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行走在隴東慶陽黃土高原的沃土之上,尋找我所欣賞的慶陽香包,不斷地增加著我的收藏。她們——當我有一天把這些來之不易的香包們,從一個個箱柜的抽屜里取出,攤放在沙發、地板上巡視的時候,忽然覺得非常美。清晨的陽光掠過盆花,映照在客廳里的這些美麗的彩色動植物和人物的臉上,她們都睜著眼睛和我說話。那一瞬,我頓悟了她們的心思。這些針、線與布構成的生命,用靈魂和我對話——我不敢再簡單地將她們僅僅看作布藝的裝飾,生活的點綴——她們就是人類靈魂的本身。多年來,我深深沉浸其中,感受著隴東刺繡里浪漫柔美的人類情懷。
黃土山峁,頑皮童年的彩色記憶
香包似乎是我一個遙遠的丟失。80歲的父母保存著我1964年兩歲時的一幅照片。我胖乎乎的,頭上戴頂虎頭帽,身上圍著一條繡花圍裙,腳上穿著一雙虎頭鞋,整個一個虎頭虎腦的刺繡打扮。母親藏在我的背后,照片上只能看見她的兩只手按著我的腰。幾年前我把這張照片從老家拿來,在電腦上掃瞄,想放大。掃瞄的人丟失了我的原照片,也丟失了電腦掃瞄放大的圖——我心中悵悵,似乎一直在尋找,尋找我那香包簪滿肩膀的童年,在城市的病毒里我丟失的端午節里的童年。
直到有一天,我在鎮原縣太平鎮剪紙與刺繡藝術大師劉玉珍的家里訪問,我才感到我找回了我丟失的魂。在劉玉珍久已不住的溝邊窯洞里,有一張1982年天津楊柳青畫社出版的年畫《虎娃》,頭戴虎,腳穿虎,肩上跟著一對虎,身旁放著一只虎頭枕,身上還穿著虎背心,依然胖乎乎地睜著雛虎的眼睛笑著。我向劉玉珍請求了這幅年畫——她一邊給我取下,一邊幽幽地說:“我多少年就是看著這張畫刺繡的。”戀戀不舍的樣子。
在隴東社火隊的鼓陣里,擂鼓手的馬夾上就繡著一個威風八面的虎頭。在慶陽土著中就有一族虎姓人家,他們把自己的家族史追溯到遙遠的黃帝時代。慶陽祛邪逼惡的虎頭刺繡,頗似商周青銅器上的鑄畫。冥冥之中,一個孩童身上的“虎符”,便是自遠古而今一道神靈的護身符了。令我更為感動的是一個肚兜上的“雙子牧虎圖”。山花爛漫,青草搖搖,山野地里,一位大紅襖兒綠褲子粉紅繡花鞋的孩子,一位只留著一撮頭發的紅頰孩童,用繩子拉著一頭回首嘯叫的老虎。另一打扮近似的孩童在后面執著花枝驅趕。孩童的衣服后面露出和老虎一樣高翹的尾巴,人與虎親近和美,孩兒以手撫愛虎頭的動作使你直覺到,虎亦子,子亦虎,虎子本兄弟一族也。望著端午節擺滿街頭的虎頭鞋、虎頭帽帽、虎頭枕、憨虎猛獅,我想到另一首隴東民謠:
今個七,明個八,
后天外孫周歲啦,
我給乖乖送啥?
虎頭枕,虎頭鞋,
虎頭兜兜壓胸懷,
神神鬼鬼不敢來。
人生嬰孩時的各種刺繡,虎娃都是他生命的保護神,孩兒是虎,則艾(愛)虎就是孩兒靈魂的化身,代表著母親對親子一生的呵護,母親生前是不會輕易丟棄的。十二生肖以至幻化出的飛羊、飛馬、飛鷹、飛蟲……則又以想象的翅膀連通天地,交接神靈,呼應著萬物諸神對孩子未來前程的保佑。無論本意如何,它們都是隴東以至全中國農村婦女們賦予自然萬物的生命靈性,都是家家戶戶的媽媽們獻給兒童的幸福玩具寶庫。我們的孩子生龍活虎七彩繽紛的童年由此而詩意萬般。
帽子、鞋兒、枕頭、云領、襪子、墊背……作為生活用品都是實用的衣物,而這些衣物上的各樣圖畫,則是女性們把布當紙、把針當筆畫出的畫兒。我且不說學者們從中看出的人類原始圖騰崇拜,只說中國的刺繡,這可是一個童話歌謠布藝玩具的世界!在陳淑林家里我驚喜地看到一幅《猴子撈月》:
天上一個月亮在笑,井里一個月亮在笑,這個井里月亮在笑,那一個井里的月亮也在笑。我心中的月亮本是落到井里,淚水漣漣的月亮。可她的月亮卻是天地之間,好奇與喜悅、幽默與笑聲玲瓏清響的月亮。十二生肖列陣兩側觀猴子千姿百態地撈月,呼聲各奇異,俯仰生姿態,這是多么親和的一個童年世界呀!
蛇盤兔兒、老鼠偷油、老鼠偷繡鞋、娃娃牧虎、小兔子獻壽桃、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天仙女散花、唐僧騎白龍馬、孫悟空偷壽桃、武松打虎,這些繡品背后的故事在荷包奶奶的嘴里都千年萬年般綿長。
母親在燈下,一邊繡著鞋兒,一邊給孩子唱著童謠:“娃乖乖,穿花鞋。花鞋哪去了?貓拉去了。貓哪去了?貓拉老鼠去了。老鼠哪去了?老鼠偷花鞋去了。”尤讓我驚奇的是他們可以把二十四孝故事,把水滸一百單八將,憑自己從未讀過書的大腦想象,做成系列的繡畫。
“十月里來十月一,孟姜女兒送寒衣;寒衣送在長城外,一聲哭倒十萬里。”有一組十六幅的枕頂,繡的就是大山深處代代相傳的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孟老漢姜老婆的葫蘆越長越大,怎么里面還有一個女娃,叫大,叫媽?打開來,蹦出一個女兒,會跳繩子玩耍,會照著蓮花繡花。壞人瞄上了她,她踢翻了他。她看上了村里的范家娃,嫁給了范杞良,可范杞良深夜被官兵抓丁,去修長城……孟姜女送寒衣,把長城哭塌……戰國秦長城就在她家的大山里。
在《慶陽府志》中,收有王翰古的《長城吟》:“胡沙獵獵吹人面,漢虜相逢不相見。遙聞鐘鼓動地來,傳道單于夜猶戰。北人顧恩寧顧身,為吾一行擢萬人。壯士揮戈回白日,單于血濺染朱輪。閑來飲馬長城窟,長城道旁多白骨。問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這詩排在李白和杜牧寫慶陽的詩歌中間,恕我淺陋,不及考,引來以證民間的大真也。
世世代代的傳承,口口聲聲的傳說,手手,心心,源之于鄉村父母的巧妙,潤之于孩兒心田的智慧,不正是我們現代教育嚴重忽視的嗎?想到我們市場上的那些喪失民族想象力的兒童玩具,怎一個“遺憾”道得!
窯洞場院,春心洋溢的愛情贈禮
小時候,每每有病了,母親都會把幾枚銅板麻錢撂到大門角的火堆里。火勢正旺時,我們猴子般從火頭上跳過去。圍著火,轉著場院,“云兒——回來”、“云兒——回來”的叫聲響遍涇水源頭的黑夜。從先人的墳頭叫魂回來,從火堆里刨出麻錢,母親用一片紅布裹些燎疳娃娃燒的紙灰,放進麻錢,用線縫住——自己兒子的魂兒叫回來,拴住了,縫在腋下。——那紅布小包就是最簡單的荷包。
但我最羨慕的還是村里女子出嫁時,上轎前,貼身襯衣袖窩腋下銜的桃紅柳綠的荷包。那心狀的粉紅新棉荷包是奶奶親手繡的,散發著植物香料的芬芳,洋溢著新娘的春情。新婚女子的肚兜長至齊胸,護腹兜乳,里面裝著從娘家就烙好的油虎圈饃。那是一些大拇指大的虎娃娃。新媳婦進窯了,娃娃們一擁而上,簇擁住窗戶,要的就是那紅肚兜里裝的油虎圈。膽大的男娃在老娘的慫恿下,甚至會上炕把手伸進新娘衣服里去掏——因為誰吃上新媳婦的油虎圈誰日后也會生兒子。吃不上呢?就有打光棍的可能。新娘的“陪房”,大多是要陪著新娘一生的刺繡。紅花繡鞋、繡花蓋頭、繡花被罩、繡花魚枕頭、繡花鞋墊,甚至繡花的背心、繡花的襯衣——新娘被打扮得如花似玉!一個婚禮幾乎就是個隴東刺繡的小型展覽會,一個姑娘戀情的全部。
最美麗的當屬云領子。孩子兒時圍在項下護衣接涎水的叫圍脖;姑娘長大了,要出嫁,圍在頸下的彩繡飾物叫云領子。在香包節上的街道路邊,我目睹過一件老人出售的清代云領子。一圈兒三十來個云頭朵兒上繡著三十多個民間傳說故事,每一個故事里都蘊含著農家田園生活的風情。一件云領子構成一組北地豳風生活的連環畫,一本農耕文化的民間全書。可惜老人要5000元,我只能拍些照片而后戀戀不舍地離去,一步一回頭,有如回望一位絕代的美女。70多歲的老人希望賣掉那幅她結婚前她的奶奶留給她的嫁妝,以貼補孫子蓋新房的費用。我不免心中凄然。
我也不能忘記我的一位忘年友上世紀60年代的故事。那是一個黃花搖曳莊園四周的五月清晨。黃花都像嫩黃的小棒槌或者鮮亮的金針向天伸著。偶爾有幾朵開了,含著露珠兒的眼睛,在晨風里游動,花蕊修長而舒展,尖兒上頂著一星兒絨黃的花粉,笑意燦然,泄露昨夜的云雨。她拉開柴門飄然而出,霧氣不知是從遠處向她裊娜而來,還是從她豐瑩的身體向遠處散逸而去。青草上的露水洇濕了繡花的紅布鞋面,挽起綠緞褲子的雪亮小腿撩著頎長的黃花菜葉子。她挎著竹籃子,挽起藍花衫袖,左顧右盼,眼風流轉,快捷地來回擺動玉白小臂,掐取著一枚枚黃花。
那是馬蓮河源頭的一個小村莊。小村是倚西向東的一片壺形洼地,站在她家的核桃樹下望,旭日如錦,蓮河如繡,水光脈脈,山彎里,金針繡出一把浪漫散開的孔雀扇屏……
他離開那個村子的時候,她送,送了十幾里山路,一直送到山頭可以看見縣城的大核桃樹下。在那樹下,她鋪開了一面繡花的苫被子的鴛鴦彩巾,打開彩巾,里面裹著兩雙繡著喜上眉梢、年年有魚圖案的鞋墊子,一對繡著丹鳳朝陽的枕頂。他下山了。她久久站在山頭……
那一雙嶄新的黑絨面鞋,那一雙“魚兒鉆蓮”鞋墊,顯然就是情人的信物了。那情境的美,使我感動至今,使我知道這世上有一種鄉村女性的手描龍畫鳳,仙女般巧;有一種鄉村女人的情銷銀熔金,金針黃花菜一般燦爛……這種女人是黃花菜里的“紅花菜”。黃花菜有一類品種,形態和黃花一模一樣,可花是紅的,很少見,偶爾一兩株,開在黃花叢中,嬌艷鮮亮。那是花中的仙子,情中的奇葩,神思飛動處最撩風景的黃土植物。清晨起來摘黃花的少婦,就是這黃花叢中的花。
紅黃花,紅色金針菜,今把金針度與你,繡得一片春光曳泄,貴在她心里有一縷情魂。寂寞情魂恰遇他鄉游子,游魂適意,天性得釋,那女人旭日映照下的臉龐,洋溢著幸福的秘密,這秘密幸福著她的一生。就是說沒有人性的美,沒有人情的美,就沒有香包的柔情綿長。
慶陽民間的大師們就是以這樣的作品,啟迪我們體味悠遠深寂的時空里人類古老的藝術;全中國的民間藝術又何嘗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