夢鄉(xiāng)。
身后,天空開始暗淡,漸漸凝成了烏云。
當(dāng)鐲子再一次站在小愿面前時,她都快瘋了。撲上前抱著鐲子,就像看到了恍如隔世的戀人。
鐲子緩緩?fù)崎_小愿:“干嗎呢。”是責(zé)備,卻又像感觸。
“太想你了!”小愿松開手又尖叫。
“算了,進(jìn)來吧。”鐲子寬容地笑笑,露出溫和的心血。
在鐲子死去之后,小愿總是想起這個夜晚。太重要太重要了,這是鐲子最干凈的一夜。
她們縮在同一張大床上,把心掏出來,讓彼此摸得更加清透。
小愿伸出右手,小指光彩得無與倫比——那枚戒指顯得高人一籌。
“林塵送的戒指。”小愿看著鐲子說。
“我送你的呢?”
“在家里供著。”
“嗯?”鐲子看著小愿抑郁的臉。
小愿放下手,她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鐲子,好累啊。”
“怎么?”
“林塵,他實在是太好了。太好了,讓我顯得卑微。”小愿像過季的花朵一般開始萎縮。
“你就累了?”鐲子嘆息似的問。
“是啊,真是奇怪。當(dāng)初我們稀里糊涂就在一起了。他說‘我們在一起吧’,我居然就答應(yīng)了。”小愿歪著頭,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不喜歡他嗎?”鐲子笑笑。
“太混亂了!鐲子,林塵得過抑郁癥!”小愿睜大了眼睛,她這么告訴鐲子,好像說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于是眼里流出了莫名的恐慌。
“你看過他的手了?”鐲子突然盯住小愿。
“你知道?”仿佛被拆穿了什么,小愿不知所措。
“我跟你說過吧,讓你別去碰他的手。”沒有責(zé)備,焦味已濃。
“你那時就知道?”小愿一臉疑惑。
“是啊。我見過很多抑郁癥患者,他們都喜歡戴手套,里面大概是他們抹不掉的傷痕。”風(fēng)在窗外使勁地吹,伴隨著燥熱的思緒在紛飛,讓鐲子想起了童年的那座大院。
“林塵的手都好得差不多了。”小愿想說服鐲子,也想說服自己。
“不,他的疤結(jié)在皮膚底下,你看不到也摸不透。”鐲子這么說著的時候,臉有些陰郁,雙手握得很緊。
窗外的風(fēng)越吹越烈,像極了發(fā)怒的妖怪。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膽怯如洪水如猛獸,讓小愿體無完膚。
“你到底怕什么呢?真讓人好奇。”鐲子隨和地笑,仿佛事不關(guān)己。
“大概是太突然了。我的生活本來只有你,可是突然闖進(jìn)來一個林塵,我的節(jié)奏好像被打亂了,好不適應(yīng)。鐲子,這一個月,我變了好多吧。”
“根本就沒變。只有災(zāi)難會讓人改變,小愿,你還是太幸福了。”鐲子笑了一下,意味深長。
“不幸福!鐲子,我哪里幸福?我還什么都沒有!”簡單的埋怨,小女生的聒噪暴露無遺。
“小愿啊,還在做王子公主的夢嗎?該醒過來了。”鐲子輕嘆一口氣。輕而易舉得到的東西,總是不被珍惜。
“什么?”無法理解,小愿實在是無法理解。
“你是不是太寂寞了?”鐲子看著小愿,想從她的眼里搜索到什么。
“不是,鐲子,有你在呢。”
“不能只有我啊。”
“有什么關(guān)系?習(xí)慣了。”
“林塵,他會很為難。”鐲子輕輕地?fù)u頭,不帶有一絲怪罪。
“他為難什么?”不解,還是不解。
“天真的小女朋友實在是不能理解一個抑郁癥患者的頭腦啊!小愿,你根本不理解他,是吧?”鐲子故意問得輕松,洋洋灑灑如羽毛。
小愿埋下頭,說不出話。她確實不理解干癟的林塵到底裹著怎樣的心思。
鐲子看小愿不做聲,便收住笑:“兩個人的事情,不要讓彼此都太難堪了。”
“鐲子,這個月,我和林塵每天都無所事事,我們都快無話可說了!每天都互相問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太可怕了!日子實在是太淡了。”
“要那么濃干嗎?不怕被嗆到?”鐲子又笑了,仿佛她面對的是一個幼稚園的孩子,“不要強求了,合適才好。”
“鐲子,我本來打算好好愛的,是真的,我還許了愿。可是,我總是會想起媽媽。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她在哪,爸爸打媽媽的樣子太兇殘了。我看到林塵就想起爸爸,所以會怕,怕在他臉上看到爸爸蠻橫的臉的影子。爸爸曾經(jīng)比林塵還要溫和,可他變了,林塵他會不會也……”小愿支起手捂住臉,她的話卡住了,她害怕面對。
人最害怕的,就是一點一滴不留痕跡的改變。忽然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挽回不了什么。
鐲子不知道小愿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隱隱約約覺察出她的家庭也不如自己想象中完滿,于是莫名的一陣沮喪。
[七]落葉。看似飛翔,卻在下落。
夏日燥熱的濕氣隆隆重重地升起,蒸蒸騰騰地成了眼前的景。
小愿坐在林塵的店里,默然看著林塵在身前忙碌。
“小愿,你那天去安鐲家怎么了嗎?”林塵清理完衣物忽然回過頭來問。
“嗯?沒什么。”小愿猛地抬起頭,心不在焉,眼睛盯著天花板。
林塵順著小愿的目光,看到天花板上掛著的水晶燈,搖搖欲墜的樣子讓人心疼:“燈怎么了?”
小愿摩挲著雙手,她的手心逐漸有了汗?jié)n,答非所問地說道:“林塵,我是不是做得不夠好?”
林塵愣了一下,他終于忍住沒有回頭:“說什么呢?”
小愿又搖頭,眉頭擰得很緊:“我總覺得,我們之間少了什么。我們兩個本來就是對岸上的人,本來以為橋已經(jīng)架好,可是現(xiàn)在看來,我們根本沒有路可以走。有時候,我看著你真想掉頭就走。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到你那邊去?”說完,小愿扭頭看著林塵陰郁的側(cè)臉。
林塵感覺到了耳邊灼人的目光,他怕,所以不敢撇頭:“你想得太多了。我們現(xiàn)在就很好……”
小愿皺起眉:“是我錯了,我錯了,”她抬起頭看著林塵霧蒙蒙的眼,“我怎么會答應(yīng)一個抑郁癥病人呢?”
林塵猛地退后一步,他的手抽搐般的疼。
怎么回事呢?嗯?這樣尖刻的話,怎么出現(xiàn)在陸小愿的嘴里?這個可親的小女朋友?
小愿伸出手,想要碰碰恐慌的林塵。但在林塵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她猛地想起了凌晨,于是害怕了。
因為她詫異地看到林塵的手顫抖得更加厲害,緊握的雙手之間陰森森地握著一把水果刀。
那是大半個月前,小愿從對面的便利店買回來的。那時她笑嘻嘻地對林塵說:“我削蘋果給你吃吧!”
可是這時候,這把刀握在林塵手里,刀尖對準(zhǔn)了自己。
小愿就這么站著,愣愣地看著林塵越來越蒼白的臉。她忘記了要害怕,也忘記了要準(zhǔn)備逃跑。她就是這么呆呆地看著林塵,這個抑郁癥患者,這個愛人。
其實小愿也不清楚,她到底喜不喜歡林塵。即使跟鐲子誠懇地談了一宿,也無法逆轉(zhuǎn)自己已經(jīng)失態(tài)的心。她看著林塵的刀,刀尖炫目地反著光,一點也不在意自己是個危險的東西。大概林塵也是這樣,他很茫然地讓自己閃耀著,逐漸忘記了手上的傷疤其實還殘留在皮膚底下。
小愿想著,忽然害怕了:“林塵,你還是先把刀放下吧。”
林塵盯著小愿:“你怕了?”
“是,我怕。怕你會傷了我。”
林塵沒有說話,他盯著一臉惶恐的小愿,居然有一絲驕傲。他讓愛人害怕了,他很欣慰。以往他只能讓自己害怕,現(xiàn)在,他讓自己心愛的小女朋友害怕了,他覺得無比榮幸。
“把刀放下。”小愿再次提醒他。
“不,你繼續(xù)害怕吧。”林塵溫和地?fù)u頭,嘴角竟向上揚起。
小愿不可置信,可是眼前林塵的笑容卻讓她動搖。
那確實是個很純澈的容顏,本就不該遭受如此折磨。
“陸小愿,你打算什么時候離開?”林塵忽然很大聲地喊,像是特意想讓所有人聽到。
小愿低下頭:“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再見吧。”
林塵睜大了眼睛,看著小愿一步步后退,看著小愿飛快地提上包跨出店門,看著小愿站在大街上頭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人流里。
林塵一直愣著,忘了手上的刀已掉在地上,忘了店里已經(jīng)只有他一個人。
夏天的風(fēng)在店外徘徊,它進(jìn)不來,所以很執(zhí)著。
此時小愿一直在安樂街上奔跑。一直跑一直跑,不停地撞到別人身上。
小愿忽然停下。她回過頭,發(fā)現(xiàn)自己在人群中逆行,她很熱,汗流浹背的熱,恨不得跳進(jìn)前面廣場上的噴水池,把自己用水流活埋。她突然有點想念林塵。平時這時候,林塵總會在她身邊為她撐一把陽傘,然后笑著問她:“小愿,要不要吃冰激凌?”
小愿踱到路邊買了一只冰激凌,巧克力口味,她最喜歡的。她一直站著,看著手中的咖啡色雪球一點點融化,慢慢地滴落在手上,然后把戒指弄臟了。
怎么辦呢?把林塵送的戒指弄臟了。
小愿嘆了一口氣,把冰激凌扔進(jìn)路旁的垃圾箱。用餐巾紙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擦干凈,手指不停地在戒指上摩挲,仿佛在探尋舊時的痕跡。
小愿這時候才有些驚訝,自己怎么這么輕易就跟林塵分開了呢?就像當(dāng)初輕易地與他在一起一樣。她不想自哀自憐,她為自己找的理由很充分。林塵是個抑郁癥患者;林塵不會說好聽的話;林塵不喜歡自己喜歡的粉紅色;林塵……想到后面,小愿苦笑了一聲,這些理由聽起來,怎么都這么勉強人呢?
她自顧自地?fù)u搖頭,又重新買了一只巧克力口味的冰激凌,準(zhǔn)備回家。
可是,冰激凌總是容易被人舍棄。小愿拿著它還沒走兩步,它又掉了。咖啡色的雪球在地上滾了兩圈,染上一身塵土,終于悄無聲息了。
這次是小愿看到了一些場面,于是一不小心,沒有拿穩(wěn)。
不要怪小愿,要是你看到唯一的朋友被陌生人當(dāng)街甩了一巴掌,沒拿穩(wěn)的可就不只是冰激凌了。
是,鐲子被人甩了一巴掌。
[八]怎樣面對,這樣的相親相愛?
那天,小愿剛離開林塵就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子在安樂街口甩了鐲子一巴掌,那個陌生男子染著醒目的金色頭發(fā)。
小愿愣愣地甩開了手上的冰激凌,沖陌生男子大吼:“干什么啊你!”
鐲子和陌生男子都回頭看她,一臉愕然的樣子。
小愿匆匆跑到鐲子身邊:“沒事吧,鐲子?”
鐲子輕輕搖頭,她推開小愿:“別呆在這了,走吧。”
“他是誰?為什么打你?”小愿第一次沒有聽鐲子的話,她瞪著眼前這個金色短發(fā)的男子,正氣凜然的模樣。
“安鐲,怎么沒聽你提過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妹妹?”金色頭發(fā)的男子咧嘴笑了一下,“我叫沈赫,沒聽說過?”
“誰?你干嗎打人!”小愿看一眼鐲子微腫的右臉頰,又瞪著沈赫。
“我教訓(xùn)我女人,關(guān)你什么事?”沈赫拉下臉,轉(zhuǎn)向鐲子冷笑了一聲,“安鐲,你把我藏得可夠好了。”
如果小愿手上還有冰激凌的話,大概又會掉在地上了。她忽然受了驚嚇,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平白無故就多出一個不認(rèn)識的男人?
“小愿,不用管他。”鐲子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她輕輕地拍了拍小愿的肩:“過會再跟你解釋。”
小愿點頭,很木訥。她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沉浸在與林塵分開的不適應(yīng)中,一下子出現(xiàn)了幻覺。可她忽然又聽到沈赫刺耳的聲音:“安鐲,晚上我去找你。”
一路上,小愿就被鐲子拉扯著,一下子忘了林塵這個人。
“stain”里,鐲子把小愿帶到最里面的座位坐下,她一語不發(fā)地喝著滾燙的英格蘭紅茶,與屋里的冷氣對著干。
“鐲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愿雙手緊握著,其實她也想過或許有一天鐲子也會有自己的愛人,那么自己就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之類的事。
“他說得沒錯。”鐲子忽然笑了一下,很淺但很干凈。
“什么?”小愿猛地坐直身子,“那個沈赫……”
“他比我小一歲,”鐲子一如往常地打斷了小愿,“沈赫的脾氣不很好,你也看到了。”
“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
“三個月前。”
小愿一下子失了語。是,她是寂寞了。
“小愿,你真是個孩子,我不可能什么事都跟你分享的,明白么?我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再說,你不是還有林塵嗎?”
小愿愣了一下,很尷尬的樣子:“我們分開了。”
鐲子撩起眉,眼睛在鏡片后面,恍惚得看不清楚:“是么。”
小愿怎么都猜不到,鐲子原來會是這樣淡定至極的反應(yīng)。
鐲子跟小愿本來就是不同平面的兩根線,星星點點的交集,很勉強。
鐲子忽然抬起頭,“那你又要去找工作了?”
小愿沒有看鐲子,這個時候她真的不想說話,不想提起林塵:“鐲子,沈赫為什么打你?”
“一時沖動而已,”鐲子喝一口茶,“別擔(dān)心了。”
“他憑什么?”小愿皺起眉。
“不知道啊。”鐲子看她一眼又埋下頭去,好像真的不知道的樣子。
小愿愣了一下便急急忙忙賭氣般地沖出“stain”,太狼狽了太狼狽了。小愿站在路邊,忍不住想哭出來。太陽太大,曬得人眼淚都流出來了。
小愿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會是這樣寂寞。
小愿一步步走回安樂街口。她忽然想逛逛街,好久好久沒有逛過街了。汗水滲出來都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的小愿,一點也不介意。
“喂,你叫陸小愿?”不悅耳的聲音響起的時候總是讓聽的人很灰心。
小愿抬起頭,金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刺得眼睛疼:“是。”
沈赫站在孫愿面前,顯得很張揚。相比之下小愿顯得太過乖巧,什么花哨的東西也沒有,干凈得像中古世紀(jì)的人。古時候的人都很講禮貌,于是她問:“請問有事嗎?”口氣卻異乎尋常的見外。
沈赫咧著嘴笑笑:“請你吃個飯怎樣?”
“不好。”小愿想都沒想。
“別不給面子,”沈赫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店口那家西餐廳怎么樣?”
坐在西餐廳之后,小愿才開始想自己為什么會答應(yīng)他。其實小愿什么也沒說,就被硬生生地拉扯到店里來坐下了。
沈赫坐在對面:“我想問你些事。”
“什么?”小愿悶悶不樂地坐著。她在想,鐲子怎么會喜歡這么不禮貌的人呢?鐲子是多么禮貌的一個人。
“你跟安鐲認(rèn)識多久了?”沈赫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看著窗外。
“關(guān)你什么事。”小愿也看著窗外。
“行了,我們兩個都讓一步,”沈赫看著小愿,“反正都有求于對方,是吧?”
小愿“哼”一聲,“到底什么事?”.
“你跟安鐲很熟吧?安鐲真的沒有一次提起我?”沈赫皺起眉。
小愿盯著沈赫,他的眉眼間流動的是失落。她覺得自己的預(yù)感沒錯,鐲子是不是太獨立了?她忽然有些理解他的浮躁,于是小愿苦笑一下:“是啊,她很多事都不跟我講。”
沈赫的臉色沉了下去,他緩緩?fù)蟮梗刂氐乜吭谝伪成希瑳]有說話。
“沈赫,你怎么跟鐲子在一起的?”小愿抿著唇,他知道眼前的男人不好惹,可是鐲子的事她必須弄清楚。
“你怎么不問她自己?”沈赫撇過頭盯著窗外的一棵老樟樹。
小愿也看著樟樹:“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鐲子什么都不會說,無論是對小愿,還是對沈赫。
那個下午,沈赫告訴小愿,自己喜歡鐲子,喜歡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聽她的節(jié)目;莫名其妙地打聽她家的地址;莫名其妙地去找她;然后莫名其妙地在—起了。
一直都是莫名其妙。
[九]忘記你的時候,替別人擦干淚。
幾天沒有出門,小愿把自己鎖在家里。這些天,小愿一如往常地聽電臺。 其實,鎖住自己的同時,別人也被你鎖住了,只是小愿不知道。
“各位聽眾朋友早上好,現(xiàn)在是6月18日上午十點零五分。這里是‘30 Minutes’音樂空間,我是你們的共享音樂DJ——安鐲。”鐲子總是這句話,不停地說不停地說,說得小愿耳朵里起了繭。但是小愿還是很心甘情愿,她認(rèn)定,鐲子是牧師,她會替自己贖罪。
“下面進(jìn)入我們今天的主題,‘為愛投降’。”
小愿趴在床上,嘆口氣。
“歡迎各位聽眾打電話進(jìn)來,與我聊聊,分享一下你們的心情。”
小愿立即條件反射似的翻出手機,卻又馬上放下。誰都不知道小愿在擔(dān)心什么,大概是忽然有點害怕鐲子的聲音。不是冷冰冰得讓人刺痛,而是無所謂得令人難堪。
“請導(dǎo)播接入第一位打進(jìn)熱線的朋友,喂?您好。”鐲子的聲音又變得很職業(yè)化的熱情,讓小愿想起了機艙里空姐的微笑。
“……你好。”電話那端低沉的聲音,讓小愿從床上彈了起來。
真想看到鐲子的表情。
“怎么稱呼呢?”可鐲子總是讓人失望。那聲音平靜得好像海,一顆石子扔進(jìn)去掀不起半點波瀾。小愿坐起身,鐲子,你要真是海,那我們該怎么對待你呢?
“……沈赫。”沈赫說話一點也不像平時急躁,大概是鐲子的職業(yè)化讓他有點受打擊。
“那么,沈先生,請與我們分享一下你的心情好嗎?”小愿忍不住想稱贊鐲子。怎么可以隱瞞得這樣好呢?自己的愛人打電話過來,她怎么可以把感情藏得這么隱蔽呢?
“我有一女朋友,她很驕傲,”沈赫一直慢吞吞地說話,仿佛是咬著牙擠出每個字,每個字都滲著血,“我很喜歡她,可是她好像總是很冷淡。其實我知道自己的脾氣不好,跟她交過底,她也說過不會在意。可是,她總是很少跟我說真心話,總覺得她說的每個字都是經(jīng)過精心喬裝,用來騙我的……安鐲,我想請問,到底是什么原因會讓她不想說實話?并且,她對她的朋友也是這樣,是什么理由會讓她這樣?”沈赫的聲音有些急促。
小愿挺直腰,她忽然覺得,沈赫真是偉大得不行,他怎么敢這樣問呢?小愿不敢,林塵不敢,所以他們之間始終恍惚,好像真的隔了一個海平面。
“讓我說原因嗎?”鐲子在電波里笑了起來,“如果真要說的話,我想只是你的女朋友想要受到保護(hù)而已吧。有時候,對于某種人而言,能受到最大保護(hù)的方法就是用謊話把自己包圍起來,不讓別人傷害到真實的自己。”鐲子止住笑,聲音平靜得讓人發(fā)冷。
沈赫沉默了一會,問得很淡:“那我該怎么做?我不會傷害她。”
“還是順其自然吧,”鐲子的聲音讓人聽起來都覺得她正在和藹可親地微笑,這個能力總是讓小愿忍不住驚嘆,“我想,她不想說就不要強迫她,做好你該做的事不就行了嗎?”
沈赫不再說話。在小愿看來十分倉促而富有戲劇性的談話被《You're Still TheOne》的曲調(diào)代替了。小愿知道這是一首美國的鄉(xiāng)村音樂,一個月前,林塵把這首歌推薦給小愿。那時候小愿很喜歡很喜歡,成天抱著CD機聽,那是個寶貝,林塵送給小愿的為數(shù)不多的寶貝之一。
可是現(xiàn)在,小愿忽然找不到喜歡它的理由了。
當(dāng)鐲子的節(jié)目快結(jié)束的時候,小愿突然想打個電話過去。她得跟她說說,孩子氣的陸小愿被和氣的林塵用刀子抵著離開了“海鳥與魚”。
抓起手機,使勁地摁著數(shù)字鍵。可是最終,小愿還是打不通電話。廣告響起來了,小愿忽然停住手指,把手機往床上狠狠地摔下去,眼淚就突然滴下來了。
當(dāng)手機震動起來的時候,小愿正在猶豫該不該罵幾句臟話。她回頭盯著手機,好像在看一個奇怪的陌生人,手機的來電顯示是“親愛的鐲子”。
小愿就那么一直瞪著手機,直到它恢復(fù)平靜。
有很長一段時間,小愿一直在想當(dāng)時自己是怎么了,到底想什么去了。后來告訴林塵,林塵摸著小愿的頭笑:“你在想我。”那時候小愿就相信了。再后來,小愿覺得,她在想的其實是自己。
總之,在這個時候,小愿愣愣地發(fā)現(xiàn)自己錯過了鐲子問候自己的機會。她立刻打電話回去,鐲子卻沒有接。
她拿起手機給沈赫發(fā)了個信息,告訴他自己聽到他打的電話了。
沈赫很快回信息:我不想順其自然。
[十]如果還有以后。
夏至日的時候,小愿想起要買一束向日葵。
每年夏至日,小愿都會買幾枝向日葵養(yǎng)在家里。以前與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時候,父親總是在夏至日這天種一株向日葵在院子里,然后拍著小愿的頭笑:“我家小愿也要像向日葵一樣燦爛啊!”
等小愿家的院子里種上了十三株向日葵時,第十四株就沒有著落了。小愿十四歲那年的夏天,母親拋下父親離開了。
那天她看見母親在里屋收拾行李便問她要去哪。母親看一眼小愿,輕輕地抱住她:“媽媽要去旅行,很遠(yuǎn)的地方,一下回來不了,小愿要照顧自己。”小愿很乖地點頭,她大聲笑:“那媽媽要給小愿帶好吃的回來!”
之后,小愿在家里的茶幾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
兩年前離開父親的時候,院子里的向日葵已經(jīng)干枯得不成樣子。小愿打包行李,像幾年前自己的母親那樣,埋著頭走出大院。回頭的時候,看不見父親的影子,只有向日葵枯干的花盤在掉落著點點滴滴的花屑。
母親曾經(jīng)小聲告訴小愿,向日葵凋零的時候,你就可以離開父親獨自生活了。
向日葵全部凋零那年,陸小愿十七歲。
現(xiàn)在,十九歲的陸小愿走在大街上,尋找一家有賣向日葵的花店。
小愿看到花坊門口直直地站著幾株橙黃的向日葵時,心里都快笑出聲來了。小愿買完了向陽花坊里所有的向日葵,買完身上就沒錢了,只好步行回家。才走開沒兩步就聽見身后有人喊:“那個抱向日葵的姐姐,請等一下好嗎?”
小愿回過頭,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你能不能賣給我?guī)字?整條安樂街就這一家店有。”小姑娘嘆一口氣,指著小愿手里的向日葵,“拜托了小姐,我的老板說買不回來就扣我半個月的工資。”
小愿忽然愣了,她盯著那個小姑娘:“你們老板?”
“海鳥哥哥,真是個怪人,”小姑娘聳聳肩,“小姐,你就賣我三株,好不好?”
“海鳥哥哥?你知道海鳥與魚?”
那小姑娘歪起頭看著小愿:“是啊,我在那打工。”
小愿的臉立刻變成了冬天里凍得發(fā)僵的模樣:“他,還好嗎?”
“什么叫還好,你自己去看唄。”
小愿忽然笑了,慷慨地把手上的花分了三株給小姑娘:“拿給他吧。”
小愿抱著剩下的向日葵往回走,忽然很想念林塵的手套,想念林塵烏黑的發(fā)梢,想念林塵的眼睫毛,想念林塵的鑰匙串上掛的小綴飾。
回到家以后她打電話給鐲子,問她,怎么辦,她想念林塵的好多東西。鐲子在電話那頭笑了兩聲,然后一字一頓地告訴小愿:“你是想念林塵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小愿收到一條信息:“海鳥衷心邀請魚到海平面上來欣賞向日葵。”
那一剎那,小愿就哭出來了。
她不知道別人收到這樣的信息會是怎樣的表情,而自己就是很想哭出聲。把一肚子的腐朽逼出來,自己就恬淡自如了。
哭出聲就好,一切又可以恢復(fù)正常。
林塵,始終會渾身疼痛著記掛彼此,才是我們真正合適的理由。
晚上,鐲子收到一封電子郵件。
“親愛的鐲子:
受向日葵的庇護(hù),陸小愿與林塵在一起喝了幾杯咖啡。
海鳥與魚還是想要嘗試一下擺脫海平面。因為海鳥飛到高空,魚沉入海底的這半個月,海鳥與魚都瘦了。
海鳥答應(yīng)魚會勇敢起來,魚想再相信海鳥一次,因為沒有海鳥的這半個月,魚都快把鐲子纏瘋了。
魚答應(yīng)鐲子,不再問你有關(guān)沈大少爺?shù)氖隆5氰C子要答應(yīng)魚,時時刻刻準(zhǔn)備聽魚說起海鳥的事。”
鐲子喝一口滾燙的英格蘭紅茶,沖身后喊:“沈赫,小愿以后沒時間理你了。”
[十一]請讓海鳥與魚燦爛很久。
“海鳥哥哥,前天那個給我向日葵的姐姐是什么人?”淺淺一邊整理衣架上的衣服一邊回頭張望。
“老板娘。”林塵坐在店里的沙發(fā)上喝咖啡。
“什么!”淺淺瞪大眼回過頭,“那她怎么從沒來過?”
“這段時間有事去了,以前一直是她在打理店子,”林塵咧開嘴笑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你很喜歡她吧。”淺淺笑著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清理衣服。
林塵在淺淺背后笑,沒有說話。
店門上的風(fēng)鈴忽然響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胤路鹛一錆M地。
淺淺和林塵都望去,是個戴黑色金屬框眼鏡的女人。
“安鐲?”林塵猛然站起身,他沖淺淺擺擺手讓她先進(jìn)去。
鐲子坐下:“小愿說你們又在一起了,你不會再與她分分合合了吧?她不是個什么都能承受的人。”
林塵沒想到安鐲會突然來到,然后突然說起這些,愣愣地看著鐲子。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會不會再與小愿分開,可是他不想。有些事,不是不想就能做到的。
“你知道怎么對她好嗎?”鐲子取下眼鏡拿在手里,眼睛直勾勾地鎖著林塵,讓他的背脊一陣發(fā)涼,他忽然想起了一片梧桐樹林。
林塵沒有說話,他知道一說話就會露餡,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小愿很單純,她只是想要純粹的感情,你別想得太多,”鐲子重新戴上眼鏡,“小愿有很多夢,她跟你提過吧。”
林塵依然不做聲,他有些亂,不知道該怎樣回應(yīng)眼前這個由于咄咄逼人而越發(fā)顯得老練的女人。
“林塵,這么久沒見,你的病真的好了么?”鐲子忽然止住笑,她盯著林塵滲出汗的額頭。
“我得過抑郁癥沒錯,但是我會對小愿很好,你放心。”林塵咬著下唇,眼色變得難堪。
鐲子傾著身子:“林塵,有什么事不能對小愿說就找我好了。”
這句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給林塵造成相當(dāng)大的困擾。后來小愿得知整件事情的時候,才發(fā)覺原來鐲子瞞著自己的事比想象中的還多。
說罷,鐲子起身離開,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逐漸平息時,淺淺從里間走出來,看到林塵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雙手蒙住臉。
小愿在屋里坐著,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她知道快要下雨了。她立刻決定,在電閃雷鳴之前趕到“海鳥與魚”。
林塵在店里呆呆地坐著,提不起半點精神。
林塵知道自己的抑郁癥是一個巨大的疙瘩,結(jié)在自己和小愿之間的海平面。可是,林塵沒有絲毫辦法,他當(dāng)初遇見小愿,心里莫名地暖和了一下,便以為自己的抑郁癥已然痊愈。
歡天喜地的,卻忘了災(zāi)難也會喬裝打扮。
直到后來小愿與自己都越來越沉默,兩個人坐在店子里一整天卻說不上幾句話讓彼此都亂了陣腳。
于是,小小星火都能一觸即發(fā)。
風(fēng)鈴聲又嚷嚷起來的時候,天上剛好閃過一道光,緊接著就震耳欲聾地響起一陣大雷。林塵打了個寒戰(zhàn),抬起頭,看見小愿沖進(jìn)來站在眼前沖自己笑。
林塵慢慢地站起身,忽然伸出手緊緊地抱住小愿。林塵的指尖還在細(xì)微地顫動,他在心里告訴小愿:我不敢承諾永遠(yuǎn),所以只能盡力給你你最想要的現(xiàn)在。
窗外的雨終于落了下來。從高空狂奔而來的雨水重重地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叫嚷聲一片。街上立刻喧鬧起來,一下子又變得冷清。
[十二]看著摩天輪發(fā)呆的人,都在守望幸福。
夏日的午后,林塵牽著小愿,沈赫摟著安鐲,大步大步地跨入游樂園,仿佛宣戰(zhàn)。
林塵和小愿一直走在前面,小愿蹦蹦跳跳得像只兔子,林塵拿著兩只巧克力口味的冰激凌樂呵呵地跟在她身后。
“真是個瘋丫頭。”沈赫走在后頭笑著哼了一句,又回頭看看安鐲,“你是不是太無趣了!”
鐲子撩起眉眼,眼鏡積極地反射著太陽的光線。她看著沈赫不羈的背影,忽然嘆了一口氣。鐲子常常在想,沈赫對于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們總是吵架,經(jīng)常吵得忘記了彼此的身份。吵完之后沈赫就會發(fā)個信息過來:“馬上到樓下來,去吃飯。”于是鐲子就揣上鑰匙下樓,立刻便能看見沈赫雙手插在褲袋里站在樓下,悠然自得的嘴臉。所以,兩人都掛著一副遺忘得輕省的神情。
鐲子死后,小愿在她的房間發(fā)現(xiàn)一本黑皮的日記本。里面有一篇寫著:
“為什么會愛沈赫,是我一輩子都不明白的事,也是我唯一不明白的事。”
看完那本日記之后,小愿一直在哭。鐲子大概從來沒有從頭到尾把自己的日記看一遍,如果看過的話,鐲子就沒有一件不明白的事了。
但是,小愿知道鐲子并不遺憾。因為沈赫說,鐲子最后閉上眼時,笑得滿足而驕傲。她相信了,即使那是沈赫的話。
但這是半年以后的事了。而現(xiàn)在,在陽光明媚的下午,沈赫回頭看看安鐲,安鐲沖他淺笑了一下。
“鐲子,你玩什么?”小愿蹦在最前頭,忽然回過頭沖鐲子喊。
鐲子昂著頭,頓了一下然后說:“隨你吧。”
鐲子看著小愿,她此時此刻什么都想讓著她,仿佛讓著兒時的夢想。
后來鐲子問林塵:“如果我有個正常的家庭,是不是就能長成小愿那樣?”
林塵笑:“不可能的,本質(zhì)的問題。”
鐲子也笑,不再說話。她明白,每個人都是個別的人,每個人都有各得其所的生活。模仿不來,勉強不來。
沈赫站在鐲子身邊忽然喊一聲:“去坐摩天輪好了!”
四人坐在一個彩珠里。林塵恐高,于是緊緊地閉著眼,小愿緊緊抓著他的手,手心都沁出汗。
摩天輪緩緩啟動的時候,小愿感覺到林塵開始微微顫抖。突然間,小愿很想拉著林塵從里面跳出去,然后買一只可麗卷給他,讓他不要擔(dān)心。
“還好吧?”小愿湊到林塵耳邊。林塵很小幅度地點頭,額角掛著滴滴汗珠。
摩天輪升到最高空的時候,小愿感覺林塵的手忽然不再顫抖。她驚愕地撇過頭看著林塵,他還是閉著眼,嘴角竟掛著一抹微笑。
小愿一直在笑,花枝亂顫的。鐲子取下眼鏡看著窗外,讓眼睛透透氣。
樹尖都被踩在腳下,太陽在不遠(yuǎn)處計劃著另一場惡作劇。城市里看不到彩虹,但是看得到雨過天晴后天空的贈禮。
摩天輪吱吱嘎嘎地轉(zhuǎn)完一圈,把滿天的愿望送還給現(xiàn)實。
小愿拉著林塵跳出來。林塵睜開眼,看到地面上殘留的水洼,整個人都暖和得不像話。
沈赫拖著鐲子,兩人吵兩句又笑一下,變了臉?biāo)频暮椭C。
吵吵鬧鬧歡歡喜喜的日子,究竟能持續(xù)多久?只有徹底失去了才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平和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
林塵回頭看著摩天輪,他依然會怕,怕得腿腳都在抖。可是他畢竟做到了,小愿喜歡這個龐然大物,所以他要心安理得得義無反顧。
小時在市政孤兒院的時候,林塵站在樓房的天臺上就可以看到這個摩天輪。那時候他一點也不恐高,總是爬到天臺上看摩天輪,想著以后離開孤兒院的日子。
可是后來就看不到了。城邊的療養(yǎng)院,梧桐樹林厚實得連車水馬龍的聲音都蓋住了,摩天輪成了再也不敢想象的夢境。
小愿的媽媽離開家的時候沖小愿笑:“小愿,常去看看摩天輪。看著摩天輪的人,都在守望幸福。”
而小愿盼來的幸福,在摩天輪下漸漸成型。
[十三]我們,不會愛到死心斷念吧?
那天早晨,小愿收到林塵的信息:“今天淺淺請假,你做飯給我吃吧。”她抬起頭看看窗外,又是一個艷陽天。
等飯菜端上桌的時候,林塵沖小愿笑起來。小愿一直很喜歡看林塵笑,因為很好看。
林塵一直埋著頭吃飯,很賣力的樣子,讓小愿充滿了成就感。她很感激,因為從沒見過有人把自己的飯菜吃得如此認(rèn)真。
父親總是吃兩口菜就醉醺醺地掀桌子,拍著墻罵小愿手藝差。小愿一直忍了,她的廚藝是母親教的,這世上只有父親可以說它的壞話。
不過現(xiàn)在多了一個人。這個人就坐在她的眼前垂著眼吃飯,很有教養(yǎng)的模樣。只是這個人,一句壞話也不會說。
小愿只吃幾口就放下筷子,她喜歡看林塵吃。小時候,小愿常常瞥見母親吃幾口就停下,然后看著父親和自己笑。那時她不明白為什么母親吃得那么少,現(xiàn)在知道,因為不餓。
母親看著家人,所以不餓;陸小愿看著林塵,所以不餓。
“怎么不吃?”林塵抬起頭,看著小愿呆呆的臉便問。
小愿搖搖頭,她忽然站起身:“林塵,我們?nèi)ヂ眯泻貌缓?”
林塵放下碗筷:“怎么了?”
“想和你出去走走,”小愿盯著林塵的茫然的眼睛,“拉斯維加斯好不好?”
林塵瞇起眼看著小愿,他不明白小愿這么說是為什么。
小愿瞟他一眼繼續(xù)說:“看看,可以很帥的賭博,還有美式黑道!不錯吧?你要帶足了錢供我,還要保護(hù)我。”
林塵愣了一下,笑了笑:“保護(hù)不了你呢?”
“那就一起死好了。”小愿撇過頭看著林塵,笑得滿樹花開,“你會吧?”
“別把死說得太容易了,”林塵埋下頭,聲音變得很悶,忽然他又抬頭仿佛是在說笑般笑起來,“我可是怕死呢。”那笑容飄忽不定得讓小愿的皮膚有些麻。
小愿馬上擺擺手,像是想趕開些什么:“我們在說什么鬼話呢!”
林塵又笑一下,拿起碗筷繼續(xù)吃飯。小愿站在他身邊,忽然覺得空調(diào)的溫度太低了。
林塵離開之后,小愿總是想起他那個渺茫的笑容。
她一度限透了自己那些有關(guān)旅行的玩笑話。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給他的壓力太重了,讓他透不過氣,所以選擇悄悄地離開。
如果說后悔就能挽回的話,小愿恨不得把后悔刻在手臂上。
飯后林塵收拾完碗筷,沖小愿喊:“我想養(yǎng)只貓。”
小愿和林塵在寵物市場找到一只兩只眼睛顏色不同的波斯貓,它很瘦,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像舊社會里受憋的小媳婦。
林塵喜歡那雙眼睛。一只綠一只黃。
之后鐲子見到這只貓,輕輕地摸了摸嘆道:“自己都照顧不好,還養(yǎng)什么貓?”當(dāng)時小愿很不樂意,但過后小愿想起來,鐲子,我總是錯過了你的忠告。
[十四]我是誰的,誰是我的。
寫回憶錄的人最怕想到怎么樣都想隱瞞的那一段。對于陸小愿來說,接下來的這些事,她很長一段時間無論如何都不想提起。
那天,淺淺因為開學(xué)早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地方,小愿坐在“海鳥與魚”喂貓,忽然接到鐲子的電話。
鐲子只說了一句話,就是一句話,讓小愿不小心把貓掉在了地上。貓瞪著它奇異的眼睛,叫得慘絕人寰。
鐲子飛快地說:“小愿,林塵出車禍了。”
小愿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奔向出事地點的,只記得當(dāng)時自己不停地想著旅行的事。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旅行,想到了林塵埋著頭說“別把死說得太容易了”。所以,一路上小愿甚至很寬心。她告訴自己,林塵怕死,他不會死得那么容易。
直到到達(dá)了事發(fā)地點,小愿才發(fā)現(xiàn),林塵說的話,根本不可信。
鐲子在人群里找到小愿的時候,她正皺著眉頭盯著那些快要凝結(jié)的血漬。小愿忽然看到鐲子,抬起頭便急匆匆地問:“林塵這是在干什么呢?”
只有當(dāng)小愿看到穿白色大褂的醫(yī)生輕輕地扔一塊白布遮蓋住那些殘破不堪的血跡斑駁時,她才忽然憤怒地狂喊出來:“別碰他!”
鐲子立刻緊緊地抱著小愿,眼鏡片的后面看不出血色。
坐在開往醫(yī)院的救護(hù)車?yán)铮≡敢恢倍⒅囄灿冒撞及饋淼纳眢w,她忽然說話:“老這樣包著他,他會喘不過氣的。”她又回過頭看著鐲子:“你知道的,鐲子,他的氣管一直不好。”
鐲子伸出手摸摸小愿的頭發(fā):“是,我知道。”
“那你跟他們說一聲吧,”小愿又撇過頭看著那團(tuán)白布,“林塵會難受的。”
全車的醫(yī)護(hù)人員都默默地看著小愿,目光里是混著淚的同情。
鐲子忽然抱住小愿:“想哭就哭吧。”
小愿的頭枕在鐲子肩上,她眼睛眨都沒眨就搖頭:“林塵會心疼的。”
所以一直到林塵被火化了,小愿都沒有流下過眼淚。
她總是在問鐲子:“你說林塵這玩笑,是不是開過火了?”在接過司機給的補償金時甚至還說了聲“麻煩你了”。
小愿把林塵安葬在城邊的山丘上,一座療養(yǎng)院的旁邊,站在墳前就能看見密密麻麻的梧桐樹。
這天,小愿穿著鮮艷的小洋裙,裙擺繡著很精致的碎花。幾天前,林塵把它送給小愿,笑著說:“老了以后,你要穿這條裙子替我送葬。”
可是林塵,你我都還不老呢。
那天,小愿跪坐在林塵的碑前直到月亮接了太陽的班。
沈赫把襯衣脫下披在小愿身上:“該回去了。”說罷回頭看看鐲子,鐲子嘆口氣:“她今晚睡我家吧。”
那晚,小愿躺在鐲子的床上,眼睛紅得像柜子里多年的葡萄酒。鐲子一直摟著她,兩人都一言不發(fā)。
凌晨兩點的時候,小愿在黑暗里忽然說話:“愛到最后,竟然不是我的。”
鐲子把小愿摟得緊了些,她輕聲道:“該睡了。”
“那我是誰的,誰是我的?”小愿閉上眼,黑暗的房間里只看得到淚水,聽不到哭聲。
幾年之后,小愿再想起這句話時,已經(jīng)付清了成長的所有代價。
[十五]為何心痛不能像你的笑,稍縱即逝。
在林塵離開之后的那些日子,陸小愿沒日沒夜地想起林塵的笑。
鐲子回家的時候,她縮在角落里,抬起頭問:“林塵怎么總是笑一下就停了呢?”說罷又埋下頭,把臉藏在臂彎間。
那為什么,我渾身痛得這樣綿延不止呢?
小愿一直住在鐲子家。她總是看著鐲子替她熬好粥然后忽然說:“林塵他也喜歡喝粥的,青菜粥。”
鐲子總是什么也不說,也沒有表情。她知道,突然的失去令人恐慌。即便是自己,在那口古井邊看到兩個水淋淋的尸體時,心里還是莫名地震動了一下。后來她想,大概是因為忽然安全了,敵人一下子不見了,讓人亂了陣腳。
沒有對手的日子,平靜得想與自己的良心演對手戲。
林塵死去的半個月后,小愿終于不再問一些讓人渾身發(fā)冷的話。
在此之前,小愿常常半夜睜著空洞的眼睛,在關(guān)了燈的房間,眼淚遮頭藏尾地流淌。然后她問:“我該不該跟林塵一起去啊?”或者是忽然推一推身旁摟著自己的鐲子:“我是不是把林塵埋得太遠(yuǎn)了?”
這一度讓堅韌的鐲子覺得為難。
該怎么辦呢。該拿這孩子怎么辦呢。
鐲子錄節(jié)目的時候,沈赫就過來陪小愿,他常常看著小愿不知所措。沈赫是個直率的人,說不出話的時候就什么也不說。小愿坐在他的對面,忽然開始安靜地哭泣或者絮絮叨叨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時,他只能愣著,最多也只是遞上一張面巾紙。
小愿有時也會問沈赫。“你們男人怎么總是那么不小心呢?”“你對鐲子笑的時間長嗎?”……
沈赫始終擰著眉看著她。他偶爾也會打電話給鐲子說:“她又在瞎問了。”鐲子總是讓他不要回應(yīng)小愿。“你應(yīng)付不過來的。”她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鐲子很清楚,沒有失去過,怎么都體會不來那種隱隱約約的苦楚。好像驀地被挖去了一塊肉,恨得咬牙切齒,痛得哽咽失聲。
可在鐲子也離去之后,小愿卻立刻哭喊出來了。
因為太痛苦了,所以承受不起。
[十六]請告訴我,旅行的意義。
小愿決定去旅行。鐲子沒有攔她。
小愿沒讓鐲子送她去火車站,是因為不喜歡送別的場面,所以不讓。當(dāng)小愿蹬著帆布鞋拖著旅行箱鉆進(jìn)火車廂里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會后悔。
林塵也曾經(jīng)指著旅游指南說:“你知道鳳凰嗎?以后我們?nèi)ツ巧畎伞!绷謮m笑了笑,干凈利落的模樣。
聽過這話的一個月后,陸小愿帶著行李踏上去鳳凰的旅途,身邊沒有林塵。火車上到處都是情侶,小愿一個人躺在狹窄的臥鋪上尷尬。一個人真的不孤單,小愿想。
想一個人才孤單。
第二天早晨,小愿拖著行李跳下火車,眼前是不認(rèn)識的人說著聽不懂的方言。
她趕緊掏出手機給鐲子打電話。一直沒人接,小愿都快放棄的時候忽然傳來鐲子的聲音,顯得異常突兀。
“鐲子,我到了。”小愿說。
“知道了,注意安全。”鐲子在電話那邊,聲音很沉悶,說完便掛了電話。在電話徹底被掛斷之前,小愿從手機里聽到一陣玻璃碎滿地的聲音,心里“咯噔”刺痛了一下。他們又在吵架。
小愿把自己安頓在一個看上去古樸的旅店,旅店很小,老板娘常常站在門外烤玉米。
老板娘說:“有空你要去江里坐坐船。看你一臉心事的,去散散心最好。”
小愿坐在旅店外,瞇著眼看著身旁笑得坦然忙活著烤玉米的老板娘。
她在想,為什么有些人一輩子也碰不上一些悲歡離合?
鳳凰的夜晚很安詳。小愿躺在床上,山里傳來笛子的聲音。曲調(diào)有很濃重的鄉(xiāng)土氣息,小愿不知道它的名字,聽著聽著便睡著了。
這天晚上,小愿睡得很熟,甚至沒有做夢。
[十七]不能給你未來,我還你現(xiàn)在。
小愿在鳳凰停留了二十九天。她本來想著住滿一個月就回去,臉上要帶著林塵最喜歡的笑容。
可是在第二十九天的早晨,小愿坐在房間里看天,忽然接到鐲子的電話。
小愿幾乎是撲上去接的電話:“鐲子嗎?”
“小愿,”鐲子的聲音有些低沉,“現(xiàn)在有空嗎?”
小愿四處看看:“有。怎么了?”
“聽我說,我有件事必須要跟你講。”鐲子在電話那頭,聲音莊重得像是在參加高層會議。
“小愿,林塵是自殺的。”剛才電話里鐲子的語氣堅定得像一塊頑石,讓人一下子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鐲子說:“小愿你還記得那個寄遺書來的凌晨嗎?你的直覺真準(zhǔn),他們是一個人。”鐲子的語調(diào)變得更低了:“林塵就是凌晨。”
小愿拿著手機的手又開始顫抖。這些天再也不曾顫抖的身體現(xiàn)在再一次搖晃起來。
“那天,就是林塵出車禍那天,林塵打電話給我要我出來說有急事。我趕到的時候看見林塵慘白著臉站在路邊然后塞給我一個信封,并且叮囑我,等你忘了他的時候再給你看。我問他是什么意思,然后綠燈亮了,他沖我笑了一下,就突然沖到馬路上……小愿,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封信里什么都寫了。”
“然后,我打電話給你,說‘林塵出車禍了’。”鐲子的呼吸變得很急促。
小愿的手握得很緊,指甲都嵌進(jìn)肉里:“那封信呢?”那聲音也抖得厲害,像是遇見強烈氣流的飛機。
“信在我這,”鐲子的聲音又稍稍高了幾度,“小愿你記著,如果出了什么事,就來我家,你有鑰匙的。在床底下有一個檀木盒子,你把它帶走,信也在里面。”
小愿坐在回城的火車上,心里像是水燒開了那樣翻滾。
[十八]昨天今天,同時在放映。
小愿才跳下火車就有兩個穿制服的警察朝她走來:“請問你是陸小愿小姐嗎?”
小愿從沒被這樣正經(jīng)地確認(rèn)過身份,出什么事了嗎?她點點頭說是,腦中沒來由地閃過林塵血肉模糊的尸體。
一個警察看著小愿:“請跟我們?nèi)ヒ惶司炀謪f(xié)助調(diào)查。”
直到跟著上了警車,小愿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她規(guī)矩地坐在車座上,緊迫得一下子忘記了要痛心入骨。小愿使勁地盯著后視鏡,忽然決定開口問個明白。
她撇過頭看著身旁的警察:“請問,可以告訴我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身旁的警察瞟她一眼,過了一會才用一本正經(jīng)地調(diào)子問她:“你認(rèn)識安鐲嗎?”
那一瞬間,小愿感到自己的血液開始倒流了,好不容易離去的頭疼又返了回來繼續(xù)折騰自己。她的唇齒有些發(fā)顫,話卻說得很用力:“她怎么了?”
“前天晚上凌晨左右,她死在自己家的床上。”
小愿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想不清事情了。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在警察局里見到突然沖進(jìn)來的沈赫。
一路上,小愿再沒說話,大氣都喘不過來。她甚至忘了問親愛的鐲子是怎么死的。
陸小愿明白自己后悔得天翻地覆也沒有用了。
坐在警察局里的時候,小愿一直看不清眼前的人或物。她在想,這種狀態(tài)怎么那么熟悉呢。一個月前,這樣的感覺自己再熟悉不過了。
她的腦海里一片混亂。警察問話的時候,小愿一個字也說不上來。她甚至聽不進(jìn)去警察為她準(zhǔn)備好的案發(fā)說明。她只是隱隱約約記得警察說了:安鐲斜倒在床上,腹部插著一把水果刀。
怎么又是水果刀?
她還聽見警察不斷地問她知不知道什么情況。
她猜得到。可是她不想說也不想承認(rèn)。一點也不想。
小愿不想袒護(hù)誰,只是那個時候,小愿的喉嚨徹底失聲了,她連“吱吱呀呀”的聲音都發(fā)不出。
每回小愿想起這一段時都會卡殼。
當(dāng)時,我究竟想什么去了?
小愿是真的記不起來,因為那個時候她的腦海慢慢地趨于空白,連鐲子的音容笑貌都記不清了。
當(dāng)審訊室的門忽然被撞開的時候,小愿睜著的眼睛,正滑下第一滴淚。
警察們立刻“唰唰”地站起,慌張一下子被嚴(yán)正以待接替。
撞開門的人幾步走到小愿身前忽然跪下:“小愿,我只是想留住她。”他看了小愿一眼,忽然慘笑出聲:“小愿,安鐲和林塵是一樣的。”
等沈赫被警察銬上手銬時,小愿的淚再次滑落。
[十九]檀木箱子。
樹影歪歪斜斜地晃動,小愿拖著行李箱,站在啟英公寓樓下。
城南。啟英公寓。九樓。901。前天凌晨。女主人死于家中床上。
小愿掏出鑰匙的時候,明晃晃的光澤弄疼了她的眼睛。
“小愿你記著,如果出了什么事,就去我家,你有鑰匙的。在床底下有一個檀木盒子,你把它帶走,信也在里面。”
鐲子,對不起了。我現(xiàn)在只能想起你的這句話。
偌大的空房里,小愿忽然蹲下,頭埋在雙膝間,流淚,苦不堪言。
窗戶沒有關(guān)嚴(yán),風(fēng)吹過的時候,落地窗簾適時地舞動了一下又沉靜下去。像是人的生命,大部分時間都在等候,等候上天給自己一個跌宕起伏的機會。
小愿胡亂地抹掉淚痕,抬起頭,看見鐲子的雙人床。
“鐲子你干嗎買雙人床啊?”
“感覺比較安全。”
最終鐲子死在讓她感覺到安全的地方。
人總是在說些事與愿違的話。可是不說又不知道,事情居然會與自己違背得這樣夸張。
小愿緩緩站起身,看見滿床的血痕。
那些血跡像過年時放的禮花,在觸摸不到的地方爆裂,噴灑下來的時候成就了漫天的斑斑駁駁。
小愿伸出手又縮回來。她不敢碰。
小愿看一眼床,心猛烈地刺痛一下,把檀木箱子抱在懷里的時候并沒有急急地打開它。她總覺得,這箱子蓋住的不僅僅是林塵的欲言又止,這里頭,一定有鐲子還沒說完的話。她這么想了,也這么做了。
當(dāng)陸小愿終于開始信任自己的預(yù)感的時候,林塵和安鐲已然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二十]花落時節(jié),背叛上演。
小愿在十九歲那年的初秋一敗涂地。等睜開眼望遠(yuǎn)的時候,深秋的風(fēng)正刮得囂張,推開窗就禁不住打個寒戰(zhàn)。
一個月之前,小愿找到那個檀木箱子,把自己鎖進(jìn)家門,仿佛退隱。
那天,小愿抱著檀木箱子一頭扎進(jìn)臥室。她找一件外衣披上,她預(yù)感自己會覺得冷。
很久沒有想過的林塵,在小愿瑟瑟地打開箱子的一剎那又全都冒出來了。林塵的笑,林塵的話,林塵滿是傷疤的手掌,一下子全部冒出來了。它們浩浩蕩蕩地從小愿的腦子里爬出來,摔碎在眼前這個沒寫任何字的白色信封上。
小愿的手異常冷靜,沒有發(fā)抖,它們像是忽然被馴服的野獸,順從地奔向目的地。她把信從信封里拿出來,臉上閃過一絲落寞。
林塵,你為什么要用最夸張的方式,結(jié)束我們的故事?
林塵,你對我說謊,讓我以為可以地老天荒。
小愿輕輕地合上信箋,忽然突兀地笑一下。
林塵,你居然就這么慷慨地放開手。好像我能夠輕松地笑一笑,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地說:“原來是這么回事啊!”
這日子,畢竟不是一部小說。
“小愿:
別怪鐲子這時候才把信拿給你。我想,如果你稍微忘記了我一點,看這信時,會不那么難過。
如果你還記得我們認(rèn)識的第一天,我告訴你我叫‘林塵’的時候,你嚇了一跳,那時候我就猜到了,你知道‘凌晨’。其實你知道任何一個都好,可是,你為什么兩個都知道。
兩個我你都知道,那這叫我如何分辨?
安鐲跟我說過,你在她的節(jié)目里聽到凌晨的信時我就覺得,我們快走到盡頭了。
那信,是我寫的。并且不是寫著好玩。
那時候我真的想立刻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拖了這么久,因為遇上了你,讓我實施自殺的欲望平復(fù)了很久。
我知道你害怕凌晨,你覺得他危險;我也知道你喜歡林塵,即使他也讓你覺得不安全。可是兩個都是我,并且無法拋棄一個。
小愿,很抱歉,讓你為難了。
后來你問我知不知道安鐲,我慌了神,可是你沒看出來,我勉強跟你說不知道你才安心,小愿,你太容易相信別人的話了,并且還堅定不移。以后一定別那么傻,被騙了還笑得那么燦爛,這很容易讓人內(nèi)疚。
是,有時候我是真的很內(nèi)疚。想告訴你又不敢說,怕說了連那樣單純的關(guān)系都保不住,所以一直看著你笑。你說過喜歡看我笑,所以我常常笑,想從另一個側(cè)面彌補一下謊言。請相信我是善意的。
小愿,我一直很想跟你說說我在孤兒院和療養(yǎng)院發(fā)生的事。可是說了又勢必會讓你我恐慌,我恨透了自己的抑郁癥,可是沒有絲毫辦法。
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我死的時候是笑著的,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會被拋下。一個叫陸小愿的姑娘會為我哭泣,而我不用看著她那張干凈的流淚的臉不知所措。
小愿,我害怕看見別人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非常害怕,所以我要先離開。這樣我一輩子都走在你的前面,回過頭看到的都是你的笑臉。
這么說,是不是有些過分了?我的任性和自私是不是讓你背負(fù)得過多了?因為我知道被人拋下的苦痛,所以在決定自己結(jié)束生命的時候,猶豫了一會。但是只有一會,因為我清楚,再耗下去就是兩敗俱傷了。趁你還完好如初的時候,我想,自己應(yīng)該放開你。
對不起,小愿,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你常常說鐲子什么事都不愿意說,我理解她,所以想應(yīng)該把這些告訴你,讓你把我的記憶延續(xù)下去。
小愿,鐲子跟你說過,她從十三歲起就住在市政孤兒院嗎?
是,跟我住在同一個地方。
所以,凌晨和林塵都很早就認(rèn)識安鐲了。我十三歲那年她被院長領(lǐng)來說:‘她叫安鐲,你們以后要好好相處。’孤兒院里都是些寂寞的孩子,可是安鐲一直顯得很特殊。她從來不說多話,晚上也從來不哭。我四歲就住進(jìn)了孤兒院,看到過太多的孩子在住進(jìn)來的頭些天的晚上,都會痛哭失聲睡不著覺。可是,安鐲是唯一一個,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頭看書然后熄燈睡覺。當(dāng)時我站在門外,心里莫名其妙地難受。后來跟她稍微熟一些以后問她,她只是淺笑說:‘我們的經(jīng)歷是不同的。’那時候我和她都才十四歲。
至今我都不知道安鐲在來孤兒院之前經(jīng)歷過什么事,大概是些令人絕望的記憶讓她可以如此冷漠堅強地成長。
十五歲的時候,我被療養(yǎng)院的人接走以前安鐲來看過我,她那時過來問我:‘你在怕些什么?’我沒有告訴她。所以,我們扯平了,我們互相都有了一件讓對方捉摸不透的事。
我在療養(yǎng)院呆了五年,從那回來的時候,與拖著行李要離開的安鐲擦肩而過。后來聽院長說,她被一家電臺錄用了,所以要離開孤兒院。
小愿,安鐲知道凌晨就是林塵,并且是一開始就知道,因為那時候我從療養(yǎng)院寄信給她的時候,用的都是‘凌晨’這個名字。我不明白為什么她不告訴你,可是我很慶幸。她什么都沒說,讓我有了喘息的機會。
跟你在一起的這幾個月,安鐲有時會來找我跟我聊些事。她曾經(jīng)問我知不知道怎么對你好,那時候她取下眼鏡拿在手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讓我的背脊有點發(fā)涼。你知道嗎,十七歲的時候,在療養(yǎng)院我寫過一封信給安鐲,告訴她這邊有一個對我很好的女護(hù)士,說因為她我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轉(zhuǎn)。半個月以后收到安鐲的回信,她在偌大的一張白紙上只寫了一句話:‘你知道怎么對她好嗎?’
所以,她問我知不知道怎么對你好的時候,我的身子忽然變涼,她讓我一下子又被關(guān)進(jìn)了療養(yǎng)院的病房里,于是徹底恐慌。
有一次你來了我就抱了你,知道那時我怎么想的嗎?我在想,起碼我也盡我最大的努力愛過你了。
小愿,你是不是一直對我們的開始感覺很不可思議。其實我也很詫異。因為我以為自己不敢喜歡上任何一個人。可是你看,當(dāng)時要是看著你什么也不說就好了,這樣即使我突然決定去另一個世界生活,你也只是感到遺憾而已,絕不會痛苦。
但是小愿,如果你后悔了,請不要在我的墓前說出來。雖然說是那么說,可是我并不后悔。能把那個銀戒套在你手上,我真的很高興,知道嗎?那個銀戒是我在銀器行專門定做的,絕對不是五塊錢在巷口買的,你放心好了。
在悲傷越來越深刻之前,我選擇你幫我讓它停下。
接下來我想跟你說說連安鐲也不知道的我的以前。這樣,你可以不被她看得清透。小愿,不要總是被人給看透了。
我想讓你擁有一份獨一無二的回憶,所以拿自己當(dāng)貢品。
其實同很多住在孤兒院的孩子一樣,我是被父母丟棄的。
我過完四歲生日那天晚上,下著很大的雨。父母抱著我往回走的路上忽然停下然后對我說有東西掉了要回去找,要我站在路邊的屋檐下等。
我不記得等了多長時間,反正看著父母頭也不回離去的背影忽然很害怕。后來發(fā)生的事我記不清了,記憶就直接跳到了我在孤兒院醒過來。一個老太太守在我床邊,告訴我:‘以后你就安心住在這里吧。’那個老太太就是院長。可是,這讓我怎么安心?那時候什么都不懂,就只會哭,喊著要爸爸媽媽。一直到十歲了,院長才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告訴我:‘你長大了,有些事我得跟你講講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四歲那年,父母在我的褲子口袋里留了一封信,大致內(nèi)容是因為貧困養(yǎng)不起孩子,所以希望市政孤兒院代為撫養(yǎng)。
我晚上一個入睡,這樣過了六年才知道,原來這種狀況不會是暫時的。從那個時候起,我只要看見別人越走越遠(yuǎn)的背影就會恐慌。
我患上抑郁癥的時候是在十五歲,院長發(fā)現(xiàn)的。
十五歲那年夏末的一個黃昏,我站在自己的房間看窗戶外面。在我的房間可以輕易地看到孤兒院的圍墻外面發(fā)生的事,孤兒院是不準(zhǔn)隨意出去玩的,所以我喜歡看著,像是感同身受。
后來我忽然看到一對年輕男女手上抱著一個一兩歲的嬰兒,他們走得很慢,走到孤兒院的圍墻下時突然停住。那個男人拍了拍女人,那女人就蹲下把嬰孩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看著地上沉睡的嬰孩發(fā)呆。
看到這里我差不多明白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可是視線就是死活移不開,那時候心像忽然爆裂開一樣,炸得五臟六腑都在顫動。
然后我看到了最令人害怕的一幕。那個男人扯了一把女人,他們便立刻掉頭,朝剛才來的方向跑去。跑得那樣匆忙和心虛,讓人想沖下去質(zhì)問他們拋棄孩子的理由。
我也確實這么做了,可是我居然是爬上窗臺然后直挺挺地跳下去了。
我很清楚地記得自己的腦海里一下子像倒帶一樣想起了四歲時那個雨夜,自己站在陌生的屋檐下,看著父母消瘦的背影一點點遠(yuǎn)去。
然后我摔在草叢里,因為只是二樓,所以只斷了一條腿。
住院期間,我高燒不退,無數(shù)次渾身冰冷地發(fā)抖,閉著眼大喊:‘別這樣離開!求你們了,留下來!’
這是院長等我出院以后跟我說的,并且告訴我:‘林塵,你可能要暫時離開孤兒院一陣子了。’
幾天之后我就被帶到城邊的一座療養(yǎng)院里,那里的醫(yī)生告訴我:‘你患了抑郁癥。’
他們都以為我對這病不了解,可是我明白,這病治不好,只能緩一緩。
小愿,我想提一下剛才那個女護(hù)士了。她叫蘇舟,照顧了我四年。那時候我很喜歡讓她圍繞在我身邊,大概是因為她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讓我覺得渾身都暖和。你知道吧,太久沒有人那樣笑著問你,昨晚睡得好不好,那一下子很容易被感動的。
可是后來她調(diào)走了,并且告訴我,她不會為了我留下來。
其實,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只是個病人,而她只是個負(fù)責(zé)的護(hù)士。
可是心里再一次被遺棄的失落立刻又涌了回來。她走的時候,我用刀在自己的手背上劃出第一條疤痕,因為受不了她轉(zhuǎn)身時毫無牽絆的背影。
你看到的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是我得知她結(jié)婚的消息時劃上去的,很痛,但是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然后我就在人群里遇見了你。接下來的事情就都有你參與了。
小愿,你說我是海鳥,你是魚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之間一輩子都會隔著一個海平面。
小愿,很感謝你讓淺淺把向日葵帶給我。看到你突然跑出店子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個被遺棄的夜晚。你大概沒有看到,你走了以后,我用嚇走你的水果刀在自己的手掌心狠狠地劃了一下。
聽說,劃在手掌心的傷不容易好。
雖然愛到永遠(yuǎn)只是一種運氣,大多數(shù)人只是忽然在一起又忽然分離,但是小愿,我不想太快忘了你,所以選擇在把你記得最透徹的時候永遠(yuǎn)離開,這樣剩下的全是美好的記憶,并且全都是你。
我不敢確定自己以后會不會傷害你,或者因為抑郁癥的無法根治而傷害自己令你為難。所以對不起小愿,我不得不離開你,并且用這樣毫無退路的方式。但是,我堅信,死去的那一瞬間,我肯定笑得很開心。
小愿,不能給你未來,我還你現(xiàn)在。”
[二十一]許個愿,靜候輪回。
小愿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三點。她突然坐起身,一陣膽寒。剛才在睡夢里,看見了鐲子沾滿血的鏡片,還有鏡片后面讓人看不清透的眼睛。
對不起鐲子,我不該把你擱在一邊。
她爬起來開了燈,房間里忽然亮堂起來,像是一下子劃燃了火柴。小愿看著身旁的檀木箱子,像看著祖先的骨灰。
她把林塵的信拿起來的時候,箱子里露出一個黑色的本子。那種黑色顯得異乎尋常的厚重,比《圣經(jīng)》的封皮更讓人動容。
鐲子,感謝你終于信任了我一回。你沒有說完的話,原來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只是你確定,我看完之后會原諒你的隱瞞嗎?
小愿伸出手把本子拿起來,指尖顫動著翻開第一頁,里面滑出一張字條:
“小愿,關(guān)于林塵,對不起。”
風(fēng)從窗外經(jīng)過,天氣又涼了一些。
小愿立刻知道,她應(yīng)該帶著旁觀者的心情讀這本子里的情緒。
這是一本日記。很厚一本。1993年至2002年。安鐲的十三歲至二十二歲。
十年間,天地云淡風(fēng)清。
如果小愿的心是一個圓圈,這本日記硬生生地砸進(jìn)去,撐得人心疼。
現(xiàn)在開始,請用小愿的眼睛看世界。
日記本被翻開的時候,小愿確信屋里的溫度降低了。
“1993年9月18日 晴
今天被院子里的大姨領(lǐng)到市政孤兒院了。院長和大姨說話的時候我看見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孩子躲在門外看我,然后院長起身拉著我的手走到走廊上對著那些孩子喊:‘她叫安鐲,你們以后要好好相處。’其實她不用擔(dān)心,那些比我大的孩子欺負(fù)不了我,我也不想招惹他們。
晚上睡前我坐在陌生的床上看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寫的書,書是從院長那借的,她說我可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去學(xué)校讀書了所以給了我一本讓我好好看。其實能不能去學(xué)校讀書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能從那個大院里逃出來,拿什么換我都樂意,何況還能繼續(xù)看書。
我睡前看到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躲在房間外面看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或許只是好奇。
這里沒有人能像那兩個人那樣傷害我,所以我不怕。”
小愿的心里顫動了一下,鐲子到底被什么人傷害得無所畏懼?
林塵大概說對了,一些令人絕望的記憶讓她堅硬得像巖石一樣成長。
“1994年6月17日 陰
今天有一個面熟的男孩過來問我:‘你怎么總是那么冷靜?’我勉強笑了一下告訴他‘我們的經(jīng)歷是不同的’。他好像是住在二樓的林塵,與我同年。
我沒有騙他,他與我的經(jīng)歷絕對是不同的。
院長對我說過,這里的每個孩子都很孤苦,但我是唯一一個經(jīng)受過死亡威脅的。
但是我與他們不同的,怎么可能是這個?”
不是這個,那么是什么?小愿皺起眉頭,她不明白鐲子在說什么。
什么死亡,什么威脅?鐲子,你就不能說清楚一些嗎?
“1995年7月23日 晴
孤兒院出了點事,林塵從二樓的窗戶跳下去了。
我跑過去的時候,他正被從醫(yī)院趕來的人抬上救護(hù)車。我站在遠(yuǎn)處看著他,他滿臉都是淚水。這事一定沒那么簡單,站在他的房間,從窗戶可以看到圍墻外面的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讓他跌了下來?
如果這個孤兒院里還有第二個人與我經(jīng)歷過相同的事情,我應(yīng)該會覺得好過一些。可是很奇怪,我根本不希望有人了解我的過往,這讓人覺得恐懼。這里只有院長知道,并且也只是聽說。
這么說,我現(xiàn)在還是安全的。那兩個人投井把我拋下讓我一下子安全了,再也不會有人像他們那樣虐待我了,我的父母。”
小愿看的時候,心狠狠地疼了。
鐲子隱瞞了什么,讓她如此害怕被人看穿?她主動供出自己,到底想對我說什么?
“1997年3月30日 雨
今天在房里看書的時候,院長遞給我一封信。我問她是誰,她說不認(rèn)識。然后我看見信封上寫著‘凌晨寄’‘安鐲收’,其余的是內(nèi)詳。
將近兩年沒有他的消息,又出事了嗎?
我知道,這是林塵寄的。
大人的腦袋總有些死,看到的東西從來不讀出聲。這樣也好,起碼讓林塵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情,所以把信準(zhǔn)確地寄到了我手上。
這兩年,院里似乎有意隱瞞林塵的事,無論別人怎么問,院長總是說她也不清楚,而所有有關(guān)林塵的東西也全部不見了。我甚至猜,之前林塵是不是也寄過信回來,只是被院里的人攔住了。
信上有關(guān)我想知道的事他一句也沒有提,只是告訴我,那里有個臉很干凈的女護(hù)士對他很好,他覺得沒那么害怕了。”
小愿看完這一篇的時候,伸出手蒙住臉,然后重重地嘆一口氣。
太累了,鐲子,讀你的心思,實在是太累了。
“2000年7月19日 晴
今天正式離開孤兒院。
在這里等待了七年,一切已準(zhǔn)備就緒。我不敢確定自己今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惡劣或者友善,但是起碼我會按自己的意思走下去。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忘掉那些十三歲以前的事,這樣是不是就可以和身邊的人一樣只是因為父母過世才送進(jìn)孤兒院,然后心平氣和地長大,心不被恨包裹著。
今天整理行李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高瘦的男子走進(jìn)院里,覺得有些熟悉,想了很久,大概是因為像林塵。
但不管是不是他,估計這也是最后一次見面了。我們選的路從五年前開始就不一樣了。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我看見他手背上有一條很長的疤痕,希望那不是抑郁癥的殘跡。
踏出孤兒院大門的那一瞬間,我忽然預(yù)感自己會變得很寂寞。”
小愿忽然合上日記本。
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窗簾外面陽光已經(jīng)開始羞法地探索,是一個好天氣。
她盯著窗外,眼角濕得厲害。
鐲子,不想再看你的獨角戲。是不是只有在你生命的倒數(shù)第二年,才有我的參與?
[二十二]死者不聽話。
看著鐲子這本日記的時候,小愿忽然希望現(xiàn)在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溫暖的光線照在自己身上,讓自己顯得不那么落魄。
從去年冬季的某一天開始,小愿注定要經(jīng)歷一段跌宕起伏的日子。
“2001年5月31日 雨
正式做電臺DJ擁有自己的節(jié)目已經(jīng)快半年了,也不再住在臺里的宿舍,自己租了套公寓,終于有了像樣的日子。
可‘30 Minutes’這節(jié)目并不令我滿意,很多時候,當(dāng)自己知道有很多人在聽自己講話的時候,會什么也說不出。總是兜兜繞繞地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用些漂亮但不切實際的修飾詞讓自己顯得光彩照人。
臺里的領(lǐng)導(dǎo)不允許DJ亂說話,不允許亂放歌,也不允許亂選話題,所以很壓抑。前幾天去配了一副沒有度數(shù)的眼鏡,戴上去以后覺得看到的世界更加清楚了。不是心理作用,而是因為眼前有了保護(hù)所以有勇氣把眼睛睜大。
沒有踏進(jìn)社會所以一直不知道,原來失望總比期待來得快,那些華麗的日子顯得遙遙無期。”
小愿是在2001年3月16日用受盡屈辱才向父親要來的錢買了一臺小型收音機。她閉著眼摁下開關(guān),里面剛巧傳來一個女子說話的聲音:“各位聽眾朋友早上好,現(xiàn)在是3月16日上午10點零五分。這里是‘30 Minutes’音樂空間,我是你們的共享音樂DJ——安鐲。”
買收音機的時候小愿發(fā)過誓,打開它的時候是什么頻率就讓它一直是什么頻率吧。
現(xiàn)在小愿覺得,那些偶然湊在一起,比刻意還可怕。
一開始就說過,牧師安鐲在替小愿贖罪。
鐲子,沒見到你的時候,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圣經(jīng)。
你要我背出來嗎?
2001年3月16日,安鐲說:“我喜歡花,可是花落以后反而松了一口氣,是因為能夠擺脫為消逝的東西惋惜的感覺嗎?”
2001年4月27日,安鐲說:“放棄就是說一聲‘放棄了’再照樣做下去嗎?就這樣與自己的真心漸行漸遠(yuǎn)?”
2001年5月2日,安鐲說:“總是會害怕一個人的時候很難忘記令人遺憾的往事,所以在分岔口時常常舉棋不定。”
……
鐲子,這些話,你是不是說過就忘?
你該道歉的,不僅僅是關(guān)于林塵。
“2001年6月4日 陰
今天上節(jié)目的話題是有關(guān)飲料的。
我跟聽眾說喜歡喝藍(lán)山咖啡,并且常常喝。可是,這種咖啡我從來沒喝過。我不想講實話,因為不想被陌生人知道喜好,感覺像是自己站在明晃晃的地方,但身后卻暗箭難防。
會說這種咖啡是因為小時候那個女人常常喝,一次我不小心碰灑了一杯,手臂都被她抓出幾道血痕,所以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喝。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卻很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所以想讓別人告訴我,把味道形容出來讓我了解。會這樣做我自己也想不清理由。
后來居然有聽眾打電話來問我為什么喜歡喝藍(lán)山。
我說為了一輩子記住一個人。
她竟然說:‘安鐲你很不喜歡這個人吧?’她竟然這么說,竟然。
我愣了一下問她為什么這么說。
她就在電話那邊笑出了聲,說:‘因為藍(lán)山苦得嚇人。’
后來問導(dǎo)播,導(dǎo)播告訴我這個打電話進(jìn)來的女生叫陸小愿。
頭一次被完全陌生的人猜透,感覺很奇怪。大概從小到大是第一次,還沒有習(xí)慣。”
小愿看完,腦袋里一下子倒出許多片斷。
藍(lán)山咖啡,我只是知道很苦得讓人難受,又怎么會知道鐲子心里想著的是自己的……母親。
“2001年11月24日 晴
今天碰上了那個孩子。
在大街上隨意走的時候忽然很想喝英格蘭紅茶。是,我喜歡英格蘭紅茶而不是藍(lán)山咖啡。這種滾燙的茶水讓人很久都想不起古井枯葉什么的,所以我常常喝。
其實很矛盾,不是說過要一輩子記恨嗎?但每回都想竭力阻止自己再次陷入那種令人憤恨得失態(tài)的記憶。
總之在喝茶的時候碰見了一個女孩,她一直盯著我,所以我問她在看什么。女孩的反應(yīng)很激烈讓我意外,我很久沒有激動過了,很多年了,所以對那樣的表情有些陌生。她問我叫什么名字的時候,我很慶幸當(dāng)時說了實話,因為她很開心地告訴我她叫陸小愿。
當(dāng)然她還說了很多,但是我只記得,她說她叫陸小愿。
這三個字,比什么都重要。
七年來,她是第一個連見都沒見過我就猜中了我的心思的人。
本以為會是個同我一樣機警的人,沒想到卻如此天真。”
小愿睜著眼看完這一篇,睫毛都沒有抖動一下。因為輪到有自己的戲上演,心里不再急迫得難受了。
鐲子,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有所企圖了嗎?那么,我落后一步了。
不,不止一步。
我從來都不敢對你有企圖,看到你便覺得自己卑微。鐲子,我知錯了,如果不勉強自己,我現(xiàn)在會不會不這么窘迫?
“2002年2月2日 晴
今天,居然收到一個叫凌晨的人的來信。
幾年前忽然收到過一封凌晨寄來的信,不知道這次會不會是林塵。或者只是恰好同名罷了。
只是信的內(nèi)容讓我有點驚愕,這居然是一封遺書,所以越發(fā)像是林塵寄來的。
因為記得林塵曾經(jīng)說過他是個單調(diào)的人,喜歡安東尼奧·高地,想坐在羊絨地毯上喝哥倫比亞咖啡,并且害怕一個人沒有寄托的生活。
只是我從來不知道,他希望用刀片切開自己的皮膚看看,并且怕死。
他的抑郁癥終于病入膏肓了嗎?
信上還說生活最怕的就是一不小心敗給了寂寞,這比死還可怕。要是哪天我寂寞得不行了,會不會選擇死去?
忽然想把這封信給小愿看,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反應(yīng)。只是單純的,想讓她知道,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和事都有善始善終的結(jié)局。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關(guān)心小愿了,只是看到她的時候讓我覺得,如果那兩個人像正常父母那樣對我,大概我就會和她很像吧。
總是單純地笑著,好像無憂無慮的模樣。
有時候,我甚至想質(zhì)問她就沒有什么令她煩心的事嗎。
為什么有些人,必須承擔(dān)大多數(shù)人都沒經(jīng)歷過的苦痛呢?”
小愿一直不愿意相信,鐲子是把自己看成童年沒有完成的夢想了。
不是朋友嗎?不是重要的人嗎?不是因為信任才在一起聊天的人嗎?
我居然,只是一個夢想。
鐲子,真正讓我知道這世上不是所有人和事都有善始善終結(jié)局的,不是凌晨也不是林塵,是你。
“2002年2月19日 雨
今天認(rèn)識一個奇怪的男人。他說他叫沈赫。開房門時突然遇上的。
他蹲在我家門外,讓我嚇了一跳。本來以為自己碰上多離譜的事都不會驚訝。忽然發(fā)現(xiàn)能讓人驚訝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突如其來的程度。
他的頭發(fā)是金色的,耳垂上有一顆銀色的釘子。
我問他是干什么的。他便站起身,高了我大半個頭。他說專程來看看‘30 Minutes’的主持長什么樣,然后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說感覺還不錯。我揚起手扇了他一個耳光。
我并不是個沖動的人,但當(dāng)時就想扇他一個耳光。不是生氣,只是想。
他愣了一下然后也揚起了手。書上說,男士通常都只是會嚇嚇女士,可是這個叫沈赫的男人竟然真的打了我一巴掌。
我猜自己瞪著他的眼睛一定不是憤怒而是驚訝。
他也瞪著我,然后沖我吼:‘以后你就是我女人!’
很莫名其妙,并且說話的口氣令人難堪。可是更匪夷所思的是我居然點頭了,我說好。
他也點點頭然后說:‘我叫沈赫,過幾天再來找你。’說完就走了。
被稀里糊涂扇了一巴掌的臉有些紅腫,但是我并不在意,因為感覺得到他的手打在臉上雖然疼,但是心里并不恨。并且能讓我在幾分鐘內(nèi)驚訝兩次的人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所以我想知道,是什么讓自己如此失態(tài)。
點頭答應(yīng)他的時候我很清醒,并且要一直清醒下去。
這件事不想告訴小愿,總覺得她不應(yīng)該過分?jǐn)z入我的生活。可是究竟我要怎樣活著才是真正遵循了最初的設(shè)想?
這樣倉促的開始,我竟然好奇這段沒有感情的戀情會以怎樣的模樣結(jié)束。”
秋風(fēng)開始掃落葉的時候,小愿終于知道沈赫出現(xiàn)的情況,并且她當(dāng)這是鐲子親口告訴他的。不管怎樣,鐲子,你交出了自己,我把它當(dāng)成了你道歉的禮物。
“2002年3月16日 晴
小愿的生日,與沈赫吵架后再一次見到林塵。
只是忽然見到的林塵,居然已經(jīng)長成一個大人了,起碼也是看上去像一個大人了。只是那雙手套,讓我想起離開孤兒院時擦肩而過的那個人手背上絳紅色的疤痕。
小愿笑得那樣暢懷,估計還不知道林塵的病情;但是也不一定,小愿那樣天真的孩子,大概以為這樣的病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有一種他們會走近的預(yù)感,如果小愿受傷害了,我會怎么辦?她對于我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鐲子,謝謝你陪我過生日,謝謝你送的銀戒,甚至謝謝你隱瞞了林塵的事。鐲子,我曾經(jīng)那么向往用你的眼睛看世界,大概看到的景色會更加五彩繽紛,可是我從來不知道,你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比我的更灰暗。
但是鐲子,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偽造得這樣真實?
鐲子,我累了。
“2002年5月11日 晴
猜到的事果然發(fā)生了。小愿發(fā)信息告訴我,她和林塵在一起了。
不管怎樣,小愿總算有了一個機會。忽然有種讓小愿快些長大的欲望,她擁有完整的童年,所以想把她從美好的童話故事里拉扯出來,讓她看清楚,這個世界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和藹可親。
總覺得林塵會讓小愿第一次看清這個世界多變的嘴臉。如果他沒有做到,那么就由我來吧。
這樣做,對她到底有沒有好處?或者僅僅是自己在嫉妒,于是想看她被破壞以后絕望的模樣。”
小愿用手捂住嘴,眼里盛不下的淚擦著手指間的縫隙滑入嘴里,咸澀得一塌糊涂。
鐲子,你嫉妒的不過是一個完好的童年。
可是鐲子,我唯一沒有告訴你的過去就是有關(guān)自己支離破碎的家庭。
“2002年5月23日 陰
今天與沈赫大吵了一架,大概真的什么也守不住了。
他問送我的戒指去了哪,我說丟了,他就扇了我一個巴掌。很疼,真的很疼。很久沒有疼過,竟然一下子想不起自己該怎樣保護(hù)那些傷口。以前我不是最擅長的嗎?偷那女人最貴的藥往傷口上使勁地涂抹,恨不得把所有的恨都揉進(jìn)肉里。
沈赫抓起我的手說:“快點給我想起來!”我只知道自己在瞪著他,可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副怎樣的表情。那時候忽然很想照照鏡子,想看看自己久違的憤怒的嘴臉。我甩開他的手準(zhǔn)備去照鏡子的時候,他忽然說:‘你爸媽做的那些算什么!’
沈赫說,他到處打聽我的事,找回了那個大院,然后問清了一些事情。
我狠狠地回了他一巴掌。為什么,要去打聽我的事?為什么要去打聽我拼了命想隱瞞的事?
我就知道他肯定會立刻摔門走了。他也的確這么做了。
“大概以后不會再見到他了。”小愿使勁閉上眼睛又睜開,很疲憊。鐲子,原來你比我可悲。
“2002年5月31日 晴
小愿和林塵也出現(xiàn)問題了。
她匆匆跑來我家,然后說:‘鐲子,我真是累死了。’
她說起了林塵的抑郁癥,還提起了她的父親。小愿什么都跟我說,卻從來不提她的家庭。可是,為什么她擺脫得那么好,讓人幾乎看不出是個家庭并不和睦的孩子?
她說起她爸爸的時候哭了,我忽然不想再刺激她,順其自然吧。
后來小愿問我,她該怎樣喜歡林塵。
說實話,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我對小愿說,大概在一起久了,習(xí)慣了就會喜歡上。”
小愿看完的時候,一閃而過了一絲心疼。
鐲子,我是不是常常像這樣為難到你了?可是你什么都不說,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人們常說的自作自受,是不是就是這樣?不過這樣說很難聽,鐲子,你只是太過于保護(hù)自己了,保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自己都看不見腳下的路了。
你看,我不是被救出來了么。
鐲子,你本來可以好好活著的,并且很幸福。
“2002年6月8日 晴
今天好像發(fā)生了很多事。
沈赫忽然打電話問我在哪,我說在安樂街上。他就立刻跑來了,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是不是應(yīng)該把他罵走?
他問我這些天想不想他,我說不想。他又問希不希望他回來,我說不希望。然后他沖我吼:‘你說謊的技巧怎么就那么好!很傷人的你知道嗎?’
我揚起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變得這么愛打人,明明恨透了這種抒發(fā)情感的方式。可是就是想打,忍不住。在沈赫面前,自己的控制力變得如此不好讓我有些焦慮。
然后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我臉上,正在這時候小愿忽然匆匆忙忙地跑來。都被她看見了嗎?她大聲質(zhì)問沈赫為什么打我的時候,他說:‘我教訓(xùn)我女人,關(guān)你什么事?’那一下子,我的胃又疼了。
我,是他的女人。
后來我?guī)е≡鸽x開,想暫時擺脫沈赫,讓自己的胃緩緩。但是我什么也沒有告訴小愿。對不起,即使你看到了我的另一半生活,我也不希望再被你進(jìn)一步摸索。
后來小愿告訴我,她與林塵分開了。
我只說了一句‘是么’,因為驚訝為什么我們的遭遇如此相似,她讓我想起電影《薇羅尼卡的雙重生命》。”
笑了一下。小愿笑了一下,擠出了眼淚。像一朵剛澆過水的太陽菊。
小愿看過《薇羅尼卡的雙重生命》,那是在遇見鐲子林塵沈赫之前的事。
她靠在枕頭上,看著波蘭的薇羅尼卡對父親說:“我有種怪異的感覺,我并不孤獨,世界上不止我一個。”然后,她趴在床上聽著法國的薇羅尼卡對父親說:“我有種奇特的感覺,覺得自己孤零零的。”她父親說:“有人從你生命中消失了。”
“2002年6月23日 晴
小愿和林塵又重新在一起了。
我卻忽然想單獨見見林塵,該跟他說些什么了。小愿經(jīng)不起折騰,所以不想讓她過得太辛苦。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對于小愿,居然有些心疼了。到底是誰改變了誰,怎么也想不清楚。
沈赫前兩天打電話上了我的節(jié)目,雖然聲音一直平靜,可是還是有些忐忑。只要想到他的嘴臉,就想扇他一巴掌,然后立刻與他吵起來。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感覺到他確實存在于我的生活。
我知道小愿一定也在聽,她沒有打電話進(jìn)來,是因為想起林塵了嗎?
做完節(jié)目我打電話給她,她沒有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肯定是猶豫去了。她終于有想躲避我的時候了。都不記得從哪天起,小愿再也不是個笑得天真的孩子了。
后來她馬上又打電話過來了,可是我沒有接。因為突然覺得,有些事還是自己發(fā)現(xiàn)比較好,這樣會成長得比較快。
還有小愿,其實你離不開林塵的理由,那份心痛就夠了。”
小愿伸出食指輕輕地在紙頁上劃過,指尖掠過的地方寫著這行字:你離不開林塵的理由,那份心痛就夠了。
可是鐲子,現(xiàn)在我仍然心痛,卻必須離開林塵,并且沒有回旋的余地。
“2002年8月9日 雨
總覺得最近會出什么事。
今天又與沈赫因為一些小事吵了一架。沒動手,但是吵得很兇,一度讓我害怕起來,害怕他會忽然掉頭走掉然后再也不回來。
每回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之后都會很不甘心。不是跟自己說好,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嗎?可是現(xiàn)在,經(jīng)常會在意沈赫的態(tài)度,會想見到小愿然后隨意聊聊。可是越這樣就越恐慌。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八九年都一個人過來了,怎么現(xiàn)在突然害怕起寂寞了?
這種想法,是獲得救贖的預(yù)感還是被毀滅的前兆?
心里很不安定的時候總會想起十三歲以前的日子,那些讓我苦不堪言的日子,我現(xiàn)在還記得多少?還全部都記得嗎?還歷歷在目嗎?
如果因為沈赫小愿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的人而忘記了最初的想法,那么在這相當(dāng)一段長的時間里我到底有沒有按照自己的意思走下去?希望是,因為鏡子里的自己笑著的時候,眼鏡不再像個擋風(fēng)玻璃一樣了,沒有度數(shù)的眼鏡好像讓我一下子把自己看清了。
如果有一天沈赫離開我,或者小愿不再全身心地信任我,我會不會嘗到那種從未了解的得到后失去的苦痛?
這樣,我是不是可以和小愿站在同一個平臺上了?”
鐲子,小愿嘆一口氣,悲傷苦痛不是拿來炫耀的。因為它們,根本沒有可比性。
而寂寞會像海浪一樣突然涌上來,然后又悄無聲息地緩緩流淌,而且會一直延續(xù)下去,直到海水退回到來的地方。每個人都一樣。
鐲子除了感情的事什么都懂得透徹而犀利。可是為什么偏偏,親情友情愛情,在她的眼里都是病態(tài)的梅,生長得曲折坎坷。
那些再平常不過的情緒,放在鐲子身上,居然難如登天。
小愿揉了揉額頭,是不是馬上要翻到8月13日了?
“2002年8月13日 晴
事情居然發(fā)展成這樣了。林塵死了,巧妙的自殺。
上午九點的時候林塵打電話給我,讓我馬上趕到七里路,說有重要的事。去了才知道,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事。重要得根本不能讓小愿知道。
他塞給我一個信封說,‘等些時間再給小愿看吧,等她稍微好過一些的時候’。然后就擺擺手,走上馬路。我以為他只是單純地要到馬路對面去,可是他居然在綠燈亮起的時候停住了腳步,一輛吉普車奔過來的時候,他忽然回過頭沖我笑了一下。
等警車什么都開過來以后,我才想起要跟小愿打電話。想了很久該怎么說,后來覺得簡單明快更好,于是直筒筒地告訴她,林塵出車禍了。
林塵這樣巧妙地把自殺偽造成意外,我應(yīng)該順著他的意思。
等待小愿趕來的時候,我把林塵的信看完了。
原來,那年離開孤兒院時候碰到的,真的是他。”
小愿的眼淚“噼噼啪啪”地砸在日記本上,浸濕了一篇墨跡。鐲子,為什么上天這么快就向我索要成長的代價?
“2002年9月1日 晴
小愿決定離開這個城市一段時間,她說要去鳳凰,因為林塵喜歡。
其實她應(yīng)該按自己的意愿做選擇的,林塵不應(yīng)該把她束縛成這樣。
她不讓我和沈赫去火車站送她,說是怕看到分別的場面然后哭出來太丟臉。其實我一直奇怪,為什么前兩天她忽然從我家跑出去又回來之后,眼睛里不再空空如也了。
又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那些天她不停地問一些令人擔(dān)心的話,連沈赫都問我:‘她這樣下去行嗎?不會撐不住嗎?’其實當(dāng)時我也沒有底,因為小愿畢竟不是我。而即便是我,也沒有失去過任何珍惜的東西,不知道換成自己,會不會如小愿一樣落魄。
或者,我應(yīng)該選擇在沒有看到失去的時候先離開。走在前面,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背影,而不是像小愿一樣,失神地想著遠(yuǎn)去的人,絕望著一些沒有絲毫回轉(zhuǎn)余地的東西。
但不管怎么樣,她想出去走走是好事,起碼不用每天看著一些讓人睹物思人的東西哭泣。不知道她回來的時候會變得怎么樣,但總歸希望她能再次笑得燦爛一些。
保重了小愿,總覺得,下次見面要等待很長一段時間了。”
小愿皺起眉,用手蒙住口鼻,逼迫自己把眼淚塞回去。
是,鐲子,很長一段時間。
你猜到了,可是大概沒猜準(zhǔn),下次見面應(yīng)該是下輩子的事了。
“2002年9月29日
今天打電話給遠(yuǎn)在鳳凰的小愿,告訴她有關(guān)林塵自殺的事。她很驚愕,我聽出來了。
本來打算一輩子也不讓這封信被小愿看到。起碼這樣,她可以安心地認(rèn)為是意外奪走了她的愛情,那么今后她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對愛向往。可是最近發(fā)生的一些事讓我覺得有些事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我連同檀木箱子的事一起告訴小愿了,說得很匆忙因為聽見了沈赫掏鑰匙開門的聲音。小愿不知道檀木箱子里有我的這本日記,但是我忽然想讓她看看。
因為總是有預(yù)感,我很快會死在沈赫手里。
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想,但是有這種感覺。我想,如果我死了,所有背負(fù)的罪都贖清了。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這樣做到底是不是對的,把我十年的記憶一并塞給小愿,這樣做到底是不是對的?這本日記隱瞞了太多,忽然一下子把所有事情的真相展現(xiàn)出來,小愿會不會承受不了?
可是,話已出口,林塵的信在檀木箱子里,小愿不會不來拿。林塵騙了她又怎樣,投入了那么多感情,一下子還冷卻不了。
這些天,與沈赫吵得越來越頻繁,他動手打我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害怕他離開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該怎么辦?是不是真的應(yīng)該像林塵那樣?不行的,只是那樣的話,日子久了,他的傷痛會漸漸平復(fù),我的死就變得一文不值。正如我希望小愿能重新過上正常的生活一樣。
到底該怎么做才能讓他永遠(yuǎn)我被束縛?并且,永遠(yuǎn)地的因為我而停留。
這么做大概自私了。誰都在說,如果是愛就應(yīng)該讓對方幸福。可是對于我而言,那些話顯得太過慷慨。
為什么會愛沈赫,是我一輩子都不明白的事,也是我唯一不明白的事。二十二年里,我接受到的愛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點,只是別人的幾百分之一。所以原諒我要用盡最后所有的力氣,把一輩子的愛一次性得到手。緊緊地拽在手里,哪怕,無法消受。
盡管愛像粉筆畫一樣,受不了風(fēng)吹雨打,可是,如果已經(jīng)習(xí)慣,看到凋零的花朵時大概就不會那么沮喪了。
小愿,對不起,祝你幸福。
沈赫,請原諒我最后一次放肆。”
小愿顫著手翻開日記的另一頁,空空蕩蕩。
2002年9月29日,鐲子寫下最后一篇日記,當(dāng)晚死于家中床上。
月光靜靜地透過玻璃窗灑在地板上,這是第幾個凌晨時分了?
月光里,城市里一棟樓的一間屋子內(nèi),一個姑娘抱著一個很厚很厚的黑色本子,哭得痛徹心肺。
她那樣哭著,仿佛雨天的向日葵。被打濕了,看不見太陽,找不到該追尋的方向。
神啊。哭泣是因為看不清方向嗎?如果找到了路就會變得堅強了嗎?
[二十三]如果你們從沒出現(xiàn)過。
十一月的第一天,小愿套著一個月前穿的衣服打開窗戶,冷空氣直插人心肺,凍得人像是直接被扔到了冰島。
她翻出毛衣套上時發(fā)現(xiàn),原來已經(jīng)是初冬了。
小愿一個月以來第一次踏出家門,然后找到了沈赫被關(guān)押的監(jiān)獄。
半個月前,沈赫被法院判無期徒刑。
“你來干什么?”沈赫在對面坐下拿起了通話器。
小愿看著他的臉,那張臉仿佛一夜之間多了很多橫溝,顯得過分蒼老了。沒有了金燦燦的頭發(fā),整個人都黯淡了很多。
“你怎么瘦成這樣了?”沈赫見她皺著眉盯著自己不說話便又問。
小愿坐下來:“還好嗎?”
沈赫冷冷地哼一聲:“你讓我怎么說呢。”
那一瞬間,小愿看到沈赫的眼里有泛著光的液體:“算了,別說了。”
“她是笑著死的,”沈赫抬起頭盯著小愿的眼睛,“那時候,刀插在她的腹部,她忽然笑了,很好看,我一下子就呆住了。然后她笑著說:‘記得告訴小愿,我是笑著死的。’說完又笑……她到底在笑什么?”
“因為是你殺了她,所以她笑了。她希望被你殺死,然后你會因為這個永遠(yuǎn)被她束縛。”小愿皺起眉看著沈赫,用同情的眼睛。
沈赫又搖頭。小愿沒說話,示意他繼續(xù)。
“你知道安鐲是怎么被刀刺死的嗎?”沈赫半低著頭,眼睛向上看著,正好籠絡(luò)住小愿的臉,“那天晚上,我們吵得很厲害。我覺得如果再吵下去,事情就沒法挽回了,所以我一句話也沒再說掉頭就走。可是安鐲她,她居然拿出水果刀對著我刺過來,我死死地抓著她的手,刀尖就在我的臉邊上舞著。我問她這是干什么,她居然說:‘看不出來嗎?殺了你啊。’我說別開玩笑了,她又說:‘那你試試我是不是在開玩笑。’說完她就拿著刀亂刺,我的手被劃破了很多下。當(dāng)時我也沒剩多少理智了,一把奪過她的刀說:‘你再瘋就是自討苦吃了。’她居然笑了一下,忽然沖過來抱住我……那,那把水果刀就那么插進(jìn)了她的身體。我當(dāng)時就嚇呆了,她卻支撐著站起身子,使勁往后退了一步,那把血淋淋的刀就握在我的手上,她的腹部立刻噴出了很多血。然后她就倒在了床上開始沖著我笑,一直笑,一直……”
“你不該什么都不說就走。”小愿的眼神一如剛才,靜如止水。
沈赫把臉埋入手掌,小愿猜,他哭了。
小愿很小聲地說:“你比林塵還荒唐。”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希望林塵也聽到。
沈赫放下手,頭卻依然低著:“林塵怎么了?畢竟他沒有傷害你。”
“是。可是他傷害了自己。”小愿輕笑一聲,顯得很不合時宜。
“他很愛你。”沈赫的臉隱埋在小愿看不見的地方,說這話時,小愿感到一絲無能為力。
“可是你也很愛鐲子。”她看他一眼,又看向旁邊。
沈赫沒有說話。四下里一片死寂。
“沈赫,你知道鐲子也很愛你嗎?”小愿的聲音很坦然,像是在重復(fù)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事實。
可是有時候,即使大家都知道也想再拿出來說說,因為不說,就陌生了。
沈赫的臉上看不清神色,他說:“我知道。”
聲音很冷靜也很平穩(wěn),只是聽上去有些疲憊。
過了幾分鐘,小愿說:“我?guī)Я藘蓸訓(xùn)|西,待會通過審查了就會送到你手上。”
沈赫緩緩把頭抬起來:“是什么?”
小愿看著他沒有說話。她在想,他還在期待嗎?
“到底是什么?安鐲的東西嗎?”沈赫瞪大了眼睛。
“是,都是她的東西,”小愿舒一口氣,“有一本她的日記,還有一枚戒指。”
“什么?”
“那本日記我看過了。雖然是鐲子留給我的,可是我不想再保留了。倒是你,為鐲子付出了太多,希望她十年的記憶能讓你在這的日子好過一些。”
“日記?”
小愿點點頭:“至于那個戒指,是你送她的吧。她沒有弄丟,在我過生日的時候把它送給我了,現(xiàn)在還給你。”
沈赫盯著小愿,很久他說:“你變了。”
小愿站起身,她整理了一下外套:“我該走了,你保重。”
沈赫立刻站起來:“以后還會來嗎?”
小愿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整理完挎包,然后輕聲說:“不了。”聲音像枯萎的花瓣,風(fēng)過落地,花碎無痕。
小愿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沈赫忽然喊一聲:“你原諒我了嗎?”
小愿回過頭看他一眼,苦笑一下:“為什么沒有犯錯的人都希望獲得別人的原諒?”
看著小愿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沈赫趴在鐵窗上祈禱。
陸小愿,請代替我們幸福下去。我們。林塵。安鐲。我。
[二十四]死去,再活來。
“喂,小愿啊,在哪?我來接你吃飯。”
掛上電話,二十二歲的小愿笑在夏天的尾端。
“小愿,真羨慕你啊!瞧你男朋友對你多好。”公司的同事拍拍小愿,打趣著說。
小愿也笑,眉眼透著安寧。她收拾好東西說:“我先走了。”
幾個月前,小愿收到一個男人的禮物,一枚精致的銀戒。
她拿著陌生的銀戒問自己:還記得他的聲音嗎?還記得他的笑起的嘴角嗎?還記得他坐摩天輪的時候額角沁出的汗嗎?
記得,還記得。
可是即便是這樣,他也再不能觸碰她心里最深的那個角落了。
林塵,你的面容已經(jīng)彌漫在空氣中了,我聞得到可是抓不住。那張常常發(fā)愣傻笑的臉已送給你作為祭禮。所以現(xiàn)在,我換上了一副你不熟悉的面孔。請允許我以這副面孔愛上與你迥然不同的人。
前幾天去城邊的山坡上掃墓的時候,看見幾個成群結(jié)伴的年輕人圍著一座墓碑嚷嚷:“這是那個DJ的墓嗎?怎么會在這?”
小愿看著他們的背影笑起來,為什么不能在這呢。
年輕人們離開以后,小愿放一束野百合在兩個墓碑前。她瞥了一眼林塵的碑下,那枚銀戒早己不見。
這樣大概是它最好的歸宿。
不見了,什么都不見了。
小愿回過頭沖身后穿筆挺的襯衣西裝戴眼鏡的男人甜蜜地笑:“走吧。”
男人走上前掏出紙巾擦了擦小愿的額頭,問得關(guān)切:“不待久一點嗎?”
“太熱了,林塵會心疼的。”小愿開玩笑似的沖男人擠擠眼睛。
男人哈哈地笑出了聲:“走吧,要是真熱壞了,就輪不到你去世的男朋友心疼了。”
當(dāng)往事重提不再是折磨的時候,陸小愿已經(jīng)付清了成長的代價。
太陽掛在天上,陽光四射,那最細(xì)柔的一縷籠在嬉笑著下山的男女身上。男人牽著女人的手,小心翼翼。
云淡風(fēng)清的時候,我也許會忽然想起你,以你喜歡但已不喜歡你的人的身份。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們不再需要互相依賴的日子。
人類能選擇的永遠(yuǎn)只有兩條路。我說過,我會選擇好好地活。
一切都過去了。
那些長大的過程隨著時間的流走會像退潮的海浪一樣被遺忘。在潮水退去之前被奪去了許多,所以再次活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長大。
很多人喜歡用長大后的眼睛回頭看看,眼里卻都是同一派景象。
陸小愿。林塵。安鐲。沈赫。無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