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畢業于師范學院,畢業后,有不少同學都在教書,也有不少如我這樣在城市里輾轉著,在理想里流浪著,各自有各自的活法。當初我是有機會做一名人民教師的,只是因為一個人而放棄。也正是因為他,這些年我的心口總是背負著一句:對不起。說不出,道不明,壓在那里,生生地痛著。
初三中考前夕,Z班主任帶了一個人進來。他個子不高,穿一件說不上多白的襯衫,皮鞋許久沒有上油,形狀也像是漏氣一樣,癟的,無精打采地套在腳上,眼睛小且無神,低眉順眼地瞅我們。經班主任介紹,原來是我們英語課的實習老師,頓覺驚詫,眼前這仁兄哪有一點點教英語的氣質?后面有個同學點評道:“老師長得都像本地土豆,怎么能教英語?”
幾堂課下來,令我們大失所望。也許是剛登上講臺的緣故,緊張、羞怯、害怕、惶恐集于他一身,說話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而且英文發音極為怪異,帶著四川某個鄉村的濃重口音。更可怕的是,他在講臺上居然不敢用眼神與大家交流,多數時間采用設問句的形式,自問自答,眼睛瞪著天花板。一到下課,他比學生走得還快,好像落荒而逃,離開他并不留戀的戰場。他一離開,教室就沸騰了,有的人開始模仿他的樣子,有的人拍著我的肩說:“你覺得我們老師是不是螺帽沒有上緊,整個人都是形散神也散。”狂笑之后,焦慮又升騰起來,英文這樣下去,怎么考試呀。再次上課,同學們都開始不給面子了,聽單放機的,看小說的,他竟然也不管,也沒有管的能力。他在師范學的是什么呀,一點管理組織教學的能力都沒有。后排的大個男生做了個紙飛機,從他的頭頂擦過去,他只是很靦腆地聳了聳肩,這個動作也許是他惟一與國際接軌之處。而那刻,我心里升起了莫名的厭惡。幾個星期后便有同學來找我,他們列舉了中考的重要性和實習老師的無能,他們推選了中文不錯的我來討伐本地土豆的罪狀。我心中窩的一把火,經他們這么一煽,真就給點起來了。
我寫討伐書時,文字在手中一瀉千里,滔滔不絕。我指責這位實習老師是一個不擅表達的“教育害蟲”,并且“狗屁不通”……那也許是我這么多年用詞最狠的一封信,每一個詞都是一把刀,從我筆下嗖嗖而出,泛著寒光。那封信很快被班上的男同學投遞進了校長辦公室。我們學校是一個很重視教學反饋的重點中學,所以很快,那位實習老師“下課”了。他和我們一樣坐在教室后排的附加桌椅上抄筆記,有時我看見他一個人縮在角落里,抖抖索索,不知在寫些什么,偶爾還會被班主任喊去搬資料和發作業本。我看見他那雙舊皮鞋緩慢在教室移動,步履近乎蹣跚,眼神空洞游移,我的心開始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了。
他走的時候,沒有來班上與我們告別,我也只是在窗口看見他背著大大的一口編織袋,還是那雙破皮鞋,在校園艱難移動。有個搗蛋同學開玩笑地沖他背影叫了一聲:“老師,再見啦!”他竟然艱難回頭,還給了我們一個不很飽滿但卻盡力的微笑。再后來,也是聽其他班上的實習老師說:“他其實是他們村里的文科狀元,家里人都指望他跳出個好看的龍門,但實習成績不合格,沒單位要他,他又要回他們村了。”
老師,若有機遇能讓我們見上一面,請讓我向不能修復的光陰真誠地說一句對不起。年少的我們是那么不懂得給人一個喘息的機會,自作聰明,結果那聰明愚蠢地插在了自己的心上,只好用年少輕狂來乞求時光的原諒。
(吳初任摘自《女報·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