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火槍手

1

我小叔叔退學的那年秋天，我家里買了一匹棗紅馬兒。

買馬的那天早晨，我和我爹還躺在被窩里睡覺，我爺爺就來拍我們的大門。我爺爺把我們的大門拍得啪啪響，我爺爺嘴里喊著“狗剩、狗剩，起床、起床?！蔽业男∶泄肥?，我爹三十多歲了我爺爺還這么喊他。我娘躺著不動，嘴里卻嘟囔著，狗剩，狗剩，干脆叫狗蛋算了！我娘不喜歡我爺爺喊我爹狗剩，我爹大名叫馬來福。我娘喊他的時候，就喊他來福?？伤懿涣宋覡敔敽八墓肥＃覡敔斶€不停地拍著門，嘴里喊著狗剩。我爹也有些不耐煩，就是不答應，但他還是磨磨蹭蹭地穿衣服起床了。我一看也一骨碌爬起來，我知道他們要去白鎮集上買馬去了。昨天晚上他們就在商量這件事，今天是星期天，我給爺爺說也要跟著去。

我起來開門一看，天色還有些微黑。西邊的天上還掛著兩顆星星，在那里一閃一閃的。我來到我爺爺家，我爺爺和我奶奶早就起床了。我看見我爺爺拿了把掃帚又把昨天搭好的馬棚掃了一遍，看來他激動得一晚上都沒睡好。我爺爺早就想買一匹馬了，可是我爺爺沒有那么多錢。我小叔叔一直在縣城里上高中，光學費和生活費就夠我爺爺折騰的。我爹想借給他點，可害怕我娘和他生氣，就不敢借給他。今年秋天我小叔叔突然退學了。本來我們都盼著我小叔叔能夠明年考上個大學上上，可是我小叔叔卻堅決退學了。我爺爺逮住他，把他的脊梁都給用皮帶抽爛了，可我小叔叔就是不去上學了。后來，我爺爺嘆息一聲，只好由他了。今年秋天收了豆子和花生，我爺爺馬上拉出去賣了，然后又在我二姑家借了二百塊錢，我爺爺決定去買一匹大馬了。我起來就著墻根撒了一泡尿，就聽見我奶奶在廚房里把風箱拉得哧啦哧啦響。我到廚房門口一看，我奶奶正撅著腚往鍋底下塞柴禾。我喊了一聲，我奶奶看是我，就罵了一句“小王八羔子你咋也起得這么早”！我奶奶說她給我們下荷包蛋吃，吃了荷包蛋好有力氣騎車去白鎮。要知道，白鎮離我們家三十多里路呢。

天氣有些冷，我爺爺穿著一件黑粗布棉襖，胡子上掛著些白霜，哈出的熱氣好像一團白霧一樣圍繞著他。他自己騎著一輛破舊的大金鹿自行車。我爹和我騎著一輛，是我們家的新自行車。我奶奶弄了個小褥子疊了疊給我墊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我叉開雙腿坐在父親后面，我們出發了。一路上我興奮極了，我盼望著快點到白鎮，我知道那里一定有很多好吃和好玩的東西。我爹好像也很興奮，我聽見他嘴里甚至“一把火，一把火”地哼起了歌曲。我爺爺穿得厚，又因為個子矮腿短，所以騎在車子上就要欠著屁股像跳舞一樣，左蹬一下右蹬一下的。我吃吃地笑起來，我拉拉父親的衣角，指指爺爺，我爹也馬上吃吃地壞笑起來。

到集上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集上的人還不多，我爺爺和我爹把車子寄放在了集邊上的一家看車行里，為了走的時候方便。這時候一個人走過來和我爺爺說話。他說，表叔，你們來了？我爺爺也馬上過去給他打招呼。這個人是個瘦子，五十多歲吧，和我爺爺年紀差不多。他開口喊我爺爺表叔，看見我爹又過來喊我爹表弟。我知道這就是我們前面村上的牲口經紀牛二了。來的時候我奶奶和我爺爺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這個經紀就整天在集上幫助別人看牲口，談生意。他好像是我奶奶娘家村上的，在我們那幾個村很出名。誰家想買個合適的牲口，都要找他幫忙。我爺爺今天來趕集買馬，我奶奶早就捎信給他了，讓他到時候幫忙選一個。爺爺和他寒暄了幾句，我們四個人一起向集市里面的牲口市走去。

集上的人多起來了。這是我第二次到白鎮來趕集。白鎮可真大啊，足足有我們馬家莊三四個那么大。第一次是跟我爺爺來趕年集，去年年底，集上人山人海，把我爺爺給我買的燈籠都給擠壞了。這次來沒有那么多人，可是賣東西的可真多呀，直讓我看得眼花繚亂的?？斓缴谑械臅r候，牛經紀在一家蒸包店前停下了。牛經紀說，表叔，我們先吃點飯吧？這大冷的天。我爺爺愣了一下，說，我們來的時候吃過了。牛經紀說，家里吃的這一路上早消化掉了吧？再吃點。簡單吃點。我爺爺知道牛二想蹭頓飯吃，就招呼我們進去了。進去坐下，我爺爺要了一籠包子，讓牛二吃。牛二讓著我爺爺和我父親吃，他們不吃，他就讓我吃。我來的時候雖然吃了奶奶打的荷包蛋，可是我早就被包子的香味引誘得垂涎三尺了。我馬上拿了一個包子往嘴里塞去。吃了一籠，不夠，我們又要了一籠。再要的時候，我看見我爺爺心疼得皺了一下眉頭，可我爺爺沒說什么。吃完了，我爺爺搶著付了錢。出來的時候，牛二說，這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讓你掏錢。我爺爺說，今天還要好好麻煩你哩。牛二說，哪里，哪里。又說，那是，那是。我今天一定給表叔看頭好牲口。

牲口市上的馬可真多呀，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馬兒和驢子。什么樣顏色的馬兒都有，棗紅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我發現還是棗紅色的馬兒最多，也最好看。牛經紀看起來和這里的人都很熟，他不斷地和他們打著招呼。我爺爺和我爹跟在后面，好像也很有面子一樣。我發現我爺爺眼睛都有些不夠用了，他是多么喜歡這些俊俏的牲口呀。做了大半輩子的莊稼人，他多么希望能擁有一個像樣的好牲口。我爹也很興奮，這里摸摸，那里看看的。

我們先看上了一匹灰黑色的馬兒。這匹馬兒高大英俊，身材魁梧。我爺爺站到它跟前，正好和他一樣高。我爹湊上去，用手摸了摸它的油光發亮的身體和灰黑色的鬃毛。馬兒擺了擺尾巴，咴咴叫了幾聲，甚至揚了揚蹄子，看來有些欺生。我父親嚇了一跳。我爺爺看了看我爹，又看了看他自己，我爹是個瘸子，我爺爺是個矮子。我爺爺有些打怯了。我爺爺說，不行，不行。這匹馬好是好，我們料理不了它。牛二笑了笑說，不要緊表叔，好馬有的是，你再慢慢看。接著我們看了一匹棗紅馬兒，這匹棗紅馬兒雖然不如那匹威武，卻也高大肥壯，尤其是那一身沒有一根雜色的馬毛，好像燃著的火苗子一樣讓人喜愛。我爺爺看中了，正要問價，可是一眼看到了它肚子底下一個胳膊粗的黑棍子正在一動一動的。這是匹公馬。可我爺爺想買一匹騍馬兒。我爺爺想讓騍馬兒交配了好生小馬駒兒。我爺爺帶著遺憾離開了。

最后，我們看中了另外一匹棗紅馬兒。這匹棗紅馬是一匹騍馬兒。它的毛色更為火紅，膘肥體壯，圓滾滾的屁股，不高不矮，尤其一雙溫和機靈的大眼睛，更惹人喜愛。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它了。牛經紀把我抱到它背上，它揚了揚頭，挪開四蹄轉了半圈，但是絕對沒有尥蹶子。它那是友好的問候和歡迎。我趴在它寬實的背上，有些興奮，有些緊張。我對爺爺說，爺爺，我們就要它吧？爺爺看來也很高興，他已經圍繞著它轉了三圈了。牛二上去掰開馬唇看了看牙齒，說，年齡也不大，兩歲的小馬。說完又跑到后面悄悄掀開馬尾巴看了看，笑著對我爺爺說，表叔，你就等著喂小馬駒兒吧，它是個生產的好手啊。我爺爺也被他說得笑了起來。接著是談價格。牛二先是和賣主問了價格，回來和我爺爺說了。我爺爺說，我最多出七百五十塊錢。牛二又過去和賣主拉價格，我看見牛二把手伸進袖子里和賣主在里面摸手。一會轉過來對我爺爺說，七百八十塊錢，少一分他不賣。我爺爺考慮了一會兒，說七百八就七百八，你可要把牲口再給我看好嘍。牛二拍了胸脯說，表叔，你放心，我牛二看過的牲口我敢打包票的！我爺爺說，成交！馬上就開始找廁所解褲子，原來我奶奶把錢縫到他的內褲上去了。

回去的時候，我爹一手把著自行車，一手牽著馬韁繩。我爺爺帶著我在后面，一路上恣得合不攏嘴，棗紅馬兒邁動四蹄，得得得得地跑著，把地面踏得好像一面牛皮鼓樂兒。

２

我小叔叔退學的那年已經十九歲了。他嘴角上已經長出了一圈毛茸茸的黑胡子。他的嗓音已經變成了大人的嗓音，說話的時候，紅棗大小的喉結上上下下地滾動著。那年夏天我小叔叔退學之后，整個暑假我每日里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在整個村莊和田野里四處游逛，屁顛屁顛地就像一個跟屁蟲。那一年我大約八歲。我的小叔叔挺喜歡我的，到哪里去他都愿意帶著我。

有一天中午，我小叔叔對我說，馬東東，我們去河里游泳吧。我很高興，因為以前我奶奶從來不允許我到河邊去玩耍。我奶奶說，河里有紅眼蛤蟆，還有紅鯉魚精，它們是龍王爺派來專門引誘小孩子的。小孩子到河邊去玩耍，它們就要把小孩子抓走吃掉。我奶奶說，我們隔壁的小朋友馬皮皮就是被河里的紅鯉魚精給抓走的。馬皮皮是我的好朋友，去年夏天馬皮皮一個人到河邊去玩，看到河里有一條紅鯉魚，就伸手下去抓，結果掉進去就淹死了。馬皮皮那天被撈上來的時候，我看到他臉色煞白，肚子鼓脹得好像一面大鼓。馬皮皮的爹哭著把他放在驢背上，牽了驢滿街上跑，結果馬皮皮還是死了。馬皮皮的娘哭得死去活來。我那天被嚇壞了。到了晚上就開始發高燒，說胡話。我奶奶說，我嘴里不停地嘟囔紅鯉魚，紅鯉魚。我奶奶說我惹上紅鯉魚精了，就牽著我到河邊給我叫魂。奶奶用白紗布裹了滿滿的一碗小米谷，在我的頭上滾來滾去，口里念念有詞?；丶液?，打開一看，碗里的小米就少去了不少。我奶奶說，紅鯉魚精吃了我們的糧食，就會放過我的。結果我回家睡了一覺，第二天果然就好了。但是，我奶奶從此就不讓我去河邊了。

今天，我小叔叔要帶我去河里游泳，我當然十分高興了。我從奶奶家墻上偷了一個掛著的大葫蘆，那是奶奶準備拉開當瓢用的。我抱著大葫蘆，跟在小叔叔后面，偷偷去了河邊。我小叔叔脫了衣服，我突然發現他的下體長滿了黑黑的毛發。我小叔叔好像很害羞的樣子，用手護著不讓我看。我說，我怎么沒有呢？我叔叔拍一下我的腦袋，說，長大了才會有。我心里想，我的小叔叔看來是長大了。我小叔叔不僅下體長了毛發，而且身上也有了一點點肌肉。他把他的還顯瘦弱的胳膊彎曲起來，用了一個健美運動員展示肌肉的動作，向我展示了一下他的肱二頭肌，他說，馬東東，你看我的肌肉好看嗎？我看見兩只機靈的小老鼠在他的胳膊上蠕動著，陽光照在上面，有一層油光光的色彩。我發現我的小叔叔的確已經不小了。他個頭已經長到了一米七左右，我爺爺站在他面前只能到他的下巴，怪不得我爺爺已經管不住他了。他的皮膚有點黑，眼睛卻大大的，有一次我發現他的嘴角上叼上了一支煙卷，那樣子真帥。我對他說，叔叔，我什么時候也能長出肌肉來呀？他笑了笑，說，慢慢長吧。然后，撲通一聲鉆進了水里。

我發現我小叔叔和村西的馬娟娟好上的時候已經到了秋天了。那天傍晚，我小叔叔幫著我爺爺從地里把玉米秸拉回來之后，洗了洗頭，換上了一件干凈的衣服。我爺爺說，馬來運，你給我再去地里把那些地瓜拉回來。自從我叔叔退了學，我爺爺就沒有對他好聲說過話。開始的時候，我叔叔言聽計從，可能是覺得無辜退學回來理虧，可這次他把脖子一挺說，不去。我爺爺說，你敢！我叔叔理也沒理，哼著小曲出門走了。我爺爺氣壞了，跳著腳大罵，你個王八羔子欠揍！我爺爺拿了一個棍子就追了出去，我叔叔回頭輕輕一拽，就把棍子奪下來扔到房頂上去了。我爺爺弄了個趔趄，穩住了大口喘氣，說，你長大了你，翅膀硬了！我這就去買匹馬來，不用你個畜生幫忙！

我看著我小叔叔揚長而去，就悄悄地跟著他。我小叔叔出門向西伸著脖子看了看，就向村后的麥場走去。天色漸漸黑下來，我覺得有點冷，也有點害怕。要去場里，必須經過一個小樹林。而小樹林就是我們這里有名的馬家墳地。我聽爺爺說這片墳地平時經常鬧鬼。有一次他晚上從親戚家回來經過這里，就遇上鬼打墻?？墒俏液芟肟纯次倚∈迨宓降滓墒裁矗跃蛪蚜四懜诤竺?。天色黑下來了，場里幾乎沒有什么人了。我小叔叔站在一個玉米秸垛前學了兩聲青蛙叫。我正納悶我叔叔怎么突然變成了青蛙，忽然，一個人影跑過來，撲到了我小叔叔的懷里。那是個女的！我聽見吧咂吧咂的親嘴的聲音，然后是粗粗的喘氣的聲音。我叔叔說，我，我太想你了。那個女的也斷斷續續地說，我……也是……來運。聲音很熟悉，是馬娟娟。他們一邊抱著一邊往玉米秸垛里鉆。一轉眼，他們就不見了。

我看看四周，到處黑咕隆咚的，好像有鬼在身邊一樣。我害怕了。我喊道，小叔叔，小叔叔。沒有人答應。我又喊，叔叔，叔叔。突然從旁邊躥出一條野狗來，跑了。把我嚇得哇地大哭起來。我一邊哭一邊喊我叔叔。這時候，玉米秸嘩嘩啦啦響了一陣子，我叔叔從里面鉆了出來。他看著我說，你怎么來了？我看見我叔叔衣服的紐扣扣得歪歪斜斜的，頭上還頂著一兩片玉米葉子。我叔叔有些生氣，牽了我送我回去。我說，叔叔，那個女的是不是馬娟娟？我叔叔打了我一巴掌說，別瞎說。小心我揍你。

那天之后，我知道我小叔叔有了個秘密了。我答應了為他保守這個秘密。我叔叔還因為這個專門給我刻了一把木頭刀。有一次他到鎮上去，回來的時候給我買了一大把七彩玻璃球。那些玻璃球可真漂亮啊，整個冬天里，我都用他和小伙伴玩彈玻璃球的游戲。我叔叔還有一把火柴槍，以前摸都不讓我摸，后來有一天，我叔叔突然不知從哪里扛回一把真的火槍來。他就把那把火柴槍送給了我，至于后來我被火柴槍走火打傷了手掌，我爺爺沒收了我的火柴槍，那已經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那時侯，我的叔叔吹吹打打已經把我的嬸子娶回了家，我爺爺也拿他沒有辦法了。

那個秋天和冬天里，我叔叔一邊偷偷地和漂亮的姑娘馬娟娟約會，一邊扛著他的火槍在田野里四處轉悠，打了不少的野兔回來。我爺爺喝著高粱燒酒，吃著我小叔叔打獵收獲的兔子肉，慢慢地對我小叔叔態度好了起來。

那時侯，鄉村的火槍還不少，政府還沒有開始收槍。那些火槍大部分都是自制的土槍，用黑火藥和鐵砂子當子彈，在冬閑的時候，你可以看到田野里到處是扛著火槍轉悠的青年。他們像熱血沸騰的英雄俠客一樣讓人敬畏。而我的小叔叔，就是其中的一個鄉村火槍手。

３

那天，我們把棗紅馬牽回家，我小叔叔一下子就喜歡上它了，我小叔叔高興得屁顛屁顛地給它到野地里割來了一捆已經半黃的茅草。我小叔叔試探著摸摸它光滑的脊背和長長的鬃毛，棗紅馬兒給他打個響鼻，拿鼻子蹭蹭他的胳膊，它看來也很喜歡我小叔叔?？此芰艘宦防哿?，我爺爺說，牽著它去打個滾去。我小叔叔把它牽出馬棚，在院子里轉了幾圈。棗紅馬慢慢地趴倒了，在地上打起滾來。它肚子朝上，四腳向天，利索地翻了一個，然后，它又利索地翻了回來。我爺爺和我爹、我奶奶都圍著它看，我叔叔樂得笑出聲來。我爺爺說，馬來運，以后喂馬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我叔叔說，我要把它喂得膘肥體壯，干活好有力氣。棗紅馬站起來，我爹瘸著腿想上前湊個近乎，沒想到棗紅馬突然來了個大抖身。它身上的泥土撲了我爹馬來福一臉一身。我爹忙往后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我們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我爹氣得罵道，奶奶的，還欺負我哩。他伸了腿去踢它，試了試又沒敢，就又罵了一句，狗日的東西。

我爺爺不在家，我小叔叔偷偷把馬牽了出去。我叔叔要出去騎一騎棗紅馬了。那時侯看電影，每次看到騎在馬上的大俠，我們都羨慕得要死。我們村上的紅林和月鋒家里有馬，他們就經常騎著馬扛著槍出去打兔子。我叔叔每次看到都饞得心里癢癢，這次我爺爺買回了棗紅馬，我小叔叔的夢想就要實現了。他把棗紅馬牽出大門，然后自己站在碌碡上一躥，就跳上了棗紅馬。棗紅馬被他一跳，身子扭了兩下，撅了一下屁股，差點把我小叔叔掀了下來。我小叔叔嚇得臉色煞白，雙手抓住馬鬃，雙腿夾緊馬肚子。棗紅馬圍著原地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慢慢適應了被騎的感覺。我小叔叔直起身子，得意地沖我伸舌頭。他用手在馬背上輕輕拍了一下，說了聲駕！棗紅馬得得地跑了起來，我看見我叔叔騎著它向村西馬娟娟家的方向跑去。

我叔叔背著火槍騎著棗紅馬第一次去打獵，打來了三只野兔和兩只野雞。回來后，他悄悄地拿了一只野兔和野雞送給了馬娟娟。我奶奶發現少了活物，急得四處亂找，我奶奶甚至把老鼠洞也戳了，也沒有發現一片雞毛。我叔叔說，讓黃鼠狼子叼走了吧？我奶奶說，這黃鼠狼子成了精了，大白天的也敢來偷雞。我和我叔叔偷偷地笑了。我是看見我叔叔提了兔子和野雞向村西跑去了的。

那天馬娟娟是被我叔叔抱著騎在棗紅馬上的時候碰上她爹馬來順的。那天我叔叔約了馬娟娟去村后的馬岔河邊騎馬。我叔叔說，馬娟娟知道我家里買了一匹棗紅馬，也很想騎一騎試試。但是，她害怕別人看見了，所以就和我叔叔來到了村后的馬岔河邊。這條河離我們村將近一里路，而且平時很少人來。那天我叔叔騎著馬先來到河邊等了一會，馬娟娟才來。馬娟娟看見我叔叔就哭了。我叔叔說，馬娟娟你哭什么？馬娟娟說那個姓雷的又來了，我爹要把我嫁到雷家莊去。我叔叔一聽，就氣壞了。他說，你同意了嗎？馬娟娟說，我當然沒同意。可是我爹和我娘都同意了。我叔叔說，那他怎么能強迫你？馬娟娟說，你還是快想辦法吧。我爹肯定不同意你娶我。我叔叔說，我爹恐怕也不會同意的。

我叔叔和馬娟娟是一個村上的，而且是一個姓，更可惡的是，馬娟娟的爹和我叔叔是一個輩分。這樣岔著輩，我爺爺和馬娟娟的爹是肯定不會同意的。我叔叔說，回家我就給我爹說，同不同意我都娶你娶定了。再說，再說，我們已經那個了。馬娟娟的臉都紅了，她說，你真壞。不過，我是不會嫁給那個姓雷的人的。我小叔叔也見過那個姓雷的，那個人白白凈凈的，聽說在縣上的一個工廠里干臨時工。那個人來相親那天，正是我爺爺買回來棗紅馬后我叔叔第一次騎著它去找馬娟娟的那天。那天我叔叔騎到她家門口學了兩聲青蛙叫，馬娟娟沒有出來。我叔叔又學了兩聲，馬娟娟還是沒有出來。我叔叔正要再叫，就看見馬娟娟的爹馬來順送客人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年紀大點的，一個是年輕的。我小叔叔一看就知道那就是來相親的。我叔叔恨恨地沖他吐了口唾沫，騎著馬走了。后來，馬娟娟告訴他，她家里要把她許配給這個姓雷的雷中國了。我叔叔氣壞了，他說，我要是看見他再來一趟我就把他的腿打瘸。

我叔叔把馬娟娟抱上棗紅馬，我叔叔說，馬娟娟，要不我們私奔吧。馬娟娟看了看我叔叔，眼角上掛上了淚珠兒。這時候，馬來順就順著河岸跑過來。原來，剛才馬娟娟看見那個姓雷的又來了，就嚇得跑了出來。馬娟娟的爹在家里找不到她，就找到這里來了。后來聽說是放羊的紅偉告訴他的。紅偉是個傻子，他說，我看見你們家馬娟娟和馬來運在河邊騎馬哩。

馬來順看見我叔叔和馬娟娟一塊騎在馬上，立刻就氣壞了。馬來順喊，馬娟娟你個死妮子，你還不給我下來！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快給我滾下來。馬娟娟一看嚇壞了，我叔叔一看也有些害怕，就一拍棗紅馬，說了聲駕！棗紅馬順著河岸飛奔起來。

那天晚上很晚他們才回家?；氐郊依锏臅r候，我爺爺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我爺爺氣壞了。今天下午馬來順和他的老婆已經來過我爺爺家了。馬來順的老婆又哭又鬧的，把我爺爺氣得渾身發抖，我爺爺找了一根繩子，跳著高罵，我要勒死這個畜生！

４

棗紅馬咴咴地撒著歡，我小叔叔帶著我騎在上面沿著馬岔河的河岸奔跑。我叔叔身上扛著獵槍，我則給我叔叔提著打來的兔子或野雞。在那一個冬天里，我叔叔就這樣成了一個好騎手，成了一個鄉村的好獵手。

這匹棗紅馬兒來到我家將近半年了，我爺爺對它比對我小叔叔還好，我小叔叔對它則比對我還要親。我爺爺把秋天砍下來的玉米秸拉到前面村上打成了草料，又把稻草通通用鍘刀鍘碎了，拌上麥麩子，把個棗紅馬喂得膘肥體壯。那天中午，我們村上來了一個騸匠。那是個黑臉膛的漢子，他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他的車把上系著一片紅綢子，車身上搭著一個黃布褡，上面沾滿了油漬，我看見有幾把明晃晃的刀子插在布褡的口袋里。他一進村就高聲喊著：“騸豬，騸羊，削馬蹄子，釘馬掌！”當時我爺爺正在馬圈旁看棗紅馬沙啦沙啦吃草料，聽到吆喝，馬上對我叔叔說，走，我們出去請騸匠給我們的棗紅馬釘個掌。

騸匠進來一眼看到棗紅馬，眼睛就直了。騸匠說，好馬！我爺爺高興地捋著胡子笑。說，給我上副馬掌吧。我爺爺說完，我的奶奶嘿嘿地笑起來，我奶奶說，好，就給這個老頭子上副馬掌吧。我奶奶一說，大家都笑起來。我爺爺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說給我的棗紅馬上副馬掌吧。那個騸匠打量了一回，從布兜里掏出一副黑鐵馬掌，對我爺爺說，好馬上好掌，我這副馬掌可是鎮上白鐵匠打造的，貴是貴了點，可就是好。我爺爺也拿過來看了看，像個行家似的說，真是不錯。白鐵匠是我們鎮上最好的鐵匠，我爺爺就喜歡白鐵匠的手藝，我家里用的鐮刀、镢頭、鏟子都是我爺爺在白鐵匠那里買來的。我爹年輕的時候，我爺爺曾經把他帶去想讓他跟白鐵匠學打鐵，可我爹去了一看那笨重的鐵錘，就給嚇回來了。我爺爺拿著騸匠遞給他的鐵掌，說，就用它了，就用它了。好像釘在他自己鞋上一樣高興。我和我小叔叔都覺得很稀奇，棗紅馬也要掛掌？我只見過我小姑姑的紅皮鞋上釘著鞋掌，不知道這馬也能釘鐵掌呢。

騸匠拿出來一根皮繩子，綰成了一個套，慢慢溜過去，然后突然搬起棗紅馬的一條后腿，把套子給它彎著套上了。棗紅馬趔趄了一下，站住了，它想踢騸匠一蹄子，可是因為三條腿著地，怎么也踢不成。騸匠用一塊破布墊在自己腿上，抱起馬腿，用那把明晃晃的鐵鏟子鏟去了幾圈馬蹄子。鏟子很鋒利，騸匠說這個也是白鐵匠的手藝。鏟完之后，他就把鐵掌乒乒乓乓用釘子釘在了馬蹄子上。釘完四只鐵掌，騸匠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我爺爺忙遞上一支煙卷，騸匠抽著煙，得意地看著棗紅馬。騸匠說，好了。上再陡的坡也不會打滑了。我小叔叔牽著馬遛了一圈，馬蹄子敲打在地面上，清脆得很。

我爺爺給騸匠錢，騸匠不要，說看上了這個棗紅馬，就算送了。我爺爺高興地喊我奶奶趕快殺雞做飯，我爺爺要和他喝兩盅了。騸匠也沒有推辭，說，好，喝兩盅就喝兩盅。這時候我二奶奶來喊騸匠給他家騸豬，說兩個公豬都快圈不住了。騸匠給我爺爺詭秘地一笑，說，我給你弄個好酒肴來。騸匠出去了。不一會，提來幾個大肉團子，往廚房里一扔，給我奶奶說，老嫂子，麻煩你給用辣椒炒了。我爺爺一看，說，好肴，好肴。我問我爺爺那是什么，我爺爺笑著不給我說。炒好端上來，騸匠給我夾了一筷子，我拿起來吃了，騸匠就看著我壞笑。我問爺爺這到底是什么肉，爺爺喝一口酒，說，那就是幾只豬蛋嘛！我一聽，哇地吐了，我爺爺卻哧拉著嘴說，可惜啦，可惜啦。

喝了一會，就說到了棗紅馬。騸匠說，老哥，這馬配上了嗎？我爺爺說，沒有哩。騸匠說，那還不趕快配上，我還想要個小馬駒兒哩。我爺爺說，沒聽說哪里有好種馬。騸匠說，吃完飯你跟我去，我村上有匹好馬哩。那匹馬是純種的軍馬，聽說從外地高價買回來的呢。我爺爺說，那好，那好，吃完飯，讓你侄子跟你去。

那天吃完飯，我叔叔和我騎著馬跟著騸匠走了。本來，我奶奶不想讓我和叔叔去，想讓我爹跟著去，可我爹不敢騎馬。我爺爺說，去吧，去吧。男孩子家，沒什么哩。我就跟著我叔叔去了。我叔叔背上槍，現在他出門總是要騎馬扛槍，好像真的是一個火槍手了。我爺爺也笑了說，兩個小王八羔子，回來的時候，給我打只兔子來！

那天在配馬場回來，我和叔叔都羞得滿臉通紅。到了那里我和叔叔才知道為什么奶奶不想讓我們小孩子去的原因了。回來的時候，我和叔叔讓棗紅馬跑得飛快，我們順著馬岔河的河堤一路飛跑，兩邊的樹木齊刷刷地向后退去。

我們是在村后的樹林邊遇上馬娟娟的。我們看到馬娟娟的時候，我叔叔的眼睛亮了一下。馬娟娟站在樹林邊上的一個麥秸垛邊上?？墒牵又?，我叔叔的眼睛就冒出了火苗子，因為，在馬娟娟旁邊還站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是來和馬娟娟相親的雷中國。雷中國一只胳膊摟著馬娟娟，另一只胳膊卻伸到了馬娟娟的衣服里，而馬娟娟正在使勁地掙扎著。那天我叔叔和馬娟娟被馬來順碰上后，馬來順就不允許馬娟娟再見我叔叔馬來運了。后來聽說，馬來順同意了雷中國的提親，這幾天收了人家的聘禮，正打算看個黃道吉日把馬娟娟嫁過去呢。馬娟娟鬧了一場，最后胳膊沒有擰過大腿，只好暫時先答應著。我小叔叔這兩天正著急得上火，沒想到會在這里碰上他們兩個，我小叔叔大喝了一聲，把他的火槍抱在了懷里。

槍響了。我小叔叔像瞄準一只兔子一樣瞄準了雷中國。然后，扣動了扳機。

我小叔叔被派出所帶走是在那天傍晚。一輛破舊的吉普車開到我爺爺家門口，我奶奶抱著我小叔叔放聲大哭。槍被沒收了，我小叔叔看了一眼棗紅馬，像一個英雄一樣昂著頭被警察帶走了。我的眼淚嘩嘩地掉下來，我小叔叔對我喊，馬東東，喂好我們的棗紅馬！

雷中國并沒有死。不僅沒有死，而且受傷并不嚴重。那天他是穿著厚厚的棉襖中槍的。我叔叔把十幾粒鐵砂子打進了他的后背，但鐵砂子只是鉆進了他的肉皮里。我叔叔后來說，幸虧那只是一桿自制的土槍，幸虧那是在寒冷的冬天。但是從那以后，雷中國嚇得再也沒敢踏進我們村子一步。

我小叔叔被拘留了。

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年底。我小叔叔出來的那天，把馬娟娟約了出來，然后，他們二人騎上棗紅馬向著村后的小樹林跑去。

馬娟娟是在第二年春天成為我的嬸子的。那天的婚宴上，我爺爺和馬來順在一起喝的酒。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有些不自在，可是幾盅酒下肚，我看見他們兩個老頭已經笑哈哈地在一起說笑了。我小叔叔和我的嬸子馬娟娟在一旁看著他們吃吃地偷笑。

這時候，拴在馬圈里的棗紅馬咴咴地發出了一陣嘶鳴，就像第一次來到我家時一樣歡快。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