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初,我讀完大學來到剛剛在籌備創刊的《當代文藝思潮》編輯部時,發覺省文聯匯集了四代文藝工作者。其中有延安時期的老文藝工作者,如舞劇《絲路花雨》的作曲易炎,如陳光、武玉笑等;有建國后的工農兵出身的第一代小說家、詩人如趙燕翼、曹杰、高平、楊文林、徐紹武、汪玉良等;有六七十年代的評論家、詩人、作家如謝昌余、余斌、王家達、李老鄉、李云鵬、張書紳、伊丹才讓、何來等;還有與我同屆畢業、來自復旦大學的小說作者張銳、來自工廠的小說作者柏原,等等。那是一個百廢待興、生機勃發的時代。四代人濟濟一堂,為當時像一鍋煮沸的開水一樣的時代風氣所激勵,人人思想開放,個個奮筆疾書,給西北邊地的文藝撂荒地增添了幾許綠色,一片叢林,一些自己的聲音。
那時候的文藝界,可不像現在這樣眾聲喧嘩而無真聲音、動筆而不動心。那會兒的空氣既熱烈,又壓抑。《當代文藝思潮》創刊不久,即由一篇出自青年學子徐敬亞之手的論文《崛起的詩群》而卷入一場全國詩界大討論,準確說是一場一面倒的大批判。面對上面的嚴厲要求和讀者群的呼聲,編輯部壓力頗大,左右為難。不遵循上面的意思不行,對一篇探索文章大張撻伐更不行——不是說要“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嗎?那會兒有個熱心的老頭兒總來編輯部。對于刊物上《崛起的詩群》這類有創見、有沖擊力、有理論才華的文章,老頭兒讀過之后總抑制不住興奮,跑來大說一通看法,贊嘆之情溢于言表。老頭兒是個愛激動的人。他才不管什么“導向”呢!喜歡的就是喜歡,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管他風自何方刮來。他像年輕人一樣愛憎分明,口無遮攔。
這個操著一口陜北口音、精神矍鑠的精悍老頭兒,就是著名的劇作家、當時的甘肅省作家協會主席武玉笑。
《當代文藝思潮》像一葉扁舟,在風浪中顛顛簸簸,起起伏伏,最終還是沒入水中。老頭兒奔走呼吁,仗義執言,自始至終是刊物的朋友和支持者。
那時候我常聽老延安們叫他“小武”,覺得好玩。一打聽,才知道武玉笑當年是一個紅小鬼。他出生在陜北的窯洞里,幼年喪父,母親改嫁,丟下他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靠給人家滿山滿坡地放羊活命。十歲那年,陜北娃在老家參加了八路軍,先后當過勤務兵、延安民眾劇團的小演員、游擊隊宣傳戰士。從那時起,人們就管這個機靈的陜北娃叫小武,一叫就叫了幾十年。
時至今日,我偶爾見到仍然那么精神的武玉笑,就油然想起陜北民歌手阿寶。當年愛聽戲愛唱歌愛學文化、偷偷寫日記寫小說的小八路“小武”,一定就是阿寶這副模樣吧?光膀子上穿件羊皮坎肩,英武的八路軍灰軍帽下,眼睛閃亮,鼻梁高挺,一口可愛的陜北腔,機靈活潑,人人喜歡。不過,那會兒肯定不會有人想到,這個放養娃出身的小八路,日后會成為共和國初期的話劇導演、名噪一時的編劇。
1949年,一野大軍橫掃西北軍閥,長高了的小八路隨大軍進了城。他所在的隴東文工團改成了甘肅省話劇團。50年代!那是那一代人激情燃燒的歲月。年輕的武玉笑一放下背包,就背起槍彈干糧,和汪鉞、姚運煥等幾個年輕人一起下到了甘南藏區。甘南是青藏高原的一角,一片山嶺起伏、牛羊遍野的綠色大草原。數百年來由土司、宗教勢力控制,關系盤根錯節,情況相當復雜。那一段剿匪與民主改造的歷史已經湮沒無聞,我只曉得這些年輕人每天與槍聲、兇險和艱苦做伴。武玉笑在這里又見到了親愛的羊,以及另一種放羊人。羊的氣息與咩聲透入他的肌膚,喚醒這個放羊娃無數親切的回憶。甘南歸來,這幾個又黑又瘦的年輕人居然帶回了一個話劇劇本——《在康布爾草原上》。武玉笑竟然膽大包天地當起了導演!1956年,全國話劇匯演。這部出自一群年輕人之手的話劇代表甘肅在京演出,大獲成功。周總理親臨首都劇場觀看演出。他從舞臺上看到了甘南風云,會心處頻頻鼓掌,與鄰座的曹禺交談。演出結束后,總理接見全體演職人員時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曹禺說:這個戲好!連布景都充滿了感情。周總理看一遍猶嫌不過癮,竟一連看了四次!真可謂是入了迷。毛澤東主席也看了演出。匯演結束,武玉笑榮獲導演一等獎。在那個年代,能獲獎者甚少,這種獎貨真價實,含金量很高,它對初出茅廬的武玉笑,是多么大的激勵!
所以武玉笑豪情萬丈,志可拿云。回到西北后,就一頭扎進了天山深處的哈薩克、維吾爾族草原。他在這里結識了許許多多的異族朋友,有些人成了他的終生之交;他體驗到另一種生活味道,這里成了他的另一個生活基地。西域的遼闊山河,開闊了他的襟抱;清澈的邊疆湖水,洗滌了他的靈魂。天山歸來,他帶著新完成的劇本《天山腳下》直奔北京。周總理聽說這位小八路出身的西北籍劇作家又在排新劇,竟親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今中國話劇院),在臺下親自指導排演。《天山腳下》在京、滬、新等地巡回演出,好評如潮。
次年,武玉笑二下甘南,寫出了話劇《滾滾的白龍江》。此劇于國慶10周年時作為獻禮劇目在京演出。朱德元帥觀看后,與當年他麾下的這位小戰士緊緊握手。該劇再度大獲成功。
1963年,武玉笑拿出了他的第四個劇本《遠方青年》,由著名的話劇藝術家吳雪執導。這是一部蘊含了武玉笑思想探索的劇作。他的思想在悄悄地發生變化。然而當時的中國文藝界已出現濃烈的火藥味兒,他的探索熱情碰上了冷空氣。《遠方青年》遭到嚴厲批評,被左撇子理論家指責為宣揚“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羅瑞卿大將為此劇仗義執言。周總理在新疆觀看此劇后興奮不已,與編導和全體演職人員合影。但極左的沙塵暴越滾越近,《遠方青年》終于沒有逃脫厄運。到了文革時期,此劇被作為“中間人物論”的典型作品而遭到強烈轟擊,武玉笑本人竟被當作“階級敵人”關了起來!
那段苦悶、絕望的歲月里,留在這位士兵心頭的惟一一抹暖色,是第一個閱讀《遠方青年》劇稿的青年女演員關啟芝,在讀稿時真的哭了。這位端莊秀麗的女演員,后來成了他相濡以沫的妻子。
那是一段激情噴發的歲月,也是一段困惑重重的歲月。40多年后,說起那些日子時,武玉笑眼中依然閃爍著激動的火花。而他的文靜的夫人,就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
也許是這個從來沒有上過學的青年劇作家此時感覺到了戲劇理論知識的欠缺與干渴,早在50年代,他就決計報考中央戲劇學院。當時的主考人之一,就是延安時代鼎鼎大名的才女、當時中戲的副院長、著名導演孫維世。考試的結果不難猜到,在一大堆陌生的戲劇考題和文化知識面前,武玉笑落選了。然而,這位八路軍戰士對話劇藝術的強烈求知欲,以及他身后的眾多名劇作,打動了孫維世。她破例提出,讓這位落選的考生跟著自己學導演——武玉笑實際上成了孫維世的私家弟子。喜出望外的武玉笑,從此天天跟著孫維世研讀劇本,聽她分析人物、劇情,看她在排演現場向一班子人員闡述導演意圖,向演員說戲……這一段“學徒”生涯,令武玉笑大開眼界,終生受益。帶著學來的新觀念、新武器,武玉笑一回到甘肅,就執導了《雷雨》《保爾·柯察金》。正當他像加滿了油的越野吉普車,準備向新的藝術大坂發起沖擊之時,《遠方青年》遭到亂箭攢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燒起來了……
一場彌天大災,奪走了武玉笑的十年韶華,焚毀了他的許多藝術構思。重新回到話劇舞臺上時,他已是兩鬢染霜。武玉笑不死心吶!十多年顛沛流離,十多年家國之痛,他心中積蓄了太多的感慨,需要借助話劇傾訴。文革的塵埃剛剛落定,武玉笑就接連拿出了兩部新作:《愛,在心靈深處》和《大雁北去》。是的,沒法愛了,就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靈深處。很明顯,“文革”的非理性帶來的彌天災難,給武玉笑一向激情洋溢的劇作增添了幾分深沉,幾許鋒芒。這樣的劇作,卻令心有余悸的吳雪導演舉棋不定,更讓尚未從“文革”思維中徹底轉過彎來的某把關領導如捧上了一顆燙手的山芋。盡管新疆方面的領導人汪鋒和中國作協的評論家馮牧對此作關切有加,給予聲援,但這兩部劇作仍無法排練上演。甚至,《愛,在心靈深處》已在《劇本》雜志上排好了版,臨時又被撤了下來。至于《大雁北去》,中國實驗話劇院的某負責人要求大加修改。武玉笑聽完意見后一句話都沒說,當天晚上就背上劇本登上了西去蘭州的列車——這個倔強的陜北人,寧可將劇本永遠擱在抽屜中,也絕不肯砍削自己的真話、真想法!
這時候(80年代中后期),以《絕對信號》《車站》《WM》等劇為代表的一批具有現代派色彩的探索話劇,像炸彈投入湖中,蕩開層層水波。武玉笑陷入了沉思。他熱心于閱讀新理論、新作品,與《當代文藝思潮》的編輯們交往頻繁,正在此時。
再后來,眾多的文藝新形式、媒介蜂擁出籠,吸引住了人們的眼球。劇院門可羅雀。傳統的話劇藝術一步步落入低谷。武玉笑作為話劇大船上的一名水手,隨著這艘大船的一寸寸下沉而喑啞了聲音。
一位優秀的話劇藝術家,就此結束了自己的編劇生涯。但是,心猶在,夢就在,他胸腔中的熱血從未冷卻,他的眼睛始終在密切關注祖國大地上發生的種種事件與變故。他的靈魂依然在隨時代的潮落潮起而波蕩起伏。90年代初,他寫了話劇《阿巴克困惑走泥區》。這個說真話的劇本,誰都沒有見過,也注定在相當長的時期內無法問世。他多情的眼睛,始終在關注他畢生熱愛的邊疆牧區人民的命運沉浮。中篇小說《草原之子——奧金瑪》,正是這位老劇作家以曲折的形式(依我看來,他是不得已而采用了他并不擅長的小說形式)向他此生的靈魂棲息地投去的最后一聲呼喚……
命運。命運交響曲。貝多芬。颶風摧折了一根船帆。而時代又遺棄了一個赤子。而衰老又背叛了一顆不屈的靈魂。“我這輩子命運不好啊,小管!”我聽懂了這句話,這一聲沉重的、含意朦朧又復雜的嘆息。這句話使我倏然想起了我的父親——一位與武玉笑出生年代相仿,早在大學時代就參加了地下革命組織,走了另一條多雪多泥濘的人生道路的書生——臨終之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這輩子沒活好哇……”這相似的嘆息中,包含著上一輩人多少沒有說出來、也沒法說出來的意思!
而我還是有點來自遺傳的書生呆氣,我在想,武玉笑這一代人走過的人生道路,特別是他們深藏不露的心路歷程,值得歷史學家們好好梳理、發掘、分析,那里面有發人深省的東西。武玉笑的劇作,無疑表達和儲存了這一代人的某一部分心靈信息。它正是一份鮮活的材料。
武玉笑當年的許許多多的同志、同道,有的早早犧牲了,有的輾轉流落到了民間,而有的,由當年的拼死挽救民族性命、反抗專制暴政的戰士,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員。他們的靈魂發生了重大的質變。令我詫異的是,這一代人中,居然還有武玉笑這樣的冥頑不化、不肯與時俱進的精神孤兒——他一生以平民百姓的心態活著,一輩子“不聽話”,不惟上,不惟書,用自己的眼睛看人世,用自己的頭顱思索,用真聲音說話,不能說,就閉嘴。他使我隱隱望見了人的本色,看見了一個畢生真誠地愛他的祖國、他的各族父老鄉親、他的山河、他的親人們的真人的心地。只是,我有一點不明白,60年世事滄桑,連巖石都會碾磨成稀泥,順水而走,惟他何以還能始終保持這種陜北放羊娃的率真天性與錚錚風骨?我甚至可以斷言,這里面蘊藏著更真實、更深厚、更耐人尋味的精神話語和藝術元素。只可惜,這一代藝術家太關注時代、社會,而忘了關照自己,掘開自己靈魂深處的另一層密室。
2006年暮秋,蘭州
責任編輯 辛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