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勁那輛前蘇聯產的拉達吉普車終于壞在艾提尕清真寺廣場前的解放路上了。坐著出租車跑了大半個市區,劉勁也沒能找到會修這車的廠子。還是司機提醒他說,西郊好像有家汽車配件廠說不定敢修你這老爺車。
敢修?劉勁想,也是,我這車一般的廠子怕是連配件都找不來。劉勁給司機說好像莎蔓旅店也在西郊,司機說是,你來過喀什?劉勁說那就去看看吧。果然,修理廠的胖子老板沒多問就讓劉勁把車拉來。劉勁有些不太放心,就問老板,我那是蘇聯的車,有年頭了,你真能修好?老板說,我不說了嘛,叫你拉來呀!見劉勁還愣著不動,老板又說,沒配件我給你造!劉勁剛走到馬路邊,就聽老板在后面叫他,喂,用我的車去拉吧!
修好車劉勁問胖子老板多少錢,老板說不要錢。啥?劉勁當自己沒聽明白,又問了一遍。老板說,我不說了嘛,不要錢!沒等劉勁反應過來,老板說了聲“接著”,就隨手扔給他一個塑料牌,又說,還是那個房間。老板掏出煙點著狠狠吸了一大口,吐出一團濃煙滾向劉勁:劉勁你還那熊樣啊!劉勁怔怔地看了胖子老板好半天,“啊”了聲,說,你咋長成這樣了,張亮!張亮也“嘿”了聲說,劉勁,我只給你登記了三天。劉勁關上門剛要發動車,就聽見張亮在后面說,莎蔓旅店,但愿你劉勁還能找得到。接著又說,晚上十點半,老地方我等你。
莎蔓旅店!劉勁想,閉著眼我也能把車開進去。
19世紀俄國人修建的寬敞但卻很陰暗的平房走廊里,依然是劉勁熟悉的味道:辛辣,微甜,激烈。劉勁覺得主要是洋蔥的味道,還有些什么,他感覺不來,但肯定有。
房間的門鎖都沒換過,還是十年前那樣的開法。劉勁果真閉著眼就打開了。窗紗如舊,大床如舊,白天也需打開的燈光如舊。浴室也如舊。劉勁讓涼水沖激著身體,雙手使勁地搓揉著胸脯還有兩肋還有肚皮,直至它們發紅發燙。劉勁還把下體也在冰涼的水中搓揉出了樣子,并且有了感覺。這感覺讓劉勁想起了曾經搓揉過的小蔓胸前的那對小洋蔥。盡管劉勁現在被帕米爾高原的慕士塔格或是公格爾雪山融化的雪水把肩胛骨還有恥骨刺得生疼,但他仍然還是溫習到了那對小洋蔥的甜和辣還有激烈。
不過,劉勁現在雙手在肚皮上停留的時間顯然多于其他部位,因為它臃腫地贅起了,那幾塊把小蔓緊緊逼靠在大理石洗漱臺上,和激動起來的下體一樣堅硬的腹肌不見了。劉勁在涼水里摸挲著自己,就好像小蔓站在面前,用指頭點著他的這里那里,爾后,又略微地歪起能左右平行移動至少一個巴掌距離的脖子說,哥,它是我的,那個還有那個尤其是那個是我的,它們都是我的……劉勁沒有拭擦就濕淋淋地站在落地式大窗前。拉開窗簾,他想讓懸在西邊戈壁天空上的陽光把自己晾曬干爽,同時也把還在感覺著的下體也曬回原位??墒遣粚Γ巴庖巡皇桥f時的模樣。距落地窗不到二十米遠,原先那塊只長幾棵歪桿斜枝沙棗樹的空地上,曾幾何時蓋起了一棟大樓,而接待大廳正好對著這個窗子。幾個巴基斯坦男人和一個女人眨著眼盯著劉勁看。劉勁只能看見他們笑著并且還在扇動著嘴,卻一絲也聽不到他們說些啥。他只覺得那女人的眼窩很深且睫毛也長。劉勁拉上窗簾,順手拿起窗簾把身上大概擦了擦,他感覺紅絨布軟乎乎地有些暖和也有點發黏。
劉勁聽到背后有人輕聲地笑,回身發現服務員不知啥時候進來了。就趕緊把窗簾往身上裹了裹,想說服務員幾句,可話還沒說出來自己跟著也笑了。瘦瘦小小的服務員把兩袋茶葉放在盤子里,好奇地看著擺了一地的大包小包,問劉勁這是準備去哪兒??粗龥]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劉勁急了,“喂”了聲說,你還讓不讓我穿衣服了?小服務員說誰不讓你穿了,我又沒拿你衣服!劉勁說我要換的衣服還在包里裝著呢!小服務員說我知道呀,你想讓我給你遞過去?劉勁說那我可真就過去了,嚇著你可別怪我。說著兩人又笑了。小服務員走后,劉勁想,小蔓那時也就她這么大,不過小蔓胸前的那對洋蔥的確還沒能長到她這么大。
一見面劉勁就問張亮為啥還讓我住到那個房間里去?張亮沒理劉勁,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氣喝光了,抹了抹嘴才說,那你為啥還來喀什?又說,我知道你這次來是為啥,劉勁,還有這個必要嗎?我不說過了嘛,不想再見到你了。劉勁沒再說話。酒吧里還是那樣鬧哄哄的,張亮最后那句話劉勁就沒準備把它們聽進去。
你張亮懂個屁,瞧你往舞臺上瞅那眼神,還不是在挑哪個女孩的屁股大好做你媳婦,好讓她給你維吾爾族的養母生個孫子。劉勁這樣想著就叫了聲“張亮”,說,我從西安帶了些東西,明天去你家看阿姨去。張亮的脖子還朝舞臺上別著,伸出手到桌子上摸起啤酒杯,又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算是給了劉勁一個回答。
就是呀,阿姨該有孫子了吧?張亮的老婆也一定是個胖乎乎的女人,說不定還真給張亮生了個雙胞胎呢。
臺上曼舞著的幾個女孩長像極其相近。大眼睛,高鼻梁,長睫毛,高脖子,劉勁分不出里面誰是維吾爾族誰是漢族??僧斈陝乓谎劬涂闯鲂÷麘撌嵌铱隙ㄊ菨h族。因為劉勁覺得,那幾十根和她一起飛轉一起旋成一個圓圈的小辮子是假的,她瘦瘦小小的身軀不應該有那么濃密的頭發。不知為啥,劉勁那時就能感到穿在小蔓身上的紗裙子與她單薄羸弱的肉體之間,有著很大的空隙。劉勁還能確定,那些白紗與肌膚間的空隙,就是小蔓和他的距離,十年,或者是八年。劉勁肯定,只要有一陣輕微的風吹起來,白紗與膚肌準能貼在一起。
張亮的家如同大多數維吾爾人的院落一樣,清涼而安全。任何的浮躁和不安,只要一帶進這種院子,就能化解成踏踏實實的四方磚,平平穩穩地鋪成地上的走道。劉勁喜歡這種安全感,他覺得生命中枯竭了或者正在枯竭的一些東西,太需要一片綠陰來庇護它,就像阿姨親手種植的這架葡萄一樣,總能給劉勁幾十年人生的干澀和苦澀以濕潤甜蜜的補充。那些日子,不管劉勁和張亮急匆匆地從戈壁深處歸來,還是疲倦得像只耷拉著耳朵的兔子一樣從雪山上滾下來,只要在阿姨葡萄樹下的木床上睡上一覺,就什么都好起來了。而且,劉勁每次都會睡得很深很沉。
劉勁去的時候張亮沒在。阿姨見劉勁來了,讓他摘幾串葡萄下來吃,說今年沒多給葡萄澆水,雖然結的果不是很多,但是很甜。阿姨還是那樣,沒變,胖胖的,總是笑。她問劉勁說你家里父母都好吧?還說她老想去西安玩,可買買特兒子總忙(買買特是張亮的維吾爾名,阿姨在人多或者比較重要的場合,總在“買買特”后面再加上“兒子”的稱謂),老給她答應可就是老抽不出時間來。劉勁確定阿姨這樣叫張亮是在強調著什么。
劉勁很敬佩阿姨這位普普同同的維吾爾婦女,這位老人,能有這樣的開明或者說是開朗和大氣,實在讓劉勁對張亮生出許多羨慕,那些羨慕中還夾雜著一些妒忌。劉勁能看出來,張亮和阿姨的關系,和親生血緣的母子沒有絲毫差別。他們那樣地融洽,那樣地親密,就像從雪山腳下挖起,再經過戈壁灘引進城市里的大水渠和渠里流淌的水一樣,依依不舍地始終不離不棄,而且還能一直那樣平平緩緩地流著,從不溢出渠外,也不會斷流在某一個狹隘的關口。張亮母子的關系,劉勁在阿姨對待他的態度上就能感覺得到。劉勁還覺得這位維吾爾阿姨很睿智。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來她家有兩個多小時了,阿姨問遍了劉勁這十年來的一切情況,但卻只字不提劉勁結婚了沒有,或者小孩多大了。
劉勁在葡萄架下的木床上有些想睡了,不過看著阿姨忙里忙外地給他準備做飯吃,就把睡覺的念頭打發走了。他問阿姨要做啥飯,阿姨說你不是愛吃我做的手抓飯嘛,阿姨給你做。秋天的羊肥了,果子杏子也甜了,劉勁你來得正是時候。她真像媽媽,劉勁想,我真該叫你一聲阿娜(媽媽),什么時候我也能躺在你的葡萄架下如同睡在你的懷里,就永遠可以賴著不要起來了。劉勁注意到,這個院子和幾間房子所呈現的一切,并沒有顯現出第二個女人存在的痕跡。昨天晚上和張亮喝了幾個小時的悶酒,劉勁沒有問過張亮的現狀,也就是他的婚姻狀況,他不想問??墒墙裉斓綇埩良依飦?,見了阿姨也吃了葡萄,劉勁再也不能裝著沒有這回事了,盡管阿姨也在極力回避這個話題,可劉勁的確不能不問了。否則,在這位像母親一樣的老人面前,就顯得很有些虛偽了,盡管劉勁一再強調,我是看你來了。
劉勁湊到阿姨身邊,順手取過小椅子坐下,揀來一只洋蔥和阿姨一起剝去它們的那層干皮。正想怎樣開口問這件事時,阿姨卻站起來笑著說,孩子,我知道你想啥。說著就拉住劉勁的手讓他也站起來跟她走。走進張亮住的那間房,阿姨仍然沒有松開手,反而捏得更緊了,她指著墻上的一張很大的黑白照片說劉勁你看,這是誰?其實劉勁一進門就看見了,也明白了:是小蔓的照片。就是說,張亮現在仍然還是單身。阿姨說,買買特這孩子被我從醫院的走廊里揀回來時還沒有兩個巴掌那么大,長到現在三十好幾歲了,在我面前一直像個女娃娃,別看他長得壯壯實實。劉勁在張亮的房間里,一句話都沒說,一直看著小蔓這張把假辮子盤起來,脖子像天鵝一樣長也像天鵝一樣美的照片。劉勁沒有小蔓的照片,那時他沒要,要了也不敢帶回西安去。
劉勁一直悶悶地待到張亮回來。
張亮陪劉勁也悶了好一陣才說,劉勁,我不說了嘛,你就不該來。
阿姨叫他倆出去吃飯時,劉勁看見小飯桌上有瓶酒,就看了看張亮。劉勁知道,阿姨從來就不讓張亮在家里喝酒。張亮笑了,回過身問還在院里忙著的阿姨,媽媽是你買的酒嗎?阿姨從灶上端來一大盆羊肉說,兒子,今天你們好好喝吧。劉勁倒了一杯酒站起說阿姨我先敬您。阿姨接過酒坐下來,把酒放到小桌上,給劉勁碗里放了一塊羊肉,又給劉勁和張亮的杯子里倒滿了酒,端起酒杯,說,兒子們,我喝!她一口就把酒喝完了。張亮說劉勁我問你,上山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吧?說著拿出把英吉沙刀遞給劉勁,再送你一把。
喝了一杯酒,張亮又說,我不說了嘛,劉勁你真不該來。劉勁沒說話,給阿姨打了聲招呼,沒等她起身送就走了。
劉勁把車子開得飛快。清涼的山風從車窗外飛進來,穿過他的身體,又從那邊的車窗飄出去。在公格爾山腳下的布倫庫勒,劉勁又看見天鵝在雪山間的濕草地上空飛翔了。
它們為什么每年都要從遙遠的地方飛來這里呢?是因為這里的水草鮮美?是因為這里靜謐如天籟般的峽谷和山巔更適合托起它們舒展開來的翅膀恣意飛翔,還是僅僅因為它們就認準了既然出生在這里就應該把死亡也終結在這里?
且不管天鵝出于什么樣的原因選擇飛來這里,反正劉勁的車子載著他一路飛快地越過荒漠戈壁也來到了這里,而且,還在漸漸攀高,就像長起翅膀一樣,越來越接近白云飄飄的藍天了。并且劉勁也認準了,能消失在這樣純凈清朗的天空里要比頹活在城市喧囂的叫鬧中好得多。如果說生命是一只被困在深谷中折傷了翅膀的天鵝,那么,選擇一片廣袤深邃的高原作為起飛前的助跑,這里應該是最美麗的出口吧,哪怕這個出口的下面就是死亡。小蔓不就悄悄地在雪山的懷抱中已經安靜地躺了十年嗎?劉勁覺得,自己有些不怕死了。
離開中——巴公路,劉勁把車子拐進一條淺溝。順著這條溝上去十幾公里的那個山口,就是十年前劉勁他們攀登吾卜郎達坂的第一營地。從那里開始往上,就只能負重徒步前行了。
十年前,小蔓掉進海拔六千米高度的一條冰隙里再也沒出來。劉勁覺得這次一定還能攀登至那個高度,他要把插在冰隙邊小蔓的登山杖取回來。他覺得是時候了。整整十年了,那支登山杖一直尖銳地插在劉勁的心里,讓他不得安寧。
離山口還有幾百米的地方,劉勁就看見幾頂帳篷已經扎在那里,草地上男男女女有不少人。到跟前一看,見是一些外國人,看樣子也是準備去登山。劉勁摁了下喇叭算是打招呼,就把車開到離他們幾十米遠的河邊,轉了幾圈找了個高些的地方,停下車準備支帳做點啥吃。一個很結實的小伙子跑過來“哈?!绷艘宦?,就悶著頭幫助劉勁平整支帳的場地??匆妱艔能嚿闲断碌囊淮蠖褨|西里有一箱啤酒,小伙子“比爾、比爾”地大叫起來。劉勁知道,他們一定是好多天沒聞到過酒味了。他打開箱子,取出兩桶給自己留下,連箱子一起遞給小伙子讓他拿到他們那邊去,小伙子“哇”了一聲,謝都沒謝劉勁一聲嘴里喊叫著就跑過去了。
劉勁點起營燈掛在外面,從車里取出薩克斯,擦了擦,又把它抱在懷里,看著天上的星星默默地發起呆來。劉勁有兩件樂器一直隨身帶著,一件是薩克斯,一件是二胡,這兩樣東西隨著劉勁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它們并不是劉勁的心愛,也非他的業余愛好,有時候劉勁還十分厭惡這兩樣東西,但它們卻是劉勁用以謀生吃飯的家伙。和這兩件東西起著相同作用的,還有劉勁已經有些唱破了的嗓子。劉勁當然離不開它們,不管他厭惡還是喜歡。發了好一陣呆,劉勁又把薩克斯放回車里,取出二胡??墒抢赌??劉勁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這時候該拉啥曲子好,隨手拉了一小段就有些煩了,就把二胡收起準備放回車里去,可那幾個外國人跑過來非要聽不可。劉勁又取出薩克斯心想他們愛聽這個,但那小伙子卻硬讓劉勁拉二胡不可。沒辦法,劉勁便給他們拉了幾首民樂打發他們走。
臨睡前,劉勁想洗一下,可試了好幾次都覺得那水太涼了。狠了狠心,劉勁脫掉所有的衣服,光著身子跳進河里。冰冷的雪水一下就讓劉勁覺得周身像箍了一層硬殼子,只一會骨頭都是麻的了。河水并不深,就到膝蓋,可是很急,腳底下全是石頭,站了一會劉勁就有些抗不住了,胡亂洗了幾把,就趕快跳回岸上。穿衣服時劉勁聽到不遠處好像有人在說話,就往前走了幾步,卻看見河邊的草地上翻滾著白花花的兩個人,專心致志地在做著愛。
劉勁知道在這樣的曠野里做愛是怎樣的感覺,他和小蔓就那樣過。那還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線以上。那晚劉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給小蔓說,要是帶把小鎖就好了,那樣你睡前就可以把我的睡袋拉鏈給鎖上,免得我半夜撐不住時要做壞事??墒菦]到后半夜,小蔓的光腳丫子就越過楚河漢界伸進劉勁的睡袋了,她說她冷。他們翻著滾著就躺到帳篷外的雪地上了。高海拔缺氧反而使劉勁下體勃起的時間大大地長久于以往。小蔓躺在雪地上告訴劉勁說這是她的第一次,劉勁就更猛烈了。第二天早上劉勁在他倆做過愛的雪地上,并沒看見鮮艷的紅色,只找到幾個拇指大的小窩在高原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淡淡的黃色。原來人血可以不是紅色的。劉勁踢起一些積雪,把它們埋住了。
那兩個外國人還在很勤奮地努力著。劉勁慢慢退回帳篷,不去打擾他倆。
睡到半夜,劉勁被一種異樣的響動驚醒了。劉勁覺得地席下面的沙子在輕微地顫抖,原來“嘩嘩”作響的河水也變得低沉急促起來了,遠處好像有不間斷的雷聲滾過。他警覺地坐起來,猛地一驚:這是山洪。可又一想,我住的地方比河面高出去許多,洪水到不了這里。劉勁就要鉆回睡袋接著再睡時,突然想起了那幾個外國人,他們那邊靜悄悄地一點聲息也沒有。劉勁掀開帳篷,跑過去邊喊邊踹帳篷,硬把他們拉出來,剛跑到稍高點的沙梁子上,洪水推滾著大大小小的石塊就把他們營地里的好幾頂帳篷裹進急流了。劉勁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沒穿。再看他們幾個,多數也沒來得及穿衣服。有個光身子女人跑過來,一把抱住劉勁使勁地親著,劉勁掙了好幾下也沒能掙出她的懷抱。
劉勁終于沒能攀登至那條冰隙,在海拔大約四千五六百米的地方,他遇到了雪崩。當時他正低頭慢慢地走著,忽然覺得有些頭暈,身體也跟著失去了平衡,眼前突然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過來,發現自己又被那個外國女人給抱住了。嗨!那女人說,你的那個可不能夠讓你在我面前驕傲呀!說著她指了指劉勁的下體“咯咯”地笑了。劉勁這才注意到,自己裹進毛毯的身體還赤裸著。劉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叫娃莎,俄羅斯人。外國女人又指著開車的小伙子說,他是意大利人,你被雪埋進去時,我倆就在你身后不遠處。嗨!娃莎又說,這車是我祖父送給你的吧?劉勁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看著娃莎。娃莎把劉勁的鼻子捏了一把說,他老人家一定是把小時候就吃進去的東西全吐在這輛車上變成老機器了。劉勁想大笑,可覺得身上很疼,就忍住沒笑。娃莎又把劉勁的頭攬進懷中,說,非但你這車,你的腦子恐怕也應該升級了。
小蔓的生或者死,真有必要涉及到我劉勁生命的安危嗎?在娃莎的懷里,劉勁睡著了。
醫院檢查的結果讓阿姨放心了,除過腿上被冰塊劃了幾個口子外,劉勁一切正常。但阿姨非讓劉勁住院不可,說是極度疲勞后要好好調養,得觀察一段時間看劉勁的腦子會不會有傷。劉勁只住了一天院就拔下輸液的管子跑回莎蔓旅店了,他給阿姨說藥帶回去吃針我自己會打。阿姨知道劉勁的脾氣,就讓科里的護士包了一大包紗布藥棉之類,又開了不少藥讓劉勁帶回去用。
下午劉勁正趴在酒店的床上撅著屁股打針時,那個瘦瘦小小的服務卻進來說要換洗被罩床單。見劉勁“吭、吭”地摸索著自己的屁股那笨樣子,就奪過注射器說,邪門了,為啥每次見到你時總是光著屁股?來,讓我打,我在護校上過課。劉勁屁股上的肉被涼涼的酒精棉球一激,跳了幾跳就繃緊了。小服務員“噗哧”一聲就笑了,拿她五顏六色的長指甲掐了一下劉勁的屁股,劉勁一疼,以為她把針打進了,自然就松弛下來了。小服務員這才把注射器推進劉勁的體內,幾個指頭輕輕地撫摸著針眼的周圍。打完好一陣了,劉勁還不起來就那樣趴著。小服員喊他說,怎么,你真以為我會給你穿褲子?劉勁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趕緊把褲子拉起來。小服務員說你瘦了但是更結實了。劉勁問小服務員叫啥,她說“小藤”。我叫小藤,她又說,我可知道你叫啥。劉勁說,你當然應該知道我叫啥。小藤說不是,剛來時我就知道你叫啥。劉勁說怪了,我的名氣有那么大嗎?小藤眨了幾下眼,沒再說啥。
阿姨不讓劉勁上街,天天送飯過來讓他吃。劉勁有些不好意思勞累阿姨,又不想住到她家去,就給阿姨說你別來回這樣跑了,我每天下午回去吃。阿姨說也行,今天下午你就過來,我早點回去準備。走到門口阿姨又說,劉勁,那幾個外國人沒走吧?你把他們叫上一起來,那姑娘長得真漂亮,阿姨喜歡看她。
娃莎一人跑到香妃墓玩去了,沒去成阿姨家。意大利小伙說阿姨的飯好吃,他給劉勁說他感覺喀什有些地方很像他的家鄉西西里島。劉勁問那小伙,一直聽說西西里是黑手黨的老窩,你家該不會也是吧?那小伙笑了,說,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小伙子說他一直都沒搞清楚“黑手黨”這個詞準確的含義應該是什么。他還說,我不能夠在我家鄉的人和事中,把他們和“黑手黨”聯系起來,我覺得那是個社會學,準確地說應該是個文學概念,就和我所見到的中國功夫一樣,相信你和你的家人你的伙伴還有同學同事都不會功夫。劉勁說你說得很對,那些事很扯淡。劉勁問起娃莎的情況,小伙子說他了解的不是很多,只知道她原來是個模特,在意大利幾個城市住了好多年了。劉勁見阿姨忙著收拾碗筷,就過去給她幫忙。阿姨見張亮和那小伙還在喝著啤酒,就問劉勁,是不是沒能走到小蔓那里?見劉勁沒回答,阿姨又說,劉勁,你就是走到她那里又能怎樣呢?我們維吾爾有句俗話:想找到沙子,就離開戈壁灘。劉勁你懂嗎?
回到酒店,劉勁覺得有些熱,就去浴室沖洗。腿上的傷開始結成硬痂,有一條就爬在大腿跟那東西的下面,很長。
難怪娃莎當時把我剝了個光,她是順著流淌的血一直找到大腿跟的。就不知娃莎動過它沒有,她是怎樣擺弄它的呢?
劉勁的那東西蹭在那條硬痂上,感覺兩個地方都在跳,而且還很燙。
嗨。劉勁回過頭,發現娃莎站在浴室外抱著雙臂得意地看著他。
你的門總是這樣開著的嗎?娃莎說,中國的絲綢很貴吧?看樣子我永遠也看不到你有衣服穿的時候了。劉勁這次沒躲,裸著身體正對娃莎,也像她那樣抱起了雙臂。劉勁說,娃莎你進來吧。娃莎聳聳肩說NO,看見它的次數太多了,它已經不能讓我有更多的想法了。說完,娃莎笑著走進浴室,伸手打開龍頭,看著冰涼的水把劉勁的下體沖回至硬痂的高度。
正說笑著,房門又開了。見劉勁光身子站在浴室里和娃莎說笑,小藤撅起嘴對劉勁說,你不打針了?
娃莎看著小藤把針打完,也學著像小藤那樣揉了幾下劉勁的屁股,自己卻禁不住笑了。她給劉勁說,你們中國人怎么這樣呢,打針還管揉屁股。小藤雖沒聽懂,可也猜出了大概,仍然撅著嘴說,給你打我就不揉。娃莎聽不懂,就看著劉勁。劉勁如實翻譯。娃莎笑倒在床上連連說NO,NO,NO,我的性取向絕對正常??粗奚男貏畔?,俄羅斯的洋蔥才是真洋蔥。
這時張亮也進來了。見劉勁和兩個女人笑在一起,一時不知說啥好了。他給劉勁說,媽媽讓你明天去我家時一定把娃莎叫上。劉勁說,明天我就不去了,不過我一定讓娃莎去,到時候你得過來接她。劉勁給娃莎說,他媽媽想請你去做客。娃莎高興地說我去,我一定要去。
臨走時娃莎拿指頭輕輕地戳了下張亮的肩膀說,下次上山我要你跟著去。娃莎又拍了一下張亮的厚屁股說,那樣我就不害怕被雪暴困在山里了。說完就走了。張亮一臉茫然地看著劉勁。劉勁“哈”一聲笑了,張亮,她的意思是說你的大屁股夠她吃上好幾天。
劉勁十年前第一次到喀什的大巴扎(集市),就喜歡上了那里的味道,而且他斷定這輩子無論走到哪里,也不能夠把它忘掉了。這是一種有別于迄今為止劉勁走過的所有城市的味道:辛辣,微甜,激烈。還有那些維吾爾女人蒙在黑紗中的面孔,那些穿在高跟鞋里涂著蔻紅的趾甲。這一切給予劉勁的不是好奇和神秘,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安逸。比如,黑紗遮蓋中長長睫毛下的深如戈壁的瞳,劉勁知道它們藏在里面正打量著自己,可這樣的打量非但不會讓劉勁窘迫,反而更讓他消停。
可是,今天的大巴扎卻讓劉勁不安。那些黑紗還有紅腳趾讓他不安。
張亮說得對,我不該來!
返回旅店時,劉勁在門口碰到正要出去的李娟。劉勁問她是不是還在承包歌廳,李娟說早不干了,說她現在是旅店的副總。劉勁說你老公呢?李娟說還是這里的經理呀。李娟一副想哭的樣子。她說他不是人,說他真不是人呀。劉勁說大姐,你們結婚都快三十年了,還整天鬧個啥勁呀。李娟說劉勁你是知道的呀,他是個畜生,根本就是頭毛驢子。劉勁問道,都五十多歲了,他還那樣嗎?李娟說,不那樣他能一直窩在這個酒店?經理當了都十幾年了。劉勁心想,他媽×,這狗日的天生一個賤貨,酒店的服務員不知讓他糟踐了多少茬。李娟說,劉勁不信你看去,這會他準和小藤在一起。劉勁以為自己聽錯了,問李娟說他跟誰在一起?李娟說小藤呀,就是常去整理你房間的那個小孩。
×你媽,看老子不割掉你的雞巴!劉勁跑回房間取出張亮送的那把刀,一腳踹開經理辦公室,就看見小藤被經理摟住坐在他大腿上。經理一眼就認出了劉勁,本想強擠出笑臉迎接劉勁,看見他手里攥著把刀,就趕緊把伸進小藤懷里的雙手抽出來,不知所措地看著劉勁。小藤起先背對著劉勁,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就回過頭,見是劉勁怒氣沖沖地立在那里,就跳下來回到地上。還在沙發上八叉著腿的經理,褲襠的拉鏈開著,那臟東西被劉勁的刀子嚇得耷拉下了頭,白晃晃地垂掛在黃銅做成的拉鏈口上。
經理說,劉勁你可別亂來,當年你在酒店當歌手時我可沒有虧待你呀。劉勁說×你媽×,你當我不知道?當知青時就不知糟蹋了多少你的戰友,要不是我那時護著小蔓,她早就被你欺侮了,現在你又對小藤這樣的孩子下手了。你媽×還真想連著糟蹋我們三代人呀!說著就要走過去,卻被小藤攔腰一把抱住了。經理一看情況不妙,央求著說,劉勁這回你可冤枉我了,是她自愿的呀!劉勁說,愿意?放你媽屁,她幾乎可以是你孫子呀!經理想奪門出去,見劉勁在那里站著,就跑過去打開窗子亂叫。劉勁掙開小藤追過去,狠勁一刀子就攮進那頭毛驢子的屁股上了。劉勁拔了一下沒拔出刀子,拽住經理的領子把他拉到寫字臺上沒頭沒臉地狠揍起來。
門被一伙人推開了,酒店的保安“呼”一聲進來一大群。他們把劉勁摁在沙發上,一人一拳就把劉勁打得不會動了。張亮趕來時,見李娟正摁住電話不讓那幾個報警,說這是家事,你們經理屁股上的肉厚,吃一兩刀子啥事沒有。幾個保安說啥也不同意,拉著滿臉是血的劉勁就要走。張亮在門口站著不動,掏出煙點著吐了一口,正眼也沒瞧那幾個說道,我不說了嘛,誰敢報警以后就別想走出酒店一步。幾個保安一見張亮這樣說,就拿眼神問經理,見他趴在桌子上光點頭,就松開手放劉勁走了。娃莎也跟著張亮,一見他威風凜凜的樣子,說,很遺憾那意大利小伙沒在,要不,讓他見識見識中國的教父,非常棒!
娃莎攙扶著劉勁回到了房間,問他要不要給阿姨打聲招呼,再去醫院看看。劉勁搖搖頭說不要,沒傷著骨頭。娃莎見劉勁的褲腿上有很多血,說不是那頭毛驢子流的,是劉勁你腿上流出來的。娃莎就拿那把刀子劃開褲腿,見劉勁大腿跟那條硬痂在廝打中被掙破了,還在流著血。她笑著一邊擺弄著劉勁的傷口一邊說,劉勁呀劉勁,我們每次見面你非得要舉行這樣隆重的儀式嗎?劉勁一齜牙又想笑。
娃莎告訴劉勁,說她可能愛上張亮了,劉勁說還有阿姨吧?娃莎說是的,他們母子非常善良。娃莎說她這次簽證的日期很長,想在喀什這個地方多住些日子,還說她要和張亮住一起,吃他媽媽做的飯,中午就躺在那棵葡萄樹下睡覺。劉勁笑了,問她,冬天葡萄樹埋進土里了,你怎么辦?娃莎說那也沒啥,張亮會很暖和的,他的屁股大。劉勁說好呀,祝你們幸福,娃莎說會的,一定會的。
沉默了好一陣,劉勁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一定是出生在一個無人知曉很陌生的地方,但只要一走到那里,就會恍若隔世般地熟悉,可我們卻大都光顧著低頭走路了,很可能錯過了許多這樣的出生地。
有時候我覺得一個媽媽不夠。劉勁又說。
晚上小藤沒事人一樣來看劉勁了。劉勁氣鼓鼓地打開電視一個人看,不理她。小藤說最后一針總該打完吧?劉勁說不打。小藤說愛打不打,你當我真愿意給你打?劉勁見她真生氣了,就黑著臉走到床邊褪下褲子露出屁股,歪著臉趴在被子上“吧、吧”地吸著煙。小藤忍不住笑了,說,我是敵人?打完針揉屁股時小藤說,有你啥事呀,用得著你那樣義憤填膺?劉勁你有種就把我帶走!
小藤一句話就把劉勁說成一攤泥軟在床上了。
小藤光著腳在房間里忙著清洗劉勁下山后亂塞在包里的衣物。好幾次去陽臺晾衣服時徑直走上床又走下去,像只天鵝一樣在白床單上踩過十個粉紅的趾頭,再進到洗漱間里。劉勁睡意朦朧地只能覺到他的身體隨著床墊的彈跳,輕輕地躍動,隨即,一絲清涼的微風掃過他的小腿還有面頰。他睜開眼,見小藤又要從他身上跨過去,劉勁就看見了小藤粉粉紅紅的腳趾頭還有小腿和大腿。他還從小藤松松垮垮的上衣下擺里看上去看見了她的乳房。劉勁刻意地把身體挪了挪,想躲開她的腿,沒想到卻正好把身體挪在小藤的腳下。小藤一腳踩在劉勁的肚皮上,身子一斜,就倒在劉勁懷里了。劉勁抱住小藤要親她。小藤手里還舉著劉勁滴著水的衣服,想用手護一下也不行,就讓劉勁親了。
真不知你有什么可愛的。小藤一只手舉著滴水的衣服在劉勁懷里說,我可不會愛上你。又說,劉勁,你叫錯了,我是小藤不是小蔓。
真不知小姨喜歡你的什么。小藤又說。
你說啥?
小蔓是我小姨。小藤說。
幾滴衣服上控下來的水落在小腹上,冰涼冰涼的。劉勁立時覺得下面不那么燥熱了,就松開手放了小藤。
小藤卻把濕衣服往地毯上一扔,跨過一條腿騎在劉勁身上,又搬過劉勁的頭對著她的臉雙手抱住,在劉勁的眼上鼻子上嘴唇上還有胸脯上接二連三地親吻著。
小藤說,不過,劉勁你的確有很多讓人疼愛的地方。
小藤是朵棉花??墒莿艆s死活也進不到小藤的身體里面去。
劉勁狠不能立馬起身取出背囊里的那把英吉沙刀,從根上把自己的那東西給割掉。
小藤覺得懷里濕漉漉的有些冰涼,見劉勁的雙肩一聳一聳地頂她的下巴,還以為是把劉勁的什么地方弄痛了,就扶起他的頭,想奚落他幾句,可看見劉勁大睜著雙眼使勁往下流淚,小藤也就不說話了,就把劉勁的頭又摁回到她懷里去了。
劉勁在小藤的懷里好一陣才安靜下來。
劉勁平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說,小蔓,整整十年,我什么事情也沒做成。我做不成呀。
第二天,張亮把大修過的前蘇聯拉達車鑰匙丟給劉勁說,我說過了,你就不該來。指了指車后座張亮又說,那是一包子錢,我用咱倆唱歌的錢做了幾年生意掙來的,一半歸你。
劉勁說,張亮,這錢我能要嗎?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