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酒,你都能品出它的滋味來的。
官場的公宴,商家的應酬,冠蓋如云,高朋滿座。縱是仙醪之飲,卻因與宴者心存功利,意在逢迎,美味佳肴大多白白填了酒囊飯袋。
能喝出滋味的,只有閑酒。
閑酒通常需閑人來喝。“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都是閑著沒事,才向酒中討醉,既免生閑氣,又有良多趣味。
忙人只要有份閑心,也不妨喝點閑酒。“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這位曹丞相征戰殺伐之余,靜下心來,思索點人生奧秘,且飲且歌,都是心閑才能有的雅致。
不過喝閑酒的最高境界,不是人閑,也不是心閑,而是飲者必得具備干凈清閑的精神。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
“寒夜客來茶當酒”。
不單這些飲者都是清華其外、淡泊其中、精神透明的人,連喝酒的環境也窗明幾凈,絕無俗物的清閑幽寂之處。
這么說,你千萬不要以為惟有古人才與閑酒般配,其實現代人也自有現代人的情趣。不同的人那里,閑酒的味道自然也各不相同。或助興、或找樂、或解愁、或忘憂,甚或為飲而飲,都無不可。
青年人意氣風發,倘若朋友小聚,興觴相激,同樣能喝出狂飆盈袖、神思飄逸;中年人年富力強,然而身心疲憊,最宜獨酌,三杯下肚,卻也能澄懷息慮,洞開心扉;老年人經歷陵谷變遷,看透魚龍曼衍,最好是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一邊淺盞低酌,一邊回味昔日人事風華。辛酸也罷,榮耀也罷,一并脫然而忘。
豪華掃蕩了真情,商風吹走了詩意。金樽美酒的盛宴,淡化了“濁酒一杯家萬里”的人間情懷,怎抵得上“圍爐一火,閑酒三杯”那般氣暖人和。
讀酒
能讀的東西,不單是文字,酒也可以。只不過古往今來,飲酒的人多,讀酒的人少而已。
大多數喝酒的人,差不多只把酒當作能忘憂能迷魂的水,只有極少一部分,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把酒視為一種精神,或者一種文化。他們心里明白:酒是可以讀的。
在讀酒者的心目中,酒像詩一樣有格律、有激情,像小說一樣有情節、有場景,像畫一樣有線條、有光影,像絲竹一樣有節奏、有聲韻。一句話,酒是可讀的。
歐陽修與眾賓客會飲于瑯山下,酒給賓客帶來了歡樂,僅此而已,惟有太守“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在賓客,是只飲不讀,在歐陽修,是且飲且讀。那篇名垂千古的《醉翁亭記》,該是這次讀酒的心得體會了吧。
一般只知喝酒而不知讀酒的人,充其量只是酒徒而已。酒徒的飲酒,圖的是什么呢?無非舉杯消愁,借酒哭天,以酒裝瘋,飲酒作樂,所以,一成酒徒,便無足觀。即使那位自稱高陽酒徒的酈食其,還要特意聲明一下我這人“非儒人也”,這才免吃劉邦的閉門羹。酒徒的品味,可想而知。
讀酒的人卻不同,他們深諳“豪情美酒自古常相隨”的妙趣。故:
對酒當歌有之;
斗酒詩百篇者有之;
把酒話桑麻者有之;
玉壺買春、賞雨茆屋者有之;
醉后何妨死便埋者有之;
把酒問青天者有之;
一曲新詞酒一杯者有之;
醉扶怪石看飛泉者有之;
醉里挑燈看劍者有之;
煮酒論英雄者有之;
酒入愁腸化成相思淚者有之
……
飲酒與讀酒的根本不同之處,在于兩者的境界有高下。飲酒的最高極限,不過是酩酊。在淺飲與微醺的狀態中,剛剛獲得的那一點點解脫感或飄逸感,一旦酩酊大醉,所有的感覺都將被麻醉收繳殆盡。讀酒的境界,卻是無止境的。你可以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也可以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氣洋洋者矣……
說到底,飲酒是一種消耗,讀酒是一種創造。兩者的境界,自有分曉。
古今讀酒,臻于圣境的,大概要數那個既能兀然而醉,復能豁然而醒的劉伶。劉伶讀酒,達到“靜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膚、私欲之感情。俯視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浮萍。”把酒神精神,發揮到如此這般淋漓盡致,敢問世間能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