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生活在南方。一個小小的城市,天空低矮,雨水不斷,看不到大片的麥田和苞米,也沒有無邊無際的葵花地。我只能把花園里的茶花移走,把玫瑰移走。玫瑰帶刺,帶刺的東西不夠美好。我還要移走整片的美國草坪,它們從美洲來,漂洋過海,夾帶著會咬人的紅螞蟻,在這里安家?,F在我要讓他們無家可歸。我想把苞米種在花園里,看它們齊刷刷地長,齊刷刷地唱歌。這里是南方,收了苞米可以種高粱。收了高粱,就是冬天了,可以種冬小麥。冬小麥在冬天齊刷刷地綠,在四月齊刷刷地抽穗,在五月齊刷刷地黃。
這樣,又是一年了。
這個時候,燕子開始往北飛,大雁也往北飛。我往西望,往西,復往西,更往西,西到西域,有草原和雪山的地方,才是我的故鄉。這么多年,來來往往,蘭州是我的一個站,火車停留十五分鐘,中轉飛機,也只停留四十分鐘。但我卻不能不記住蘭州,蘭州的涼皮、牛肉面,還有我的第一個中篇在蘭州的《飛天》發出。從此我便投奔而去,認真地寫小說,任憑心里廣闊的愛,凝固,奔騰,從此一發而不可收。
我寫小腰,是因為我常常在夜里開車去火葬場。一個人坐在車里,看影影綽綽的大煙囪。很多人就是順著這個大煙囪走掉的。我不知道他們走掉以后都去了哪里,他們在大煙囪那里回頭,轉身,然后一下子就消失了。我的一個寫詩的朋友,他也要走了,他已經瘦成了一根骨頭,再瘦下去,他就瘦成一根頭發了。他現在正走在去大煙囪的路上;我還可以看見他,等他穿過大煙囪,我就看不見了。我想知道他穿過大煙囪以后會去哪里。寫小腰的時候,我一直不敢有他的消息,每次電話響起,都會讓我一陣心慌。我怕聽到死亡這個詞,這個詞很冷、很痛,讓人窒息。
春天的陽光多么好啊,花都開了,我看著窗外的花朵寫小說。我希望我的朋友,他隨著春天的落花去一個安靜的地方。所以我要把死寫得不那么痛,寫得一點都不憂傷,墓地是溫暖的,火葬場是明亮的,穿過大煙囪的人是微笑著的。
當我在鍵盤上敲完最后一個字,我知道,那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小腰已經帶著呼呼的風聲飛向遙遠而透明的月亮了。她沒有羽毛的飛翔是多么的干凈。她渾身濕透了的歌唱,我還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