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牚”音cheng,《新華詞典》收有這個字,即斜的柱子的意思。不過我在不少文章中使用的“牚”都被編輯們改為“撐”,弄得有點哭笑不得。“牚”的異體字為“樘”,最初是指墻體與橫梁之間的斜的柱子,后來也用于指家具中連接直檔和橫檔,起支撐、加固作用的“斜檔”。
清人《吳覦》講:
二月二日春正曉,牚腰相勸啖花糕。
支持柴米憑身健,莫惜終年筋骨勞。
此民歌中講:吳地風俗,每年的農歷二月二日(今年農歷二月初二為公歷的3月20日)都要吃一種叫做“牚腰糕”的“花糕”。民間以為,這一天吃了牚腰糕猶如吃了補品一樣,可以強筋壯骨。至于牚腰糕是一種什么樣的糕,山歌沒講清楚。
《吳中竹枝詞》中講:
片切年糕作短條,碧油煎出嫩黃嬌。
年年牚得風難擺,怪道吳娘少細腰。
在農耕年代,婦女們也是家庭的勞動力,腰圓臂粗的女子一定是一個有利于家庭的強勞力。每年二月二日吃牚腰糕,婦女們也可長得腰圓臂粗,能經得起十二級強颶風。《竹枝詞》已描述出牚腰糕的基本形狀和制作方法,即把過年時余下來的年糕切成短條狀,再入油鍋煎成嫩黃色。這實在是很普通的“油煎年糕”,人們為何一定要擇二月初二食牚腰糕,又為什么會認為牚腰糕有如此強勁的強身補體的作用呢?
眾所周知,漢字是從象形文字發展起來的獨特的文字,象形只能造出有具體形象的字,而許多抽象的事物就難以通過象形來造字。東漢的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把漢字的造字方式歸納為六種,講做“六書”或“六義”。《晉書·衛恒傳》中講:
有六義焉:一曰指事,上下是也;二曰象形,日月是也;三曰形聲,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老考是也;六曰假借,令長是也。
所謂“會意”,即用兩個獨立的字組合成一個字,使合成的字具有獨立的詞義。引文中的“武”是“止”和“戈”的合成字,“戈”是兵器,用于戰爭,“武”即“止戈為武”,即阻止戰爭的方式就是依靠武力的意思;“信”是由“人”和“言”合成的字,即“人言為信”,即人的口頭承諾就是信用。
《說文解字》說:
社,地主也,從禾土。《春秋傳》曰:“共工之子句龍為社神。”《周禮》:“二十五家為社,各樹其土所宜木。”
“社”是一個由禾和土合成的會意字,“禾”是“天垂象,見兇吉”的意思,而“土”即大地、土地,是人生活所依賴的根本條件。所以“社”指“社神”,即土地之神,猶如《春秋傳》中講:“共工之子句龍為社神。”神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后來人們常以某物表示神,表示神的東西叫做“神主”,如《淮南子·齊俗》:“殷人之禮,其社用石。”高誘注:“以石為社主也。”以堆石為社主的風俗至今仍在世界的許多民族中存在,我國蒙古族的“社日”就是祭祀社神的節日。南朝梁朝宗懔《荊夢歲時記》:“社日,四鄰并結綜會社牲醪,為屋于樹下,先祭神,然后其胙。”到了祭祀社神的日子,人們在代表“社神”的樹下建一小屋,把供品恭敬地放在“小屋”旁,當祭神的禮儀結束后,人們又一起享受供神用的食品。而至于“社日”到底應該是哪一日,古籍的記載是不同的,這可能是各地的“社日”的日子本來就不同,而后來的不知變通的學者們為爭論“社日”是何日鬧得不可開交——做啥呢?!
《歲時廣記·社日》引《統天萬年歷》講“立春后五戊為春社,立秋后五戊為秋社。”《統天歷》是宋代慶元五年(1199年)頒行的歷法。講中國傳統節日必須要涉及到許多古代歷法的問題。中國的農歷是一種陰陽合歷,陽歷是根據地球環太陽運轉的規律確定的,地球自轉一周為一日,古代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表示10個依次的自然數,10日為“一旬”;地球環繞太陽轉一圈約365天,將其24等分就出現“二十四節候”,太陽對地球氣候變化影響最大,所以“二十四節候”也能比較正確反映地球氣候變化的規律。“立春”在古代作為春日開始之第一天,一般在公歷的2月4日,農歷的臘月與正月內,“立春后五戊”即“立春后第五個戊日”的意思,也就是公元歷2月4日后的第41天至50天之間,也就是講“社日”所在的“立春后五戊”大約在今公元歷的2月下旬的某一天。干支紀日是古人習用的紀日方法,但是到了后來,農歷的月份紀日使用得更普遍,而干支紀日就少用了。大約到了清代以后,春天的社日在大多數地方被固定在農歷的二月初二,所謂“社神”就是一方土地的土地神,這一天也變成了“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生日,如清人顧祿《清嘉錄》卷二“二月”中講:
二日為土地神誕,俗稱“土地公公”,大小官皆有其祠,官府謁祭,吏胥奉香火,各牲樂以酬。村農亦家戶壺漿以祝神,俗稱田公、田婆。
土地公公生日那一天,地方的各行政機關放假,到當地的土地廟進香拜祭,而一般的村農也擔食壺漿,拿著各種各樣的供品到土地廟祭拜土地公公、土地婆婆。
《說文解字》中講“二十五家為社,各樹其土所宜之木。”可見,“社”也是古代最基本的行政單位,不過,“社”未必一定是“二十五家為社”,在一個“社”里大家還要“樹其土所宜之木”,這個“木”可以是一種“樹”,也可以是一種宗教性的標志物,它就是“社神”。“社”是一個以血緣、親緣、地緣、神緣、姓緣聯系在一起的宗族團體,而“社神”則是它的保佑神,是“社”內成員共同景仰的神。不過,隨著社會的進步和經濟發展,作為組織的“社”的凝聚力越來越小,“社神”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越來越低,這也許就是“社神”被世俗化而叫做“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原因。
古代中國,祭祀也是講究禮制的,國家祭祀中以“太牢”為最高,“少牢”次之。用牛或牛、羊、豬全牲的祭祀叫“太牢”,也講做“大牢”,省牛而僅用羊和豬的祭祀為“少牢”,這說明古代中國人對牛的重視程度。而到了宋代以后,民間的祭祀一般用豬頭一只、魚一尾、雞一羽,俗稱“三牲”或“豬頭三牲”。1917年上海商務書局出版姚公鶴著《上海閑話》中講:
上海中下流有習用之一種罵人語,有有意義者,有無意義者,有不知其意義何若者,錄之亦社會現形之一斑也。有所謂豬頭三者,此系歇后語,下藏一“牲”字。“牲”字與“生”字同音,蓋凡來上海者,無不以老上海自居,而以初來上海為可恥,故凡罵人曰豬頭三者,并非不堪之語,不過言其“生”耳。然習俗相沿,今則已視為奇恥極辱之罵人語矣。蓋以訛傳訛,人云亦云,并未知此語之解釋也。
“牲”在滬方言中與“生”同音,念如san,如滬語罵人為“畜牲”、“眾牲”,此“牲”必須念san。“豬頭三”是“豬頭三——牲”的藏尾語,即罵初來上海,對上海規矩不懂、生疏的鄉下人,后來詞義才發生變化,是一惡毒的罵人的臟話。此類“藏尾語”在舊吳語中是很多的,如“落梁老”是“落梁老——鼠(癡)”的藏尾語,喻“癡頭怪腦”,“驪山老”是“驪山老母”的藏尾語,喻母親等。
社神是一地位頗高的神,但是到了明代以后,“社”的宗法地位已削弱,而社神也降格為“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之流,雖然人們無法擺脫“土地公公”的約束,但也有點“勿買帳”、“勿領盆”(領盆在滬方言中是服帖的意思),最起碼的“豬頭三牲”也不供了。年糕是舊時農家過年必備的食品,年糕可以存放較長的時期,到了早春二月,年早已過完了,過年備的食品也基本上消耗殆盡,只有干枯而又骨鐵硬(是方言字,音近she,是硬的意思)的年糕未吃完,人們把年糕切成短條,放入鍋內(用極少的油煎)一熯,用來祭祀“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祭祀后,這年糕又成了人們的口福,還美其名曰“牚腰糕”。
以前的大房子,為防盜賊,大門的里側備有一長木,是用來關緊門的,叫做“門閂”,實際上門閂有兩種,一種是橫架在門中間的,叫做“閂”,另一種豎在兩扇門的中間的,叫做“”,音與“牚”同,也許這種糕的形狀與“”相似而被叫做“牚腰糕”,又由“牚腰糕”之名而被加上了人文色彩,吃了牚腰糕可以強筋補身。
“社”是最基本的行政單位,僅幾十個人居住的一塊小地方就可以是一個“社”,所以,中國的寺廟中最多的就是“土地廟”。上海曾有多少土地廟,誰也講不清了。我以前住在虹口,在我家附近的“里虹橋”(即虹口港漢陽路橋)的東堍北側就有一“土地廟”。我童年經常在廟里白相。古代職官有司馬、司空、司徒,合稱“三公”,這“司徒”又作“司土”,相當于主管土地的“土地局局長”,所以,許多土地廟就叫做“司徒廟”。南京路以前有一“司徒廟”,俗稱“虹廟”,它也是一土地廟,應該是上海名氣頂大的土地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