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這個章節,我想重點討論兩個問題:
歷史上的秦商和今天的陜西商人群體在商業模式和商人性格上有哪些一致的地方?
作為著名的商幫之一,秦商何以會最先衰落?它的衰落和今天陜西商人群體的滯后是否有一致的根源。
在解決這兩個問題之前,有必要把從區域經濟的角度,對中國南方和北方在歷史上與今天的情況進行比較,因為所有的商人都是活躍在一個具體的商業環境中,無論大環境還是小氣候,都會對其行為模式產生影響。
讓我們首先看看今天的情況。
目前,東南沿海地區的現代工業經濟體系已經比較成熟了,這些地區基本上已經克服了計劃經濟造成的弊端,完成了從產品經濟向商品經濟的過渡。現在,隨著全球經濟一體化造成的資本、信息、技術的平民化,這些地區正在抓住機遇,在促成工業經濟的規模升級和結構性自主創新與提升的同時,也在重點發展以金融、貿易、信息、文化等產業為代表的后工業經濟。所謂由“中國制造”向“中國創造”的演變思路就說明了這個特點。
與東南沿海地區不同,西北地區的工業經濟規模與基礎還比較薄弱,像陜西這樣的地區,可以說,目前正處于由農業經濟為主導向以工業經濟為主導轉化的后期,這就是為什么山西、陜西的經濟總體上都屬于資源、能源依賴型發展模式的原因。此外,全球經濟一體化帶來的資本、技術、信息的平民化,同樣給陜西帶來機遇,以金融、貿易、旅游、服務、信息、文化產業為代表的第三產業也在這里被強力推進。總體來說,在“中國制造”中,“陜西制造”占據的席位并不足夠多,但是,陜西正在借助能源經濟的推動,大力發展“陜西制造”,同時希望在“陜西創造”上能夠有所作為。相對于東南沿海在上世紀末期以來的先發優勢,陜西具備后發優勢。
東南沿海地區和陜西、山西、四川等西北地區呈現出來的這種區域經濟差異,其實是一種歷史的延續,以漢唐乃至明清時期的情況為主要考察范圍,可以看得很清楚。
“漢唐以來數千年陜西商業的繁榮以及商人階層的發育延續和經營積累,是明清陜西商幫崛起的社會歷史基礎。在明清,南方各地的商幫主要把本地手工業品販往外地換取原材料,以賺取加工利潤的供銷差價,而陜幫商人則不同,由于他們地處中西部地區區域經濟結構的接合部與農牧產品交換中心,長期以來就形成了販運貿易的歷史傳統,這便使他們在明清之際能夠順應趨勢,揚其所長,多以經營起家。”李剛教授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最基礎的參考依據。
就李教授介紹的情況,可以發現在漢唐乃至明清時期,東南沿海地區和西北地區的所作的是不同的兩件事,前者是生產經濟,重點發展農副產品深加工以及初級手工業。也就是說,它呈現出較早期的工業經濟的特點。比如,南方的茶葉加工,紡織以及印染工業等等。
與南方不同,西北地區,尤其是陜西和山西最初主要發展貿易經濟,即長途販運,其經營范圍廣泛涉及鹽、茶、布、煙、木、藥、皮、雜、金融等行業,其勢力范逐漸擴張至“北到烏魯木齊、伊犁,南到佛山、上海等地”的全國性范圍內。陜西商幫通過以貿易為主的長期資本積累,最終帶動了初級工業經濟的發展,到清朝時期,陜西經濟呈現出貿易和工業齊頭并進的特點。在陜西內地,秦巴山區的礦冶、采伐、造紙等行業獲得迅速發展;在省外,陜西商人成為四川井鹽的主要投資者,并且將其作為優勢產業控制了它的跨區經營和貿易,一直推進到云南、貴州等地。與此同時,陜西商幫通過“布馬交易”創造了一個“陜北經濟特區”,通過這個特區控制了游牧地區的經濟發展。
就以上情況看,明清時期的陜西經濟結構是非常和諧的,仍然用一個人來比方,它的頭部是陜北經濟特區,優勢產業是鹽業及以“布馬為主”的跨區貿易;在它的腿部,則是秦巴經濟特區,主要從事初級工業開發及跨區貿易;而在它的胸腹部,則是關中地區的總部經濟——一個經濟文化交流中心,最杰出的成就是以山陜投資集團共同控制的票號為基礎的金融服務業。
這是多么相似的一幕,陜西今天的區域經濟發展模式及其發展趨勢,竟然是在重演過去的歷史軌跡。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的陜西商人面對的是正在深入滲透到世界各地的全球經濟一體化氛圍,而歷史上的秦商主要的是面對來自國內各地的競爭對手!
現在我們回到開頭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歷史上的秦商和今天的陜西商人群體在商業模式和商人性格上有哪些一致的地方?
我們在前面曾經提到過,目前活躍在陜西工商界的多數不是“黑頭張飛”這樣的農民商人群體,而是榮海、崔榮華、郭家學、吳一堅之類出身于社會準中間階層的人物。歷史上也是同樣的情況,據史料記載,最初在明清時期“走西口”從事跨區貿易的多數是“棄儒經商”的讀書人,他們成為影響明清陜西商幫商業智慧和商業文化的主流群體。“關中多豪杰之士,其起家商賈為權利者,大抵崇孝義,尚節概,有古君子之風”,明代著名學者顧炎武在他的著作如此表揚過秦商。很顯然,這些來自體制內或者接近體制的文化人,對于陜西商幫最終形成一定的經濟組織,是發揮了主要作用的,從遍布全國的200多處關中或者“山陜會館”,就可以大致領略他們在歷史上達到的高度組織性。
歷史上和今天的主流陜西商人,其出身大致接近,其性格也前仆后繼。秦人強悍,“尚氣概,先勇力”而“忘死輕生”,這是古今一致的對陜西人的評價。
這種群體習性往往使陜西人在各方面創造的功業其興也勃然,其亡也忽然,尤其是無法長期享受自己的勝利果實。在政治上,陜西人秦始皇繼承先輩的野心和謀略,以鐵血與彪悍的西部牛仔部隊,橫掃天下,結束了春秋戰國數百年的戰亂。然而,短短幾十年后,秦朝的基業被江蘇沛縣人劉邦連鍋端了。歷史上對劉邦的評級頗多不善,主流的意見他不過是來自南方的文化小流氓,還算不上大學者、大政治家。然而,盡管劉邦也許流氓無恥,但是他懂得陜西人創造的行政區劃是好的,陜西人的政治體制是好,不過將其略加改善,子子而孫孫享用中國多世。陜西人當然不服氣,世世而代代之后,忽然又跳出來瞎了一只眼的李自成,端了安徽人朱元璋的老窩,然而他的勝利果實最終被老謀深算的江蘇高郵人吳三桂和滿洲人分享了。
再看看陜西人的彪悍和霸氣使用在商業上是什么效果。
唐宋明清時期,陜西人能夠把西北貿易做大,而山西人和南方人無從插足,非其不欲為也,乃其膽量和氣力不足也。因為在這個漫長的歷史時期,在西北作貿易是要付出生命代價的。縱觀中國歷史,無論歷朝歷代,鼎盛與否,西北地區都有一個游牧民族和中原漢人互相博弈的過渡地帶。唐宋且不說,尤其是明清以后,政治中心轉移到華北地區,中央政府對西北地區的實際控制能力是比較薄弱的。以致于這里商業貿易和投資環境長期處于“民族雜處、風俗各異,盜匪蜂起、土匪橫行、部族格殺”的局面,在如此環境中,攜帶巨額資本和貨物的商隊就自然成為攻擊的目標。南方人自然不敢來,山西人未必會覺得劃算,自然只有“駿馬快刀英雄膽,干肉水囊老羊皮的”陜西人冒死而上了。
可以說,如果沒有這鐵血柔腸、前仆后繼的“陜西冷娃”,西部地區的貿易經濟就不可能創造那么多的輝煌。
然而,“陜西冷娃”中的知識階層最終沒干過精于計算的秦晉之好山西人,這一點從陜西人在金融產業上的成就沒有山西人強大就可以看出來。按照常理,唐宋時期,西安一直是世界的經濟中心、金融中心、文化中心,而且在這個時期中國的錢莊等金融業態和服務模式已經發展到一定的規模,到明清時期,陜西商人群體仍然控制著西北地區的商貿、工業和主要資本,也曾經獨享“三大商幫”之首的尊榮,自然后來馳名天下的山西票號這種現代銀行的初級形式,應該水到渠成在陜西人手里出現。
現實情況卻是,陜西人在漫長的金融創新活動中處于重要地位,而不是主導地位——勝利果實屬于山西人。
研究完了陜西商人群體性格的歷史演變,我們再來回答最后一個問題:
作為著名的商幫之一,秦商何以會最先衰落?它的衰落和今天陜西商人群體的滯后是否有一致的根源?
對于這個問題,很多學者依然是對付晉商的哪一套,歷史的、國運的、政府盤剝的、洋人擠兌的、軍閥擄掠的,甚至安徽人、江蘇人奪取了陜西人的市場份額……種種種種,不一而足。
不能說這些理由不算原因,但是結合我們前面分析過的一些情況來總結,秦商之所以先于晉商衰落,最主要的原因在兩個方面:首先是秦商錯失良機,沒有像晉商一樣將自己的產業結構推進到一個高級階段——主要從事金融活動。這個道理很簡單,全球各地每分鐘可能就會死掉了幾個企業,也不知有多少商人跳樓自殺,但是最后倒下的一定是銀行,是從事金融活動的商人群體。其次,悍勇有余而靈活性不足,厚道有余而不夠精明,沉穩過度而創造性不足的秦商群體性格也是一條重要的原因。
歷史上是這樣,今天也如此。
毀掉秦商的不是“可怕的安徽人”、“可怕的江蘇人”,是陜西商人一脈相承的商業行為模式和性格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