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人喬干大

一

喬干大死了媳婦，三年還沒續(xù)上。沒有婆娘的日子，就像沒調鹽的飯，水水的，淡淡的，沒有一點滋味。

夏日的晌午，一如既往地漫長。太陽像個燒紅的鐵疙瘩，無休止地向大地噴灑著灼熱。

地里干活的男人女人們，撂下手中的工具，一齊聚攏到柳陰下邊，一邊擦汗，一邊七嘴八舌地發(fā)議論。男人們說著話，從衫子口袋里摸出廉價煙，照例是那種屁紅紙包裝的“蘭州”，兩塊錢一包，互相敬著，再互相點上，香噴噴、美滋滋地抽起來。

女人們似乎不知乏，聚在一起就有扯不完的閑淡。

幾個年輕媳婦，默默地坐在一旁，在男人們肆無忌憚的目光下，解開懷，扯出乳房來奶孩子。

嗨，嗨，都把頭掉過去，有啥好看的？女人們扯尖了嗓門喊。

嘁，神啥呢，把那么個東西，誰沒見過？男人們回敬一句，照看不誤。

你們快瞧呀，干大那老家伙的口水都下來了！

紅桃，你就可憐可憐干大哥，給他咂一口吧！

咂一口奶，幫你鋤一壟地，這個交易很劃算哩！

紅桃，你咋不言傳？不言傳就是沒意見。干大，快上啊！

那個叫紅桃的媳婦，飛紅了臉，鼓嘟起胖乎乎的小嘴，悄聲罵了一句誰也沒聽見的話。

閑球沒正經(jīng)！喬干大接上了話茬。他覺得，再不出頭他就太不像個男人了。

這當口，喬干大感到，紅桃的目光柔柔地向他掠過。他裝作沒看見，胸腔里涌起一股子熱流。

干大哥，紅桃懷里那娃咋越看越像你？

真的，嘴巴像，眉眼也像，莫非干大幫三娃種了一茬莊稼不成？

喬干大的心一陣發(fā)緊。人們這話不像是在開玩笑。這可是個帶原則性的問題，不能讓他們再按這個路子繼續(xù)說下去，必須堅決地、毫不留情地把這幾張臭嘴給堵上。

嗨，說話哩嗎放屁哩，老子給你媳婦種個娃，養(yǎng)下看看像不像你爹？

有效果，人們的嘴巴暫時閉上了。接下來，要把不利于自己的話題引開。

你們這些球人，嫌種莊稼沒利潤就進城當鴨子去呀！

干大哥，啥叫鴨子？你快說說！

城里有些大款的婆娘，掏錢雇男人專門搞自己，干那活的爺們就叫鴨子！

嘖嘖，又舒服又掙錢，世上真有這么好的事？

好事天天有，單怕人老了，你龜兒子知道個球！

……

男人們嘴里的葷話，像個麻線團，越扯越長，無邊無際。

車軸漢子喬干大，不想再跟別人瞎扯淡。白白浪費神經(jīng)的事，打死他也不干。他想靜下心來，認真考慮一些亟需考慮的事情。

他滿不在乎地咧開大岔嘴，呲出兩排黃板牙，呵呵一笑，在陰涼地里放倒身子，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把腳上的鞋蹬掉，十個肉蛋似的腳丫子互相摩搓著，瞇上眼，不再搭理別人。但他那兩只扇風耳，卻直直地扎著，操心地捕捉著人們對他的各種議論。往事，像一縷淡淡的煙霧，從他的腦海深處慢慢地飄來。

二

喬干大出生在“大躍進”年代。

當年，喬干大被他娘養(yǎng)在麥田的犁溝槽子里。他弄不明白，娘為啥快坐月子了還不在家里歇著。他不知道，當時全中國的人都被一股狂熱的情緒籠罩著：槽上拴著黃大牛，車上套著剪發(fā)頭(女人)；家無閑人，鎖子看門，干完星星干月亮，干完月亮干燈光；超英趕美，一天等于二十年！這些錦言妙句，是他后來才聽說的。那時，他爹當個民兵班長，整天忙得像風陀螺轉，得知老婆給他養(yǎng)了個兒，笑得嘴角扯到兩耳門，說：好，太好了，這娃養(yǎng)到大躍進的年代意義太大了。從小干到大，就叫他干大吧！為這事，上面還來了個穿列寧服的女干部，把叼在奶頭上吃奶的喬干大，照在相片上，印在報紙上，讓他剛來到人世間就大大地露了一回臉。喬干大剛剛懂得人言，爹就到區(qū)上當了國家干部，行走騎個灰叫驢，頭發(fā)從正中間一分為二，每說一句話，后面都要帶個“啊”，以加重強調的語氣，一副牛皮哄哄的樣子。干大羨慕爹的威風，在娃娃伙里充大，說話也“啊”、“啊”的，像個羊糞蛋里頭的驢糞蛋。到他上了學，爹的大巴掌就經(jīng)常光顧他的屁股蛋。爹說得最順口的一句話是：不會使喚腦子的人，吃屎也趕不上熱的！但，就是這個精明能干的爹，卻因為一次感情沖動，沒有管住自己的“老二”，把婦女主任的肚子弄大了，掙了個“兩開一回”的處分，灰頭土臉地回到村里，在人們鄙夷的目光里茍活到1960年，最終餓死溝渠。

喬干大能夠活到今天，并毫無掛礙地長成一個圓滾滾的車軸漢子，功歸于他娘陸翠娥。

在喬干大的記憶中，娘從來不會發(fā)脾氣。娘是一個特別能忍受的女人，眼眶里包著淚，臉上掛著笑，是那種逆來順受、無可奈何的笑。娘的相貌在農(nóng)家院的婆娘媳婦中間是出類拔萃的，臉龐俊俏，身段很受看，守家過日子的能耐也是無可挑剔的。因了這，她沒有少受別人的欺負。碾房里、草垛旁，她曾數(shù)次讓人按在身下扯斷了褲腰帶，不是連喊帶叫拼命掙扎，早就丟失了身子。至于那些浮浪男人們，抬蹄動爪，在她的胸脯上摸一把，在她的屁股上擰一下，更是家常便飯。

那時，人們的日子也實在難熬。誰要想活得比別人滋潤，就得把良心掏出來喂狗。

村上有人用妹子從臨夏松鳴巖那邊換來個媳婦，會唱“花兒”，其中唱得最順溜的一段，村人都耳熟能詳：

要跟就跟書記呢

跟上書記入黨呢

要跟就跟會計呢

工分由著你記呢

要跟就跟保管呢

庫房打開自攬呢

那媳婦是個大膽子貨，唱出就能干出。沒過一年，就讓歌詞里說的那幾位先后上了自己的炕。事情果然靈驗，她不但入了黨，還當上了婦女隊長，風風火火，咋咋呼呼，褲襠甩上滿街跑，就像電影里的李雙雙。

中國有一句時興話：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陸翠娥大約是從婦女隊長身上受到了啟發(fā)，抑或真是生活所迫，出于無奈，竟想著用自己的豐乳肥臀誘惑從隊伍上來的社教工作隊長郭同志。她的目的很可憐：想讓郭同志說句話，讓自己高小畢業(yè)的兒子喬干大接替生產(chǎn)隊記工員的位置。郭同志坐懷不亂，把腰里的手槍啪地拍到桌子上，說你這個女人不要臉，簡直給貧下中農(nóng)丟人呢！你要不是貧農(nóng)成分，咱把你當階級敵人抓起來法辦！翠娥臉上下不來，哭著跑回家，一根繩子上了吊，害得郭同志有理說不清，落了個“強奸逼死貧農(nóng)女社員”的罪名，被開除軍籍送回老家。村人都知道郭同志是被冤枉的，但都像沒嘴的葫蘆一聲不吭。那年月，人們稍不留神就會被揪出來挨批挨斗，誰愿意仗義執(zhí)言，多嘴多舌？

三

爹娘跟頭馬勺地走了。喬干大孤零零一個人，在村人冰冷的目光中打發(fā)著日子。苦難的歲月，讓他學會了忍耐，學會了用腦子思謀事情。

不會使喚腦子的人，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爹的這句話，像只大頭蜜蜂，老在他耳邊嗡嗡作響。

靠忍耐，靠流汗出力，靠大智若愚，喬干大在村人中漸漸出頭露面。他先當生產(chǎn)隊長，后當大隊民兵連長，先進、優(yōu)秀的牌子掙回來一大摞；靠眾人的抬承和光明正大撈取集體的好處，修了新房子，娶了媳婦子，養(yǎng)了個胖娃子，取名喬新亮。

村人開始對他刮目相看。

正當他攢足了勁準備大弄時，世事悄悄變得讓他難以琢磨：先是“專政對象”們被摘掉了帽子，階級斗爭也不抓了；后是分田到戶，誰種誰的地，誰發(fā)誰的家，集體的東西被瓜分得一干二凈，連屁也沒剩下。大隊改為行政村時，他被上級組織任命為村長。雖然名頭比過去大了幾倍，但人們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不如過去那么敬畏，隱隱地還有些敵意和幸災樂禍。過去被他無數(shù)次“拾掇”過的人，敢于挺直了腰，梗著脖子打他眼前走過，連個招呼也不想跟他打。過去年年跟著他的屁股求情下話的缺糧戶們，竟敢把炒肉拉條子端到街上眼饞別人。更可氣的是，平時低眉順眼的地富子女們，一改往日的三孫子相，竟敢跟貧下中農(nóng)們打牙斗嘴，爭長論短。有膽大的家伙，竟敢當著他這個村長的面放屁咳嗽擤鼻涕。尤其是那個地主兒子杜三娃，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路上遇面冷得像一塊冰。杜三娃前年貸款買了個山花面包跑客運，他坐著進了兩回城，車票錢一分都不少。去年又倒騰著辦了個迅達貨運公司，光“康明斯”大汽車就買了七八輛，人馬三起，動靜弄得很大。書記鄉(xiāng)長見了他也滿臉帶笑，杜總長杜總短，親熱得像自家的老子。每當看到這一切，干大就像心窩里塞了團豬毛，扎得難受。他盼望老天睜眼，讓他一覺睡醒來，世事再倒回去，一切都恢復到原來的狀況；或者讓他挖窖時一锨鏟出一窩狗頭金，大大地發(fā)個橫財。明知這是白日做夢，絕不可能發(fā)生，但他還是使勁地去想。有時仰面朝天躺在田埂邊，看到有飛機從頭頂上飛過，就巴望著從上頭掉下一大捆錢來。他恨杜三娃，盼著三娃睡到半夜讓痰噎死，或者開車跌到崖下摔死。他恨所有比他活得光鮮的人，盼望來一場十八級大地震，一夜之間，貧富差距縮短為零……

氣歸氣，不平歸不平，面子上并不表露出來。干大是個特別能忍耐的人，哪怕肚中波濤洶涌，臉上也能靜如止水；明明想一拳在墻上搗個洞，想一腳在地上踏個坑，面子上卻像個無事人，超然物外，不動聲色。更絕的是，他能在別人六神無主、方寸大亂的情況下，裝出一臉的憨笑，像個弱智的傻人，而此時，他的大腦正在高速運轉，并且能夠迅速做出有利于自己的正確抉擇。

比如，他家本來勞力就不夠，媳婦又是個病秧子，娃子新亮念完高中沒有考上大學，正好可以回家?guī)兔ψ鲃辙r(nóng)田，誰想他卻讓新亮離家到新疆去當了義務兵。村人暗中議論：如今的兵有啥當頭，回來又不安排工作。媳婦也和他較勁，罵他是個二百五、大傻逼；怨自己眼窟窿瞎了，跟不上個好鬼，喝不上一碗好水。他裝作沒聽見，大氣也不吭，悄悄給新亮寫了一封信：入黨提干不要圖，一門心思學技術；百樣的本事咱不學，一門心思學開車。兒子很聽話，當了三年兵，把開車修車學了個透，在十八團汽車連算個拔尖的兵。本來有希望轉士官，新亮打電話跟他商量，讓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士官算甚官，遲早也得回家轉；胸無大志，目光短淺，只瞅見腳面上的一坨世界……末了，叮囑兒子趕緊復員回家，回來有你娃的大事干呀！盡管新亮有一千個不愿意，也拗不過榆木車軸般的憨老子千呼萬喚，最終還是回來了。兩只腳剛踏進家門，杜三娃跟屁股攆來獻殷勤，班長叫得口里流，說啥都要請新亮加盟他的迅達貨運公司。新亮剛剛推辭了幾句，一眼瞅見爹的兩個眼珠子瞪成了一雙牛卵，趕緊點頭答應下來。新亮進了杜三娃的迅達貨運公司，靠隊伍上掌握的過硬技術，靠雷厲風行的軍人作風，很快站穩(wěn)了腳跟，半年后當了汽車隊的頭，同三娃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工資比別人高好幾百，好不舒服自在。

再比如，他聽說上頭正在研究策劃年底前海選村長的事，有些人暗中串連，圖謀借這次機會讓他下臺，另選自己可心的人。他馬上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辭職。在一些人虛情假意的挽留下，他堅決而又誠懇地離開了那間村長辦公室，回家當了一名普通村民。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失落感，好像他八輩子就不愿當那個狗屁村長，是別人硬把他安在那個位置上，讓他活活受了幾年罪。干活他不怕，身上有的是力氣。承包地作務得也不差，春種夏鋤，秋收冬藏，行行道道，弄得很是整齊老練。很快，他就同村人融為一體。沒有人再亂嚼舌頭根子，也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小瞧他。

這期間，病秧子老婆終于告別了多年的藥罐子，丟下他和兒子奔了黃泉路。他經(jīng)受了人生的一次打擊，精神頭很不對勁，走路常低著個頭，見了人也不愛搭理。或許他祖上當年缺了大德，喬家屋里的婆娘們命根子都不長。為這，他恨天罵地，還把堂屋供桌上爺娘老子的靈位牌子全都扔進灶坑燒了。

四

人的命運真是說不來。喬干大半路上死了老婆，夠倒霉了，但喬干大比杜三娃幸運。喬干大有個聰明伶俐會開汽車的兒子，杜三娃除了錢啥也沒有。

三娃的老婆謝紅桃，模樣、人品沒說的，長得細皮嫩肉，說話低聲慢氣，人見人愛，可就是肚子不爭氣，跟三娃一個炕上滾了七八年，連個娃芽芽也沒養(yǎng)出來。為這事，三娃跟她過不去，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剛結婚那幾年，三娃對紅桃親熱得不得了，晚上摟在懷里，白天牽在手里，寶貝得啥似的。這幾年，三娃見老婆總也不開懷，氣得摔盆摜碗，有時借酒撒氣，把紅桃打得鼻青臉腫。三娃媽在婆娘伙里說：原想那女子模樣俊，身段也受看，腰細尻子大，兩個奶頭朝前扎，是個養(yǎng)娃子的料，誰知卻是個不下駒的騾子不產(chǎn)蛋的雞！紅桃聽見這話，氣得哭天抹淚，當著三娃的面要抹脖子上吊。三娃勸她說：老人都那樣，你生氣也是閑的。挨罵誰愿意？這些年我夜夜緊忙活，膝蓋上的皮都磨掉了，你咋一點動靜也沒有？忍著些吧，養(yǎng)個娃就好咧！紅桃說：咱倆不論誰，肯定有毛病，抽空咱上醫(yī)院檢查檢查。三娃一聽這話，頓時紅頭漲臉，跳蹦子罵：放屁，結婚時檢查過，咱兩個都好好的，你養(yǎng)不出娃，怨老子的球！

村人私下議論：杜三娃那驢日的攢下萬貫家財，卻連個接班人也弄不出來。我們窮得冒煙，屁股后頭丫頭娃子跟了個全。老天爺開眼，讓他娃斷子絕孫，躺到錢堆上哭鼻子去！

這話把三娃媽氣出一場病來，鬧騰著要讓三娃跟紅桃離婚。三娃舍不得紅桃這個漂亮媳婦，動作慢了一步，三娃媽一口氣上不來，就到陰間找三娃爹去了，臨終時眼睛睜得大大的。

三娃氣不打一處來，把罪過都歸到紅桃身上。發(fā)送完老娘，三娃就蹲到城里不回家，夜夜進酒吧找小姐，最終選定了一個名叫蘭蘭的黃毛女子，公開聘請到公司當了出納。其實，誰都知道蘭蘭是三娃包養(yǎng)的“二奶”，只瞞著紅桃一個人。

漸漸的，風聲傳到了紅桃耳朵里。紅桃自知理虧，不好公開鬧，只裝作不知道。紅桃也想過要跟三娃離婚，又舍不下百萬元的家產(chǎn)，只能偷著以淚洗面，一個人守空房，干熬油。

五

就是在這段日子里，喬干大跟紅桃有了一腿。地點就在村東頭的沙蒿地。

也是合當有事。那天，紅桃從集市上回來，路過沙蒿地時，一股子旋風卷起沙塵迷了她的兩眼，左揉右揉就是揉不凈，急得手舞足蹈，直轉圈圈。恰在這要命三關的時刻，下臺村長喬干大出現(xiàn)了。

喬干大來割牛草。他敞著懷，露著貼身開了幾個洞的紅背心，嘴里哼哼嘰嘰唱著無字曲。路過老滿爺?shù)墓咸铮娝南聼o人，順手揪了個生甜瓜邊走邊啃。剛走下坡坎，一眼就瞅見了漂亮女人紅桃。

喬干大瞧見紅桃雙手捂臉的難受樣子，趕緊走過去問，他嬸，你咋了？

我眼睛里刮進了沙子，疼得睜不開。紅桃說，干大哥，你快幫我吹吹呀！

喬干大放下草筐，緊走幾步，兩只粗糙的大手，毫不猶豫地就捧住了紅桃那張粉嘟嘟的俊臉。他第一次和這個漂亮女人挨得這么近，心像做賊似的嘣嘣亂跳。

紅桃那天穿了一件短袖T恤衫，兩個乳房像發(fā)面饃似的直直挺著，高級護膚霜的香味直往喬干大的鼻子里鉆。干大一邊撥弄著紅桃的眼睛，一邊偷著從領口往下瞅。女人深深的乳溝里，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說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讓他沉醉，讓他著迷，讓他神經(jīng)錯亂。干大有過老婆，模樣也不難看，只要有工夫，他就跟她做那種事，但從來沒有感受過女人如此巨大的魅力。在喬干大的心目中，紅桃這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要長相有長相，要品行有品行，咋看都順眼。而他那個女人，就像一碗擱餿了的剩飯，聞著都有一股子怪味。自從老婆不在了，喬干大對女人的那份心思就越來越淡，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也像風中的一縷輕煙轉瞬即逝。惟有對紅桃這女人的念想，總是那么扯心扯肺，仿佛只有這個女人才能勾起他的男子漢欲望。平時在村頭路邊、田間地尾相遇，這女人禮貌地叫一聲“干大哥”，然后風擺柳般的從他面前經(jīng)過，留下一股子淡淡的香氣。雖然她沒有正眼瞅過他一下，但只要碰見她一回，總能讓他好幾天魂不守舍，想入非非，夜里做夢就摟著她親嘴，把自個的膝蓋都啃破了。他把自己恨得不行，從心里想把她忘掉，但越想忘掉就越忘不掉，渴望和思念，像一根長長的麻線，扯不斷，理還亂。他估摸著紅桃那婆娘大概是個狐貍精，把他的魂勾去了，他遲早要死在她手里。當然，這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別人不會從他臉上看出半點形跡。也許是老天爺可憐他，有意安排他在沙蒿地里跟她見面。晌午收工回到家，大肚子老乳牛沖他“哞哞”地直叫喚。他看看牛的產(chǎn)門，又伸手捏捏牛乳，估計這畜生馬上就要生了，心里喜滋滋的，飯也沒顧上做就提上筐子去割牛草。出了門，沒有朝南，也沒有朝北，更沒有向西去。西邊小河沿子上的青草又嫩又高，他平日總要到小河沿子去割牛草，但今天不知為啥，出了門直直的就去了東沙蒿地，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在那里，他—抬頭就碰見了紅桃，而且她又讓沙子給迷了眼。你說天底下哪里有這么巧的事？明晃眼見是老天爺在幫他喬干大的忙，讓他順理成章地摸她的臉，看她的奶子，而且還不用承擔一丁點責任。

六

干大哥，你快點嘛，我的眼睛疼死了！紅桃嬌聲細語地喊道。

快咧，快咧！喬干大嘴里支吾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女人，就像狗盯著一疙瘩肥肉。

快點嘛，快點嘛！紅桃心急火燎。也許是眼睛疼得厲害，也許是腳下沒站穩(wěn)，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女人一下子就撲進了男人的懷抱。

喬干大的身上頓時燃起了熊熊大火。此刻，他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快快地把這個女人拾掇了！他猛地摟緊了她，長滿胡茬的大岔嘴在她的臉上、脖子上、胸脯上狠命地親起來。

紅桃似乎明白了要發(fā)生啥事情，一邊用力掙扎，一邊哀求道：干大哥干大哥，你是個好人，你快丟手，你快丟手，大天白日的讓人瞧見不好！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要你，我偏要要你！喬干大急紅了眼，一只汗?jié)竦拇笫衷缟斓脚说囊律老逻叄镀鹦”承模兆×巳彳浌饣娜榉俊?/p>

女人剛想喊叫，她的櫻桃小口就被男人的大岔嘴給嚴嚴地堵住了。

女人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淚。也許淚水沖出了眼中的沙子，她緊閉著的雙眼忽然睜開了，圓圓的，大大的，充滿了哀怨和憂傷，這讓欲火中燒的男人冷丁吃了一驚，身上像澆了一桶冰水，從頭頂涼到腳心。

男人一松手，女人像安了彈簧似的跳在一邊。

干大哥，我的心里苦得很！女人一屁股坐在軟軟的沙地上，雙手掩面，嚶嚶地哭起來。

他嬸，我喬干大他娘的不是人，是個老叫驢！男人抬手扇了自己兩個嘴巴，雙手抱頭蹲在地上。他嬸，今天這事你要是放不過，你就去告我吧，判刑坐牢我不怨你！

女人停止了哭泣，幽幽地說：干大哥，我不怪你，你喜歡我，我心里明白。你聽我把話說完，說完了，你還想要，我就好好給你！

女人的話讓喬干大吃了一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她會跟他哭鬧，至少要臭罵他一頓，或許還會跑到派出所去告他強奸，把這事鬧得讓全村人都知道，讓他今后只能把臉塞到褲襠里過日子。沒想到，這女人非但沒有怪他，反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承諾。這種結果是他求之不得的。她把他的唐突和莽撞理解為他喜歡她，更是讓他喜出望外。他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嬸，你別說咧，你心里的苦處我知道啊！你不就是沒個娃么？三娃那松也太那個了，這么好的媳婦擱在家里，他還在外頭胡成精哩！唉，我屋里要是有你這么個人，還不知道咋疼呢！三娃那松，唉，真讓人說不來！

這幾句貼心貼肺的話，像一根針，一下就把女人心里的苦水包給戳破了。她先是掩面而泣，接著起身一頭扎進男人的懷里，哭成了一攤軟泥。

喬干大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用手輕輕地拍打著紅桃的肩膀和后背，像一個大人在哄自己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嗅著女人的發(fā)香，胸脯感受著女人乳峰的摩搓，心跳逐步加快，臉上滲出了汗。

紅桃臉上的表情很茫然，但她的意識是清醒的。她覺得自己今天的舉動有些不太檢點，或者說很失良家女人的體統(tǒng)，但他偏就想要這樣。這些年她受的委屈太多了，心里灌滿了酸湯辣水，好不容易找到了宣泄的渠道，她就變得不顧一切。

驢日的三娃，你能公開在外頭找野婆娘，我就能讓你當綠頭王八！

正是因了紅桃的這樣一種報復心理，喬干大才輕而易舉地揀了個大便宜。眼前這個女人讓他朝思暮想，讓他魂牽夢繞，今天終于如愿以償。說句老實話，紅桃若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想招野漢子，挑一百八十遍也輪不上他喬干大。村人中年輕精干的男人多了去了，不像喬干大又臟又邋遢，兩個卵夾根棍，除了一身橫肉啥也沒有。然而，她偏偏選擇了他。拋開特殊的天時地利因素，喬干大也具有讓紅桃看好的優(yōu)點。他是個死了老婆的半路光棍，會疼愛女人，而且他的品種好，會給女人懷娃子。他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一個男娃，想必再弄一個也不成問題。

紅桃正是基于上述考慮，才毅然做出決定：把自己交給他來處理。

正午的太陽暖暖的照著。小風送來田野上特有的清香氣息。

男人和女人互相牽挽著向草叢深處走去。該發(fā)生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地發(fā)生了。

七

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喬干大和紅桃都暗暗保持著一種親密的關系。村人居住分散，一家一戶之間都有著較長的距離，而且宅院都被樹木和莊稼嚴嚴地遮擋著。這一切，為他們的秘密幽會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村人都被蒙在鼓里，誰也沒有覺察到他們的詭秘行蹤。

這期間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喬干大對紅桃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也使他對這個紅顏知己從心底里佩服得五體投地。

有一天晚上，喬干大耐不住對紅桃身體的強烈渴望，在事先沒有約會的情況下，像個賊似的偷偷溜進了紅桃家的院門。紅桃的屋里亮著燈，門從里面扣著。他急不可耐地敲門。紅桃開門的動作很慢，他對此有些不太高興。進了門，他把女人摟在懷里就要親嘴，卻被她一把推開了。女人的衣衫穿得很整齊，臉上的表情怪怪的。正想問個究竟，忽聽外面有人敲門，頓時把他嚇得冒出了一身冷汗。紅桃轉身從墻角拿出一根木頭棍子塞到他手里，把他按坐在凳子上，然后不慌不忙地拉開了房門。來的不是別人，是紅桃的男人杜三娃。這個貨運公司的老板，分頭油光，皮鞋賊亮，腆著大肚皮，一副暴發(fā)戶的派頭。他平時很少回家，把個漂亮老婆丟在屋里守活寡。今天不知動了哪根神經(jīng)，黑天半夜趕了回來。恰恰地，他就和下臺村長喬干大碰了個正著。

喲，喬村長也在呀？杜三娃一臉的詫異。

杜……杜經(jīng)理你回來了啊？喬干大的心縮成一團，低著頭，不敢正眼瞧人。

剛才我們正說這事哩！紅桃接過了話頭：新亮都那么大的人了，有啥事做得一點不到，罵幾句也就行了，犯得著提棒弄棍地滿街攆著打么？我說你這當?shù)囊蔡^分了些，一點都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娃！

紅桃這一番不著邊際的話，讓喬干大一頭霧水，半晌摸不著門道。

新亮，快出來吧，回去向你爹認個錯，他再也不打你了！

紅桃的話音剛落，一個人從床下邊爬了出來。他，不是別人，正是喬干大的兒子喬新亮。小伙子長得膀大腰圓，眉目清秀，渾身洋溢著年輕男人特有的青春氣息。此時的他，一臉的沮喪，名牌西裝上沾滿了塵土，垂手站立在地當央，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也不說。

喬干大終于明白了紅桃的用心。這個女人在危急關頭親手導演的這出戲，簡直達到了天衣無縫的境地。她臨危不亂，處變不驚。她機智敏捷，應對自如。這份膽識和氣魄，真敢同《沙家浜》里的阿慶嫂一比高下。這個女人太厲害了！他從心里發(fā)出由衷的感嘆。同時，又為兒子的所作所為感到揪心般的難受。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年紀輕輕的就不學好，竟敢偷偷地從城里跑回來挖抓人家的女人。紅桃是誰？是你的老板娘，是你爹的老情人。城里那么多年輕美貌的女人，你娃有本事了放心勾搭去，如今的社會放得這么開，正是年輕人的花花世界。鬼知道這小子怎么單單瞄上了一個三十多歲的鄉(xiāng)下婆娘？簡直太不是個東西了！他感到胸腔里頭憋得難受，一股子怒火直往外竄。

打死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他跳起來，舉起了手中的木頭棍子。新亮躲閃不及，腿上早著了一下。

紅桃兩口子趕緊攔擋。

杜三娃從喬干大手里奪下棍子，掏出香煙遞上去：來來來，抽個順氣煙，喬村長氣還大得很。我給你說，新亮是我的車隊長，你把他打壞了，影響了公司的工作，我要讓你包賠損失哩！又對新亮說：今天給鄉(xiāng)上送的那批貨運費太低，馬鄉(xiāng)長答應只給八百。媽的，盡想占老子的便宜哩！明天就讓蘭蘭過來把賬結了，防止那些家伙再耍賴！

紅桃說：你們爺兒倆別再鬧騰了，有啥事好好坐下來商量嘛！

喬干大趕緊配合說：其實也沒有啥大事。今天這小子回來了，我說你去把你媽墳頭上的草拔一拔，再給她燒些紙錢，他除不動彈，還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把人氣壞了。我把你娃慣得翎毛未干翅膀未硬就想上老子的頭哩！

紅桃兩口子又緊著勸說了一陣，喬干大父子這才相跟著出門而去。

當天夜里，喬干大父子在家里進行了一次徹夜長談。

新亮，你娃還嫩得很哩！你今天給我好好說實話，你啥時對人家紅桃動了歪心思？

爹呀，你說啥哩嘛！新亮一臉的委屈。今天我領人到鄉(xiāng)上送貨，三娃叔交代讓我順路回來給紅桃嬸子送點東西。剛進門說了幾句話，聽見有人敲門，紅桃嬸子連拉帶搡就讓我鉆到了床下邊，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唉，事情說清楚也就算了。我是怕你娃經(jīng)的世事少，思想不穩(wěn)定，上了人家的當呀！你娃一個精壯漢子，黑天半夜跑到人家屋里，你紅桃嬸子也許是怕人瞧見了說閑話哩！女人家心里道道兒多，你娃應該理解才對呀！只是……只是讓我娃白白招了一頓打，你看這事鬧的！

到這會我還糊里糊涂的，我長這么大，爹還是第一次拿棍子敲我的腿哩！媽的，那個松女人，簡直他媽的神經(jīng)病！

唉，算咧，算咧，你娃就不要跟人家賭氣咧，你紅桃嬸子她也不容易呀！

爹，莫非……莫非你跟那女人串在一起了？

別胡說，你娃才多大個人，經(jīng)歷過啥世事？爹心里的路數(shù)你不懂，我是在給你娃將來奔前程鋪路呢。你……你可要好好跟上人家杜經(jīng)理學呀！

八

春種夏鋤，秋收冬藏。村人的日子，在平淡中無休止地循環(huán)往復著。

忽然有一天，幾個嘴快的婆娘傳出一個消息：紅桃有喜了！

村人驚愕之余，竊竊私語：驢日的三娃，不知吃了啥壯球藥，他那東西咋就突然又管用了呢？

三娃聞訊，像平空揀了個天鵝石，笑得嘴角扯到兩耳門，腳后根打腦勺地就往家里跑。進門先把老婆抱到懷里親了個夠，然后立馬接到城里，好吃好喝供養(yǎng)起來。黃毛子蘭蘭開始有點醋意，禁不住車隊長喬新亮的一番甜言蜜語，很快，兩個人背著三娃悄悄好上了。公司的秘密，蘭蘭只告訴新亮一個人。三娃斗大的字識不得三筐，對公司的財務收支情況兩眼一摸黑，掙了多少錢只記個大概，讓一對偷情的青年男女欺上瞞下，暗中做了不少手腳。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紅桃養(yǎng)了個圓頭圓腦的胖娃子。三娃在城里最好的酒樓請客賀喜，帶海參魷魚的酒席辦了七八桌。

娃剛滿月，紅桃就想回家去住，說是家里的雞娃狗娃貓娃還有承包地放不下。

三娃說，媳婦，你現(xiàn)在是我們杜家屋里的大功臣，我把你當王母娘娘敬奉還怕慢待了，家里那些個爛事哪能讓你再去料理？你就在城里給我安心蹲著，把身子補得壯壯的，把奶水弄得足足的，把娃奶得胖胖的，啥事都不用管，屋里的事我自會派人回去料理。

紅桃拗不過三娃，又耐住性子住了十幾天，心里貓抓似的急，說啥都不住了，鬧著要回去，三娃只好開車把她送回了家。

當天夜里，喬干大就心急火燎地跑去看紅桃和她的兒子。他抱著娃左親右親，摟著紅桃上摸下摸，心里像抹了綿羊油，舒坦得不行。

干大哥，你讓我活得像個人了！紅桃滿眼都是喜悅的淚。我這輩子不知道咋樣報你的恩呀！

快別說這話，這就有希望了，咱們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呀！

……

杜三娃自從有了兒子，心里滋潤得不行，謀算著要把生意往大里弄，將來為兒子留下一份大大的家業(yè)。有一天，三娃請銀行的幾位科長吃飯，放開肚子喝了很多酒，在開車回去的路上翻下了丈八深的河溝，當場車毀人亡。

村人暗中議論：三娃這驢日的到底沒福，命里該吃球，走到天頂頭，拾了個紙包包，拆開還是個球！

紅桃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家里蒙頭睡了多日，心想人已經(jīng)不在了，自己總不能一頭碰死，和娃娃的日子還得繼續(xù)過下去，就抱上娃扛上鋤頭到田里去干活。離著老遠，她就看見有個人正在自己的地里緊忙活。那人赤著腳，光著膀子，頭發(fā)亂得像雞窩，臉上的汗水流得一道一道的。

這個人是喬干大。

干大哥，咋能叫你跟上我受累呢？紅桃差點跪下去。

沒啥，沒啥，誰的屋里沒個難腸事哩。他嬸，你千萬要想開些，今后的日子長著哩。你朝娃的臉上看，娃的面子大哩！

紅桃一把抓住男人的手，眼淚像三月里化開的冰河。

一連幾天，喬干大都幫著紅桃在地里干活。村人的眼神怪怪的，有人還指東打西地瞎咋呼：快去瞧呀，村頭來了個耍猴的，鑼鑼兒還沒敲，公猴子就急著往母猴子的身上跳哩，真是一對急猴子啊！

兩個人埋頭干活，只當沒聽見。

喬干大早有思想準備，對人們的非議置之不理。

他嬸，沒關系的，他們在放閑屁哩！

干大哥，我知道！

紅桃對面前的男人充滿了信任和感激，她覺得有他在自己身邊，內心里非常踏實安穩(wěn)。

接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紅桃接管了杜三娃的迅達貨運公司。紅桃說自己不是經(jīng)商做生意的料，鄭重其事地委任喬新亮當了公司的經(jīng)理。

新亮輕車熟路，把公司打理得丁是丁卯是卯。上下人等，無不佩服新亮的聰明才智。

黃毛子蘭蘭成了公司的副經(jīng)理，主管財務。她和新亮公開出雙入對，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九

又是一個冰河解凍的春日。莊子門前的柳樹上生出了毛茸茸的嫩芽。村人脫下了厚重的棉襖，大地又要換上新裝。

下臺村長喬干大，穿得新新的去給自己已入土的爺娘老子和老婆上墳燒紙。

春節(jié)剛過，清明節(jié)也還有好些日子，他就有些按捺不住。他急于告訴亡人們一個好消息：喬家終于翻身了，喬家終于興旺發(fā)達了！

遠處路邊的高坡上，站著一個抱娃的女人。女人穿著一件鮮艷的紅上衣，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團正在燃燒著的火苗。

那是紅桃。

今天是個好日子，紅桃要和喬干大去鄉(xiāng)政府領結婚證……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