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臘月天,山里盡掛著褐黃色的枯蒿。
幾天前下過的一場雪板結在山道上,踩上去發出骨頭斷裂的聲音。
要過年了,遠處空地上有豬叫聲傳過來。豬被吊在一棵龍爪樣朝上伸展開來的梨樹下,開了膛。一群孩子圍搶著豬尿脬玩。叫丑丑的小女孩,看到一個背了黃帆布挎包的瘸子從公路上走來時,喊了一聲:“大大!”來人近了,腿外撇得厲害,整個人往下陷,走起路來一腳穩健,一腳不靈醒。那不靈醒的一抬就由不了自己,在空中左右搖擺,很生動。腳掌落地時褲管將路面掃得干凈了,那只腳就落在了凈處。孩子們不搶豬尿脬了,跑過去跟了來人學他走。來人扭回頭笑,一邊顛著一邊咧開嘴看梨樹下吊掛下來的雪白的肥豬。有人拿了燒紅的火箸燙豬頭上沒有刮凈的豬毛,一股子燎毛臭,讓站著的女人捏了鼻子看。來人拉了丑丑,近前指著說:“給我割兩塊槽頭肉,肥一些。”
割肉的手起刀落剁下了兩塊肉。有舉秤的勾了肉吊了兩下子說:“拐子,給,一塊三斤六兩,一塊三斤八兩?!?/p>
有人接了話說:“拐子,我家里的掛表壞了,我拿了過來你幫我修修。”
來人說:“拿過來吧。”
一個叫才茂的老漢拄了拐棍,前傾著身子,抬起棍敲了敲來人那條拐在一邊的瘸腿,說:“瞅了天日,你給我去畫一畫炕腰圍子?!?/p>
來人瞅了一下天空說:“明天,等雪停了?!?/p>
才茂笑著點了點頭說:“我沒有錢給你?!?/p>
來人說:“給啥子錢,為人民服務!”
看殺豬的女人們,松了捏鼻子的手看著來人,互相挽了手大笑。
來人有一個官名,叫張保紅。好像人們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了,習慣叫他“拐子”。
叫拐子他應得歡。
拐子張保紅提了肉,拉了丑丑往回走,給了丑丑一塊要她拎了回家,另一塊,他拎了走進自己的屋子里。他看到他爸張慶生盤腿坐在炕上,叼著一根煙。煙蒂燃了好長了,開門時,風把那截燃盡了的煙灰吹落在張慶生的黑棉襖上。張慶生低頭吹了一下,煙灰碎碎地飛落在了地上。
張慶生問:“收回修表錢了?”
張保紅說:“沒有,人家說沒有錢,給不了,要緩緩過了年再說——割了兩塊肉?!?/p>
張慶生說:“我就知道你要不來?,F修現給,走過了,大臘月天誰看見錢不親。你把割肉錢給人家了?”
張保紅抬了屁股坐到了炕沿上說:“給了?!?/p>
張慶生看著張保紅拐在地上的瘸腿,拉長了臉說:“你不會也賒?你的心眼就實到了這個份上了?你那實心眼是要毀了你一輩子的,兒!”
外面的雪下大了,舞繞著窗戶上的玻璃,天光有些暗。張保紅站起來拐了一下,拉亮了房間的電燈。
劣質紙煙把屋子里繚繞得一團煙氣,張保紅站起來的身體攪亂了那一團煙氣。聽得張慶生說:“我說的話,你不要東耳進西耳出,當了耳旁風!我一說你就不想聽想走。又一年了,不要活著一年不如一年。我對你的期望已經不高了。你天天施舍,哪怕你活著能進那空地主持一回迎喜神,也算你做的那些個事得到首肯,不要讓我背了養個傻兒的名聲!”
站起來要走的張保紅停頓了一下,把手插進褲口袋,走到門檻前扶了那條瘸腿抬出門,接下來屁股靠了一下門框把剩下的那條腿帶出了門檻。
張慶生走出來看天,天空鋪開了云,下著雪。有薄透的地方隱隱漏出來一片光團,是月亮的光團。看著他走了出來,張保山說:“你能指望他改?要改他早改了。腿瘸了都沒有改,他壓根就沒有吃過記性窩頭。他要有一天能主持上迎喜神,太陽不愁敢從西天冒出來?!?/p>
二
張保紅提了油漆工具,領了張保山的大閨女丑丑,穿過西乙村往前走,前面拐彎處有一個代銷店。雪化得剩了薄薄的一層,像鋪在地上的一張世界地圖。丑丑站在雪堆上踩雪,干冷的天氣,聽上去發出一種什么東西扭結在一起的“吱吱”聲。張保紅對丑丑說:“大大領你去買泡泡糖?!蔽鍤q的丑丑跺了跺腳,拽了張保紅的手往前走。一路上有人看見了說:“準備好了?”
張保紅說:“沒啥準備頭,年年那樣兒。這不給才茂叔去畫炕腰圍子。”
一個人說:“才茂老漢是沒事找事,都啥子年代了還畫炕腰圍子。我拿了家里的鐘表,你給我修修。表下吊著的那個榔頭不擺了,它不擺了,心里默得慌?!?/p>
張保紅扯開嘴笑了笑說:“拿過來吧,我肯定讓它擺得你心里不默得慌?!?/p>
路上碰上了西乙村李慶懷的兒子毛伲。六歲的毛伲看著張保紅和丑丑走過來,興奮地喊了一聲:“哎!”
張保紅說:“哎什么,叫干大!”
毛伲咧了嘴叫:“干大。”
張保紅應了一聲,要丑丑領了自己認的干兒子一起去買泡泡糖。
丑丑說:“走???”毛伲咧開豁了牙的嘴,在衣裳上抹抹耍雪的濕手,跑過來把小手套進了張保紅的大手里。
牽了兩個孩子走到代銷店,張保紅扶了門檻歪了屁股想要進去,不知道為什么又不進了,一只瘸腿就勢搭上門檻,把屁股放在門墩上坐下了。磚壘的柜臺后面站著代銷店的女主人秋香??吹綇埍<t來了,從柜臺后的什么地方拿了一個玉米皮編的圓蒲團,笑著走過來讓張保紅抬起屁股,塞到了他的屁股下面。張保紅坐下,覺得屁股有了熱氣騰上來,知道是秋香的屁股剛坐過了,有什么地方放肆地跳躍了一下,跳得有些異樣。
丑丑站到柜臺前踮起腳尖拿了一塊錢遞上去說:“拿泡泡糖?!?/p>
拿了泡泡糖的丑丑出了門分給毛伲兩個,拽了張保紅的上衣說:“大大,我要看你畫炕腰圍子。”
張保紅抬起屁股拐著腿往西窯走。
西窯是就崖鑿出來的,墻皮因風吹日曬熏得干黑。西窯里住著才茂老漢,秋香的公公。
院子里滿鋪了青石板,張保紅那條吃重的腿,腳上釘了后鞋掌,敲得石板院子“叮叭叮叭”響。才茂老漢盤坐在爐臺上,拿了錐子在一攤搗碎了的核桃上摳核桃仁,看見張保紅忙伸開了腿,擺了手要他坐過來,遞給兩個孩子一人半個核桃殼。
張保紅探過身子看著炕腰圍子說:“才茂叔,你的腰圍子還不舊,今年就不用畫了。我給你畫個灶畫,畫個鍋臺畫,添了喜氣過了年再說?!?/p>
才茂老漢看了看自己的炕墻,看丑丑用牙咬那半個核桃殼,隨手拿了火臺上的錐子遞給了她。才茂老漢說:“你說不舊就不舊了?我日日里瞅著那鳥身上的翅膀舊了,淺了羽紋,鳥沒有翅膀它指望啥飛高?”
張保紅扯了嘴笑了笑說:“墻上的畫說到底也只能是畫,認真個啥?鳥就算是有翅膀它也是落在墻上,往哪兒飛?”
才茂老漢掏出煙袋伸了煙嘴兒,從煙葉布袋里挖了一鍋子煙,探到火爐上猛吸了一口,扭回頭“噗”吹了出去。毛伲站在火臺前很認真地用牙往出刮核桃仁,刮進嘴里的核桃仁用后牙根嚼得“呱唧呱唧”響。吹出去的煙灰迷了毛伲的眼睛,毛伲皺了眉用勁擠了一下。丑丑看著毛伲的吃相把錐子遞給了他。
張保紅用改錐撬開了久不使用的漆桶,晃了晃說:“老叔,家里有沒有汽油?”才茂老漢走到墻角放著幾口缸的旮旯里,伸手進去摸出一個酒瓶子來,透了天光看了看,發現里邊空了。張保紅看著空了的酒瓶子望著門外說:“誰家有汽油呢?”才茂老漢說:“我出去找騎摩托車的要二兩回來。”
才茂說完站起身把煙鍋子別在了腰帶上出了門。
張保紅站起來四下里看了看,發現村子里靜悄悄的,扭過頭把含在嘴里的煙蒂吐了出去,看到代銷店門墩上放著的蒲團,屁股又熱了一下。要丑丑和毛伲呆著吃核桃,自己也出了門。張保紅走得有些快,跳躍著,托瘸腿的那只手就顧不上托了,兩條胳臂合并著來回擺得像舞秧歌。走進代銷店從懷里掏出一條紅頭巾來遞給了秋香,氣喘吁吁地叫:“秋香,秋香!”秋香撩了一下頭發,把手里的繡花線系了疙瘩收了針,拉了張保紅拐進了柜臺后,要他坐下來脫了鞋試一試繡好的鞋墊。張保紅顧不得脫鞋,嘴里依舊叫著:“秋香,秋香!”秋香就拉了他的手進了里屋。
要說秋香有多好看,也談不上多好看。矮個子,棗臉,小眼小鼻小嘴,頭發抿得水光,碎花布小襖裹得腰身鼓鼓的。屋里的熱氣騰得臉上的紅暈漫開來,漫了一臉的羞澀,看上去比平常的秋香要好看。
這時候村上的那個想修鐘表的人,懷里抱著一個掛表進了才茂老漢的小屋,看到就丑丑和毛伲兩個人,問丑丑:“你大大走了?”丑丑頭也不抬地說:“走不走他又不和我告假,你去問秋香?!?/p>
那人說:“保山的閨女成了人精了?!?/p>
丑丑剜了來人一眼,不管毛伲,自顧自跑出去玩了。
那人往代銷店走,聽得身后有腳步聲,扭回頭看是才茂老漢。才茂老漢看了來人招了手說:“進屋里來抽一鍋子煙吧。”那個人就跟了才茂老漢進了小屋。
聽得毛伲大叫了一聲:“干大!”
才茂和那個想修表的人,看到毛伲捂了左眼睛站在火臺前大哭,先是看到臉上有粉紅色的淚流下來,后就看到了血,嚇得才茂老漢的汽油瓶子掉在地上“啪”一聲碎了。那個想修表的人緊緊摟了自己的表兩步跳了出去,沖著代銷店喊:“拐子,拐子,毛伲戳了眼了!”
秋香掀開門簾探出來頭,往這邊望了一下,又放下了門簾。就見張保紅撩了簾子臉色煞白地跳躍著往這邊跑,看到才茂抱了毛伲已經走到了他跟前。
才茂說:“錐子挑了眼了,快送醫院!”
張保紅二話不說抱起喊叫的毛伲往外跑,腿限制了他的速度。跑出大門外,他看到那個修表的人領了李慶懷跑了過來。張保紅說:“快找車,往縣城走。”
毛伲已經不哭了,縮在棉被里像一只懂事的貓。李慶懷不說話,也不看張保紅。三輪車迎著風往前開。開車前秋香扔上來一個大氅,張保紅給李慶懷披上,李慶懷不看張保紅,任由他給自己披上。張保紅耳朵凍得有些木,起頭兒還給毛伲拽拽棉被,后來風瞅了領口、袖筒往身上鉆,整個人就像冰棍,光顧了個心急身上倒沒有知覺了。
車開到縣人民醫院,掛了急診號,毛伲被抱了進去。
張保紅站在走廊上不自覺地摸了一下頭發,捎帶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耳朵鉆心地疼了一下,火燎燎地冒火。聽得里面傳出來吵架聲,張保紅想推門進去,門反鎖著。聽上去是李慶懷和人吵,張保紅開始拍門。李慶懷推開門走了出來,看張保紅的眼睛惡惡的,那眼神里好像還閃著亮刀子。
李慶懷說:“醫院讓住院,錢不夠。”
張保紅趕緊從口袋里往出掏錢,掏來掏去掏了有百把塊。
李慶懷斜了眼睛看著張保紅說:“日哄狗!”
張保紅著急地說:“你說的這叫什么話,毛伲呢?好些了嗎?你看著,我回西乙湊錢去?!?/p>
李慶懷擼了兩下胳膊抬了抬手想做一個狠動作,看了看往來的人手就停下了。
張保紅走到掛號處和窗口里的醫生說:“你讓毛伲先住了院,怎么說人民醫院也應該懂救死扶傷這個道理,這個道理都不懂還叫什么人民醫院?”
窗口里坐著兩個嗑葵花子穿白褂子的女醫生,她們不看窗口,光顧著拉話,什么話引起了她們倆的笑,等笑夠了,其中一個人從窗口扔過一句話來:“你們這些個農民,叫苦叫窮,死乞白賴地住下了,看了病不交錢兜頭跑了的多了,相信你們就等于相信鬼!”
張保紅說:“長了嘴除了吃飯就是說話,吃飯為自己,說話為別人,都應該講個負責,你先讓孩子住下,我馬上回去打湊錢。你們也有兒女,恁大的事情發生了,你們能說不給治?”
窗口里的醫生說:“不給你治療怎么就進了急診室?無理取鬧!”
張保紅拽了李慶懷一下,兩人出了院子走到了停著的三輪車前。張保紅爬上車叫三輪往回返,安頓李慶懷說:“你看著毛伲,我立馬取了錢來?!?/p>
李慶懷哭喪著臉扭轉身不看,垮、垮拖著兩條腿走了。
張保紅身上的熱氣還沒有循環出來,又上路了。一路上開車的馬小蛋迎了風喊:“是你戳了毛伲的眼了?”
張保紅背了風喊:“什么話,我三十多歲的人了和五六歲的孩子耍?是他自己戳了!”
馬小蛋說:“不是你戳的你積極什么?積極也不是時候嘛!你湊什么熱鬧,拿什么錢?”
張保紅把手卷了個筒朝著前面喊:“我領了毛伲,毛伲又是我的干兒子。就算不是毛伲,本鄉本土的你能說見死不救?大道理就說不過去!”
馬小蛋說:“你真是個人物!李慶懷啥時候讓毛伲叫你干大了?毛伲叫你是人家孩子小,不懂事,等懂事了不一定叫你。也不知道你一廂情愿個啥?先是你因他爹腿瘸了,后是他因你把他兒的眼睛弄瞎了,你行啊,拐子!”
張保紅說:“有些事情要發生它是沒有預兆的。沒事咱不找事,遇事咱不怕事,有事咱不躲事。你家里出這樣的事,我照樣管!”
馬小蛋說:“大臘月天,你家才出這樣的事!”
車向前猛竄了一下,坐在車幫上的張保紅被閃了下來,屁股重重在了車中間的鐵皮上,整個車子晃了兩晃。西北風刮著,像無數細小的箭鏃朝著張保紅的后腦勺射來,張保紅的牙關錯得“嗒嗒”響,心里卻想著毛伲,想著毛伲這孩子的眼睛。張保紅很在乎毛伲叫自己干大,盡管李慶懷不讓他叫。張保紅知道這孩子是米籮里跌進了糠籮里,打小里就沒有了媽。人說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張保紅的心是跌到了一般人之下來想的:有媽的孩子呼來喝去心明透亮,沒媽的孩子頭多蟣虱面多塵的,活得畏首畏尾。誰來疼他?大伙來疼他!誰要是說看了這孩子不心疼,那真叫枉算個人了!他就是要做毛伲的干大!
三
三輪車停在了張保紅的院子里。張保紅的腿被三輪車得麻木,半天下不了車。看見他爸站在家門口黑著臉,張保紅想都不想地說:“爸,快準備錢,毛伲要住院?!?/p>
張慶生說:“又不是你戳了他的眼睛,準備啥子錢?”
張保紅從三輪車上掉轉了屁股往下翻,那一條瘸腿有些硬,還沒有泛過麻勁來,差一點被車幫絆倒。馬小蛋上前扶了他一下。張保紅一只手托了那條好腿往他爸面前拐。有人走近了問張保紅:“毛伲的眼睛沒有救了?”
張保紅說:“怎么能說沒有救了呢?蠻機靈的一個孩子缺了眼睛像個啥!有救有救。我就是回來打湊錢的,看熱鬧的老少爺們,大家伙都回去湊湊錢,一毛不少,一百不多,算我拐子借大家伙的?!睆埍<t做了一個電視上求人的作揖狀。
張慶生說:“看你那瘸樣子,你還表演。西乙村的人把你當猴看了,你還蹦得歡,不知道啥叫個丑和??!”
張保紅說:“爸,你說的這叫什么話,西乙村哪個人要看我的笑話?”
張慶生咳嗽了兩下子,沖著遠處吐出一口痰,說:“你是個人物,你爸不算個人物,也沒有那冤枉錢給人!”說完背了手往張保山的院子里去了。張保紅有些著急,想上前去拽住他,發現身后站著西乙村的人,張保紅說:“哪位借給我錢?救個急,救救毛伲,那孩子可憐哩?!?/p>
有人往后縮,不一會兒青壯漢們就縮得沒有影了,剩下一些老婆老漢們議論著,像是沒有聽清楚張保紅的話,有說毛??蓱z的,也有說毛伲媽絕情的,留下一個小兒好不容易養到現在,眼睛又戳了一只,真是命苦怨不得政府啊。更有人覺得不是張保紅的事,他硬給自己攬,人看上去也精明,怎么就糊涂到沒有事要給自己找事的份上了?
張保紅瘸了腿走回自己的屋子里,把手伸進炕洞里拖出一個鐵皮盒子,打開取出一沓子錢來,往手上吐了唾沫,大拇指搓著往后數,也才數了一百來塊。往懷里裝了錢出了門,想不起來要和誰去借。想到開代銷店的秋香,又一拐一拐地朝著代銷店的方向去了。
進了代銷店見了秋香沒等她問話,張保紅張了口就說借錢的事。
秋香說:“又不是你戳了毛伲的眼睛,關你什么事?該幫的忙你都幫了,借錢的事你也管?”
張保紅說:“話不能這么說,總歸是一個村莊的人,不說八方支援吧,總不能眼瞅著毛伲的眼睛就瞎了,有一個人出來幫忙總比沒有人幫忙強吧?”
聽張保紅說完,秋香走進里間取出五十塊遞給了他,張保紅接過來看了看,有些不相信地問秋香:“就一張?”
秋香說:“我給你幾張?”
張保紅說:“最少還不拿三五張!”
秋香說:“臘月天買賣正好著呢,一半天就要去進貨,出了正月給你拿三五張?!?/p>
張保紅說:“出了正月,我繞著山灣溜達一圈,哪一圈不給你弄它三五張回來,在乎個這!”
秋香抽著張保紅的屁股往出趕。秋香說:“我出個心意,拿了快走吧!哪一圈回來不是兩個肩膀扛了一張嘴,指望你那個軟柿子心腸!”
張保紅抹了一下流出來的清鼻涕咧開嘴笑了一下:“怎么說也是秋香,就算是一張,也是一份心意。”
張保紅出了門想不起來再去和誰借,想了想,覺得村委主任擔當著個干部的職務恐怕存有倆錢,拐著腿往村委主任盧成員家去了。村委主任修了二層小樓,像小日本修的小炮樓,架在西乙村的半坡上,看上去挺搶眼的。張保紅敲了半天,黑漆大門“吱”地開了一條縫,探出一個獅子頭來,是村委主任的老婆高國花。高國花見是拐子張保紅,正好自己的電視機這兩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收不上臺,有音無影,就想起一句話:想曹操,曹操到。就露出了不常見的笑容讓張保紅進來。張保紅的腿拐得厲害,整個變形的大腿根上讓殘廢了的一條腿斜出去好多,門縫太小。張保紅說:“給咱弄大點,嬸,拐不順,進不去嬸的高門?!?/p>
門隨著張國花的小退步開了。
張保紅說:“成員叔在不在家?我找他有個事情想說說。”
高國花說:“縣上來了領導,陪領導打麻將呢。”
張保紅聽得小西房里有笑聲傳出來:“啊呀呀,我怎么能把幺雞摸成二條?”
有人跟了說:“我除了九餅和六餅摸不清楚,別的摸一個是一個,信不?”
有人說:“摸摸看。”
有麻將磕在桌子上的聲音傳出來。
就聽得大伙說:“這個,這個?!?/p>
“啊呀,果真是呀,手指上都摸出了老繭疙瘩?!?/p>
“知道么,三餅叫嫩豆莢;二餅叫奶頭,是女人的媽媽穗;這個三條絕,叫褲衩;那個四餅叫奧迪。更絕的是七餅,你們猜叫什么?叫瘸子?!?/p>
這時高國花領著張保紅推開了門。打麻將的人看到門口的張保紅,突然不笑了,聽得有人叫了一聲:“七餅!”麻將牌的聲音和笑聲響在了一起。
盧成員看了看張保紅說:“是來修電視的吧?”不等張保紅回答,就對身邊一個倒水的年輕人說,“進堂屋給咱村的機電專家搬出來?!?/p>
小伙子對張保紅說:“不要站著看了?!?/p>
張保紅也喜歡打麻將,看著打麻將就有點走不動路的意思,突然想起自己是來借錢的,紅著個臉說:“叔,我有話要說。”
盧成員說:“有話就說吧,都不是外人。”
張保紅說:“叔,毛伲戳了眼睛,住不了醫院……”
張保紅把要說的話咽下了半截子,他看到四個玩麻將的人打完了一把開始結算,拉開麻將桌的小抽屜,亂放著滿滿的一抽屜錢。一個人說:“我有暗杠,我收三百?!币粋€人說:“我和了,成員,是你的莊家吧?”盧成員點著頭說:“是我的莊家?!彼研〕閷侠锏腻X一張一張往出拿:“夠不夠?我說的那個事情,賈兄,賈局長,你得往上給我反映一下,不要忘了,論資排輩我也該松動松動了?!蹦莻€被喊賈局長的人說:“麻將場上不談工作?!北R成員說:“這不叫談工作,叫玩高興。領導高興,我也就高興了。”
張保紅有些發綠的眼珠子瞅著那錢,那錢真叫個好看??粗蚵閷⒌娜撕苡崎e地搓著牌,張保紅瘸著腿不說話了。
盧成員說:“毛伲那孩子戳了眼睛,應該慶懷來借,是不是又讓你遇著了?”
張保紅說:“可不,叔,我拉人家孩子去買泡泡糖,他拿錐子挑核桃仁吃,不小心把眼睛戳了?!?/p>
盧成員說:“這么說來不礙你的事,你又偏偏要管是不是?你這個熱心實在是叫人起敬,可就是覺得真叫個沒來由的熱心。這麻將場上是不借錢的,就因為你站在這里,看看我輸了吧!改天吧!”
賈局長邊叫著牌邊說:“成員,話不能這樣說,牌技上的競爭,輸贏是常事。要是覺得輸了錢冤枉,我們就不要玩了。玩錢就是玩快樂的。七餅!”
另一個人說:“我釣七餅,對對和了?!?/p>
賈局長說:“啥不能釣偏要釣七餅!你們的說話聲影響了我發牌,這七餅本不該打的,都是你這個七餅!”
搓牌的聲音明顯有些重了,盧成員頭上一下就起了一團熱氣,趕忙說:“倒水倒水,給領導們倒水。咱輸錢是輸高興的,拿錢玩高興是天底下再高興不過的事嘛!”
有人就應和著說:“成員那心眼,這么多年了誰不知道,有嘴無心的,賈局長認真不得的?!?/p>
張保紅說:“毛伲戳了眼睛了,要住院,錢不夠,叔,你得借我錢。你們打得大,兩把高興就夠了?!?/p>
盧成員說:“小祖宗,我求你了,你給咱走,你站著不走弄得大家都別扭!”
賈局長臉上掛了不快的神色,站起來松動了一下腰,來到外面。
盧成員看著一臉寡氣走出去的賈局長,說:“瘸子瘸子,我現在恨不得你個小兔崽子兩條腿都是瘸的,在家呆著出不了門。你管什么閑事嘛,管到我這里來了,你說借多少?”
張保紅笑著說:“叔,愛民惜民的叔,兩千不多,一千不少?!?/p>
盧成員說:“你嘴張得倒大,我給你上哪兒弄那一千兩千去?”
張保紅說:“滿桌子贏兩把牌就夠。你給了我,我趕快走人,不要弄得外面的領導越發看你不高興,贏你錢也贏得不高興,你輸了錢還討了沒趣不是?”
盧成員說:“我還敢贏兩把?我是啥身份我能不知道?哎,有意思了?!?/p>
盧成員小眼睛一翻腦海里閃出個主意來,看著張保紅說:“不用說借你錢,給你錢都可以,但是,我現在沒有那么多,就給你一百。你不是要去縣城嗎,回去叫你爸來我這里一趟。”
盧成員說完掏出一百塊錢,蘸了口水,正反點了兩遍,在手掌心甩了兩甩遞給了張保紅。張保紅伸了伸手又縮了回來,說:“要不算了吧?叔,不要影響了你打麻將,這錢留下來,你贏他們的?!?/p>
外面的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有點掃興地說:“你看,賈局長第一次來就遇這事,贏什么贏?興致減了大半!”
盧成員走出去拉了賈局長的手說:“局長兄,局長大人,要盡興要盡興,玩就要玩個盡興。是這么個事情:村上有個娃眼睛被鐵器戳了,年臘月的,我作為村干部,哪能看著不管?哎,拐子,這是一百塊,你拿了去,我代表村委會向李慶懷家表示慰問。去吧去吧,叫你爸晚上來我家一趟?!北R成員說完,示意張保紅趕快走。
張保紅手里捏著一百塊錢,瘸著腿一趔一趔地出了門,聽得身后傳來說話聲:簡直是神似!然后是一陣笑聲和“嘩啦啦”的洗牌聲。
借錢借了一百塊,寒磣死人了,張保紅扭頭照著村主任的鐵大門吐了一口痰。
他決定去弟弟保山那里找找爸,看看能不能湊一部分錢。
父親張慶生原來是小學老師,退休了,手頭不缺零花錢,也有倆存款,動員動員也許行。要行,張保紅就不想要盧成員的錢了。盧成員不給錢便罷,給,就肯定有求于人。前年搞村選,他提前給每一戶人發了一桶色拉油,人們不明白為啥要發。盧成員說:“窮幫窮、富幫富那一套套走遠了,現在是窮富相幫一家人,送大家一桶色拉油算啥!”后來才知道是為選干部。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軟哩,填選票的時候,不自覺地就都填了盧成員。老百姓好糊弄,給點實惠就心動。
張保紅往張保山住的小壘底走。
母親去世以后,兄弟倆就分開另過。張保紅記得分家那天,父親張慶生背靠著樹,張保紅和張保山蹲在地上的一棵爛木頭上。剛吃過飯,還要喝一碗湯,湯喝完了還要再坐一陣子。時間就拉得長了,院子里能看到過往的人和幾頭牛。張慶生說:“現在沒有什么事情,給你弟兄倆分一分家。小壘底新修的那一院房子,本來是給保紅修的,因為保山先你而結婚了,現在就讓保山兩口子去住。你是當哥的,做個榜樣出來。你不同意,我也不能給他們。”
張保紅說:“我給我弟弟,當是給誰?我同意。”
這么一同意,秋香就和張保紅鬧開別扭了。
秋香是死了男人的寡婦。男人一死落下一個老人和兩個孩子。秋香的負擔重,誰也不愿意攬她這一攤子。秋香是女人,哪有女人不渴望婚姻的?在考慮婚姻的對象時,秋香明白自己比不得當閨女的時候了,寡婦表明你已經被打入了另冊,非有特殊機遇,青壯漢們,好的是輪不上自己了。秋香看中了張保紅。張保紅人是瘸了,但是他有藝道,就下了決心要把張保紅弄到手。張保紅有長夜苦悶的時候,經不住秋香飛出的兩個眉眼就激動了。張保紅是下了決心要娶秋香的,隨著歲月的流逝秋香想嫁張保紅的心事也有些重了,給保山房子是個引捻。
秋香說:“你這人千好萬好,就一樣不好,愛招事,跟了你一輩子不平安。你就不能看見別人有事裝作看不見?就不能是你的干脆利索當仁不讓就承認是你的?就不能像旱地里的莊稼一樣捉了一棵苗就是一棵苗?自己還旱不保收,偏偏要去可憐人家。人家還沒有給足你好臉色,你就善良了,賠了錢不說,把自己都賠進去了!明明那房是你的,卻要讓給保山。你把那房要回來,我再考慮嫁你。”
張保紅想秋香到底是個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就不知道我對你的好?打湊錢讓你開代銷店,讓你打著算盤過日子抵得上舊社會的店掌柜了,還不高興!就說:“我爸翹了屁股努了力修的房,他說要給我弟弟我能說不?怎么說也是一個娘肚里出來的,秋香你要是連這么個事都不理解,你還算是念過初中的人?”
秋香說:“念初中怎么啦?念書是讓人長心眼的,不是讓你當咸菜配飯吃的?!?/p>
張保紅想起初中生物老師講課時結合課本說過的一句話:生物在合適的空氣和土壤里發芽成長,而有些人則在變換的社會環境里變化。秋香就是在變換的社會環境里變化的。兩個人的關系彷徨了好幾天,接續起來的情感不如以前那樣光溜了。張保紅望著那滿是斑白鳥糞的窗臺,心里也憂傷了好幾天。
張保紅進大門看見保山媳婦在院子里洗衣服,打了聲招呼進了門??吹剿肿诵“宓试诨鹋_上嗑南瓜子,他也歪了一下屁股坐在了爐臺上。
張慶生跳下爐臺走出了院子,張保紅也歪下火臺跟著走出了院子。張保紅嬉皮笑臉地說:“爸,我知道你有倆錢,借出來嘛。躲我,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誰讓我是你的兒來著。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你就當我跟丑丑一樣不懂事,行不?”
張慶生說:“丑丑多大,你多大?你馬上就四十的人了,做人做事還要我教?你做的那事還不如丑丑。我聽丑丑說,那錐子本來是她拿著挑核桃仁的,她覺得挑起來費勁,就不挑了。毛伲拿了,毛伲就挑了眼睛。你說事情是不是差一點就出在了丑丑身上?人哪,不要說差一點,就差一點,人和人就不一樣。丑丑都知道躲事,就你喜歡事找你。你因為誰瘸了腿?人家李慶懷怎么認為的?說你是和那幫人合伙欺人家爹,故意輸了牛!人家記恨你哩,知道不知道,兒!你還給毛伲湊錢,你是填了個無底坑哩!就說是你可憐人家,人家領你的情不?照樣恨你!這個錢我是不會出的,趁早死了心,拉倒!”
張保紅笑了笑說:“事情哪有那么復雜,就算是我借你的?!?/p>
張慶生不說話了,背轉身往門口走,出了門眼看著是往自己家里走。張保紅想:有門兒了。跟了他爸拐了腿走,心里想著毛伲的眼睛,看了看天光,天光有些轉暗,不敢再耽擱了,拿了錢馬上就得走人。他回頭叫了一個旁邊站著看熱鬧的人,要他去告訴馬小蛋,準備發動車,自己跟了他爸進到屋子里。張慶生從褲腰帶上解下了一串鑰匙,一個一個往過找,找了一個黃銅鑰匙出來,兩指頭捏了取了鎖,透了天光往進捅,捅了半天也沒有對準鎖眼。張保紅拐了一下上去,很利落地掏出打火機“啪”的點燃迎上去。張慶生看了一眼張保紅,開了鎖,掀開木板箱,翻了半天,很吃力地往出拽一件東西。張保紅說:“爸,要不要我幫你拿?”
張慶生不說話,狠用了一下勁拽出來了,是一件棉猴大衣。張慶生把大衣扔到了床上,說:“數九天刺骨,穿了上路擋風寒,你爸能幫的就這了!”
張保紅有些著急地說:“爸,怎么就弄了個這?”
張慶生說:“你想我能給你弄個啥?我有兒,我又不需要干兒。你沒有兒,你要毛伲做你干兒。慶懷他又不是我干兒,我疼他做啥?”
張慶生說完話鎖了木板箱,出了門站在院邊上,掏出一根煙點燃了顧自地抽。張保紅覺得他爸越來越不像一個人民教師了,不知道他怎么就當了人民教師?怎么教育那一茬一茬的學生?
張保紅不敢消停,看著開過來的三輪車,穿了棉猴大衣爬上三輪車往縣城方向走了。
四
毛伲包扎了眼睛。醫生說怕感染,需要馬上輸液,先消炎,等炎癥下去才能做手術。李慶懷還不知道做手術的結果就是毛伲的視力降到0.1。毛伲轉到了住院部,醫生給毛伲打了點滴。李慶懷很傷心地哭了。他老婆跑了他都沒有這樣哭過。老婆跑了留下兒,辛苦到現在,眼看著精明活靈的一個兒,眼睛瞎了,真的是陽光落在玻璃上,有光明沒有前途了。
醫生進來說:“趕快交住院費,不然的話明天轉院?!?/p>
李慶懷抹了一下眼睛說:“大夫,你說我兒那眼睛有救沒救?”
醫生說:“眼球嚴重感染,不好說。準備錢吧。”
那個醫生看了看李慶懷不說話了,現在說啥話好像也不頂用。醫院是能把一個硬性子的人磨軟的地方。醫生不急,醫院又不是醫生個體的,他只需把話傳達到。醫生走到吊著的輸液瓶前觀察了一下,抬起手來用二拇指頭彈了彈輸液管子里的氣泡。氣泡往上行了行,順著管子進入到瓶子里,咕咚一聲鼓了出去。醫生臨走的時候說:“健康是商品,出現了問題就得花錢治療!”
這一句話撂出來,撂得李慶懷情緒十分低落。村子里這樣的廣告太多了,什么電是商品,路是商品,水是商品,都是商品了。這人活在社會里,不知道算不算商品?算,李慶懷現在就想賣了自己!
想得李慶懷心煩意亂,站不是坐不是。站在窗前看院子里,院子上空滿是紅色白色的塑料袋和紙屑,那塑料袋在尖厲的西北風中顫抖著,苦澀地飛。李慶懷的眼神木木的,想鄉下人的命比黃連還苦。
李慶懷看著毛伲,毛伲長得和他娘一個樣子。俗話說:女兒像爹,兒子像娘。自己的兒子是真像娘。可他娘哪里還見得到蹤跡!
李慶懷家窮娶不起媳婦,周邊臨近的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嫁過來。有販賣云南婦女的領了女人來,李慶懷他爹用張保紅賠牛的錢給李慶懷買了一個女人。買來的女人識得幾個字,人挺機靈,看著李慶懷就不怎么愿意跟。李慶懷說,你跟了我不受罪,我家樓上長雞蛋。那女人不信。李慶懷領了她走到自家的院子里,指著樓窗上的鳥窩說,看。那女人說,看也是灰塌塌。李慶懷說,不能那樣說,我養了鴿子在樓上,一對種鴿子賣到六十塊,我一百五十三對,你算算?那女人笑了笑留下了。誰知道后來鴿子不值錢了,里翻外連賠了個凈打光。那女人一年后生下了兒子毛伲。
那是仲春三月,離清明還有兩天,薰風溫軟地經由山口上吹來,泛青的土地上蕩不起一點塵。那天是毛伲生下來一個月零兩天。剛給毛伲過了滿月,滿月那天孩子剛有了名字。
那天早上,太陽剛從東邊的山頭露出個紅臉來,沖著山下的李慶懷微笑。李慶懷回頭看看抱著孩子的女人,仰頭看看天,天瓦藍瓦藍的。李慶懷問自己:天也有這么亮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他的老婆,發現他老婆糟亂的頭發梳水光了,小臉蛋被西北風吹得紅滴滴的。他的房子是土坯房,一溜兒三間新修的還沒有上門窗。檐墻是土坯壘的,上面的泥皮顯出了土坯印子。門是用又粗又舊的木板簡易支著,門上掛著幾條化肥袋子連綴成的門簾。因為太輕,風稍微一吹,就飄到了半空中。門簾打了他老婆的臉一下,好像是帶進他老婆眼睛里一粒沙子,他老婆返身站起來揉了眼睛抱了毛伲進了屋子。李慶懷想起自己是要去北邊上他爸住的窯洞取犁鏵,清明旮旯里農活跟在莊稼人的屁股后攆,種子著急得要入土呢。
他哼著小調扭轉頭往北走。走到窯口上看到他爸坐在院子里箍木桶,旁邊放著鋸末屑。他爸拿了鉆子往桶板的縫隙處,咚咚咚,咚咚咚,緊桶的縫隙。他爸在做喂牲口的提料桶。老漢有孫子了,老漢高興哩。老漢一高興就又想買牲口了,人畜興旺的人家才叫富裕。
老漢問:“毛伲睡了?”李慶懷說:“沒有,他媽抱著他喂奶哩?!崩蠞h咧開了嘴笑。李慶懷看著他爸笑,自己也笑了,是整個人在笑,笑著扭回頭看了一眼,還看到毛伲媽出來往院子里堆放的柴禾上晾毛伲的尿布。李慶懷進了窯扛了犁鏵出來。犁鏵有些生銹了,他找來一塊砂紙輕輕地打磨了兩下。他爸說:“農具天生是用來使用的,打磨它做什么,插進土里一畝地犁下來它就亮了?!?/p>
李慶懷不擦了,陽光灑在鏵刃上的細碎亮點晃著他的眼睛,他和他爸說了清明上墳給娘燒紙的事情,就往回走。前后不到四十分鐘,李慶懷走回自己的屋子里時,聽得床上的毛???,蓋在身上的小被子蹬得一團糟,他的老婆不見了。李慶懷有些惱怒:這個婆娘,怎么可以扔下孩子自顧自地出去了呢?
李慶懷走出屋子喊他的老婆,不見回應。這時候太陽已經照到院子西邊的墻梢上了,玉茭稈子編織的小院內漸漸地充盈著燦燦的光,那玉茭稈上沒有毛伲的尿片,那女人是看見李慶懷往這邊看了,故意做了一個假相。李慶懷返身抱了毛伲兩步竄出院門,沖著西乙村大聲地喊:“毛伲的娘,毛伲的娘!啊!??!”李慶懷喘著氣,從肚子里往出拔那口氣時,像是連心也要拔出來,不順暢地喊,到后來就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只一個字——“啊”。
抱了孩子的李慶懷在西乙村挨家挨戶問,哪里還能問出一個影子來。有人提醒他去公路上找,快快往公路上跑!
李慶懷把毛伲遞給村上一個婦女,不敢消停地往公路上跑。公路上哪有人影兒?偶爾有一輛車影兒閃過去,不見毛伲娘。
李慶懷碰見了張保紅。張保紅背了一個軍用黃挎包,黃挎包里放著沿村收來修好的壞手表和壞鎖子。清明前他出去給人家送表去,捎帶攬一些活回來。往公路上走要過一條河,西乙村喊這條河叫旺河,李慶懷看到張保紅坐在旺河沿上洗臉。河水嘩嘩流過去,張保紅提起滴水的手來甩了兩甩仰了頭要陽光曬他的臉。李慶懷還看到三兩個婦女抱著孩子從對岸走過來,來西乙村走娘家。河面上沒有橋,比起以前的河來,現在的旺河算不得河,細得如張保紅的那條瘸腿。婦女們過河的時候搖搖擺擺,像河岸上被風吹亂的柳梢,笑聲也浪,滿河伶牙俐齒的快樂。
其中有一個看到了張保紅,站在河當中說:“拐子,隔天去我們東乙村修表配鑰匙去!”李慶懷不知道該不該問一問張保紅,是不是看到他老婆攔車走了?李慶懷著急得有點搓手跺腳,臉憋得通紅就是張不開嘴。
張保紅看見了李慶懷,抬了手喊:“慶懷,我看見你老婆往鎮上走了,走得快,還和我借了五十塊錢,說是你要她到供銷社給毛伲買奶粉。你老婆的奶水不足了是不是?”
李慶懷一跺腳二話不說往鎮上跑,隨后趕來的慶懷爸對張保紅說李慶懷的老婆跑了,張保紅還沖著李慶懷的背影喊了一句:“不要急,她不會跑,你見哪個母牛養了牛犢舍得仰了臉朝前走?它要朝后顧牛犢哩!”
李慶懷還是順著公路往鎮上跑了。張保紅站起來也往鎮上走,迎面撞上了返回來的李慶懷。李慶懷二話不說,上去沖著張保紅的肩膀就是一拳,兩個人互相揪了領口打上了。
張保山領了張慶生跑了過來才把他們拉開了。張慶生問:“李慶懷丟了媳婦,怎么你和人家打起來了?”
張保紅休整了一下自己的瘸腿,揪了揪領口指著李慶懷說:“問他!”
李慶懷抹著嘴角上的吐沫星子說:“拐子把我老婆送走了,他給了我老婆路費,我老婆五十塊錢雇了高價車走了。我的兒見了陽世才一個月,你叫我的兒怎么活?他不是人,是個拐子?!崩顟c懷說完抱了頭蹲在馬路上哭,開始時是嗡嗡嚶嚶的,后來就大哭了。張保紅反倒弄了一頭霧水,給他爸把經過說了一遍,張慶生便明白了。
張慶生說:“你本分得出了村,誰知道好機會偏偏都讓你遇上了。遇上了也罷,你給她什么錢?你以為你是富裕戶,滿世界的窮人要你來幫助?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往出掏好心的,你怎么就活了個人,活了個少心沒肺!我以前還想著你是個正常人,你的心怎么就這么不正常呢!”
張慶生掉轉身對公路上抱著頭的李慶懷說:“你老婆現在跑了沒有還不清楚,也許還會回來看毛伲。你怨保紅給她錢了,保紅給她錢從道理上講,是對的。為什么說是對的?因為,是你的老婆,和你是一個村的人,識得你。要不是識得你,怎么知道她是你老婆?不知道是你老婆他就不會給她錢了,一個路遇的生人,即便有什么三長兩短的事情,躲還躲不及,怎么會給她錢呢?我這個兒還不至于傻到拿錢買巴掌來摑自己的份上。她要和你好心過,她走了也會回來,她要安了心不和你好心過,她要跑你看不住,再大的困難她也要跑。牲口還有溜韁的時候,何況是個人!五十塊錢算個啥!想找就出去找找,不想找就回去看毛伲去。孩子畢竟小,哪有娘不疼兒的?她終究是要回來的。你打了保紅了,打就打了,我不怪你。”
張保紅幾次要說話,都被他爸給擋回去了,好不容易現在搶著擠進了一通話:“你說我路上遇見了一個有困難的人,他急著要辦一件事情,求到了我的名下,我又能幫了他,我看見了能說是沒有看見?能幫上忙反倒說不幫人家?幫了人家我不少啥,心里還很熨帖,我要不幫人家,我幾天心里都不熨帖。能幫不幫那我活的還叫個人嗎?”說完話張保紅歪了歪脖子,不看他爸。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他爸說的和做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張慶生照臉給了張保紅一個巴掌。西乙村看熱鬧的人,起頭兒看著李慶懷哭,心里還酸酸的,聽這么一說,一下子那個酸勁就過去了,由不得就笑了,有的人笑得都流出了眼淚。女人們摟著旁邊站著的男人的胳膊笑,男人們看著張慶生的臉拉得長了,用手捏了一下女人的屁股或什么地方,女人們就捂了嘴,把笑堆在了喉嚨里,一下子有憋不住的,那笑就往出沖,就嗆得彎腰咳嗽了起來。
西乙村的人說:拐子,到底是拐子,從情理上就不知道心疼自己的錢,這樣一個人拿他有什么招數?就不能按常理來判斷。說毛伲他娘,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都不心疼,說走抬腳就走了,怎么說也是自己的兒,別人不疼有道理說,自己不疼你說去哪找道理去?山外的女人天生就野,山外的風誰能留住?遲早是個跑。這事遇上了拐子,也是的,兩家原本不說話,你借人家什么錢?
張保紅說:“是不說話,不說話的人主動和我說話了,我還能不給人家個臉?且不說人家出現了困難,就是不出現困難,求人的事難張口,一旦張了口我有什么道理不借人家錢?”
西乙村的人咂摸拐子的話,便不禁感慨系之,辦事雖然沒腦子,欠思考,禮數上是通達的。只是,通達的禮數不見得用到生活中就對,拐子的腦袋瓜還是有問題。
張慶生聽著看著臉上就掛了一層黑,手里拿著一根紙煙想點了抽,不知道怎么的就在手里揉成了一團,稀稀拉拉的煙絲掉在潮濕的公路上。有一輛車開過來停下了,有人探出腦袋來看發生了什么事情,看了半天沒有看出名堂,車又開走了。張慶生沖著張保紅說:“你是喝了六年墨水,還是喝了六年糞水?你就不明白有的忙是越幫越忙?”
李慶懷覺得他們父子是在演雙簧,演給自己看,演給西乙村的人看。
李慶懷從此走進了一個極不真實的夢幻里,他帶著毛伲就這樣一年年掙扎過來了。一肚子的郁悶像冬日炕洞里的火星,在他一臉的皺紋里明滅。毛伲一天天長大,長得黑干細瘦。
李慶懷整天不沾家不戀舍地在地里受苦,毛伲餓得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就像小貓一樣尋了自家的鍋臺邊去。鍋臺邊上有李慶懷放好的玉茭餅子,餅子早已經烤得干黑,啃得毛伲嘴唇焦黑。毛伲突然一下沒有憋住那一股往外直沖的淚水,一屁股坐在自家的門墩上哭了。
張保紅看著毛伲,走過來摸了毛伲的頭問:“哭啥?”旁邊西乙村一個婦女說:“熱湯熱水喝上了,他就不哭了,這孩子哭媽?!睆埍<t摩挲著毛伲的頭說:“我要做你的干大,你爸愿意不愿意我都要做你的干大。干大來疼你,干大領你去買零嘴?!币换貎苫孛2唤?,三回四回,毛伲的口就松了。
李慶懷站在自家院子里亮著吼雞罵狗的聲調喊:“拐子!瘸子!毛伲尚不懂事,你讓他叫你干大。走遍天底下也不叫你這種人干大!”張保紅遠遠看到毛伲喊:“毛伲干兒哎,叫我啥?”毛伲跑到院里的籬笆前,少不更事地喊:“干大!”
毛伲不懂事,李慶懷記著張保紅的事呢!
毛伲醒了,睜著一只眼,一只眼裹了紗布。毛??粗顟c懷說:“爸,我過年還沒有新衣服,老揀表姐的穿。”
李慶懷一下沒有明白過來,過了半天說:“不穿新衣服,年照樣過??凑l有本事把穿了表姐衣服的毛伲擋在年外邊!”
張保紅推門拐了進來說:“話不能那樣說,年到啥時候都是孩子們的世界,干大給你買新衣服。”
看到張保紅進來了,毛伲歡喜地叫了一聲:“干大。”
張保紅說:“哎!干大給你買了好東西了?!闭f著從懷里摸出了兩包零嘴“雞尾圈”和兩個橘子,放到了毛伲的枕頭邊。
李慶懷說:“誰讓你叫他干大了?他要害死你。他不拉你去才茂老漢家,你會用錐子挑核桃仁吃?他拉了你去,你挑了眼睛他高興哩,拐子歹毒哩!”
張保紅抬起頭看著李慶懷有些生氣地說:“你怎么能和孩子這么說?孩子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存心害他,他會叫我干大?毛伲,干大好不好?”
毛伲怯怯地看著李慶懷說:“不知道?!?/p>
張保紅笑了,幫毛伲往開剝橘子,一邊剝一邊喜悅地看著李慶懷說:“嚇得孩子不敢說真話了。毛伲就是我的干兒子!將來戴一副眼鏡,就是知識分子了?!?/p>
這時候有醫生走進來換藥,看到張保紅正往毛伲嘴里喂橘子,馬上就喊了一聲:“不敢給孩子喂東西吃,孩子的眼睛受了傷,正是愈合階段,劇烈地嚼咬東西會帶動整個臉部肌肉動作,造成眼窩疼痛。剛剛住院,要喂他一些流質的東西,或用水泡軟了的饅頭和餅干,兩天后才可以活動臉部的肌肉?!?/p>
李慶懷竄上前一把抓了張保紅買來的東西,扔到了門后的垃圾桶里。毛伲想哭,醫生示意張保紅哄住孩子,不要讓他的感情有大的起伏。醫生換了藥觀察了一陣,摸了摸毛伲的額頭,從懷里掏出一個體溫表來,甩了兩甩,要毛伲含在嘴里,毛伲想哭的意思就咽下了。
醫生示意著床頭的呼叫器說:“十五分鐘摁鈴叫我。”
醫生一出去,李慶懷就指著張保紅的鼻子開始罵:“我說你害我兒,你說不是,醫生都證明你害我兒了。你不害瞎我兒,你就不甘心是不是?你個拐子!我好不容易把你想得好了點你又開始害我了。你走,你走!你不是一個正常人,走走走!”
張保紅真正地傷心了,說:“毛伲有病心里不爽快,你罵我?,F在,黑天黑地的,我咋回?我知道你心里難受,誰不難受?好,只要你能好好讓毛??祻土耍揖妥摺Pr候看戲走夜路。要翻兩座山,也不算個啥。但你說我不是正常人就不對,我明明是個正常人嘛!”說著,從懷里掏出一百塊錢來,放到床上,轉身開了門要走。聽得毛伲嘴里像塞了棉花套子一樣喊了一聲:“干大!”
張保紅掉轉身笑著說:“等你好了干大天天給你買泡泡糖,干大賺錢供你學文化!”
身后的門縫里擠出來李慶懷的話:“天生是個傻鳥,看哪個正常人像你!”
五
外面黑漆漆的。張保紅走出了醫院,肚子咕嚕咕嚕響了起來。他記起自己兩頓沒有吃飯了,掏了掏口袋還有三五塊錢,就拐著走進一家小飯店要了一碗燴面,三口兩口填了肚子。他想,黑天黑地的自己是回呢,還是將就找一個小旅店住下?住下也不是說不可以,問題出在口袋里沒有錢了,時下的社會是認錢不認人的。后一個希望就等于沒希望,縣城里沒有親戚還必須往回走。這么想著,張保紅三下五除二往嘴里灌了面湯,結了賬,出了飯店。兩邊廂看了看發現有一家錄像廳閃著光影兒,突然覺得這么晚了還是應該住下,自己不比從前,從前有兩條好腿,走百把里路不算啥,現在不行了。張保紅走過去打聽了一下,人家說是八塊錢一晚上,他翻遍口袋也掏不出八塊來。
張保紅探進錄像廳窗口和買票的人商量說:“我只有兩塊錢了,讓我進去宿一夜,明天一早還你怎么樣?”
窗口里的人說:“不怎么樣。有事做事去,沒事不要來找事!”
張保紅說:“就宿一晚上。我要沖你這個情況我肯定收留你?!?/p>
窗口里的人有些惱怒地說:“討巴掌吃,想找事嗎?看你就不是一個正常人,神經病!”
張保紅縮回腦袋,打量自己,明明自己沒有病,怎么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說自己有病?西北風刮得街上到處是亂飛的紙片兒。有提了塑料編織袋拿了鐵叉子扎那些紙片揀破爛的,也有匆匆忙忙往什么地方趕路的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自走著自己的路。一個個灰頭土臉比西乙村人也差不上下,可人家就是城里人,小腰板兒一挺見了鄉下人自覺地就長了一頭,要繞開他走。自己是不是真有???
有病也要挺了胸脯走,張保紅把大衣往身上裹了裹,手攏進袖管里。有車從他身邊閃過去,是拉貨車。張保紅想,要是從前,他早兩步竄上去爬了后馬槽翻上去了,現在不行啦。
張保紅看到路邊有棵小樹,走上去用瘸腿踩了一下,那樹“嘎叭”斷了。他需要一根拐棍,拄著走了兩步感覺不錯,底氣好像也往出竄了幾竄。路是盤山公路,兩邊的山黑幽幽地聳立著,如果沒有車,山里基本聽不到什么大的動靜。張保紅能聽到自己的喘氣聲,有風吹著他發燒的臉,半天沒有見一輛車。張保紅就想毛伲,想毛伲爹李慶懷,想李慶懷的爹李書枝,想1996年七月初三鎮上的“騾馬大會”也即“破鞋會”。自己的一條腿就是在那一次交易會上斷的。
七月是鄉下人的一個吉月。破鞋會也叫騾馬大會,傳說和大禹治水有關。大禹治理了水患后,看到河流順了自己的意思兒緩緩流淌,心情爽亮,走鄉串村的就想尋個樂兒。一日約了當地的城隍對弈,二人棋藝相當高下難分,對奕對得天昏地暗,對得郁悶寡歡。想找一點刺激的事情,各自就拿了自己的夫人下賭,一時激情驟起,直殺了三冬三春,最后城隍勝出。君子無戲言,眼睜睜看著城隍擇了吉日,七月初三用花轎抬了夫人走了,禹王心氣不滿地想找個地方出氣,又拉不下架子來。眼看天下所有城隍廟里的塑像旁都有一位夫人佇立,禹王想來想去想了個千古廟會,想保留自己的尊嚴,要女人承擔那個責任,就指著那女人喊:她是破鞋!沿襲至今七月初三就成了當地的破鞋會。鄉下人還不到富裕得要交換老婆的份上,但總得上行下效一下子吧,交換不起老婆就交換牲口,從此,破鞋會因交易牲口出名。慢慢地鄉下人覺得禹王的器量也太小了,叫破鞋會不文明就叫了個騾馬大會。張保紅覺得人和人的思想完全是相反的,上頭的人和下頭的人思想也不一樣。張保紅是聽說書人說出來的這個典故。說書人說:
“老少爺們,嬸子大娘姐妹……酒壯膿包膽,酒入英雄腸。三國紅樓梁山泊,禹王賭妻壺口鄉啊,?。““““ ?/p>
說書人臉上呈現出一種勻和一氣的神色來。
今古帝王喜賭博,
賭錢紅眼輸老婆。
哦哦哦,哦哦——
賭了老婆亂江山,
還說人家是破鞋。
哦哦哦,哦哦——
宜將醒眼看醉人,
帝王也得戳你后腦殼。
哦——哦——哦——
……
鄉下人把七月定成了自己的吉月,是因為三月清明搶墑把種子埋進了土里,綠染六月尾,閑出手來,抽回身來,消停了的牲口也該染染金水似的陽光松動松動了。鄉下人有一首歌謠:正月捂著年味兒想,二月舉著腳跟兒望,三月清明走墳忙,四月苗崽探頭長,五月端陽念屈子,六月麥穗一半黃,七月初一捏面羊,初三牲口交易慌……
張保紅就是七月初三那天去趕廟會的。路遇了很多西乙村的人,有趕了牲口去交易的,也有成群結隊買花布的,三三兩兩往鄉里走。人堆里就碰見趕了牛一臉喜氣的書枝老漢。書枝老漢的氣眼兒鞋走開了鞋帶,匆匆橫著走了兩步彎腰提了腳放在公路旁的石頭上系鞋帶,他的牛顛著在公路上走,對面有一輛救護車開過來,扯開了嗓子喊。公路上行走的牛哪見過這架勢,亂了蹄腳小快步走。路上的行人想讓救護車停下來看看是誰得了急病,就故意要牲口來擋路,“來來來,噠噠噠”亂喊一氣。救護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喊叫聲高八度提起來,牛還有驢和騾互相擠著往前頂,就有點互相頂毛了脾氣,撒開蹄腳跑了起來。人們各自守候著自己的牲口,書枝的老犍牛就沒人顧得上了,橫著往地壟頭上跑。書枝叫喊著:“黃犍,黃犍!”那牛哪里還聽他的喊叫,顧自低了頭撅了尾巴跑,眼看著就進了人家的莊稼地。書枝這下是真急了,喊:“誰跑得快,快跑上去把它趕回來!”
這種事情要在平常情況下,肯定會有人幫忙的。但是,現在因為都想知道救護車里拉了誰,到底是誰病了,東西上下河,誰不認識誰,他們想知道是誰出事了。張保紅也想看,也想知道,不該那書枝的話,不往別人耳眼里鉆,單往他耳眼里竄。他二話不說就往地壟上跑,沒等那頭黃犍牛進到莊稼地里,他就制伏了它。
牽回牛,書枝說:“張慶生真是養了個好兒,有眼色,懂人情?!睆埍<t就有點飄飄然。走到鄉上,聚著的人散了,各自為營,有去看戲的,或者根本就不是去看戲,是去看唱戲的演員,一哄而去誰也找不見誰。牲口交易會在鄉邊兒上的一塊閑地上,七鄉八村的都來看,有買的有賣的,有大牲口也有小牲口,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買主賣主的喊叫聲此起彼伏。書枝趕了牲口穿過正會街道往交易牲口的地方走,端端就看見張保紅蹲在路邊上看地上的熱鬧。書枝湊過去發現地上放了兩只碗,那個取碗的人抬起碗來要大伙看,碗里有一張撲克牌,是紅桃。那個人扣下了那只碗,又拿起了另一只碗。另一只碗里扣著一張黑桃。那個人抽出了其中一只碗里的一張牌,剩下了一張紅桃,那個人又拿出了剩下的紅桃,兩只碗就空了。來回在地上打了幾下轉,那個人把一張牌放了進去,是一張紅桃,所有的人都看見了是紅桃。那個人問:“我扣進碗里的是紅是黑?”
站著的人異口同聲地說:“是紅桃?!?/p>
那個人問地上的張保紅說:“你說是什么?不能和他們一樣,有時候說一樣不見得就一樣,要憑自己的感覺、自己的眼睛來判斷!”
張保紅想,明明自己也看見的是紅桃嘛,就想說是紅桃。這時候旁邊有一個人拽了一下他的衣服,小聲在他的耳朵眼里說了一句:“壓了他的手不要讓他動,是黑桃?!睆埍<t就急忙壓了那人拿碗的手,壓死了不讓他動,脫口而出叫了一聲:“是黑桃!”那個人抬了手準備要翻碗的時候還說了一段話:“老少看家,你們說是你們說的對呢,還是這位先生說的對?馬上就要見分曉了,老少看家,人說天上不可能掉下餡餅來,我今兒就讓老少爺們看看,什么叫日進斗金,什么叫天上掉餡餅,什么叫睜眼看著好事來。好,馬上就要揭開了,看準了,看好了,不要讓自己看中的跑了。紅可以變黑,黑可以變紅,說紅是紅就是錢,說黑是黑也是錢。說不對了,只能說你不走運,自認倒霉了。翻了翻了,看準了,看準了!”
那只手翻起來的時候眾人看到碗底是一張黑桃。張保紅有些興奮,回頭看幫他的那個人,就看到翻碗的那個人從口袋里掏出來五塊錢遞給了他。
那人說:“先生,這是你猜中的獎金,一次五塊。如有人覺得不過癮可以下大。我不賺大家的錢,光賺大家的好眼睛,只要有一雙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一天賺一頭牛不在話下?!?/p>
旁邊的那個人小聲叫張保紅再來,說:“你怕他啥,已經賺了五塊了,大不了不賺還給他嘛。要是再猜對了,你不就賺十塊了?”
張保紅就心動了,手里捏著那五塊錢在那個取碗人面前晃了兩晃說:“再來一次!”
整個程序不變,張保紅看見那個人晃了一下,晃到碗底的是一張黑桃。旁邊的那個人說:“我也看見的是黑桃?!毙判氖愕膹埍<t抬起手壓了那個人的手不動,等那人說完了翻了碗果然是一張黑桃。張保紅又得了五塊。旁邊的看客有些騷動了,圍著的人多起來,那個取了碗的人喊得唾沫星子亂飛,聽的人就起了興致。李書枝因為牽了牛走不到近前,光看到張保紅贏了錢,就想叫張保紅出來問問情況,隔著人頭抬了腳尖喊著張保紅的名字要他出來。張保紅就擠出來了。書枝說:“事情就這么簡單?”
張保紅說:“就這么簡單?!?/p>
書枝說:“跟我去賣了牛,我也來耍兩把。”
書枝又說:“我明明看見是紅,怎么就變成是黑了呢?”
張保紅說:“你得用心看,他拿著那兩張牌翻轉得快,一不小心就出錯,看準了還真能贏錢?!?/p>
這么說著他們就擠進了牲口交易市場。有幾個買牛的走過來翻了牛嘴看了看牛的牙口,又摸了摸牛的肚子問:“你這個牛是老牛了,想賣多少錢?”
李書枝說:“還不賣一吊!”
這里人說一吊是一千。
那個人說:“貴了,也就三二年光景,還一吊?”
書枝說:“那你說多少是個少?多少是個多?”
那個人不說話,從肘窩下伸出一只手來,大拇指和二拇指八叉開伸了個八數。
書枝看了一眼說:“笑話,我這個黃犍,你不要小看了?!?/p>
書枝不看那人,看著周圍想買牛的人突然搖著頭唱上了:“春種哪秋收哇,全憑它糧滿倉吶?!?/p>
周圍的買主看著就笑了,遠一些的買家和賣家都往這邊廂看。張保紅一時就忘了那“紅黑撲克”了,看書枝,看那頭牛,看周圍的人群。又有人上前來翻了牛嘴看,從肘窩下伸出一個八來,又伸出一個一來。
書枝看了看依舊搖了搖頭。有的人就遠看近看地瞅了那牛看,捎帶著也看書枝。張保紅覺得買牛也是一門藝道,嘴得活套不說,還得刁。
那個人就又從肘窩下伸了一下手,書枝看了看說:“八九不離十,你還不弄個滿貫?”
那人說:“總不能你說一個就是一個吧?總有個回轉余地嘛。不差上下,可以了,天都晌午了,趕了牛寄存到親戚家,下午還不耽擱看戲?!?/p>
有人搭了腔問:“下午是不是要唱連臺本《十二寡婦征西》?”
那人說:“可不是,誤了啥也不能誤了看戲,會是由頭,戲才是主角。一頭牛買它不買吧!”
書枝有點著急了,說:“那就按你的意思來,我也是個痛快人,自己的畜生養出了感情,抬不起價來,只好落了,點錢吧?!?/p>
那人點了錢遞給書枝,書枝透了太陽光一張一張摸看那錢是不是假錢。那人說:“農村人不會造假,有假也是那些城里人干的。我活到五十了才知道,不是說種地人才能吃上自己的糧食,城市人不種地照樣打糧食?!?/p>
書枝解了上衣的扣子裝好錢又用別針別上,抽出手來還捏揉了幾下,才放心地叫上張保紅走了。一路上兩個人基本沒有說話,往前走,往人多的地方擠,這么走著,就又看見了前邊那一堆人。張保紅發現有人臉上掛了黃,有人臉上掛了笑,掛黃的肯定是輸了,掛笑的肯定是贏了。張保紅不想過去了,因為人太多,就想去買兩個炸油糕吃。
九十年代的鄉下當時流行這種騙術,農民改革開放得還不夠,一雙雙焦灼的眼睛望著一小片一小片慢慢熟黃的土地,心里那個不滿勁看著錢就毛躁,大都有急發財的心理。農民單純哩,那幾年騙子用這種手段騙了鄉下人不少錢。
書枝拽了張保紅站下來看,心里就癢了。癢了,自己又不敢輕易上陣,想鼓動張保紅再去押兩下。張保紅經不住鼓動還真往里擠,他就看到地上剛才幫他的那個人還在。點了點頭,那人挪了挪要張保紅和書枝蹲下來。張保紅感覺這人才叫個熱心人,不僅幫張保紅,也幫其他人。有時候幫對了就對了,有時候幫錯了就錯了,有的人對的時候多,有的人錯的時候多,幾下子下來感覺到還是對的時候多。好像有些人不相信他就相信自己,結果是自己錯了他對了。
張保紅說:“光幫助別人,自己不壓?”
那個人笑了笑說:“自己沒有錢,有錢就有膽,膽氣壯才能贏,再壓兩把?你手氣不錯,壓一壓?!?/p>
張保紅掏出五元錢來壓上了。張保紅說是黑,書枝說是紅,到底是紅還是黑,張保紅說:“就按書枝叔說的來。”結果對了,張保紅贏了。書枝心癢得從口袋里摸出一個五塊來,壓了一把,明明看見是黑,結果卻是紅:輸了。
人天生有不服輸的性格,書枝就不服輸,其結果是出溜出溜光往外掏錢。人天生也有保底的性格,書枝就想自認倒霉抽身走人,其結果是他又贏了兩把。書枝在不斷的反復中有點賭紅眼了:啥也不怕了,一個字,賭!大不了賭上一頭牛!
九十年代流行著一首歌,其實是大城市流行過了落腳到了小城市,小城市流行過了才姍姍來到了鄉村。那一首歌叫《瀟灑走一回》。趕會的店鋪里就唱著這首歌,反復地播放“我拿青春賭明天……”其實誰也不聽這首歌,該走的走,該看的看,走的就因為個擠,看的就因為個亂。鄉下人說:趕會是為了啥?是為了比臉。擠得轉眼無影無蹤,眼看著后尾巴都拽不住了,才叫個過癮;亂得兩耳朵嗡嗡嗡如馬蜂亂飛才叫個爽!午后三點戲臺上化好妝的演員走來走去,有在開場前表示要唱主演的,“嗯,啊啊啊,嗯嗯嗯,哦——”舞臺下人聲嘈雜,喊兒叫女的,有板胡開始定弦,“來米,來米來米”。
聽得有進來看戲的人大聲說:“西乙村的書枝輸了一頭牛。不是輸了牛了,是賣牛的錢輸了個凈打光,坐在大街上哭爹喊娘的。怪誰?都怪自己。西乙村的張保紅贏了,沒有掏本金,贏了六十塊。算下來還是輸的人多,贏的人少。書枝坐在地上罵娘呢,一邊罵還一邊打自己的臉,半個臉紅得像猴屁股?!?/p>
人們就開始議論了,說:“那肯定是一個騙局,人家有托呢。不看旁邊蹲著的那幾個人?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要說輸錢的平常都是精明人,誰能哄了他?現在倒糊涂了。人啊,一天三迷呢,就怕遇著迷的時候。啥叫入迷了?跟上迷糊的人就叫入迷了。”
也有人說:“活該?!?/p>
這時候就傳來了吵架聲,先是大聲的嚷嚷,后來就聽不見吵架了,叮叮咣咣的東西響,有喊叫聲傳過來:“媽呀!”“打死他!”“打??!”
戲園子里的人站了起來準備出去看,有女人拽著又坐下來的,但他們臉上是一臉的興致,是想看熱鬧的興致,拽不住的踩了板凳架空跳了出去。外面的喊打聲就大了起來:“打,打!”“打死了省得計劃生育,打呀!”
書枝開頭是坐在地上的,光顧了哭,光顧了后悔,光顧了埋怨。不知道誰找了他兒李慶懷來了。李慶懷一聽說他爸輸了牛,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就抖了人家的攤子。那伙人哪是吃素的客,乒乓兩下上去就打上了,才知道旁邊坐著的幾個都和人家是一伙的。張保紅才知道上了當,想上去幫李慶懷。李慶懷不僅不感激,還懷疑他也是托。
不管有沒有人打,李慶懷是打了。張保紅想解釋什么,其實是什么也解釋不清。上前去抓那些想要逃跑的人,結果是逃跑的人沒有抓住,自己絆倒了,重重地摔了下去,整條腿就失去了知覺。等到事情弄大了,維持治安的吹了哨子叫停,興奮的人們才停了下來,發現那一伙人早跑了,亂糟糟打的是自己人。
張保紅的胯骨整個撕裂了。那時候他娘正好病在家里,張慶生根本就顧不上管他,學校一趟家里一趟,除埋怨張保紅沒事找事外,嫌惡得不想理他,只簡單問了一下情況。張保紅說:“沒啥!”
張慶生說:“真的沒啥?”
張保紅說:“真的沒啥!我正好躺著和娘說說話?!?/p>
這么一躺就是一個月。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張保紅只躺了一個月,因為,娘死了。娘死于癌。娘死時用足了最后一點力氣拉著張保紅的手說:“做人不要太硬,要學會使軟性兒。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臨梢末了能夠落到這世上的沒有多少,僅是一個人的好聲望,能落下好聲望的人咱西乙村沒有幾個。娘先頭對你的期望高,總想著你能上個學進城里當個干部什么的。你不聽話,逃學,娘不指望你做什么了,就指望你活人留下個好聲望?!蹦锟粗<t,眼睛塌落進顴骨里,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張保紅覺得娘的病和自己有直接關系。自己要是好好上學,給娘的臉上爭光,娘也不會早早得了癌。娘的手像冬天里大火燒脫皮的老樹,在保紅的臉上游離,粗礪得有一種荒蕪空寂的東西跌落到了心里。張保紅的心涼了一下,那種悲楚,那種冷暖體驗涼得張保紅寒絕。他把娘的棺材油漆出沉郁的暗紅襯底,在上面漆出五彩祥云,深青色的牡丹和金黃色翅膀的鳥,寄托了張保紅對娘脫離人世苦難的一個沉重許諾。
從埋葬他娘的第一天起,張保紅發現自己的腿有點不怎么對勁。結果是整條腿在日后的日子里就大幅度地向外拐,最可怕的結果是人往下陷,腿往外拐。原來英俊的小伙子,因為腿,面部神經都有點不正常了。
自從那次輸了牛,書枝見人就不怎么說話了。張保紅覺得自己對不起書枝,具體怎么對不起了,自己也說不清楚??傊菍Σ黄穑辉擃I了他去賭錢,固然不是自己要他賭的,但是,和自己一起參與了肯定自己應該負責任。他拿了自己在外修表的一部分錢給書枝。書枝對那些錢好像也沒有感覺了,書枝最后還是收下了錢。那錢后來添了一部分給李慶懷買了一個云南老婆,還生了毛伲。也就在慶懷云南老婆跑了的那一年,書枝死了。
書枝的死對張保紅是又一個沉重打擊,他覺得自己欠了人家。書枝家寒,一輩子住窯洞,一兒一女,老婆早年得了子宮病死了,欠了一屁股債。出嫁女兒時要了一些財禮錢,就著修了一座房。那房和沒有修也差不多,僅僅是土坯堆了個房廊子。書枝活著時雖然過的是窮日子,但書枝總的說還是有那么一股窮快樂勁。鄉下人的日子不敢有大奢望但也不敢有事情出現,有事情一開了頭就收不住口了,接二連三地出現,一個家庭的大勢就去了。張保紅想自己是這個家庭的一根導火線,偶然的命運點燃了捻子,自己燃了連帶著把人家也燃了。
有車開過去,急馳如飛。張保紅舉起手來拼命招,那車不知道是看不見張保紅,還是看見了不想找事,總之沒停。過去了七八輛車,沒有一輛停下來。張保紅隱隱感覺這一條病腿有些疼,像有一根針在里面挑著肉。張保紅想坐下來休息一下。走路走得渾身上下冒熱氣,呵出來的氣糊了眉毛和頭發,整個腦袋像一個白化了的動物。又有一輛車開了過來,是一輛帶拖掛車。張保紅不自覺地就抬起棍照著那車身扔過去,聽得響聲悶氣地傳過來,那輛車急剎了一下“吱喳”停下了。司機“咣當”開了車門跳下車,手里提了搖棍。他想看看是什么東西搞他的車。這個司機是個二五零,其他司機走夜路不停車,他不怕,他敢停!手里握了家伙,老遠看見一個白腦袋,他壯著膽喊了一下:“那個——是動物?是人?”
張保紅站起來拐著往過走:“是人,走夜路的人,師傅捎個腳?!?/p>
那司機說:“干嗎搞我的車?說話不就得了,車比人值錢知道不知道?”
拐到車跟前的張保紅咧開嘴笑了笑說:“我喊了好幾輛車誰給我停?我是不得已才扔棍子的,師傅海量,海量!”
那個人“嘻”了一聲說:“搞得和大熊貓似的,是個正常人,上車吧!”
聽他說,張保紅興奮了一下,總算有人把他落到了實處。坐了三十分鐘的車到了西乙村口。張保紅不知道該怎么感激人家,說:“大哥,你捎了我,大臘月天,我送你兩句好聽話吧?!?/p>
張保紅想了想說:“大哥走山路,不要開下了溝!”
司機伸出頭:“屁,你這個鳥人是不是有?。俊?/p>
車拖著掛“咣咣當當”走遠了。
六
回到屋子里,張保紅看到床上的被子成筒狀展開,脫了衣服拱進去,發現里邊放著暖水袋。水雖然涼了,但他從心里感激爸。爸到村里的王寡婦家去了。因為自己沒有娶親,爸也不能娶王寡婦。張保紅覺得自己對不住爸,也想著死去的娘可憐。和弟弟保山說,保山說:“王寡婦能讓他白睡?”
王寡婦家后來就老出事,不是雞死了,就是地里丟了糧食。張保紅想這事肯定是保山干的,找弟弟說過,保山說:“有臉說,以為自己是個什么東西?當你是大吧,你不像。張家又不是沒有后,拿錢養人家的兒。自己的后不管,一塊兩塊哄著買泡泡糖。你一個不正常人有臉來說我!”
那司機也說他有病,他覺得自己是沒有病的,有病的人老做傻事,明明自己控制著不做傻事,怎么說話和做事別人看起來都像傻事呢?看到墻上修好的掛表集體兒“嚓嚓嚓嚓嚓嚓嚓”響,時針同時指向三點,分針不到半,他還真是有點迷瞪了,那“嚓嚓嚓嚓嚓嚓嚓”聲像小樂隊奏出的催眠曲,蒙了頭,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
不等張保紅醒來,有人沖著窗戶喊了:“拐子起來,成員叔叫你到他家去一趟,快點!昨晚就找你了,你干啥去了?你爸也在那里等你?!?/p>
張保紅很不情愿地起了床。當官兒的從沒有主動叫過他,今兒稀罕叫自己了。胡亂抹了兩下子臉,拿出一包方便面來,用牙撕了口,一邊碎碎地咬著一邊往盧成員家的小炮樓走,想起盧成員是讓他叫他爸了,他忘叫了。
敲了門拐進去,發現他爸叼著煙正思考什么,一邊思考還一邊往稿紙上寫著什么??粗M來,他爸停止了思考,磕了一下煙灰對張保紅說:“成員叔交給你叫我的事情怎么就忘了?”
張保紅撓了一下頭,笑了笑說:“我忘了。”
張慶生把手里的鋼筆重重放到了稿紙上,說:“春節期間你成員叔贊助殘疾兒童,做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我寫了內容,你再去縣城就把它貼到縣委大院的墻上。你整天不干個正經事情,不明白人情事理,不明白社會發展,不明白的多啦!晃到哪步天地你才能分辨出好壞來?人說你傻,我不信,現在看來你是傻得不輕!”
張保紅一下子明白了說:“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啊,我說嘛你要給我那一百塊錢?!?/p>
盧成員插話說:“這樣的事情怎么可以忘了呢?我今天叫你爸來就是著手搞這件事情,這件事情搞成了,我安排你進鎮上的鐵廠看大門去?!?/p>
張保紅心想:安排我去鎮上的鐵廠去看大門?我才不去哩。我會修表,會修鎖配鑰匙,會修電視,還會畫炕腰圍子,要不是偶然的事故殘廢了,我現在肯定也給我爸弄得兒孫滿堂哩。我就是殘廢了,我也不覺得有什么,我自強、自立、自信。想到這里,張保紅就想起了要給才茂老漢畫炕腰圍子的事。才茂是秋香的公公,雖然自己和秋香弄了點小別扭,但是,秋香還是要和自己好的。想著,那地方又動了動。心里熱得有了想法,就想著該用什么樣的借口推掉這事走人。
張慶生說:“和你說話呢,怎么啦?丟魂落魄的!”
張保紅說:“我聽著呢,正思謀著這事該咋弄。其實這事讓我做,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我這人毛手毛腳的,又不精明,腦子又有問題,身體又有殘疾,給人畫炕腰圍子能把三國畫到水滸里。你見過宋江戲貂禪嗎?我就給東乙的人家把炕腰圍子畫成這樣了。有好幾次要給人家改,人家不讓,說啥叫編故事,故事編得好看,有人看,就是好故事。你說他是宋江戲貂禪,我說他是宋江戲李師師,管它三國紅樓天仙配。叔,你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弄錯了,明眼人一看就是做假,弄好了假東西也能成真東西。這事你就讓一個利索人去干。我半天走不了一步路,做這事不合適。”
張慶生看著盧成員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說:“也是?!?/p>
盧成員說:“張老師,那你說這事情誰去合適?我看就你去嘛,你會寫,見了人不怯場也會解釋,人又聰明??蛇@么聰明的人,怎么就生了這么個兒?老天到底不讓人占全?!?/p>
張慶生還真是想去,他也喜歡往自己身上攬事。張慶生想攬事的目的是想讓自己的小兒子進鐵廠看大門,鐵廠的工資高,好多人想進都進不去。再一個是自己喜歡盤結一些有膽識的領導,以此來顯示自己的身價。平常的情況下,他一般不和人多說話,他覺得鄉下人簡單粗俗,和簡單粗俗的人對話不能夠顯示自己的才智來。在西乙村人的印象中,張保紅就不如他爹張慶生。張慶生有一份很體面的工作,講臺上講臺下掛著一臉教書育人的高深莫測。張保紅就憨土了,雖心靈手巧,但腦袋缺弦,小時候頑皮搗蛋,長大了惹是生非。真是種豆不見得就能長豆,長豆不見得就能得豆。
張保紅說:“我爸他也不是首選人物,還應該……”
張慶生用手勢打斷了張保紅的話說:“你懂個啥,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該干啥你就干啥去!”
張保紅巴不得他說這句話,站起來打了招呼拐著腿出了門,走到門口碰見了高國花。高國花要他進堂屋修電視,上一次就說修到現在都沒有修好。張保紅指了指屋里小聲說:“不能耽誤了正經事?!?/p>
高國花嚇得把嗓子捏起來說:“工作重要哦。”放張保紅走人。
出了門往秋香的代銷店走,碰上了丑丑。
丑丑說:“大大,走,買泡泡糖?!睜苛藦埍<t的手要他快走。
張保紅說:“大大口袋里只有兩塊錢了,不買了,買包紙煙抽?!?/p>
丑丑瞪著一雙大眼說:“大大,抽煙有害健康!”
張保紅摸著丑丑的頭說:“沖著你這句話,大大就給丑丑去買泡泡糖!”
進了秋香的代銷店,秋香問:“毛伲怎么樣了?”
張保紅說:“正消炎,過兩天做手術。你公公也是的,我怎么就沒有看見他拿了錐子挑核桃吃?按道理,你公公也該賠償人家?!?/p>
秋香詫異地抬了頭說:“這話怎么能從你嘴里說出來?”
張保紅說:“我講的是道理,你公公給他那錐子就不對?!?/p>
丑丑說:“我看中央電視臺的《今日說法》了,我爺爺也說了,按什么來呀?想不起來了,誰給了錐子誰就有責任賠毛伲?!?/p>
秋香滿臉的笑僵在了臉上。就怕這個,偏偏就提了這個。不比從前了,現在的人動不動就拿了法律來嚇唬人,來要錢。秋香說:“小孩子家懂個屁,聽你那爺爺瞎說。拿了錐子要他剜核桃仁了,要他剜眼了?”扔過來泡泡糖不說話了。
丑丑拿了泡泡糖出去玩兒了,張保紅看著秋香說:“好好的怎么就又不高興了?拿一包煙過來?!?/p>
秋香不看張保紅,也不給張保紅取煙,張保紅就自己去拿。秋香一機靈擋了他伸過去的手說:“你樂善好施,喜歡幫助別人,你喜歡的事情多了。我不喜歡,我是開店的。你賒得起,我賒不起,我是窮日子過怕了。”
張保紅眼睛色色地說:“嘻,還真生氣了!你一生氣,我就想弄你。”
秋香不拿,也不看張保紅,看對面墻上的報紙,光線暗得看不清字。張保紅說:“秋香你是真生氣了?秋香你不要生氣嘛!看那干什么,看著我,看我我就硬起來了?!?/p>
秋香翻臉不認人地咧了一下嘴說:“你那張臉我早看熟煩了!”
張保紅那地方一下就軟塌了。想女人性格就像田野上未刨盡的根茬,在上面走著,小心應對著,還是有那么多讓男人絆倒的可能。張保紅不明白秋香的心,也不知道居家過日子的女人,在大事面前常常要患得患失。鄉下人過日子得彎腰鋤地、收割、刨茬。張保紅按說是有藝道的,自己做不來可以賺了錢顧人,但是,張保紅是一個貼了工夫不見錢的主,誰不喜歡不花錢揀便宜?秋香有秋香的實際。秋香是個潑辣女人,別看個子小,她嘴巴厲害,手上功夫更厲害。下田干活不輸男人,家里喂豬做飯樣樣拿得起,張羅一家大小吃穿還兼顧東家長西家短,不是一個征服女人的行家里手制服不了秋香。她男人三十歲上得肝癌死了。男人活著時是個好勞力,秋香總拿死去的男人和別人比較,比較來比較去,自己的男人活著時不如別人,自己的男人死了再比較就比他們都要好。這就是失去了的才知道珍惜。秋香把張保紅列為目前首選,就想著要是按自己的意愿來生活,張保紅的收入一年算下來不是小數目,日子肯定會小有富裕,孩子們跟上也不會受罪。但是,張保紅就是不按自己的想法來,該照顧的他照顧,不該照顧的也照顧,慢慢就覺得張保紅腦袋缺弦,哪個正常人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張保紅說:“你打湊的錢好了?”
秋香說:“你是我啥人要我給你打湊錢?我要指望你養活我,還不得喝西北風、啃玉茭稈?你賺得的那倆錢,夠不夠惹事,夠不夠貼補旁人?你記住,你借了我一張,我不管你給誰看病,但你得還我。我就看你熟煩,你走走走啊!”
張保紅驚訝地抬起頭看著秋香,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秋香?張保紅說:“秋香啊秋香!”秋香掉轉了屁股進了里間。要是平時,這就是一個信號,張保紅也會跟了進去,現在,張保紅肯定是不能??粗胩觳怀鰜淼那锵悖?,要是平時,她早在屋里喊了:進來呀拐子!現在,秋香沒一點動靜。
張保紅想:女人的臉天上的云,時好時壞,時陰時晴。他不想再討沒趣,掀了簾子往外走。想著給才茂老漢畫炕腰圍子的事,看了看西屋的門上了鎖,想返回去問一問秋香才茂他人哪里去了,聽得屋里的秋香喊出話來說:“我公公這一輩子不畫炕腰圍子了,你看誰要畫給誰畫去吧。這個社會怕是不需要畫炕腰圍子的人了!”
張保紅的心像被錐子剜了一下一樣疼。就這么扯淡的幾句話,兩個人就弄僵了。走著想著,心里凌亂渙散起來。他瞇著眼睛看西乙村,一些樹,一些石頭,上面鋪了一層亮亮的雪,有年味兒彌漫開。他心里叫著秋香秋香,想著秋香手上的功夫,從上到下細細揉自己的腿,真是無窮的最大的享樂和舒服。他叫著秋香秋香,想著自己被她呼來喝去時,腳下的路被褲管掃得一片潔凈,秋香笑得彎下腰叫著拐子拐子,你那條拐腿是掃地的笤帚!就想著,秋香,我不怕你怨恨我,年會給人帶來福氣的,我不是一個不靈醒的人,是人心把我想得不靈醒了。人天生是樂著活的動物,熱心、熱鬧有什么不好?我要你慢慢知道我的好,人心都是向善的。他回頭看了看秋香,看到秋香的門簾是雜色布頭對起來的,雪天里透著一股暖,就又閃了一個念頭,秋香是個巧媳婦呢。
風刮過來,樹上的雪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蕩滌著張保紅的心情。他突然覺得自己沒來由地心疼啥子嘛,自己也該準備過年了,誰也不能把過年的幸福隔在年后邊。
七
臘月二十三,李慶懷辦了出院手續和毛伲坐了班車回了西乙村。本來張保紅說是二十六去接他們的,他不要接,他要自個回來,他心里堵著一口氣。知道毛?;貋砹耍饕掖宓娜硕紒砜矗锵愕昀锏墓揞^和早餐餅干賣得絕了貨。鄉下人還是懂得情分的,再冷清的人家,他們也懂得出了事情是要去看看的??纯幢硎狙壑杏羞@個人,不看日子長了是會積怨的。鄉下人從來就不想和人積怨,都是土里摸爬滾打的人,愁苦中兼有的那份活著的不易,誰能保證自己一生不出點什么事?欺負別人是禍,看得起別人就是看得起自己呢。
看的人一撥兒一撥兒走了,就是不見秋香來。秋香不來的原因,一是因為張保紅幫助你李慶懷夠多了,張保紅也代表我一份,心里不想去看;二是因為在自己家里挑了眼,怕西乙村的人說自己膽虛。考慮到后一條,后來秋香也去看??粗D侵灰暳ο陆档难郏颊f,這孩子可惜就這么壞了幾分人才。李慶懷看著送來的東西,就想秋香的代銷店,想才茂老漢,想才茂老漢的錐子,想自己的兒一只眼睛說看不清楚就看不清楚了,秋香因自己的兒還增加了收入,心里的那個酸就不是一般的了。
臘月二十八那天,西乙村的人們準備剃頭洗身子過大年了。有人看到李慶懷端了一盆熱水放在門前的臺階上,弓起身把他那顆干巴瘦小的頭顱浸泡在盆子里,然后就在膝蓋上來來回回鐾剃刀子。毛伲給他端了鏡子在前面照著。他先從腦門子上一刀一刀削去,繼而就擴而大之地削到了后腦勺,一會兒他的頭就旋成了一個花豹皮。西乙村會剃頭的就張保山一個人,李慶懷不去找他,只要是張家的人他都發誓不去找。毛??粗α耍瑑芍谎劬澇闪嗽卵纼阂粯?,笑著的眼睛有一只是看不清楚的。李慶懷的心就像剃頭刀子割了一下,眼淚想往下掉,到底沒有掉下來。有什么東西響了兩下子,毛?;仡^,看到兩只耗子從屋子里跳出來打著旋,毛伲舉著的鏡子耷拉了下來。
李慶懷說:“毛伲你往哪看了,鏡子不好好舉著?”
毛伲說:“我看老鼠追著玩呢。”
李慶懷扭回頭看到兩只足有一尺長的耗子轉著圈跳著,他昨天晚上剛下了耗子藥,現在看來是起作用了。那兩只耗子互相廝咬著一會兒就躺下了,躺下的耗子挺了兩挺四條腿八字一樣展開了。聽得有人說:“我要你鬧騰,你鬧騰也選個對象。你鬧騰窮人,你鬧騰窮人有什么好?”說話的人是張保紅,張保紅給毛伲來送過年的新衣服。
毛伲說:“干大!”
不等張保紅開口,李慶懷說:“閉上嘴,把鏡子舉正了,誰要你認他做干大?”
張保紅說:“兩廂情愿的事情,你和一個孩子計較什么?毛伲記住了,干大就是干大?!?/p>
放下東西顧自拐了腿走過來奪了李慶懷的剃刀,出溜了幾下子,一個頭完整地剃出來了。
張保紅不管你李慶懷是什么態度,該幫助的他就是要幫助,不領情歸不領情,那是你的事情。張保紅拐著腿往回走,哼著歌曲,捏著嗓子學了女聲,唱的是《走進新時代》。唱得樹上的雀兒飛了老高。
西乙村上空從進入臘月開始,就一直彌漫著一股年香。年是鄉下人最大的慶典。
大年初一早上八點多鐘,迎喜神的開始從大隊的倉庫里取出閑置一年的銅響器,年輕后生們嬉笑著敲響了第一錘鑼,聽見鑼響的人們心一下子開了,往籃子里準備了牲畜要吃的東西,其實也是人吃的東西。各家各戶往出趕牲畜來迎喜神。迎喜神迎的不是哪門子神仙,是鄉下人的五畜六禽。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一個活傳統,也是關于生命的事情。
一縷炊煙,幾聲五畜六禽的叫聲,人就有了活下去的精氣神。五畜六禽和人一樣,一年開始了,一年的開始是簡單、自然的,也是喜慶的,五畜六禽一年給人帶來了福,人也要敬重五畜六禽呢。年三十晚人們吃了歲餃子,大年初一就該五畜六禽吃“歲”了。家家戶戶把五畜六禽趕到一個大的空地上,各自提了籃子,籃子里裝了最好的吃食。人們圍了五畜六禽,有打響的開始“咚咚嗆,咚咚嗆,咚嗆,咚嗆,咚咚嗆”,很有節奏地敲。原先的時候是細吹細打,現在的人活得都粗糙了,能拿得起細活的不多。鄉下人把弦樂叫細樂,把鑼鼓銅镲叫粗響兒。迎喜神等于是大年初一給五畜六禽過大年,要它們來年里繼續給人帶來福氣,因為鄉下人敬重它們都是一等一的壯勞力。
舉行儀式要有一個領頭人。往年都是村干部盧成員主持,今年人家到縣城孩子那里過年了,為了方便初一就近去縣委大院拜年。西乙村迎喜神的事情就缺了需要領頭吆喝的人。領頭吆喝的人不是一般人,是有身份、受尊敬的人。大家議論來議論去,還真找不出一個人來。接受過張保紅幫助的人就提議張保紅來主持,也有人不同意,說他到底不是個夠數的人。但是,數來數去,真還數不上幾個夠數的人,看上去夠數的人大都往里迷,不見幫助過誰。也就張保紅,他年齡雖然不大,但做的事情細想起來還是夠大的。干部不在,選誰都不合適,覺得還是張保紅合適。大年節的,鄉下人相信,磨難會在五畜六禽中激起殘忍,而人的心間就應該喚醒良善,良善是人活下去的光明。
秋香提了籃子拿了吃食,進豬圈叫豬走。秋香叫著豬說:“豬,啦啦啦,豬,出來,豬,出來吃歲!”搬開豬圈的擋板,豬躺在圈窩里直哼哼。秋香想,豬是得了病了。大年初一的,人要是有病了,都不吃藥,病也是要隔年的,大年初一是要忌諱說一些字的。自己的豬病了,要趕了去迎喜神,一路上遇見人咋說?頭皮上就有麻星子往出蹦。人賭的是一口氣,秋香拿了棍照著豬屁股打,嘴里喊著:“起!起!起!”豬站起來了,站起來的豬搖搖擺擺往空地上走??盏厣系奈逍罅莼径既耍筒钋锵愕膬深^豬了。秋香趕了豬走到畜群里,她的豬癱下了。等響器兒一響,豬煩躁得站起來拱著脊梁一口一口往出吐。秋香看到她的豬吐出來的不是糧食,是一團一蛋兒的細腸子。有好事人走上前拿了小棍兒扒拉幾下,看到豬吐出來的是兩只死耗子。
秋香一下癱坐在了地上,心里明白是有人害她哩,給她的豬喂死耗子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拐子。秋香不能罵,大年初一是不能動怒、動哭、動臟字兒的。好你個拐子,我等著你呢,過了初一有十五!
張保紅心里知道這是誰干的。
干這事的人不是李慶懷,是張保山。張保紅算得死死的,張保山從灰堆上揀了死耗子,順手扔進了秋香的豬圈。弟弟記恨自己把錢都給了秋香。他看到秋香看自己的眼神惡惡的,知道秋香誤解了。他不怕,就算秋香不讓自己弄那事情了,以后還是要幫她。她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不容易,她會慢慢消除秋香對自己的誤解,他在乎秋香。
大年初一,天降喜給鄉下人,鄉下人要懂得珍惜。他不計較秋香的眼神。他拐著腿走進喜神圈子里,拿了镢刨了那一堆死耗子,勾出人群外,他說:“這哪是死耗子,是一堆爛抹布,喜神餓得誤吃了,現在吐了。一切好運來了,給喜神投食啦!”
四周圍的人集體喊了一句:“給喜神投食啦!”
人們把籃子里的吃食一起扔向五畜六禽,哈哈笑著,饒有興致地看五畜六禽悠閑地吃。秋香的豬,有點泛過來了精神,也開始吃了。
張保紅走到弟弟張保山面前說:“到底是豬,怎么說兩個死耗子也還是毒不死的。你是正常人,就不能做點正常事?”
響器家伙起哄架秧地響起來,村里人稀罕張保紅主持,不參加送喜神的,遠遠站下了看。張慶生遠遠地也來看。往年他是不看的,帶著迷信色彩的東西他都看不慣,他是不相信西乙村人會選了自己的兒。往年的規矩,給喜神投了吃食,要祈求一番吉祥的話,他的兒說得來說不來?以往做的那事他就懷疑,他要是說不來,自己就得替這個傻兒上,不能叫人看了笑話。
張保紅要等五畜六禽吃飽了喊祝福詞,然后放麻雷子和二踢腳。張保紅穿了西裝打了紅領帶,看到毛伲穿著自己給他買的新衣服也跑了過來,他拐出人群彎下腰抱起了毛伲,回頭看空地上的牲口,全都風飽氣粗地打著飽嗝。
張保紅面朝空地上鼓足了勁喊:“過年迎喜神啦,五畜六禽一家人啦。一保田地,二保錢財,三保平安,四保喜神,五保祖先。千年保富貴,萬年保兒孫吶!”
嗵!啪!
麻雷子和二踢腳沖上了天!
責任編輯 子 矜
善是這個社會的終極目標
葛水平
有許多民間的東西消失了,而我對消失的東西一直心懷敬畏。當我知道故鄉大年初一依舊保留著迎喜神的習慣時,面對無論是現實的故鄉,還是精神的故鄉,我均無法不淚眼相看。我知道,無盡的樸素與長存的良善一定在故鄉。
《喜神》這篇小說,我是為我的一個殘疾朋友量身定寫的。他其實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如果看他的上半身,他的英俊來自于他的善良,他用自己的眼光看社會,并不因為他的殘疾而把一些不良的東西看得輕賤了,就算是有人用不屑的眼光看他,或者嘲笑他,他內心哪怕是錐心剜肺地疼痛,他自始至終都笑著開著自己的玩笑來換得別人的快樂。他的殘疾是因為他的兩條腿都是小兒麻痹,要終身拄著雙拐。而我每每看到他時,我的心情都會沉重到極點,而他帶給我的始終是樂觀向上。
我不明白一個靠種田生存活命的人,最大的資本是什么?該是孔武有力吧!他長有一副寬寬的肩胛,一雙像鐵耙樣的雙手,但是,卻失了兩條鼓鼓墩墩的腿。周圍,有如他一樣生存的參照物,這些參照物都比他健康,從小到大卻常常因為他的殘疾而欺負和戲弄他。他不惱,由著時光流逝,縱然是居無定所,只要遇到別人有困難,他都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我想,是什么給了他如此寬厚的身板和慈愛的胸懷?
善是這個社會延續的終極目標。能把生活過得氣勢如虹、盡顯張揚,是一種風格;能把生活過得風清月明、行云流水也是一種風格;但是,能把生活過得不因地位高下、身體殘疾、環境優劣,時時感到別人的快樂就是自己的快樂的人卻很難。一個不是雷鋒的雷鋒,他活在生活的夾縫處,因為他的行為而粘合著生活的和諧。
我寫《喜神》,我渴望我們看到殘疾人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