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美,居天津,畢業于天津市人民警察學校。2004年開始小說寫作。作品入選《2005華文最佳網絡小說》、《2006年中國青春文學精選》等多個年選本。中篇小說《啐你一口》獲2006年《佛山文藝》、《人民文學》、《小說選刊》、《莽原》四刊一網“新鄉土文學大賽”提名獎。
野草像吃飽喝足一樣,或仆倒在地,或硬挺挺磕碰著韓大的膝蓋。韓大兩手使勁,把一叢草從地皮里薅出來,繃著的臉便漲得黑紅,嘴里還發出吭哧哧的聲響。他把草根啪地磕向抬起的一只腳,粘濕的土就嘩地落在地上,落進他的鞋窠里。他把一抱草抱出玉米地,感覺渾身上下,只有鞋窠里的兩只赤腳還算舒服,沾在腳心的土似乎還冒著雨水的涼爽呢。
這幾天,韓大一直在玉米地里拔草。
昨天,韓大拔草時出了很多汗,把帶來的兩瓶子水都喝光了。深夜十二點,他被尿憋醒,就穿了短褲,開了門燈,走到院南墻角的茅房解手。解手時,他仰臉看了一下頭頂漆黑的天空,不禁打了個冷顫。從茅房出來,他小跑著穿過院子,剛要進屋,就聽到院門外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還有衣服摩擦的聲。他喘息著關了門燈,又小跑著進了屋,躺在炕上,才閉一會眼,又冷不丁睜開。接著,他忽地坐起來,皺皺眉頭,慌亂地穿了衣服,走出屋。
韓大住在村子東北頭,往外再無人家。院門外,有一條長滿野草的溝渠,溝渠外,便是大片的莊稼地。貼近墻角的小路,白天很少有人走動,晚上更是安靜。
韓大開了院門,院外一片漆黑。他摸索著走向前院,推一下門,門插著,卻發出兩聲響,響聲在一片黑里像悶悶的雷。他唏噓一聲,舉起一只手想敲門,卻又猶豫著把手放下。剛要離開,院里亮了燈,他聽到兒媳喬艷輕輕怯怯的聲音,誰啊?
韓大忙說,艷,我,旺旺的爺爺,你,沒事吧?在門縫里,他看到喬艷投在院里的細窄的身影。
喬艷哦了一聲,說,我沒事,您有事嗎?
韓大在黑暗里自顧自揮一下手,說,沒事沒事,我就過來問問,我不放心,你睡吧,快睡吧。
回到自己屋里,韓大笑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真有些疑神疑鬼了。這個僻靜的村頭,這深更半夜,三年里,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在他門前走過。三年的春夏秋冬,他記不清半夜里起來過多少次。起來后,走出屋,不開門燈,再把院門輕輕開了,然后,傾耳細聽周圍的動靜。往往,還要走到前院門口,歪著腦袋聽聽院里的動靜。他不曾發現過任何異常的情形,可他就是不放心。很多次,他也覺得自己老實本分一輩子,到頭來,卻要常常在深更半夜到兒媳門前,作出些類似偷雞摸狗的勾當,如果被人發現,被兒媳知道,人家準會罵他臟心爛肺,豬狗不如。可是,小小不在家,他這個當爹的怎么會把一顆心踏實地放進肚里呢。
兒子進去三年多了,兒媳帶著孫子旺旺住在前院。韓大不僅種著自己和小小的十幾畝地,平時還要關照這娘倆的生活,更要保護他們的安全。對年輕的兒媳喬艷,韓大知道這安全的含義是什么。韓大五十九歲了,獨居的年輕女人需要什么,那些不老實的男人們會對她想些什么,男女之間的事,韓大心里自然清楚。喬艷不僅是鄰近幾個村數得上的漂亮女人,他還曾經在喬艷的眼神里發現了一種叫憂郁的東西。那憂郁,換在韓大身上就是焦躁,折磨。媳婦羅秀死后的十年里,他已經體會到了它們給他帶來的那種難以言說的滋味,他強迫自己壓抑著身體里急于釋放的痛苦,一下便走過了十年。當爹當娘的十年,他的生命和歡樂就是兒子韓小小長大成人了。
喬艷好好的,院門也插得牢牢的,沒事,什么事也沒有啊。韓大想著,躺在了炕上。黑暗中,他想起喬艷怯怯的聲音。喬艷這么快地出現在屋外,她好像也沒睡,她在干什么呢?他翻了個身,想讓自己靜下來,明天還要拔草呢。可是,他越想靜下來,那陣匆匆而焦急的腳步聲,就越似一陣緊鑼密鼓咚咚地敲在他的胸腔里,他忽地又睜大了眼睛。
狗日的姓聞的,都怪你說話不算數,讓老子天天提心吊膽過日子。韓大嘆息著坐起來,在黑暗里罵。
姓聞的就是聞隊長,具體叫什么,韓大不知道,三年前,屠強給他介紹時說叫聞隊長,他就在心里叫聞隊長了,其實聞隊長那時已是個科長了。
屠強是城里人,村里張嬸的一個遠房親戚,進過監獄。韓大城里沒有親戚,他也忘了何時聽說過張嬸在城里有這么個親戚。兒子韓小小和初中時的同學在鄉里一個酒館喝酒,都喝多了,因為鄰座幾個小青年多看他們幾眼,他們就和人家動起手來。韓小小拿酒瓶子打在人家臉上。最后,韓大賠人家四千塊錢,兒子韓小小以傷害罪被判了四年。聽到兒子判刑的消息,韓大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好幾天,他的腿沉沉的,腦袋飄飄的,出出進進不是撞了門,就是碰了桌子。當看到兒媳喬艷愣愣怔怔的眼神時,他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渾身激靈了一下,才想起還有這么個人比他更痛苦。三個月過去了,他發現喬艷的黑眼圈大了一圈的同時,肚子也在見大。
一天,他在小賣部買了些菜送到前院。喬艷卻小心地說,我聽說,找找人,在里面不會受人欺負,還可以早回來。喬艷的大眼睛黯淡無光,韓大卻在那片黯淡里猛然看到了希望。
他去找張嬸,張嬸說,我和屠強已經很少走動。但張嬸同情村里的這個鰥夫,說你現在比以前更不容易,兒子進去了,以后還得照顧兒媳婦和孫子。張嬸唉聲嘆氣一陣,答應一起到城里找屠強。
屠強才從監獄出來一年,他和媳婦都沒有工作,兒子八歲,在上小學,屠強只能在門口的市場做小生意,賣魚賣蝦。屠強在地上擺三四個大盆,盆里是腥氣哄哄的臭魚爛蝦之類。他就坐在幾個盆后的小板凳兒上,手里不停地搖晃著一根小木棍,小木棍頭上系著一個紅色塑料袋。他一邊驅趕著盤旋在大盆上空的綠色蒼蠅,一邊大聲吆喝著,賣魚啊,賣蝦啊,新上的魚蝦啊。屠強的一條腿有點瘸,走路一拐一拐的,嘴巴和脖子上的胡茬子又黑又硬,看上去很嚇人。張嬸說,屠強小學畢業后在市場上做買賣,一個人和他爭地盤,他脾氣本來就暴,就跟人家動了刀,判了五年。韓大第一眼看到屠強,覺得這人兇巴巴的,看到他一瘸一拐地搬東西,又覺得屠強很不容易。
屠強媳婦引領他們在市場見到屠強。張嬸把韓大的事說了,屠強看一眼又矮又瘦的韓大,對張嬸說,找人?那里的人,我一輩子都不想看到,既然表姐來了,我就舍把臉。
韓大發現屠強盡管長得兇巴巴的,說話還算溫和,他想,人家這是看張嬸的面子呢。
屠強在不遠一家飯館請客,說表姐輕易不來,自己出來一年,也沒去看表姐,別看賣這點臭魚爛蝦不賺錢,可也得干,好幾張嘴呢,今天他請客,算是給表姐賠個不是。張嬸忙說,村里也是瞎忙,忙得連遠點的親戚都沒法走動。屠強說,我理解我理解。中午時,屠強、屠強媳婦、張嬸、韓大圍坐在圓桌前。十二點,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走進來。男子身材細高,長臉白凈,襯衣扎進褲腰,腋下夾個小包,他一邊舉著手機接電話,一邊對著桌前的人們擺擺手。屠強急忙“聞隊聞隊”地叫著,起來拉他坐在最里面。韓大坐在外面,靜靜地看男子打電話。男子把電話掛了時,說這個地方太難找,給你打電話,人家說是公用電話,我說到我那邊去吧,找個好館子,我請客,你就是不聽。屠強忙說,哪能讓您請客呢,我請您過來,也是讓您認識認識我們這種小地方,體驗體驗我們小百姓的生活。男子抬臉,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說這里還有大百姓嗎?人們笑了,韓大也跟著笑,他覺得這人挺爽快,并且還真忙,忙人一般都很有本事。
屠強才對著韓大介紹說,這就是聞隊長。他又摸著腮間的胡茬子,不好意思地說,我天天盼著生意能做大,生意大了,有錢了,我才敢在聞隊長面前露面,要不,聞隊長會說我不爭氣沒出息。今天,要不是表姐有這個事,我還沒臉見您。
聞隊長看著屠強說,你們出來的有幾個能混得好?咱們見面聚聚,就是聊聊,大家待過一場,有感情,我這人就重感情。
聞隊長和屠強聊著,韓大插不上話。后來,一個年輕女孩進來問是否可以點菜,屠強拿過菜譜,遞給聞隊長,聞隊長一擺手,說我不會點菜,你看著安排就行了。屠強還要請聞隊長點,聞隊長突然就把臉陰沉下來了。韓大渾身也忽地緊了一下,他看到聞隊長對屠強說,你再客氣我就走。
屠強忙賠起一臉笑,說我點我點。他看著菜譜,看了半天,才說出幾個菜名。韓大有的聽說過,有的沒聽說過,但他已經想好,今天花的錢一定不能讓屠強掏。進來時屠強說,這個飯館每天都客滿,菜也地道,周圍人們有什么事都在這里請客。他們是走著過來的,在飯館門前,韓大仰臉看著“一品香”幾個大字,龍飛鳳舞從三樓飄到門口頂上。他的手把口袋里的五百塊錢捏了捏,心想,在這里吃一頓飯,這五百塊錢應該夠吧?求人辦事,可不能讓人家花錢,不管花多少,都不能含糊。何況,人家屠強為自己舍了多大的臉啊。韓大偷眼看聞隊長,那張陰沉的臉已經平和如初了。
女孩把菜一個個端上來時,都要報一次菜名。韓大覺得這菜名起得有學問,菜名看上去跟菜沒什么聯系,可細琢磨,似乎又有了聯系,一種延伸了意義的聯系。他心里想,城里人就是跟農村人不一樣。他夾一口菜放進嘴里,一邊嚼,一邊琢磨菜名,沒等琢磨出個名堂,菜已經咽到肚子里。
韓大本不能喝酒,好在屠強和聞隊長都沒有勸他,他就隨著他們喝時在酒杯邊上抿一抿,抿過幾次,他渾身的沉重就似乎消失了很多。后來,他想敬敬聞隊長,趁機把自己的想法說一下,可看著屠強和聞隊長喝得歡,聊得親切,幾次端起酒杯,又放下。
屠強的媳婦和張嬸在一邊說著話,韓大覺得自己坐在這里有點孤獨,有些多余。
屠強忽然大聲對韓大說,聽見了沒,聞隊長現在是科長了。你兒子韓小小,就在他那里,聞隊有印象,人是他接去的,是他分到下面的。聞隊現在也主管犯人的減刑了。
韓大高興得渾身都顫抖起來,跟著眼淚就涌到了眼角。他站起來,端起酒杯,一些酒灑到外面,滴在了桌上,濺到他的衣擺上。他剛要說話,聞隊長卻朝他一擺手,示意他坐下。韓大急忙嗯嗯著坐下。聞隊長說,你就不要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屠強把你的事說了,以后,讓屠強直接跟我聯系就可以了。
韓大的話已經涌到嗓子眼,卻被聞隊長一句話按了下去。他心里急,還是想要說兩句,他張一下嘴,忽然想到聞隊長剛才那張陰沉的臉,心里就忐忑起來。他看看屠強,屠強也正在看他。屠強領會了韓大緊張而期待的目光,就笑著對聞隊長說,韓小小父親就是想說請您多費心,一個是照顧,第二個就是盡量給多減點刑,您看行不?
聞隊長看韓大一眼,矜持地點點頭,思忖一會,才說,照顧沒說的,但減刑有個前提,他必須好好遵守監規,有了一定成績,否則,一天也減不了,這是個原則。
那當然。屠強說著,又朝向韓大說,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聞隊長說話算話,板上釘釘,我是領教過的。
韓大又激動得站起來,對著聞隊長彎腰稱謝。聞隊長又對他一擺手,說,丑話咱說在前面,照顧好不好,最后減多少刑,是否達到你們滿意,我不敢保證,不過,只要我答應的事,我就會盡最大努力。
韓大想說句感謝的話,可他嗓子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哽咽了,兩滴眼淚竟在眼角流出來。
韓大被一臉通紅的屠強叫到外面。屠強說,聞隊長對韓小小一是照顧,二是減刑,他說,四年刑,弄好可以減一年半,咱跟他一次結清,你看一萬五咋樣?
什么一萬五?韓大沒有聽明白。
屠強一皺眉,說,給人家的辛苦錢啊,你沒有這個想法?
韓大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臉上立時冒出汗,汗水很快流進脖子里。他支吾著說,一萬五千塊,能不能少點呢,和他商量一下?
屠強咧咧嘴,哼笑了一聲,說,聞隊辦事可沒商量,從來一是一二是二,你放心,他的能量大,只要你兒子不出大問題,他答應的都能做到。
韓大還有點猶豫,屠強不耐煩起來,說,那就先回家考慮考慮。說完就要回屋,韓大一把拉住屠強,說,好吧,那就,一萬五吧。
那天,屠強搶在韓大前面結了賬,共花了三百多塊,聞隊長與大家分手時說,很久沒吃這么清淡的菜了,好吃。韓大臉上賠著笑,心說,這菜還清淡啊。他看到屠強也在笑,屠強笑得很難看。
韓大把三百多塊錢如數給屠強,屠強推說不要,韓大非要把錢塞進屠強口袋,屠強只得收下了。
韓大把跟金龍借的一萬五千塊錢送到屠強手里,以為會和屠強一起去送給聞隊長,屠強卻說,你沒聽明白聞隊長的話啊,人家不愿意和家屬聯系太多,我抽空再單獨跑一趟吧。
村子離城里二百多里,韓大帶著兒媳喬艷每月去跟韓小小見面。韓大看著韓小小又紅又滋潤的臉,心想,這一萬五千塊錢看來沒白花。
會面時,韓大見過聞隊長一次。聞隊長一臉的威嚴,他在接見室里背著手走,兩眼的目光掃向犯人時,那些犯人倏地就把頭低下了,半天不敢抬臉。聞隊長走一圈,就出去了,出去時,他身后有幾個家屬追著。韓大看那些家屬跟聞隊長很熟悉,他們賠著笑臉,把煙遞向聞隊長。聞隊長冷著臉,擺擺手,不接煙,只管走自己的。那些家屬一直跟到門外,半天才回來。韓大發現,他們的臉上帶了一種滿足和興奮的喜色。
韓小小忽閃著眼睛說,那就是聞科長,厲害著呢,犯人的事都歸他管。
韓大心里又得意又興奮,他說,我就是給你找的他。他回頭看看,又說,他好像不認識我了,還一起喝過酒呢。說著,他想,這一萬五千塊錢的事不能告訴兒子,他心疼,兒子也會心疼。這個聞隊長,還真裝作不認識我了。
韓小小驚疑地說,你就找的他?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我聽很多犯人說,家里通過關系都找了他,他說話很硬。
韓大卻問,你在里面不受氣吧?
韓小小搖起腦袋說,受氣?不受氣。你放心吧,我在里面舒服著呢,連隊長都對我很客氣。
韓大蹲在玉米地里拔著草,腦袋里不時回想起昨晚的事。那個匆匆的腳步,必定是經過了自己家的門口,可那人到底是從北來,還是從南來呢?北邊,自己家的房后,再沒有人家。南邊,自己家的前面,是兒子小小的家,眼下只有兒媳喬艷帶著孩子住。再往前,是一條向西通進村里的路,深更半夜,誰會有事繞到這里來,他又會有什么事呢?
午后的太陽正熾烈毒辣,沒遮沒攔地烤著村外大片的玉米地,玉米地里升騰著火苗一樣的氤氳,氤氳里,時時冒出人的腦袋。
雨后的玉米躥到齊肩高,葉子由嫩黃變得黑綠,可野草也在潮濕的地皮上瘋長。雨前,韓大在這十畝玉米地里撒下十袋化肥,十袋化肥一千多塊錢,化肥伴著甜甜的雨水,滲向玉米的根須,也營養了原本才沒腳面的野草。幾天里,人們都聽到了一種聲響,野草搶吃化肥的喧鬧的聲響。開始拔草的兩天里,韓大沒覺出累,今天上午他卻覺得腰酸脹得厲害。中午回到家,他沒有做飯,只喝了幾口冷水,便躺到炕上,竟穿著汗濕的衣服睡著了。一覺醒來,他罵一句自己,又喝了幾口冷水,便來到地頭。一眼望向二里長的玉米地,他唏噓了一聲,喉嚨里也跟著響了一下,面對要干的活兒他忽地產生了畏難。他發著狠,一鼓氣干了一個多小時。他開始頭暈,腰也酸脹得受不了。他用袖口抹一把眼里嘴里的汗水,繼續亦步亦趨地薅一叢叢野草。干著干著,他又想起昨晚的事,才一會,他的眼前直冒花,只得扶著膝蓋,站起來,把腦袋探出玉米外的空間里透透氣。
離地頭一百多米,他咧著嘴直起腰時,看到前面公路上跑來一輛長途客車。用袖口抹一把眼睛,竟在奔跑的車窗上看到一張臉,那張臉隨著車的奔跑在晃動,他隱約看出了它的白凈,還有一雙大眼睛。他不由地在玉米地里向前跑了幾步,又停下了,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神,覺得那張臉似乎朝他這邊望了一會。他晃晃腦袋,苦笑著對自己說,想兒子想瘋了。
一年來,韓大看到公路上跑來長途客車,都會興奮地瞪大眼睛,把目光迎向車窗,或盯住打開的車門。一年過去了,他不知看到過多少次跑來的長途客車,目送過多少下車的人,但都沒有發現韓小小的身影。有幾次,他果真看到車窗里出現了那張熟悉的臉,或遠遠地看到車門里走下那個熟悉的身影,可是,最后他還是白歡喜一場,他想,自己大概得了妄想癥了。再看到公路上跑來長途客車,他就對自己說,算了,別看了,死心吧,你恐怕是被人騙了。
韓大每次想到被人騙,就心疼自己的那一萬五千塊錢,想起這些錢,就想起金龍。
也是個悶熱的午后,金龍的養魚池里缺了氧,魚們不得不浮出水面吸氧換氣。韓大站在水坑邊,看著那些嘴們弄出嘈雜的水泡聲,汗水從額頭一直流到腳跟。他對金龍說,金廠長,我實在沒辦法,你借我一萬五千塊,就一萬五千塊,我三年里一定還上。金龍坐在水坑邊的一個椅子里,椅子旁邊,立著一把有紅有綠的大旱傘。金龍戴著一副黑墨鏡,手里攥著一些魚飼料,他把飼料幾粒幾粒地扔向水里的那些嘴們。那些嘴們爭搶飼料,把水面弄出一層層白白的水沫。金龍挺著脖子發出的孩子般的叫聲,他像是沒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韓大在跟他說話。韓大紅漲的臉上掛了一層羞愧,眼神里充滿了期待。不知過了多久,金龍說,韓叔啊,你看這坑魚,都小一斤多了,假如不出意外,國慶節準能賣幾萬,可我就愛看它們這個要死要活的樣兒。我養魚,不為賣錢,就是為了玩。唉,韓叔啊,你這個兒子啊,不該蜜罐里養著,也該讓他受受罪了,要不,你的后半輩子怎么能指望上他。金龍是村里私營彈簧廠的廠長,才三十五六歲,就在村北擁有了一家彈簧廠,在廠子旁邊還蓋了一座兩層小樓,據說,這幾年他在銀行已經有了上百萬的存款。金龍吃喝嫖賭,樣樣喜歡,也喜歡釣魚,兩年前,他花錢雇人把村里的這個水坑改成了養魚池。每年,他往魚池里撒魚苗,夏秋兩季,他就在這里釣魚,或自己釣,或邀請鄉里的一些朋友來釣。那些朋友有鄉長科長,有所長庭長。他陪著他們釣魚,釣完魚,還要陪著他們到鄉里,找個酒館喝酒。他說,都是我的哥們,哥們怎么能分你我。金龍也和那些人賭錢,可金龍說自己的手氣不好,所以他只在過年過節時賭,一賭常常要輸個幾萬塊,每次賭輸了回來,他都滿臉興奮,嘴里還哼著什么流行歌曲。金龍的嫖,人們說不清,只是有人說金龍的老婆常和金龍打架,原因就是金龍隔三差五要到縣里去洗澡,那叫鴛鴦浴。金龍說,釣魚前,先兩天不喂食,餓著,然后,再用碎食打點窩,等你把鉤著美食的魚鉤扔進去,魚們就都爭著咬鉤了,這和釣女人一個樣。那天,金龍對韓大說,韓叔,您就先拿一萬五花去,不夠再來拿。我不看你兒子,還得看你兒媳婦不容易的份上,你兒媳婦年輕輕的,才結婚就守活寡,人家招誰惹誰了。
韓大沒想到金龍答應得這么痛快,也覺得金龍的話在理。兒媳婦喬艷個子不高,但身材好,不僅臉蛋兒長得漂亮可人,還里外透著一股賢淑。小小娶親那天,韓大看著喬艷的身影,忽然想起過世了十年的媳婦羅秀,喬艷的身材,喬艷的眉眼,喬艷的一舉一動,都像是羅秀再現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就從心底喜歡上了這個兒媳。羅秀死得早,那時小小才十四,盡管自己當爹當娘地拉扯大了小小,沒讓小小受多少罪,可畢竟沒有娘的孩子,身上總是缺少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小小失去了十年的母愛,韓大便給了小小十年的寵愛,他知道,自己把對羅秀的那一份愛也給了小小。小小成年了,長成了眉眼俊秀的小伙子,可身上的那股放任不羈的性格也讓韓大時時忐忑不安,到頭來小小還是惹了大禍。喬艷是鄰村的姑娘,小小和她是自己認識的,不到一年,他們就決定結婚,雙方老人都沒有意見。那天,看著漂亮的兒媳,看著心花怒放的兒子,韓大激動著走到沒人的地方掉了一會淚。他在心里叨叨著,羅秀,兒子結婚了,媳婦很漂亮,我很滿意,你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以后我們家只等著過好日子了。
可是,讓韓大歡喜的日子沒過一個月,小小就進去了,韓大捶手頓足地叫苦。當他看到喬艷那張惶恐不安的臉時,心里生出一股難言的滋味。兒媳婦年輕輕的,才結婚就守活寡,這幾年該怎么熬啊。
韓大好借好還,說話算話,兩年里,他每年還金龍五千塊。每次還錢,金龍都做出驚訝和不高興的樣子,說我不急你急什么。韓大說,做人要講信用的,您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韓大想過,今年這十畝玉米長勢不錯,看來秋后必定是個大豐收,等玉米賣了,他就可以把金龍最后的五千塊還完了。可想起這些,韓大的心里并沒有輕松,隨著一天天的過去,堵在他心里的那個東西越來越大。一萬五啊,眼看小小四年的刑期只剩一年了,他還沒得到小小減刑的消息,一萬五看來是白花了。
把十畝玉米地的野草拔完時,西邊的天上掛滿了紅紅烈烈的火燒云。韓大走到地頭的河堤下,在水里洗了手和臉,拿了帶來的兩個空瓶子,走回堤上,下了河堤,他沿著玉米地的溝邊剛走幾步,又回到河堤,沿著堤向村北的路口走去。
韓大在路口車站沒看到一個人,卻在走進村子,路過彈簧廠門口時,看到了站在廠院里的金龍。金龍正一手拉著身邊的車門,一手在幾個工人的眼前指點著。那輛小車是黑色的,反射出的光爍爍地刺過來。那幾個人一臉的虔誠和傾聽,不時地在點頭稱諾。韓大疾走兩步,閃過門口。
韓大走到家門口,把鑰匙插進鎖頭時,忽然停住了。他拔出鑰匙,快步走向前院。前院的大門敞著,他走進去,看到三歲的孫子旺旺正蹲在院里和幾個咕咕叫的母雞玩。他在孫子頭上摸了一下,一邊嘴里叫著“艷艷”,一邊走進屋里。
韓大沒有聽到喬艷的應答,卻聽到里屋傳來一聲女人短促的呻吟。他急忙停下腳步,下體卻不禁隨著那聲音隱隱地動了一下。他擰擰眉頭,屋里又傳來一陣慌亂的細碎聲響。他轉身就向外走,剛跨出一步,就聽到一聲低低的喊。他轉回身,竟看到一個白凈臉細高個的青年,青年抻抻上衣,抹抹滿臉的汗水。
韓大的腦袋暈眩一下,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怔怔地看著幾步之外的青年,瞬間里,他的眼睛模糊了,顫顫地叫了一聲,小啊。
喬艷滿臉緋紅地出現在韓小小身邊,她低眉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急忙捋一下凌亂的長發,羞答答地說,爹,是小小回來了。
爹,我減了半年,提前半年回來了。剛在車上我還看到你了。韓小小說。
韓大直覺嗓子眼里甜一下,又酸了一下。
進了屋,韓大把韓小小端詳又端詳,問了又問。他問韓小小這幾年到底受沒受苦,韓小小說根本就沒受苦。他問怎么才減了這么點刑,韓小小低著頭沒吭聲。韓大就說,小啊,今天爹高興,爹要喝兩口,我去買幾個小菜。韓小小立刻把目光投向喬艷,喬艷馬上領會,說我去買。韓大一擺手,說我去我去。說著就往外走。走在村里的路上,韓大驀地想起什么,他站在路上定定神,才意識到自己也沒具體想什么,是小小的回來讓他高興,是高興一下子涌滿了他的心。他走在路上的腳步越來越快,近于輕松如飛。走著走著,他忽覺此時比兒子小小結婚時還高興。馬上,他又覺兒子回來了,兒媳喬艷比他更高興。這幾天他沒有到前院去,沒有看到兒媳,今天竟發現,兒媳臉上以往的憂郁和愁容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滿臉的紅暈,舉止都帶出了些慌亂。他笑一下,罵了一句自己,老東西,你當你是誰,人家那才是眼里的親人,小小還不是一下車就奔了媳婦。他在心里嘆了一聲,卻覺得嘆過之后心里竟甜美起來。
圓桌就放在小兩口睡覺的屋里。喬艷嬌小玲瓏的身影在屋里屋外穿梭著,她腳步輕盈,一臉抑制不住的興奮喜色。她把韓大買來的熟牛肉豬肉涼拌素菜,切好拌好放在一個個小盤里,端放在桌上,又在外屋丁丁當當地炒了四個熱菜。把菜放到桌上時,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還偷偷地看看小小,看看韓大。孫子旺旺有些懼怕韓小小,他躲在韓大身邊摟著韓大的腿,陌生地看著對面的韓小小。韓小小幾次伸出手要兒子過去,旺旺抬臉眨著眼睛征詢韓大。韓大耐心地對孫子說,旺旺,我是爺爺,他是爸爸,你的爸爸,過去,讓爸爸抱抱。他把孫子輕輕地推向韓小小,旺旺掙扎著不想過去。韓小小伸手去拉兒子的手,旺旺把手抽回,轉身跑向外屋。韓小小看韓大一眼,韓大看到了韓小小眼里漸漸涌出了一點淚光。他說,有幾天就好了,小孩子嘛。韓小小捂著嘴輕輕咳了兩聲,說,您不知道,我在里面多想他。
韓大看著兒子傷感的樣子,心里一陣酸楚,他沒吭聲,看著喬艷把一瓶酒和幾個酒杯放在桌上,坐在韓小小身邊。可能因了剛才炒菜的原因,喬艷白凈的前額有了一些細密的汗珠,兩腮間也透出些淺淡的緋紅,抬眼時,她看到韓大好像正在看她和韓小小,忙說,小小,先敬爺爺一杯酒吧,這幾年最受累的就是爺爺。
韓小小站起身給韓大的酒杯倒了半杯酒。韓大指指酒杯,說,倒滿,我今天要多喝點,喝它二兩。
把孫子旺旺放在腿上,看看已經站起來端著酒杯給自己敬酒的韓小小和喬艷,韓大眼圈忽地熱了一下,一滴淚掉進自己的酒杯里。
喝了二兩酒,加之身體疲乏,韓大回到后院,沒有來得及細細回味兒子回家的喜悅,展望一下未來的日子,就在一陣醉意朦朧里睡著了。接著,他做了一個夢,在夢里,韓小小在一片汪洋里上下沉浮,幾次被涌來的水浪淹沒。韓大也在汪洋里,他在拼命向韓小小游去,要在水里救起韓小小,一波水浪涌來,把他和韓小小分開。他大喊著小小,使盡全力搏擊著水浪,可是,他與韓小小的距離永遠是幾米遠,韓小小終于沉入水里。韓大望著韓小小漸漸沒入水面的兩只手,絕望地喊叫著。韓大醒了,醒來的一刻,他聽到有人在砰砰地捶打他的院門。
韓大開了門,一眼看到了夜幕里站著的韓小小。韓小小一步跨了進來,一聲不吭,怒氣沖沖地奔進屋子。
韓小小在屋里來回地走,直走得韓大心里發毛。韓小小穿著背心褲衩,臉上被燈照得很光亮,嘴里卻還呼呼地噴著粗氣。韓大剛要問話, 韓小小一揮手,把一件東西摔在炕上。韓大上前一看,竟是一盒避孕套,他疑惑地看看韓小小,拿起盒子看,盒子里有兩個避孕套。
小,這是?他狐疑地問。
我在床下發現的。韓小小氣呼呼地說著,又苦笑一下,看著韓大的臉,問,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也瞞著我?
韓大半天才悟出韓小小的話,一時懵住了。他搖搖頭,又看著盒子皺起眉頭,像在自言自語,這,這怎么可能?
她都承認了!韓小小吼著,還有什么不可能?他又在屋里來回走。韓大渾身一陣冰涼,結巴著問,她都,承認了?跟誰?
韓小小在韓大手里一把奪過盒子,揚起手,把盒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說,還有誰?除了那個王八蛋,金龍,還會有誰?
韓大的身子顫抖起來,接著,他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在尋找什么。韓小小看著他問,你在看什么?
韓大醒過神來,一回身,閃進外屋,他在桌上抄起一把菜刀,氣勢洶洶往外走。韓小小跟在他身后,一步竄到他前面,冷靜地說,爹,這樣做犯法,你懂嗎?我可不想賠了媳婦又折兵。他從韓大手里拿過菜刀,一甩手,扔在地上,說,你我都冷靜一下,想想有沒有一個好辦法。
韓大抬臉看兒子,他驚訝韓小小此時的沉著,但仍能看出韓小小臉上抑制不住的憤怒。他說,有什么好辦法?不用你,我宰了他,一命抵一命,我認了。
你認了,我不認。韓小小說,這樣硬來,吃虧的還是咱。你別這樣看著我,你別以為我會報官,他們這是通奸,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報了也沒用。我要慢慢想,我要想個好主意,兩全其美的主意。
韓小小進屋從地上撿起那個盒子,對韓大說,爹,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以為你也在瞞我,看來,這事可能只有你我還蒙在鼓里。爹,想想,我也不該生喬艷的氣,她年輕輕的,能等我三年,已經不容易。
韓大看著兒子,不知道該說什么。想起三年里的那些保護行動,心里沮喪得要命,真是防不勝防啊。
韓小小走到門口,深深地嘆一聲,說,她說他們已經一年了。他目光復雜地看了韓大一眼,韓大被這目光刺得怔了一下。
韓小小走出院門,忽然問韓大,你給那人花了多少錢?
韓大急忙說,一萬五,小,是不是爹花少了,人家沒給上心?
韓小小哼笑了一聲,你的錢算是白花了。告訴你,一分錢不花,我這四年的刑期也能減半年。
韓大愣呆了,過了好一會,他才發現韓小小已經走了。他氣呼呼地剛要關門,卻聽到漆黑里傳來韓小小悶悶的抽泣聲。
韓大熬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天亮時,他終于決定,他要進城一次,要找那個警察聞隊長。聞隊長沒有實現給韓小小減刑一年半的承諾,他只給韓小小減了半年。少減了一年,就因為這一年,他的兒媳和別的男人通奸了,這不僅讓他對不起兒子,讓死去十年的羅秀在陰間里不得安寧,還使他和兒子在村里人面前丟盡了臉。他要在聞隊長那里討回一萬五千塊錢,并且,還要狠狠地數落他。韓大甚至想,如果聞隊長不給錢,不認賬,就拉著聞隊長去找他的領導,他不去,他韓大就到他的上級那里舉報他。他知道,現如今吃官飯的人都手頭不干凈,可他們最怕丑事見光。今天,我一個莊稼漢就先和你姓聞的斗一斗。
韓大換了一身干凈些的衣服,先到前院看看,前院的大門還反插著。在門口猶豫了半天,幾次舉起手又放下。離開時,他在心里叨叨,小啊,有什么事等爹回來再說吧,爹先去城里把這事解決了。
路過金龍的彈簧廠門口時,韓大看到院子里清靜得沒有一個人,他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金龍規定,星期天工人們休息,可以忙活一下自家的莊稼。金龍就是這樣,不但有錢,在上面有朋友,對那些本來是農民的工人們的心理也琢磨得透。笑面虎啊,等我從城里回來,我再和你好好理論,我韓大人老實,可這個氣我怎么會咽得下!
上次送錢后,韓大始終沒有再見過屠強。半上午時,他在屠強家附近的市場上找到了屠強。
屠強的生意做大了。當年,兩次接觸屠強,韓大都聞到屠強身上有一股濃烈的腥味,那味道似乎已經侵入了屠強的皮膚里,就連那次喝酒,屠強換了一身整潔點的襯衣,韓大仍覺到整個單間里好像都放著幾條臭魚爛蝦。屠強正在不遠處玩撲克,他媳婦喊他回來。他們一同進了一間小房子,韓大才發現這是一個正式的門臉房,房子墻邊放了四個大大的冰柜,濕乎乎的地面上,還擺著些用網兜裝的螃蟹,網兜上貼著白色紙條,那些螃蟹在網兜里擁擠著亂動。韓大看到那紙條上寫的是斤兩和價錢,十斤上下一兜,一兜二百多塊錢。韓大暗想,這就是人們說的河螃蟹吧,二十塊錢一斤,一斤能稱三四個吧。自己快六十了,海螃蟹沒吃過,河螃蟹也沒吃過。他在電視上見過螃蟹,那些螃蟹被擺放在桌上,紅中有黃,黃中有紅,看著就讓人直流口水。
沒等屠強問韓大來為何事,便有人進屋看地上的螃蟹。韓大看著那人和屠強砍價,屠強瞥那人一眼,說,我這兒從不談價,價錢上面都寫著呢,分量絕對保證足足的,你愿買就買,不買就趕緊走。那人搖搖腦袋,不再說什么,就從地上一兜兜地往外挑揀,挑了五兜后,從手中的包里抽出一沓錢,都是百元大票。屠強接過錢,用手從嘴里沾點唾沫,嘩啦嘩啦地捻起來。韓大看著屠強的手在捻動,嘴里不停地數著,心想,這五兜螃蟹就是二畝玉米啊,城里人真舍得吃啊。
買螃蟹的人走后,屠強才說,你兒子這兩天好像該回家了。
韓大說,回了,昨天回的。他想說兩句謝謝屠強的話,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屠強自己點了一支煙,吸兩口,又吐出一股煙霧,說,聞隊長前幾天就打電話告訴我了,想提前告訴你們家里一聲,可我太忙,沒來得及。
韓大嗯嗯著,他環視一下擺滿屋子的冰柜,心想,屠強的生意真是做大了。
屠強忽然皺起眉,問,你今天來是?
我今天來……韓大摸一下臉,心里的話忽覺不好說出口,他嗯嗯了半天,才說,我今天來,是、是覺得那個聞隊長沒有幫上咱大忙,你看,小小說,不花錢也能減半年刑,可咱花了一萬五,才減了半年,咱是不是虧了啊。
屠強的眉頭擰起來,他問,那,你的意思是?
他沒給小小減一年半的刑,說話不算話,他,騙了咱啦,我要要回咱給他的一萬五。韓大一邊說一邊緊盯著屠強的臉色看。
這……屠強緊吸幾口煙,就把剩下的煙頭一甩,扔到門口外面,說,這恐怕不好辦,你想,這錢送出去了,都三年了吧,再說,當時又是咱求人家辦事,恐怕人家不……
他說大話,蒙人,我覺得他是有意蒙騙我這個農村人。韓大氣憤地說。
屠強看著一臉氣憤的韓大,臉上漸漸現出為難之色。他掏出一支煙,打火機打了兩次才點著。他吸一口,說,聞隊長以前跟我說過,小小在里面什么活也沒干,隊長們都照顧得很好,可他后來參與了兩次喝酒。你不知道,監獄里嚴禁犯人喝酒。喝酒的犯人都是些關系很硬的,他們從各種渠道偷著進幾瓶酒,偷著喝,他們喝酒的事被其他犯人舉報了,鬧得影響很不好,想壓也壓不住了,只能取消了他們半年的獎勵資格。所以,這事對小小的減刑有影響。
那,他收了人家錢,當然要給人家想辦法,要不,收人家錢干什么,還一張口就要一萬五,當錢是大風刮來的啊,我那可是借的。他突然想到了金龍,想到金龍,韓大就想到了兒媳婦喬艷,想到了昨夜里韓小小的哭聲,他繼續說,收人家錢不給人家辦事,哼,我一定要找那個聞隊長,把錢要回來。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讓我怎么跟人家開口呢?屠強說。
不用你去,你跟他聯系,我去見他,我自己找他要,別讓你為難。韓大信心十足地說。他如果不給,如果耍賴,我就拉著他去找他的領導。他不去,我就去舉報他。我就不信他一個吃官飯的警察,就不怕我把這事給抖出去。他這叫索賄受賄,叫腐敗。
屠強愣了,他怔怔地看了半天面前的韓大,似乎這個韓大他從來沒見過。他在屋里踱著步子,濕乎乎的地面上,出現一片亂糟糟的腳印。他唉了一聲,又嘆了一聲,最后說,好吧,我先給你聯系,大家好好說,不要弄得成了仇人,我和他,畢竟是朋友。
韓大點著頭,心想,這種朋友你最好別交了。
屠強拿出手機走到門外。
韓大在屋里直眼看著外面的屠強,他聽不到屠強的聲音,只看到屠強背對著他,一邊踱步一邊對著手機講話。一會,屠強轉過身來,韓大看到屠強低著眉在頻頻點頭,還不時地朝屋里的韓大看一眼。韓大不由緊張起來,三年了,一萬五,姓聞的哪會這么輕易給你掏出來。
屠強終于回屋來了,韓大急忙迎上去。屠強對著韓大深深地吁了口氣,說,人家聞隊長答應了,所有的錢一次奉還。還說,減刑的事沒有辦好,他心里本來也很過意不去,既然你來了,他還要當面向你道歉。他現在有點事,一會會親自過來,順便把錢帶來。
韓大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剛要再問一下證實一下,屠強說,這就是聞隊長的風格,這些年,人家見得多經得多了,他讓咱老哥倆先找個地方吃著喝著等他。今天的客我來請,也算是我給你道個歉,事情沒辦好,我也有責任。
韓大頓覺一股暖流遍及全身,他趕緊上前一步,說,不不,今天我請,你來找地方,找個好地方,別讓人家瞧不起咱。
屠強盯著韓大的臉看,直看得韓大不知所以。屠強的臉上露出神秘的笑來,他小聲地說,這次當然由我來請,今天,我帶你去個不錯的地方。
韓大高興地點著頭,說行行,不過,客還是我請吧。他摸摸口袋,他身上只帶了二百多塊錢。
屠強穿的是白汗衫,米色大褲衩,干干凈凈的,腋下還夾了小黑包。他把手機裝進小黑包,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卻走得出奇的快。韓大小跑似的跟在后面。到市場口,屠強一揚手,一輛紅色出租車停在他們身邊。屠強拉開車門,對司機說,去龍泉洗浴中心。司機脆生生地說一句,好嘞。
屠強坐在司機旁,韓大坐在后面的座位上。他穿的是長褲長袖襯衣,臉上身上早已冒了汗。車窗外的風吹進來,便覺舒服得很。他還在猜想屠強會帶他去什么地方,估計比上一次那個飯館要高檔。他又摸摸口袋里的錢,高檔就高檔吧,錢不夠,一會,聞隊長要給自己一萬五,不可能一頓飯吃一萬五吧。想到一萬五千塊錢馬上要回到自己手里,他不僅舒暢得像喝了兩碗涼水,也有點按捺不住的興奮和激動。看著路邊的高樓大廈、賓館商店、陽光下的行人,他把身子往前靠靠,說,大兄弟,一會,我要好好敬敬聞隊長,怎么說人家也給咱幫了不少忙。
屠強回頭看韓大一眼,笑一下,說,老哥這樣想就對了。你的事他辦得不太好,在一般人也就認了,但我理解你的心情,在農村掙點錢不容易。
是啊是啊。韓大說,我一年把糧食都賣了,也就六七千塊錢,給小小蓋房子,娶媳婦,又賠人家錢,把這些年的積蓄都花光了。給小小辦這事,我只能借。這兩年,我一年還人家五千。你不知道,我那日子過得啊,唉,何況還有個兒媳婦和孫子,我都要照應著。
屠強聽著,只顧看著前方。韓大頓了頓又說,大兄弟,我想,要不,等聞隊長把錢拿來,我給他再留點,不能一分不少都拿回去。人家給咱辦事,盡管辦得不如意,可人家畢竟費了心思,我就給他留點吧,要不,我的心里也覺虧欠人家的。
屠強驚喜地回過頭,說,那當然好。人家聞隊長費心了,費了多少心你是不知道的。他跟我說過,你兒子剛進去的那一年春節,他動了手術,剛出院十幾天,他就買了東西去送禮。他說,他抱著那些東西上樓時,刀口疼得要命,回到家一看,刀口都出水了。他在那里說話算數,可在節日里,他也要給你兒子的隊長們送點東西。為什么?就為了讓你兒子舒服些。他很忙,你兒子那里不一定事事都照顧得周全,平時還得人家那些隊長照顧,人心換人心啊。
韓大聽了,心里忽地有點難受。他扭臉看看車外的城市,陽光里,他好像看到了聞隊長的那張笑臉。他扭過臉來,琢磨半天,又說,小小說過,他在里面挺好,連隊長們都對他客氣著呢。大兄弟,你看我給人家留多少?
屠強沒有回頭,卻低下頭,用手遮著風點了一支煙,然后說,你自己看著辦吧,留多少,就看你怎么對待這件事了。
韓大看著屠強的脖子,又看看車外,他把腦袋放在后背上,看著車頂琢磨半天,才說,就留兩千吧,小小在看守所呆了半年,減了半年,等于在里面呆了三年,他照顧三年,兩千塊錢,一年也近七百了,你看怎么樣?
屠強把煙頭扔出窗外,韓大看到那煙頭還有一大截沒抽完,屠強說,不少,真不少,不過,只怕人家聞隊長一分也不留。聞隊長辦事,要么一分不要,要么一分你也拿不回。
韓大心想,聞隊長的脾氣怎么這么直這么倔啊。他說,那一會我要好好和他說,讓他無論如何也要留下兩千,我對他說,就算成全我的一顆心。
司機是個中年男人,他回頭瞥一眼韓大,說,他不留還不好辦,你們兩人把他灌醉,把錢偷偷塞進他包里不就得了。
韓大一聽,嘿笑一聲,拍一下手,如夢方醒地說,對啊,大兄弟,咱就照師傅說的辦,他不留,咱就聯合把他灌醉。
屠強說,老哥,真有你的,聞隊長的酒量可大著呢,這事你就放心,聞隊長的事你的事我都得辦好。
出租車在一個龐大的建筑物前停下。下了車,韓大才發現這是建筑物前的一個大廣場,廣場上已經停滿了小汽車。小汽車頂部閃爍著太陽的光,刺得韓大用手遮著眼睛。
韓大跟在屠強身后,進了建筑物。大廳里整整齊齊站了一排年輕漂亮的女孩,韓大在她們臉上一個個掃過,女孩們個個是披肩長發,臉蛋又白又嫩,身穿短裙,锃白的短袖襯衣扎進腰里,她們向他和屠強深深鞠了一躬,他急忙站住也給她們鞠了一躬。一個女孩帶著他們上了電梯。在電梯里,韓大的腦袋里還清晰地浮映著剛才鞠躬時看到的一雙又白又嫩的腿。
出了電梯,走上一段鋪著綠色地毯的通道,又進了一個包間,屠強對身后女孩說,一個大豐收,六個海螃蟹,海蟹要大個的,兩瓶白酒,六瓶啤酒。
韓大忙說,咱們等聞隊長來了再吃,咱先吃不太禮貌。
屠強把黑包扔在桌上,坐進椅子里,說,他說了,讓咱先吃,咱慢慢吃著等他。
韓大沒有坐下,他在屋里走一圈,摸摸泛紫發光的長椅,看看墻上流動著水波的壁畫,在墻角的空調前吹了一會,又走到窗前往外瞧。他說,后面還有個澡堂子啊?
屠強點了煙吸著,說,那是室外的游泳池,后面那樓里還有室內的呢。這里吃喝玩一條龍,你剛才沒看門口那些小車,都是中午來玩的,你在大廳樓道里看不到人吧,都在室內玩著呢。
都有什么玩的?韓大疑惑。
什么,什么玩的都有。屠強笑一聲說。
糟啊。韓大說。
你說什么?屠強沒聽清韓大說什么。
我是說,糟踐錢啊。韓大說。
哈,你以為都花自己的錢啊。屠強說。
韓大明白了似地點點頭,他走過來坐進椅子里。椅子靠背很高,他的腦袋不舒服,他晃晃腦袋,還是不舒服。
一個女孩進來了,端來一壺茶,給屠強和韓大倒了茶水,出去了。
韓大摸摸眼前的水杯,心里一陣爽快。昨天他還在又熱又悶的玉米地里拔草,今天竟然坐到城市里一個大飯館里,不光要吃上大海螃蟹,還能拿回自己的一萬五千塊錢。小小雖減了半年刑,畢竟在里面沒受委屈。他端起水杯,抿一口茶,茶水又香又甜,他又抿了一口,忽覺自己在夢里。
抬臉時,韓大看到屠強正在看他。屠強吸著煙,瞇著眼,一臉的微笑。他有點不好意思,吭吭兩聲,說,大兄弟,你的生意也做大了啊,批發螃蟹,一定很賺錢。
屠強端起茶杯,輕輕抿一口,又放下,才說,是啊,上次見面時,你看我多不容易,就那樣,一天才賺個五六十塊錢,不夠過日子的啊。想做大生意,可沒本錢,剛出來一年,我哪來的錢啊。
那后來呢?韓大問。
后來?屠強在臉上摸一把,說,后來就有了一筆小錢,正趕上市場改造,就拿那筆錢作了批發。這幾年,總算過上人過的日子了。
韓大心想,屠強不僅生意大了,穿的也干凈,有模有樣了,小黑包,手機,是啊,真是過上好日子了。
一個女孩端來一個大碟子,碟子里放滿紅紅綠綠的青菜,青菜們水晶晶的,透著光亮。韓大一眼看過去,都是農村有的東西,只是湊到一個大盤子里,看著就讓人產生想吃的欲望。
這是大豐收,看看是不是和村里種的一樣?屠強說。
韓大一邊認真地看,一邊說,也一樣,也不一樣,農村豐收時地里都是黃的,這個大豐收是紅的綠的,就像莊稼還在長著。
又一個女孩進來,韓大立時聞到一股香噴噴的氣息。
每個螃蟹足有六七兩大,螃蟹們趴在碟子里,被摞成一個小山頭,光潤的硬殼,紅里透黃,黃里泛紅,從下到上,蒸騰著徐徐的香氣。韓大看到,碟子底上有一小片紅黃的顏色。他聽說過,那是螃蟹流出的油,只有螃蟹最肥的時候才能流出這么光鮮的油來。
白酒和啤酒也上來了,女孩剛要給他們斟酒,屠強一揮手,說,你出去吧。
屠強拿著白酒瓶,問韓大,我先喝白的,你呢?
韓大看看幾個矮敦敦的啤酒瓶,說,這啤酒很貴吧?
屠強說,不貴,十塊錢一瓶。
韓大心里驚了一下,暗想,十塊錢一瓶不貴,一百塊錢一瓶也不貴,那是看誰說。今天,老子也好好享受一回。他說,我喝酒不行,就先喝點啤酒吧,一會還要敬聞隊長。
屠強就給他斟了啤酒,給自己斟了白酒。屠強端著酒杯說,老哥,你難得進城,大熱的天,你就放松一回,跟老弟好好喝一回。
韓大把酒杯迎向屠強的酒杯,酒杯清脆地響一下。屠強把酒杯放在嘴邊,一飲而盡,他咧咧嘴,看著韓大。韓大看看杯里的酒,說,大兄弟,這該是我這一輩子喝的最高級的酒,今天我也高興,喝!他把酒杯貼在嘴邊,一仰脖,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涼慢慢流進嗓子里。
屠強拿著一個螃蟹,反反正正地讓韓大細看,然后,他輕輕把硬殼掰下,韓大就看到一團油亮油亮的紫紅。屠強用筷子夾起那團紫紅,送到韓大的筷子里,說,老哥,等以后日子松快了,你就多買螃蟹吃。你看螃蟹爬時,多招搖,多蠻橫,到了人手里,它還用鉗子一樣的爪子夾你的手指呢,可到了這里,還不是被人四分五裂地掰開,一口口地吃了。
韓大不停地點頭,他也拿起一個螃蟹,學著屠強的樣子,一點一點地掰開。他夾起一點紫紅放進嘴里,一邊咂摸滋味,一邊說,大兄弟,我這是第一次吃螃蟹呢。
屠強瞇眼笑笑,又給自己斟滿酒。韓大急忙拿起啤酒瓶,也給自己倒滿。屠強端起酒杯和韓大碰,兩人又一飲而盡。韓大說,香啊,涼啊。
屠強開始吃青菜。韓大也拿過一塊翠青的蘿卜吃,他忽覺得螃蟹不太好吃,油膩膩的,還是這些青菜好吃,又脆生,又爽口。回到家,自己也可以把這些東西湊到一個盤子里,青蘿卜自己有,小紅蘿卜,小西紅柿,那幾個叫不上名的青菜,他在小賣部里也見過的,好在用不多。
屠強一邊吃一邊說,老哥,聞隊長給你幫的忙可不小啊,你可不能以為人家拿了錢不給你辦事。
韓大嘴里還在嚼著,急忙擺手,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我從沒有這樣想。
屠強說,沒有這樣想就好,但你說要拉著人家去找領導,要舉報人家,這話我可沒有跟聞隊長說,多傷人家的心啊。他如果知道你說這話,他一定不來見你,他會一分錢都不給你,他不怕你拉他找領導,他會不承認有這回事。你說有,可你沒證據,你那就是誣陷人家。
怎么是誣陷呢?韓大把剛拿起的筷子又放下,說,明明是我把錢給了你,你又給了他,他會不承認?他耍賴皮?你我都可以證明有這件事啊。
是啊是啊。我可以證明,只是大家都把面子掰了。屠強低頭抿一口酒。
大兄弟,我還想不到聞隊長這么痛快,這么通情達理。一會,我不但要給留下兩千塊錢,還要好好謝人家。他是官,咱是民,可官民都是人,都有一顆心啊。韓大說。
屠強點頭說,是是,人心都是肉長的嘛。他思忖一下,說,我打個電話,看聞隊長到哪里了。說著,走出包間。
韓大扭臉看看關閉的門,回頭站起來,在大豐收的碟子里急慌慌地挑出幾棵青菜,一古腦地填進嘴里。他一邊急促地嚼著青菜,一邊滿意地晃著腦袋。
一會兒,屠強推門走進來,對韓大說,聞隊長在路上呢,馬上就到,來,咱們再喝一杯。
聞隊長馬上就到,馬上就可以拿到一萬五千塊錢了。韓大端著酒杯的手有些顫抖,他和屠強碰了一下杯,喝光了杯里的啤酒,伸手把眼前不遠處的白酒瓶拿在手里,說,大兄弟,我先嘗一口這白酒,一會好……
屠強高興地用手指著韓大,說,對對,人家聞隊長只喝白酒。他站起來,一把抓住韓大手里的白酒瓶,說,這個酒該我給你斟,就算是我先給老哥你賠不是了。韓大嘴里說著算了算了,別說這種話了。屠強梗著脖子,說,就一個,就一個,好不好?韓大搖著頭終于松了手。
屠強給韓大的酒杯斟一半,韓大就忙伸手護住酒杯,說,可以了。屠強一臉正色地說,老哥,這可是我屠強的心啊。韓大猶豫著只得撤了手。
屠強把自己的酒杯倒滿,端起杯。韓大也趕忙端起酒杯,他說,大兄弟,你可記著,一會要幫我勸聞隊長,把兩千塊錢留下。
屠強笑笑,說,一定一定,我和他也算是朋友,咱們又是親戚,一些事我必須辦圓滿了。
韓大忽然感到心里一陣激動,一陣難受。他看看屠強,說,大兄弟,你不知道,我想要回錢,我有苦衷啊,我、我……說著,他舉起酒杯竟先喝了一大口。他把酒杯咣當一聲放在桌上,坐向椅子時,卻坐空了,一屁股摔到地上。
屠強放下酒杯,趕忙過來扶韓大。韓大晃著身子,剛坐到椅子上,眼里卻掉出兩串淚來。緊接著,他又悶聲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大兄弟,要是平常,我怎么會舍下這個臉啊,你是中間人,我們也是親戚,可我、我難受啊。
屠強疑惑地看垂著頭的韓大,問,怎么了,老哥,遇到煩心事了?
韓大的臉上一把鼻涕一把淚了,他開始向屠強訴說昨晚的事。屠強坐回椅子里聽著,韓大說到韓小小在黑夜里悶悶地哭時,屠強的眼里閃出一點淚光,他急忙用手揉揉眼角,嘴里罵著,操,真他媽的。最后,韓大看向屠強,說,小小,要是早回來,一年,就一年,小小的媳婦,也不會跟人有事啊。他一拍桌子,說,可他姓聞的,答應讓小小早出來一年半,可倒好,竟晚出來一年,小小媳婦就、就,你說,我不找姓聞的算賬,找誰?說完,他抓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又喝了一大口酒。
屠強沉默著摸摸臉上的胡茬子,嗯嗯著,他看到韓大的臉紅漲,說話里唆,他知道韓大有點醉了。他嘆一聲氣,點了一支煙,仰起臉看向屋頂,把嘴里的煙霧吐出來,半天,才轉臉看韓大。韓大抽泣著,正在淚眼婆娑地伸手在桌上摸索酒杯。酒杯被碰翻在桌上,酒杯里的酒流了出來。他氣急敗壞地拍一下桌子,說,咱再喝,咱還要喝點。
屠強吸著煙,站起來,他沒走向韓大,只走向窗口。他怔怔地看著外面,頻頻地吸煙。然后,他轉過身看像是在打瞌睡的韓大,看了一會,他又朝向窗口。半天,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揮手把煙扔在地上,走回桌子旁,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
韓大被屠強扶出包間,雙腳踏在綠色地毯上,就像輕飄飄踏在玉米葉子上。有那么幾次,他就要從玉米葉子上掉到地上,都被一雙堅實有力的手拽起。他的目光蒙,看哪里,都是一片模糊。在他想盡力看清目光里的一切時,心里一急,胸里便涌出一股污穢來。他沒有忍住,一大口污穢噴了出去。他聽到屠強遙遠的聲音,快帶他去洗澡。他心里還有點明白,他暗笑一聲,嘴里喏喏地叨叨著,洗澡,快帶我洗澡。
韓大腦袋開始嗡嗡響了,他知道自己醉了。按平時的酒量,他今天喝得太多了,他清楚自己這么快就醉的原因。這幾天,在玉米地里拔草太累了,小小回家他太高興了,這么順利地拿回一萬五千塊錢讓他高興得沒有心理準備。最重要的一個,小小的媳婦喬艷暗地里跟了別人,不僅讓剛回家的小小痛苦不堪,更讓他覺得對不起兒子,這可是個無法收拾的殘局,他心里恨喬艷,恨金龍,更恨著自己。自己早就有了思想準備,怎么還是沒有看住喬艷呢。
韓大感覺到有很多只手在他身上忙活,一會拉他,一會抱他。他努力地把眼睛睜開,那些人臉模模糊糊地晃動,他看到有男人,還有女人,卻沒有發現有屠強的臉。他懶懶地叫一聲,大兄弟。他沒有聽到應答,卻聽到有水聲傳來,他想,我該洗澡了,他們該給我洗澡了。果然,他覺到有人在給他脫衣服,一件,兩件……
韓大覺出四周靜了下來,身子下的東西軟乎乎的。他感到很舒服,很愜意,在一陣暈眩里,他伸展了胳膊和大腿。他好想讓自己美美地睡一覺,這時,有一股溫暖的水流在他的胸上流過,接著,一股,又一股。當他深深地吁出一口氣時,又覺有一雙手在他身上輕輕地撫摸起來,好細嫩好溫柔的一雙手,他的意念開始隨著那雙手滑動,先是在臉上,然后,到了胸上,到了肋間,到了肚子。當他渾身有了顫抖時,那雙手已經輕輕地握住了他的下體。他強迫自己睜開眼睛,他竟看到了一張模糊的白白的臉蛋兒。他一激靈,想用胳膊把身子支撐起來,那張白白的臉蛋兒一晃,一個軟綿綿的身子壓在了他的下體上。
韓大被人拍醒時,只覺身上的骨架都散了。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竟趴在一個白乎乎的身子上。他噌地爬起來,揉揉眼睛,白乎乎的身子上還有一張白白的臉蛋兒,那張臉蛋兒上的小嘴和大眼睛,忽地像一朵粉紅的喇叭花開了。他一回頭,看到屠強站在他身后,屠強一邊還站著一個人,他眨眨眼,是聞隊長。
聞隊長的臉上陰冷得像一把冬天里的錘子,他聽到聞隊長說一聲,還不快滾。
白乎乎的身子立時抽了出去,一雙白花花的胳膊抱了一旁的衣物,一只又細又長的手抓起兩張百元鈔票。女人下了床,光著身子跑出屋子。
韓大醒過神來。他突然想哭,可他心里被什么東西堵得要命,他張張嘴,竟沒發出任何聲響。他揮一下手,像是在驅趕什么,又像是要狠狠地打自己一下。半天,他才開始一件一件地穿自己的衣服,穿衣服時,他發現口袋里的二百塊錢沒有了。
屠強指著坐在床上的韓大,一張無辜的臉卻朝向聞隊長,說,你看這事弄的,我出去一會,才一會,怎么就……
聞隊長擺手制止屠強繼續說下去,他繃著臉,示意屠強先出去。屠強嘆一聲氣,搖搖頭走出屋子。聞隊長的目光又一次在韓大身上瞄了一遍,他走過來,韓大才發現聞隊長手里拿著一個硬皮的紙袋。
聞隊長把紙袋扔在床邊上。
韓大疑惑著看聞隊長。聞隊長冷冷地說,你要的錢,你的錢,八千塊,一分不少。
韓大心里怔了一下,他拿起紙袋,伸手抽出里面的一捆百元大票。他低著頭捻數著,數完,他抬起頭,說,八千塊?聞隊長,我送給你的可是一萬五啊。
聞隊長皺起眉,然后,眉頭緩緩舒展,說,這不奇怪,但我要告訴你,我只收到八千塊。
韓大愣愣地直了半天眼,他一下子明白了,他用手指向門外,憤怒地說,是他,是屠強半道上給吃了!說著,他噌地站起來,想出去找屠強質問,可那個紙袋被他碰掉在地上,紙袋里的一摞東西滑落出來。韓大遲疑著蹲下身,竟是一摞照片,他一張一張地揀起來看時,一屁股坐在地上。
韓大的腦袋脹痛起來,他把手捂在腦袋上。
聞隊長蹲到韓大身邊,低聲說,老韓,你都這么大歲數了,怎么能辦這種事。這里只提供吃飯喝酒洗澡,可不允許嫖娼賣淫。你干那個女孩時,人家保衛處秘密地給你拍了照,人家要保留證據。他輕輕在韓大肩上拍兩下,拿起照片在韓大眼前晃了晃,說,你看看,這張是你壓著人家女孩,這張是女孩壓著你。哎喲,一個白白的,一個黑黑的,人家要通知你們村里的,還要對你罰款呢。
韓大放下雙手時,已是淚流滿面。他雙手抓住聞隊長的手,哀求著,聞隊長,我可是冤枉的啊,我喝醉了,不知怎么就……你可要幫幫我的忙,可不能讓他們通知村里。
聞隊長忽然笑了,那笑容讓韓大想起當年那次喝酒的場面。
韓大在前面低著頭走,聞隊長和屠強跟在后面。韓大只覺午后的陽光很冷,一直讓他冷到心里。在建筑物前,聞隊長攔下一輛出租車,讓韓大坐進去。屠強給他拉開車門,他陰著臉瞥了屠強一眼。屠強輕輕地拍一下他的肩膀,說,別放在心上。聞隊長從手里的紙袋里抽出二百塊錢,遞給韓大,韓大遲疑著接過來。聞隊長把那個沉甸甸的紙袋在手里掂了掂,韓大的身子猛地哆嗦一下,接著,心里又疼了一下。聞隊長又笑了,可他什么也沒說。
出租車開出建筑物廣場,韓大回頭時,他看到了聞隊長和屠強還站在那里,他們正面對面各自揚起一只巴掌。兩只巴掌拍在一起時,他似乎聽到了輕松愉悅的一聲脆響。
出租車開出老遠了,韓大才想起,他好像在電視里看到過兩人拍巴掌的場面,那都是一些年輕的男女們,他們拍過巴掌,嘴里還喊出長長的一聲歡叫。
路上,韓大把身子歪靠在出租車后座里,腦袋始終在嗡嗡地響。他一直想哭,想大聲哭,狠狠哭。可就在他剛要哭時,那個司機總是向他問路,他不得不抑制著,給司機指路。司機繼續認真地開車,韓大就把臉扭向車外。他看到了綠色的莊稼,綠色的菜地,在綠色的陽光里干活的人們。驀地,他又想起那個好看好吃的大豐收,想起他向屠強哭訴昨晚的事,想起那些晃動著白身子黑身子的照片,想起被聞隊長掂了掂的那個沉甸甸的紙袋。
韓大就這么想著,腦袋忽然有了一股脹裂般的疼痛。他抱著腦袋窩進懷里,又覺胸腔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難受。他抬起腦袋,想讓自己哭一下,他覺得自己太想哭了,可他努力幾次,就是哭不出來。他張張嘴,又張張嘴,只聽到嗓子眼里冒出悶悶的咕嚕咕嚕的響聲。
韓大在村口下的車,他不想讓村里人對他坐出租車再產生一些不必要的猜測。剛在車外落下腳,他就被西方的一片紅彤彤的火燒云刺了一下眼睛。他揉揉眼睛,一扭臉,竟看到了幾步之外路上站著的韓小小,韓小小的身旁還站著兒媳婦喬艷,喬艷領著他的孫子旺旺。
韓大在小小的臉上掃過,小小的眼睛有些紅,臉上還有淚流過的痕跡。他轉身就向路外走,他要去自家的玉米地以便暫時躲開他們。這時,小小很沉靜地喊了一聲爹,他急忙站住腳嗯了一聲。他看到喬艷羞愧地低著頭,走到小小身邊,把兩手挽在小小的胳膊上。小小的胳膊動了一下,喬艷的兩手就緊了一下。小小的胳膊不再動了,小小對著兒子旺旺說,旺旺,去找爺爺,咱們回家。
旺旺歡喜著奔向韓大。韓大急忙牽了孫子的小手,霎那間,那只柔軟的小手就像輕輕地摁在他的心上。
韓大領著孫子旺旺走在前面,走近彈簧廠門口時,他不由回頭看一眼。小小和喬艷就在他身后幾步遠跟著,喬艷的雙手還緊緊地挽著小小的胳膊,生怕小小跑了似的,那張白凈的柔美的臉蛋上蕩漾一股堅定和自豪。
韓大的心里忽地泛起一股難言的滋味,有點苦澀,又似乎有點幸福。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