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偶然,又似乎是必然地成為老師后,經常強迫癥似地省問自己,是否做到了對那些正對人生和世界充滿好奇的孩子的引導?春風化雨,是我對這個職業最高的期望,但事實上這個期望的實現,并不唯美。
就像今天,此時此刻,第一次意識到被學生重重地傷害了,就是那個坐在墻角的男生,雖然他可能都不認識我。
早上,大四的學生進行公共課考試。這是他們大學生涯里的最后一次考試,如果順利,就算圓滿畢業了,但其實“圓滿”本身就隱藏著很大的陷阱。有時我們并沒有足夠的能力臻至完滿,所以不得不通過非常手段來實現,以致為了圓滿而讓人生陡然破損。
一切正常。有人開始交卷,就在我低頭整理試卷的間隙,氣氛突然有了變化。巡考的工作人員已經站在教室里,只見他盯著墻角那個瘦削的男生一動不動,接著他收走了那個男生的試卷并作了登記。幾分鐘的時間,很難想像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樣的驚心動魄的較量,而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局外人。一切歸于平靜,被認定為作弊的那個男生靜靜地趴在墻角的位置上,低著頭再也沒有抬起來。我想此刻這個教室只有兩個人感覺到了幻滅,一個就是那個幾近圓滿的男生,另一個就是我。在那一瞬間,某種信念土崩了。
魯迅先生曾經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而我恰恰相反。一直認為讓人真正受傷的其實不是武器和暴力,而是冷冷的不信任。因為不被信任,人會感覺被冒犯被侮辱,我愿意盡可能地去信任別人,也盡可能地被人信任。我不愿意像鷹隼一樣,在每一張青春的臉上逡巡。我不能容忍自己隨意懷疑別人的清白,也不能縱容自己隨便侵犯別人的尊嚴。我愿意相信每一個學生,在他們開始對大學或社會發問的時候,在他們對自己的智力和個性保持自信的時候,我相信他們對一些基本價值的判斷與信守——譬如公平,誠實。
所以,在一進入考試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和學生已經潛意識地達成了一紙契約。我相信他們,而他們也應該為這份信任做出相應的報償,那就是誠實地遵守規則。但事實卻很諷刺地宣告了這份默契的脆弱。
我們忍受不了別人的輕視,痛恨他們不把自己當“人”看,可是,有時別人真的尊重你做人的尊嚴了,你卻棄如草芥。也許,這就是“人”自身永遠都難以完滿的劣根所在。
于是,我們總在抱怨美好價值的匱乏,然后心安理得地繼續生活。可是,空氣為什么越來越骯臟,呼吸為什么越來越吃力?心與心為什么越來越遠?每個人都是原因,但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么無辜。
那個墻角的男生,我希望他低下的頭,不僅僅是因為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