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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廢墟上撒

2007-01-01 00:00:00三棵樹
飛天 2007年6期

小腰在壞孩子迪吧跳舞跳到兩點多,正準備回家,到了門口,感覺尿有點急,就折返回來進了洗手間。一個把頭發漂染成綠色的女孩也擠進來,一張臉涂得光怪陸離,腳步有些飄飄地撞了小腰一下。小腰讓過一邊等她先上。女孩一邊脫牛仔褲一邊扭動身體,蹲下去的時候還在瘋狂地擺動著頭,蓬松的頭發像勁風中一叢亂舞的草。小腰等了好一會,那叢草還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依然忘我地在馬桶上舞著,恨得小腰想趕一匹駱駝進來啃了眼前這把囂張的草。

小腰忍無可忍地把目光移開,馬上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是一張鬼魅般的臉,尤其是眼睛,藍幽幽的眼影一閃一閃,像一只聊齋里走出來的狐貍。小腰被自己的樣子嚇了一跳,尿意也沒了,逃似的往外跑。跑到門口,胳膊被一雙大手抓住,掙了幾下,沒掙脫。等看清楚抓著自己的人是于秋濤,小腰立刻野馬一樣又踢又咬。于秋濤沒有辦法,只能拿手銬把她銬在警車里。

小腰沖進了迪吧的于秋濤喊,我要撒尿。

于秋濤頭也不回,說你給我憋著。

小腰憋到于秋濤他們行動結束,于秋濤對手下的人交代,說把抓的人先帶回所里,自己有點事,等完了再趕回來。手下的人提醒說所長你車上還銬著一個呢。于秋濤說車上的不用你管。上了車,又伸出頭對手下解釋說,這個,是我妹妹。小腰聽了馬上喊,誰是你妹妹,誰是你妹妹?一連幾聲,手下都內容豐富地笑,恨得于秋濤一踩油門,車就沖了出去。

車開出沒多遠,小腰就嚷著要撒尿。于秋濤一時找不到大街上哪里有公廁,想了想,只得把車往一條黑巷子里開,開到沒有人的地方一腳剎車停下來,說就這里了,就地解決一下。小腰看看外面,外面是黑黑的一片,沒有人影,也沒有燈光。在沒有燈光的地方小腰很容易就看見了天上的月亮,月亮是彎彎的一牙,暗淡的清輝水一樣傾瀉下來,覆蓋在一片廢墟上。滿地的斷垣殘瓦,滿地的碎磚碎石,還有一些碎玻璃映著月亮的清輝。小腰問于秋濤這是哪里,于秋濤說你管它是哪里,將就一下吧。小腰說將就一下也要弄清楚是哪里。于秋濤說這里原先是東方明珠夜總會,說是市里要建一個噴水的音樂廣場,所以推土機把它給推了。小腰說這樣啊,原先燈紅酒綠的地方,現在成了廢墟,以后成了音樂廣場,再以后呢?于秋濤說哪來的這么多問題,你到底解還是不解?小腰顧自地說城里有這樣一片廢墟,自己怎么從來不知道啊。于秋濤說你不知道的多了。就告訴小腰壞孩子迪吧里面有很多人吃搖頭丸和k粉。有個女的,在洗手間里瘋狂地搖著頭,鼻血都流出來了,警察把她帶上車的時候她的頭還無法停止下來。

于秋濤問小腰,你吃過嗎?

小腰感到委屈,說我從來不需要用這些東西來麻醉自己。

于秋濤催小腰下去解決,小腰說自己還銬著呢,于秋濤這才想起,忙掏出鑰匙打開手銬。小腰說你在我撒不出。于秋濤說毛病不少。開了車往后退,一直退到巷口,又熄滅了車燈,點了一支煙叼在嘴里。遠遠的聽見小腰喊,說你叼著煙就像狗叼著一根骨頭,樣子特無賴。過一會又說不許朝這邊看啊。于秋濤想說這么暗,想看也看不清的,想想又沒說,索性閉上眼睛,耐心地等。

于秋濤一閉上眼睛,就想起第一次見到小腰的情景。兩年前的10月8號,不早也不晚的秋天,滿樹金黃的葉片像叮當作響的金幣在風中搖擺,小腰背著包,穿耐克球鞋,運動褲,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蹲坐著,表情陰郁而天真,于秋濤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那次他們是去爬大寒山,一群喜歡野外活動的人聚在一起,從一條沒有路的地方爬上山頂。男士在前面開路,背著吃的用的,女士在后面跟著,拉著他們的手,拽著他們的衣服。有的地方很陡,上不去,就拴一根繩子,像攀巖一樣攀上去。等到了山頂,大家就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于秋濤很喜歡這種征服的感覺,比抓賭抓嫖抓小偷愉悅多了。他平時就喜歡登高,覺得從高處往下看,就像上帝在高處看人類。而要想看清自己,就得奮力跳出來。

那天小腰上山的時候把褲子掛破了,老長的一條口子,露出了大腿上雪白的春光。于秋濤脫下衣服扔給小腰,小腰不要,跑到樹叢里折了一些樹枝藤蘿野花什么的,隨手編了一個裙子穿在身上,贏來大家一片喝彩。 小腰就驕傲了,說你們知道山鬼嗎?屈原筆下的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于秋濤想不到小腰能大段地背出屈原的詩,就對小腰說如果把里面的衣服脫了,你就活脫脫一個山鬼了。小腰聽了大笑,說于秋濤,你是天下最壞的蛋。小腰響亮的笑聲震得樹葉上的陽光簌簌發抖,一只純凈的小鳥,白腹,黑羽,在一根長長的枝節上跳來跳去。于秋濤的心情一下子開朗起來。

從大寒山回來,小腰帶回來一只小松鼠,關在一只紙盒里。小腰扔蘋果給它,扔花生和餅干給它,想盡了辦法哄它開心。小家伙似乎受了驚嚇,上竄下跳,怯怯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它的可憐樣不是裝出來的,始終不吃東西。怕養不活,小腰決定把它送回山上。

小腰給于秋濤打了個電話,要他陪自己上一趟山,把小松鼠放回去。于秋濤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撂下手頭的案子很快開了一輛越野車過來。

第二次去大寒山兩人沒有步行,而是一直把車開到了山頂。小腰把松鼠從紙盒里放出來,一回頭就不見了于秋濤。小腰滿山地喊,只有空空的回聲,沒有人應答。山上的風越刮越大,一只鳥急速地飛過,另一只鳥也一眨眼就消失了。小腰一個人在山頂上等,看太陽一點一點地落下去。

于秋濤回來的時候,手里拿了一件藤蘿和野花編織的裙子。小腰接過裙子站了足足兩分鐘,突然笑了,歡叫一聲,一件一件地脫衣服。衣服被她隨手扔起,掛在高高的樹丫上,彩旗一樣呼呼地飄。沒有穿衣服的小腰在滿天霞光里通體透明,豐乳,細腰,長腿,還有飛揚的發絲,它們慢慢接近霞光,與霞光連成一片。于秋濤看見那些霓虹和流霞自小腰的肋間緩慢穿過,落日和煙嵐在小腰的腳邊飛快流逝。小腰張開雙臂,面向西,面向腳下蒼茫的大地長長地喊了一聲。有一些樹間的鳥被驚飛,撲棱棱地追著太陽落下去。有一些金黃的樹葉被驚落,嘩啦啦地在風中飛舞。于秋濤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好像停泊在天上的某處。而小腰在喊,在笑,在飛,漫天地飛來飛去,群星也漫天地亂跑。當他伸手抓住她的時候,一些陌生的東西把她的身體碰疼了,他們的身體在震顫中隨夕陽一起化為金色的煙塵。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下山,相擁著在山頂坐到天亮。露水打濕的青石上,夜色一點點將他們藏起,月光又把他們亮亮地和盤托出。

多么幸福又緩慢的時光。于秋濤睜開眼睛,狠狠掐滅了煙,看看外面,不見動靜,又等了一會,還不見動靜,于秋濤就喊,好了嗎?撒尿也要這么久。沒有回答。于秋濤又喊,還是沒有回答。于秋濤想象不出小腰在這樣一片廢墟上又會玩出些什么花樣來。小腰是那種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飛就會長出翅膀的人。她腦袋里盡是些精靈古怪的想法,讓人抓不著,摸不透。

又過了好一會,還是沒動靜。于秋濤有些急了,打開車燈照過去,明晃晃的車燈像一把雪亮的刀劃開了夜的五臟六腑,搜遍廢墟的每一個角落,都沒發現小腰的人影。

于秋濤有些懵了。

這時候小腰已經像一條魚一樣從月光里游走了,她在自己嘩嘩的水聲里尖嘴吹著口哨,高聲唱著歌,然后嶗山道士一樣穿過倒塌的墻,鉆過幾個廢棄的門洞,最后站在了一條午夜的大街上。白天人來車往的大街,這時候像一條干涸的河床,月光的流水被高樓擋住了。

橙黃的路燈下有個掃街的女人一路掃過來,毫不留情地從小腰面前掃過去,揚起的灰塵把小腰嗆出了眼淚。小腰說大媽你能不能輕點掃,你是搞清潔還是搞污染啊?大媽刷地拉下捂得嚴實的口罩,說輕點能把垃圾掃干凈啊?站街也不看看地方。小腰這才看清楚女人其實不老,三十來歲的樣子,頂多比自己大了五六歲。又低頭看自己,不免笑起來,身上這條滿是毛邊和破洞的牛仔褲,還有綴滿亮片的吊帶衫,看上去還真有點站街女的味道。小腰響亮的笑聲讓掃街的女人很是鄙夷,說你還笑哪,也是,你們這一行的。邊說邊捂了口罩繼續往前掃。灰塵揚起,橙黃而迷茫,包裹著掃街的女人。空空的大街上沒有風,沒有車也沒有過往的人,只有一下一下響起的掃地聲,和一下一下揚起的夢一樣迷漫開來的灰塵。小腰看呆了,第一次發現灰塵原來也這么好看。就追著掃街的女人看。女人發現小腰跟著她,惡狠狠地白小腰一眼。小腰吐吐舌,后退著走開。

小腰是個很能玩的人,什么都敢玩。但小腰也是那種不好玩就不玩了的人。大學剛畢業的時候,父母托種種關系在機關給她找了份很不錯的工作,干了三個月,小腰不干了,朝九晚五的日子像一杯白開水,不死不活的,小腰怕自己會被消磨掉。后來小腰干過很多工作,賣書,當家教,當記者,在一家日本人的公司甚至做到了白骨精。做到白骨精后小腰就覺得特沒勁,不做了。沒有事情做的小腰一直閑晃著,日子過得零零碎碎。也談過戀愛,和隔壁鄰居家的男孩談。男孩比她小了兩歲,很陽光,對什么事情都充滿熱情,好動,又精力充沛。兩人時常吵架,把吵架當成了海誓山盟,又把山盟海誓當一塊蛋糕吃掉。談了半年,最后以分手告終。接下來小腰的戀愛最長的一個月,最短的十來天。有幾個,小腰甚至沒有記住他們是誰,小腰只是和不同的男人約會,接吻,擁抱,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但是每次到了最后的關鍵時刻,小腰就逃跑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樣。

自那次從大寒山回來,小腰和于秋濤也時不時地打個電話,或者在一起吃頓飯。吃了飯之后兩人也沒什么可做的,于秋濤就開車帶小腰去兜風,毫無目的地把車開來開去。有幾次于秋濤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用一百四十碼的速度開到另一個城市,再開回來。小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緊緊抱著他的一只胳臂,就像抱著他的全部。

后來他們又去爬了一次山,是麗山。也是男男女女的一大群人,大家爬上山頂后吃了點干糧,喝了點水,稍作休息,又繼續往前走,最后走進一條只有荒草和石頭的山谷。山谷里有一條河,叫好溪,寬寬的河里是淺淺的水,眼尖的小腰在河谷的濕地里發現了野菜:馬蘭頭,馬齒莧,還有野茼蒿,大家就分散了去挖,打算燒一頓野菜宴。

小腰離開大家一個人朝河的上游走,幾只在河里游來游去的野鴨被她的腳步驚動,撲啦啦飛上了天。小腰看見野鴨的翅膀把河水也帶上了天空,就想不知道這條在大地上孤獨流淌的河流,它曾流過了怎樣的月夜、白天?它曾照耀過哪些山崗、樹林、村莊?又是怎樣的年月將它帶走,一去不返?

小腰穿過一片茫茫的蘆葦,看見于秋濤就站在前面。小腰想過去,一腳踩空,坐在地上。

于秋濤說,痛嗎?

小腰說,很痛。

于秋濤沒有說話,只把小腰緊緊抱在懷里。起風了,蘆葦蕩開來,野茫茫的一片,像他們的愛情,沒有內容。

從麗山回來,小腰突然的就跟于秋濤中斷了聯系。那段時間,小腰常常睡得很遲,不去想要等待什么,她像一粒小個子的豌豆蜷縮在床上,占據了黑夜的一部分。小腰想讓自己慢慢地忘,一滴一滴地忘,像骨頭,一根一根地抽掉,像五臟六腑,一樣一樣地掏空。然而四周仿佛都是于秋濤的影子,他的臉龐,微笑,低語,還有他的體溫,將她覆蓋,一寸不剩。

小腰生活的城市不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偶爾有幾次,在人最多的地方,小腰一眼看見了于秋濤,但小腰不想讓于秋濤看見自己,隱進人群躲開了。有一次,小腰又看見了于秋濤,于秋濤很懶散地在中心廣場散步,他的身后燈火闌珊,少男少女們笑語喧嘩。

小腰走開的時候,感覺有一只手,抽出身體里的憂傷給自己看,然后再一一放回去。小腰知道自己死定了,玩感情,是要修煉到一定程度才可以玩的,自己還不行。如果自己一定要學嶗山道士穿過墻,穿過空氣,穿過種種的障礙物,等她站在于秋濤面前的時候,結果必定是頭破血流。她不想要這樣的結果。

小腰一路退著走,走到十字街口紅綠燈附近的時候聽見有人叫自己,就站下來向四面看。沒有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正要繼續走,又聽見有人叫,一個字一個字的,很微弱,但很清晰。順著聲音的方向,小腰看見貼著路燈站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這個人整個的身體都靠路燈的金屬桿子支撐著才沒倒下去。

小腰認出是紅孩,中學時的同學,跟小腰的關系說不上特好,也說不上不好。小腰走過去,說你怎么站這兒?嚇我一跳。

紅孩說,小腰,他把我扔了。

小腰摸不著邊,問,誰?誰把你扔了?

紅孩說,成吉武陽。

小腰不知道成吉武陽是何許人,紅孩就要帶小腰去看,說你見了就知道了。紅孩拉著小腰就走,深一腳淺一腳,身子軟綿綿的東倒西歪,醉了一樣,小腰卻沒有聞到她身上有酒味。走了好遠,才碰上一輛出租車,兩人攔下了,司機問去哪,紅孩說,火葬場。小腰以為聽錯了,叫起來,說美女你惡搞什么啊?紅孩又重復一遍,一字一頓地說,火葬場。這回輪到司機叫起來,說什么世道啊現在,一晚上盡遇見鬼,剛才是一個醉鬼,拉到東他說家在西,拉到西他說家在東,最后他說他住在山上,拉到山上,原來是一片墳墓,差點沒被他嚇死。小腰問后來怎樣了?司機說還能怎樣,他下了車就走進了荒墳亂草,錢也不付。小腰說你怎么不追進去要?司機說要個鬼。然后就惡狠狠地趕小腰和紅孩下車,說深更半夜的,誰去那種地方,大白天去都怕遇見鬼。紅孩說我們就是去看鬼的。聽得司機瞪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一個勁嘶嘶地直吸冷氣,說你們到底是人還是鬼呀?

小腰看紅孩說話的樣子,極清醒的,不像是說著玩的,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好說歹說的,司機總算答應去,但要雙倍的價錢,而且送到就掉頭,決不等。小腰同意了。等到了火葬場,下了車,車就一溜煙地開走了,撂下小腰和紅孩在黑暗里站著。

火葬場這時候關著門,黑黑的一片,又粗又高的煙囪也是黑黑的站在那里,像個不說話的魔鬼。旁邊的山坡上就是一大片的墓地,黑暗中隱約可見一扇一扇的墓碑,就像是一扇一扇的門。小腰想住在里面的人是不是已經睡了,有的均勻地呼吸著,有的也許還打呼嚕,說夢話。又一想,不對,聽門前賣臭豆腐的阿婆說,那里的時間跟陽世的時間剛好顛倒,我們是夜晚的時候他們是白天。這么說,他們這會正好出來,透透氣,吹吹風,活動活動筋骨,在自己的周圍東游西蕩,甚至想使壞伸腳絆自己一下也說不定,只是自己看不見他們而已。

小腰站得腿酸了,就把身子往一棵樹上靠,沒想驚動了樹上正做著夢的一只鳥兒。鳥兒呼啦啦扇動翅膀飛進了半明半暗的墓地,消失在一道墓碑后面,就像是一個受了驚嚇的鬼魂,慌慌張張地撞開家門回到家里。

紅孩坐在冰涼的臺階上唱歌,她唱了一夜。天亮的時候看門人吱呀一聲開了門,出來撒水,掃地,對紅孩和小腰視若無睹。

等到八點鐘,殯儀館的人都上班了。小腰看見一個穿得桃紅柳綠的老女人邁著碎步進了門,老女人臉上畫了很濃的妝,穿了大擺的長裙子,腳上卻是一雙手工做的緞面布鞋。紅孩看見她就站起來跟進去。小腰也跟進去。聽見紅孩跟老女人說化妝的事,老女人讓紅孩等著,自己進了一扇門,一會換了一身衣服出來,又進了另一扇門。紅孩和小腰也開了門跟進去,見空空的大房子里,一張小床上躺著一個大個子的人,白單子蓋著,直挺挺的。紅孩嗷地叫一聲就撲上去。老女人說站開點,眼淚不要掉在他身上。紅孩說我沒哭。老女人說沾了眼淚他就走不動,去不了那邊。紅孩抬起頭,招手叫小腰過去看,說成吉武陽還是這么帥,他平時總是喜歡抬頭挺胸的,他的身架子最適合穿西裝了,筆挺筆挺的。小腰走近了,看了半天也沒能看清楚成吉武陽的臉。成吉武陽的臉已經亂得一塌糊涂,五官都痛苦得錯了位,看不出帥不帥,倒是身架子還湊合,躺在那里也顯得很魁梧。

老女人不理會紅孩和小腰,戴上手套開始工作。她先是幫成吉武陽刮胡子,一手執刀,一手按住成吉武陽的臉,刷刷刷,就像給死豬剃毛,一把薄而鋒利的刮胡刀在她手里舞得飛快。紅孩叫起來,說成吉武陽一向只用剃須刀,就是意大利進口的那種三個頭的剃須刀,是她給他買的,這樣的刀片會劃了成吉武陽的臉。老女人手不停頭不抬,說死人的臉沒有彈性,石頭一樣硬,刀片在臉上走過就像在磨刀石上磨,不但不會劃破臉,反而越來越鋒利。小腰說是不是劃了臉,也不會有血流出來?老女人停下手,看小腰一眼,接著干自己的活。她給成吉武陽清洗了頭發上的血痂,梳了個三七開的小分頭,用一邊的頭發遮住另一邊扁下去傷了的地方,再用摩絲定了型。小腰指指成吉武陽的頭發,說這樣不好,像漢奸,應該這樣。邊說邊做了個往后梳的動作。老女人停下來,舉著梳子不知道該怎樣下手,想了想,就把梳子遞給小腰。小腰遲疑了一下,接了梳子,三下兩下梳好了,扁下去的地方,剛好給頭發蓋住,一點也看不出是一個有破綻的頭。老女人認真看了看,說這樣好,更酷一點。

老女人打開一些瓶瓶罐罐開始往成吉武陽臉上涂抹,東一下西一下,成吉武陽死灰的臉立刻變得生動起來,面目也清晰起來,不再是擰成一團的痛苦狀,倒像是要趕去結婚的新郎,滿面紅光,嘴角還掛了一絲幸福的笑意。小腰想這成吉武陽還真是有些帥呢,這老女人的手也真是神奇,能把死人畫活。

老女人干完手頭的活就收拾了東西出了房間,小腰孩子一樣緊跟著她。老女人走進自己的房間,洗手,更衣,泡一杯茶,然后拿出一面小鏡子補臉上的妝。小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畫,看了一會,說眉毛畫得太粗,腮紅嘛,這個比較適合你。小腰指了一種顏色,老女人伸頭看看,說我不喜歡這種顏色。小腰說可是,活人的妝跟死人是不一樣的,你的畫法,有點那個了。老女人說我畫死人的妝畫慣了,就把自己的臉也當死人的臉來畫。小腰說不如你教我畫死人的妝,我教你畫活人的妝。老女人說死人的妝好畫,你只要把死人畫漂亮了,濃妝艷抹地送他上路就行。活人的妝難化,不同的場合要化不同的妝,不同的人面前也要化不同的妝。小腰說那是,死人簡單,活人復雜。老女人說其實,死人也有死人的講究。小腰說,怎么個講究法?老女人說,不可外傳。小腰說那我拜你為師。老女人認真看小腰,上上下下地看,前前后后地看,看過了,說我看你還行。又說,你可想好了,沒有哪個男人敢跟你約會,敢摸你的手,也沒哪個男人敢跟你親熱,更別說娶你。小腰說,你還沒嫁?老女人點頭,濃濃的妝蓋不住一臉的凄凄然。外面突然響起紅孩的歌聲,輕而慢,細而高,高音高過白云,中音留在樹尖,最低的低音,跟塵埃一起往下落,但一點都不憂傷。紅孩的歌聲像唱詩班優美的合唱,把天堂金色的陽光灑滿了火葬場。

早上于秋濤遲到了幾分鐘,剛到所里,值班的小黃就向他報告了一件事,說剛接到火葬場的一個電話,說是在停尸間里發現了一個人,還沒死。于秋濤說那還不趕快去,一邊說一邊跳上車。小黃也急忙跟上來,上了車發現手機沒帶,又返回去拿。小黃最近剛失戀,一個談了兩三年的女朋友跑了。小黃很受打擊,精神一直萎靡不振。于秋濤看著小黃磨磨嘰嘰地上了車,一踩油門,車沖出去。于秋濤一邊猛打方向,一邊叫小黃往醫院打個電話。小黃吭哧了半天,問于秋濤醫院的電話是119還是112,自己一著急大腦就一團糨糊。于秋濤氣得沒了脾氣,說120。小黃打通了電話,對方說火葬場一個女的已經打來過了,救護車早去了,這會都到了也說不定。

于秋濤他們趕到火葬場的時候,醫院的120救護車已經一路“唉喲唉喲”地叫著開走了。于秋濤下了車,向火葬場的人詢問情況。火葬場的人說是個孩子,昨天抱來的,本來今天要火化,也就沒有往冷庫里放。旁邊另一個說幸虧是沒有往冷庫里放,放了不死也凍死了。今天早晨,化妝師第一個來,聽見有哭聲,就走進去看,發現孩子還活著,真是命大。于秋濤問化妝師在哪,火葬場的人說剛跟救護車去醫院了。于秋濤又問昨天晚上看門人就沒有聽見什么動靜嗎?沒人說話,大家都把眼睛往一個干干瘦瘦的老頭身上看。這老頭袖著手站在五六步之外,于秋濤的話應該是聽到了,卻沒反應。于秋濤就走過去,問他是不是這里看門的,老頭從喉嚨里嗯一聲,仿佛一股濃痰滑動了一下。于秋濤皺皺眉頭,問他昨天晚上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老頭又是嗯一聲。小黃跟過來,說你聽到動靜為什么還不起來看看?老頭動動唇,終于說話了,他說話的聲音啞啞的,只有氣沒有聲音,嘶嘶啦啦地響。老頭說在這樣的地方夜里聽到的聲音多了,稀奇古怪什么樣的都有,都要起來看,還睡不睡覺了?小黃直吐舌頭,說晚上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睡覺, 還不嚇死。老頭看一眼小黃,說年輕人,沒什么可怕的,死人跟活人一樣,你比他多一口氣而已。聽得小黃毛發豎立,人直往后退。

于秋濤和小黃趕去醫院。醫生簡單說了一下情況,孩子是昨天下午送來的,當時臉色發青,瞳孔放大,沒有呼吸和心跳,也沒有測到血壓。醫院搶救了一陣,沒有任何反應,于是就放棄了。于秋濤問孩子得的是什么病,醫生說不是病,是掉水里窒息而死的。小黃嘀咕,明明沒死啊,怎么能說是窒息而死?醫生說是是,不能說窒息而死,只能說是休克。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醫生邊說邊搖頭。

等醫生的空歇于秋濤走到外面想抽支煙,手伸口袋里摸打火機的時候沒摸到鑰匙,一想,糟了,肯定是早上出門的時候把鑰匙插門上忘拔了。就拿出手機給老婆打電話,半天也沒人接聽,只得把電話收了。過了沒幾分鐘,老婆電話打回來,問什么事,于秋濤說自己的鑰匙沒帶,可能是早上鎖門的時候插門上了,當時一個電話打進來,自己就只顧著接電話了,于秋濤叫老婆中午回家記著看看。老婆說這下好了,省了小偷砸門的力氣。

于秋濤家的防盜門是新換上去的,原先的那個,外表看著是結結實實的鋼鐵,也用了好幾年了,沒想小偷來光顧,一砸就砸開了,里面原來全是紙板做的,結果家里被翻得一片狼藉。小偷是個被于秋濤抓了不知多少回的慣偷,抓了放,放了抓,這回是為了報復,走的時候特意在墻上留了話:一切防盜門和警察都是偽劣產品!!!一切防盜門和警察都是紙老虎!!!連著用了三個大大的嘆號,像三把尖尖的刀,插在于秋濤的胸口,氣得于秋濤眼冒金星。

醫生忙完手頭的事,陪于秋濤和小黃進了病房。于秋濤見孩子已經掛上了吊瓶在輸液,孩子的父母把孩子抱在懷里一個勁地哭,見有穿警服的人進來,就擦一把眼淚把頭低下去。看得出這是一對外地打工的夫婦,在城里人面前從來不敢抬起頭理直氣壯地說話。倒是同病房的幾個,說要去告醫院,人明明還沒死,卻說沒氣了,多虧這孩子硬是命大。醫生說這也不能全怪醫院,當時三四個醫生搶救了半個多小時,孩子硬是一點心跳都沒有。又指指打工的夫婦,說他們自己也認為沒必要搶救了,我們才停下來的。打工的夫婦忙點頭說是這樣的,不怪醫生。于秋濤就問孩子是怎么掉進水里的,這么大點的孩子,怕是還不會走路吧?女的聽到問,又哭起來,說孩子剛會爬,還不會走呢。自己上夜班,回來就躺下睡了,因為沒有床,她帶著孩子睡在地上,自己太累了睡得太死,等醒來,發現孩子頭朝下插在墻角的水桶里。桶里有半桶的水,剛好淹了孩子的頭。她把孩子抱起來的時候孩子就已經沒有氣了,是房東幫著往醫院打了個電話。同病房的人說不管怎么樣,醫院是要負責的。醫生說沒說不負責,出了這樣的事情,醫院當然是有一定責任的,是吧?醫生把眼睛看向于秋濤,于秋濤心想看我干什么,這事又不歸我管。醫生就對打工夫婦說,這幾天的住院費醫藥費什么的就統統全免了,就當做是醫院對你們的賠償吧。打工夫婦聽了又哭起來,千恩萬謝的。小黃被他們哭得一臉糊涂,說這是什么鬼醫院,活人死人都分不清,還謝吶。于秋濤急忙拉拉他。

兩人出了醫院,外面陽光明艷艷地照著。于秋濤長出一口氣,點燃一支煙叼在嘴上,想起小腰說他“嘴里叼著煙就像狗叼著一根骨頭,樣子特無賴”,臉上就有些豐富起來。一不小心被小黃看見了,小黃說所長你笑什么?從火葬場和醫院這樣的鬼地方出來,你也笑得出。于秋濤說誰像你整天吊著個臉,苦大仇深似的。小黃蔫了一下,不說話,悶頭往車里鉆。于秋濤知道他又在想女朋友的事,就遞一根煙給他。小黃接了,猛吸兩口,嗆出一串眼淚。小黃說,所長我要是把她那個了,她是不是就不會離開我了?于秋濤一臉吃驚,說都兩三年了,難道你還沒把她那個掉?別人兩三天就搞定的問題,你兩三年了還沒搞定,難怪人家要走。

兩人回到所里,已是快中午了。另外幾個警察正在辦一個打架斗毆的案子。半小時前,某某網吧門口幾個十幾歲的少年從網上一直打到網外,還動了刀子,傷了好幾個,這會傷的都在醫院,沒傷的都在所里。孩子們的家長也趕來了,哭的哭,罵的罵,所里一時亂糟糟的。小黃馬上開始幫著做筆錄,于秋濤找了個安靜點的辦公室往火葬場打電話,說找化妝師。對方說化妝師不在,剛打來電話請假,說是打架傷了手。于秋濤問化妝師是男是女,對方說女的。于秋濤說見鬼,女的也打架。對方說在火葬場不見鬼你還在哪見鬼?然后啪地掛了電話。

大家午飯也沒顧上出去吃,隨便泡了包方便面就了事。下午等案子處理完,還沒到下班,小黃先頂不住了,叫嚷著頭暈,眼花,腿發軟。另外幾個也跟著叫。于秋濤被他們一煽動,也覺餓得慌,就說自己請客,叫上大家去了一家叫順旺基的店里,每人要了份煲仔飯。剛坐下,于秋濤意外地看見靠窗的位置上坐著小腰和一個女的,兩人吃著意大利粉,說著笑著,小腰還把一截粉用叉子叉起來掛在嘴邊,一吸溜吸進去,像個頑皮的孩子。

于秋濤端了飯菜移到小腰的桌子。小腰其實在于秋濤領著一幫人呼呼啦啦進門的時候就看見他了,人多,只裝看不見。這會見于秋濤走過來,只好往里移了一下,給于秋濤讓出個位置,指指女友說紅孩,又對女友說這個,警察的干活。于秋濤剛坐下,就看見小腰桌子底下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傷得不輕的樣子,問怎么了?小腰說打架,被仇家追殺。于秋濤一聽指著小腰你你你的半天說不出話,小腰就大笑,說大哥你不會是中風了吧?小腰的笑聲很響亮,那邊桌上的弟兄們齊刷刷地往這邊看,雪亮的眼睛看得于秋濤一口飯卡在喉嚨咽不下差點被噎死。

小腰其實不是打架。小腰以前打過架,上中學的時候把班里的男生打得吱哇亂叫。那時候紅孩常受她的保護,后來人大起來,也就不好意思打了。上大學的時候倒是學了一陣子的跆拳道,也沒有用武之地。只有一次,就是在日本人的公司上班的時候,有一天小腰加班,加到很晚,聽見隔壁房間有響動,小腰覺得不對,就走過去看,看見一個蒙面人手里拿把短刀,董事長手里拿把老長的日本武士刀,兩人對峙著:蒙面人揮一下刀,向前進一步,董事長就向后退一步,蒙面人又揮一下刀,向前進一步,董事長又向后退一步,一直退到保險柜前。蒙面人命令董事長打開保險柜,董事長正猶豫著,小腰抓起門后的拖把沖進來,一陣亂舞,把蒙面人給打跑了。小腰發現董事長的濃眉、絡腮胡、武士刀看上去很兇,其實都是電影里的道具。而董事長常常掛在嘴上的武士道精神簡直就是狗屁。

今天早上小腰把孩子送到醫院后本來是打算去體育館找云姐打乒乓球的,云姐是乒乓球教練,小腰跟她學了一年多的球,兩人在一起很有話說,小腰常和她說些自己感情上的事。后來小腰去了體育館又不想打球了,小腰新得了銀泰打八折的卡,這幾天銀泰正在搞店慶,買四百送四百,小腰就手癢癢的,非要拉著云姐一起去血拼。到了銀泰小腰和云姐在人堆里擠來擠去,后來小腰看上了一件馬克華非的白襯衫,款式休閑而寬松,適合自己做一些大幅度的動作,比如爬墻,上樹。但云姐認為另一件好,真絲的,花邊小立領,袖口收緊。這樣的衣服穿在身上會很優雅,就是束手束腳的。小腰決定兩件都試一試。小腰正試著衣服,手機響了,是紅孩打來的,說有事要跟小腰說。商場里很吵,小腰大聲問紅孩什么事,是不是又出現了一個成吉武陽的未婚妻。紅孩一聽就歇斯底里地喊起來,說我才是成吉武陽的未婚妻,唯一的未婚妻。紅孩正喊著,小腰手機沒電了,云姐拿出自己的手機給小腰。小腰跟紅孩說完話,約好晚上在順旺基見。剛掛了線,就有一個電話打進來,小腰四處找云姐,找不到,無意中看了一眼打進來的手機號碼,竟然是于秋濤的。這個號碼小腰一直記著。

小腰穿著標著價碼的衣服一動不動站在塑料模特中間,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塑料人,披著華麗的衣衫,沒有表情。

等云姐從洗手間回來,小腰告訴她有個電話打進來過。云姐看了看號碼,說是老公打來的,就往回打。小腰走開了,沒聽他們說什么。

從銀泰出來,跟云姐分了手,小腰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累得實在走不動了才停下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石凳上。小腰坐了好久好久,她感覺座下冰涼的石頭在拼命吸收著自己的體溫,她不知道再坐一會,自己是不是也會變涼變硬。

小腰停下來的地方剛好是一家網吧的大門口。小腰正坐著,看見幾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從網吧里倉皇跑出,后面幾個拿著刀追出來,也是十六七歲的孩子,追上來就砍,立時有人倒在血泊中。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和車都停下來看,圍了一大圈,可是沒有人出來制止,也沒有人報警。

小腰看見一個倒在地上的孩子在血泊中掙扎,另一個還在揮刀砍下去,就站起來喊了一句:“別打了,再打我就報110了!”一個舉刀的孩子聽見小腰的話,回頭朝小腰砍過來。小腰看見鋒利的刀刃反射著太陽的光芒朝自己的頭上飛來,就抬起左手擋了一下,然后用右手去奪刀。搏斗進行了好幾分鐘,沒有人上來幫忙。等小腰奪下刀,發覺自己的左手從手腕處差點被砍斷,鮮血淋淋的。

吃完飯于秋濤本來想送小腰回去,但看看.那幫弟兄,一個個已經填飽了肚子,卻沒有要走開的意思,眼睛齊刷刷地朝這邊盯著自己的舉動,只好作罷。走的時候于秋濤再三吩咐小腰不要上竄下跳的,最好老實在家呆著。小腰撇嘴,說太平洋警察啊,管這么寬。

于秋濤他們一走,紅孩就跟小腰說成吉武陽,紅孩每次說成吉武陽都沒完沒了,還不許小腰插話。小腰每次都聽得一臉痛苦,還得作善解人意狀聽下去。但聽來聽去,成吉武陽是何許人,小腰還是沒搞清楚。其實紅孩自己也不清楚,成吉武陽是紅孩從網上認識的,接著兩人見面,接著一見鐘情愛得死去活來。成吉武陽沒有工作,沒有家,連張能證明身份的身份證都沒有,只有一個祖傳的姓氏成吉,他告訴紅孩自己是成吉思汗的第幾代幾代孫,因為曾曾曾祖母是漢人,又是偏室,所以沒有地位。但他能拿出蒙古汗王家傳的寶貝,就是一只色彩圖案式樣都很古老的花瓶,說價值好幾百萬,因為是祖傳的,雖然混得很落魄,也不舍得賣,要等到結婚的時候當聘禮送給未婚妻。

小腰怎么聽怎么覺得這個成吉武陽好像有點來路不明,但紅孩堅決反對,說成吉武陽是個很好的人,因為沒有工作,紅孩一直是拿自己的錢給他花,他總是很慚愧。而且成吉武陽絕不是一個感情隨便的人,兩人交往了半年多,他才肯留在紅孩那里過夜,手一碰到紅孩的身體,人就抖成一團,說是緊張,動作也很笨,一副全然不懂女人的傻樣。小腰聽紅孩跟她說這些的時候,笑到要噴飯,情急中用纏了紗布的手去捂嘴,不小心碰疼了傷的地方,好一陣呲牙咧嘴。

說到成吉武陽的死,紅孩一臉的哀傷,認為自己要是不叫他,也就不會是今天這樣的陰陽兩隔了。就是那天紅孩叫小腰的地方,紅孩看見成吉武陽在等綠燈,紅孩就叫他,還向他招手。成吉武陽聽到有人叫,轉著頭四下里找,這時綠燈亮了,成吉武陽一邊騎摩托一邊回頭張望,結果撞到對面的車上,人飛起來,飛了二十多米,終究是沒有翅膀,飛翔失敗,落在了綠化帶里。

成吉武陽死后,手機落在紅孩手里。紅孩于是接到不同女人的電話,都稱自己是成吉武陽的未婚妻,都問紅孩是什么人。紅孩說自己才是成吉武陽的未婚妻,自己手里有他的祖傳花瓶。那些女人說自己也有。紅孩就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

郁悶,巨郁悶。紅孩說。

小腰覺得紅孩愚蠢透頂,簡直白癡一個,明擺著成吉武陽是個騙子,騙財騙色。祖傳的花瓶真假且不說,單他的名字,就是個天大的漏洞,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成吉思汗是個封號,成吉思汗的名字叫鐵木真,成吉又不是姓。但不管小腰怎么說,紅孩只是不信。小腰沒轍了,問紅孩那些自稱是成吉武陽未婚妻的女人又怎么解釋,紅孩說據自己了解,那些女人都是三十多歲的已婚女人,以成吉武陽的品位是絕不會和她們認真的。小腰說三十多歲的女人感情空虛,最好騙。紅孩說成吉武陽當然是騙她們的,但成吉武陽不會騙自己,只有自己,才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妻。聽得小腰要吐血。

小腰的手好了以后,又去了體育館。云姐看見小腰手腕上的傷疤心疼得掉眼淚。

云姐問小腰,痛嗎?

小腰說,很痛。

小腰把頭靠在云姐的肩上,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去找云姐,她只覺得自己在云姐身邊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委屈得想哭。自己犯下的錯誤,有點可愛,但語焉不詳。

秋天很快就到了,大地豐收在即,小腰卻感覺自己空空蕩蕩的。來路不明的秋風一下子就掃過了沒有障礙物的胸腔,一覽無余的心,連同五臟六腑都空得可怕。站在山頂,小腰看見墓地那邊的山腳下是大片大片的土地,田野里忙著收割的農民。一只飛著的烏鴉,扇動著疲憊的翅膀,背著一個沉重的軀體飛快地從洼地、山崗,以及桑樹的枝條上掠過。小腰想,那些經過她的手,一個一個送走了的靈魂,他們究竟飛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個人死了,他的靈魂應該是不會死的,長翅膀的靈魂從肉體的軀殼飛出去,卸去了重壓,從來沒有的輕,他們比頭頂搖擺的樹葉還輕,比天空飄飛的云朵還輕。他們在天地間飛來飛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后是不是被一陣風吹散?那些洞穿身體的風,它們從遙遠的地方來,又把一切帶向遙遠。

小腰每天給各種各樣的死人化妝,她化的每一個妝,都有自己的思想停留在上面。對死去的人,她從不把他們當尸體。小腰給得癌癥死亡的女人化妝,這樣的女人曾經豐腴的身體已經被疾病熬成了一把干瘦的骨頭,小腰就把她當作樓蘭出土的木乃伊,想象著她曾經的美麗和愛情,用朱紅的顏色在她的眉心點下一顆美人痣。給老人化妝,小腰會用筆在眼角畫出滄桑,在眉間畫出慈祥。給意外死亡的人化妝,小腰會把他們畫得很安詳,眼睛里沒有恐懼,臉上沒有仇恨和哀傷。有一次小腰給一個得白血病死亡的女孩化妝,女孩身上的衣服是紫羅蘭的顏色,臉龐是藥片的顏色,而女孩閉著眼睛,睡得很沉,就像魚兒沉在水底,女孩沉在了黑夜,今生今世她都不會再醒過來。她才十七歲,還沒有活夠,她沒有來得及開始的愛情,沒有來得及做完的美夢都留在了塵世。小腰用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來給她化妝,把她的頭發精心地盤起,還插了朵淡雅的花,最后,小腰用桃紅的顏色給她描唇。小腰相信,她熄滅的紅唇,明年春天會開在向陽的那棵桃樹上。

所有的人都當小腰是為了好玩,像以往一樣干不了多久就會拍拍手走人,沒想小腰卻宣布要一輩子干下去。支持小腰的只有老女人。她終于可以出嫁,而且出乎大家意料地找了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男人。小腰見到那個男人的第一感覺就是那個叫成吉武陽的騙子又復活了。在小腰的堅持下,紅孩終于答應把花瓶拿去鑒定,結果也是預料中的。紅孩倍受打擊,但也沒小腰想的那么嚴重,只是消沉了幾天,然后就把花瓶在一個深夜從九樓扔了下去。紅孩說自己把它們扔下去的時候,它們就像一堆燦爛而破碎的尸體,而自己仿佛是從地獄里走出。那個騙子的最后一吻,給她留下了切膚的痛。紅孩恨自己過早的自棄,過遲的頓悟。

天不覺就冷了,金黃的樹葉三三兩兩地往下落。小腰上班的時候一路走一路伸手接飄落下來的葉子。路過一個乞丐,又老又臟,小腰把一把硬幣和手里的葉子一起放進他的碗里。乞丐把碗搖得叮叮當當地響,說樹葉變不成金幣,硬幣也變不成銀幣。乞丐又說,我把它們當金幣和銀幣,我把你當仙女。小腰一下子就被乞丐的話感動了,這哪是乞丐,分明一個詩人。小腰常常被一些微小的事物所感動,小腰認為生活其實就是感動,而不僅僅是一日三餐。如果只有一日三餐,沒有感動,那就是豬了。

小腰上班本來要先坐13路公交車再倒8路,今天因為時間還早,就決定不坐13路了,一直走,走過去坐8路。走過一個廣場,除了幾個晨練的人,整個廣場空空的。小腰想不起自己生活的城市什么時候冒出了這樣一個廣場。

小腰站在廣場中間東張西望的時候,一股水柱突然從身旁冒出,接著是一排水柱,一片水柱。這些水柱隨著響起的圓舞曲跳起了歡快的舞蹈。小腰第一次發現水原來是會跳舞的,它們整齊地扭腰,擺臀,抖肩,輕盈地旋轉,這里高起來,那里低下去,那里高起來,這里低下去。低的低到腳背,開成一朵朵蓮花,把小腰包圍在中間。高的一直高一直高,高到天上,被天上的風吹成白色的水霧,斜斜地散開來,有些水就跟著風跟著圓舞曲歡快地走了。

小腰覺得這些水能靈巧地用肢體語言說話,用手語交流,用起起伏伏的形狀來表達自己的快樂和憂傷,而自己在它們中間,卻像一個失語的啞巴,想說的話總是說不出來,想表達的,卻總是無法傳遞。小腰又想起,這里正是半年前于秋濤帶自己來的那片廢墟,彎彎的月牙,黯淡的清輝,一地的碎磚碎瓦。自己蹲在半堵墻后面撒尿,嘩嘩的水聲,跟這個早晨的水聲一樣流暢,一樣輕松無比。

半年,才半年的時間。什么是滄海和桑田?也許這就是。而半年的時間,也足以讓一個女孩長大,成熟。

小腰突然在水中奔跑起來,她穿過一片跳舞的水,水花四濺。她在一片水光中大喊:于——秋——濤。她的喊聲被冰涼的水聲和歡快的音樂淹沒,沒有人聽見。廣場上的人只看見一個女孩在清晨赤著腳,手里提著一雙鞋子,在噴水的音樂廣場上奔跑。

這已經是十月最后的一天了。

早上于秋濤出門的時候抬頭看了看天,發現天上的太陽很像個太陽,云白得很專業,風吹得也很專業。于秋濤就拽了吧唧地從大街上走過,一路陰著臉。

于秋濤這幾天心情特不好,那個慣偷又眼睜睜從自己眼皮底下溜走,氣得他直想打人。說起來好玩,慣偷是去一家別墅踩點的,看見一輛寶馬車停在門口,車沒熄火,車里卻沒人。慣偷沒摸過這么好的車,就手癢癢的,看看左右沒人,拉開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東摸摸西摸摸。過了幾分鐘,慣偷見還是沒人,索性一踩油門把車給開走了。這個案子本不屬于于秋濤管,只是碰巧被碰上了。于秋濤跟幾個朋友去農家土菜館吃飯,看見慣偷從一輛寶馬車里出來,大搖大擺地進了飯館要酒要菜,于秋濤也沒發現什么不對勁,只是想到他在自己家的留言和那三個刀子一樣的嘆號,特氣憤,就慢慢踱過去,像老朋友一樣拍拍慣偷的肩。慣偷回頭一看是于秋濤,以為偷車敗露,拔腿就跑,待于秋濤反應過來,慣偷早跑得沒了影子。于秋濤這才想起慣偷丟下的寶馬車,出去一看,前后牌照上都貼了“百年好合”的字樣,揭下字樣,車號正是前段時間被盜的那一輛。前段時間車主報案,說是停在家門口的寶馬車被盜。車主出去打牌,車開到半路,發現忘了帶手機,就開車回來拿。因為怕牌友等,車開到家門口火也沒熄,下了車就進門取手機,取了手機又感覺尿急,就順便撒了泡尿。以為只幾分鐘的時間,又是在家門口,誰想出來一看,車竟沒了。現在車是找回來了,可盜車的人卻沒有抓到。最窩氣的是于秋濤了,一連幾天咬牙切齒的。

于秋濤所里有個管戶籍的警察,每隔半月就要去一次火葬場,從那里拿回火化名單,再把他們的戶口一一銷掉,大家都叫他活閻王。活閻王這天臨時有事,叫小黃幫他去一下,小黃怕去那樣的鬼地方,活閻王就扔出一包中華,說誰去給誰。于秋濤剛好進門,橫空接了,毫不客氣地裝進口袋。

下午,于秋濤把一包煙抽完了,才想起活閻王拜托的事,就開了車往火葬場去。于秋濤沒想到會在火葬場看見小腰,小腰穿了雙手工做的黑布鞋,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往里走。于秋濤不知道小腰又搞什么名堂,就跟過去,貼著玻璃看見小腰進了一扇門,一會換了身衣服出來,又進了另一扇門。于秋濤等了好一會,不見小腰出來,想起上次在一片廢墟上小腰莫名其妙地就沒了蹤影,心里有些發慌。小腰每次總是說不見人就不見人,老玩人間蒸發。于秋濤覺得小腰就像那個可惡的慣偷,把自己搞得很不是滋味。

于秋濤推門進去,見空空的大房子里,小腰坐在一張木板床旁一邊輕聲唱歌一邊給床上的死人梳頭。走近了,看清床上躺著的是個孩子,小小的臉粉撲撲的動人。小腰手上的動作很輕很輕,生怕碰疼了孩子。

小腰梳完了頭發,幫孩子掖好被單,朝于秋濤做了個噓的動作,然后拉著他輕手輕腳地往外走。于秋濤腳上穿的是一雙皮鞋,在空房子里發出巨大的響聲。小腰示意他把鞋脫了,于秋濤就脫了,提在手上。出了門,換了衣服,小腰帶著于秋濤往山上爬。兩人穿過靜靜的墓地,一扇一扇的墓碑像一扇一扇的門,金黃的陽光照在上面,很溫暖。

小腰說你從他們那里來,也將到他們那里去。

小腰又說,這句話可不是我說的,是看門老頭說的。于秋濤想起那個說話嘶嘶啦啦響的干瘦老頭,就想一個看門的,說出的話卻深奧得很。

兩人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爬上山頂。站在山頂上,四野茫茫,鳥雀南飛,他們同時看見山腳的那片墓地。一大片的墓地,從山頂往下看,多么像一個村莊,像一個城堡,或者像一個小小的王國。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仿佛又在這里井然有序地活著。而墓地旁邊流過的一條河水,如同大地上一道亮閃閃的傷口,所有的疼痛在陽光下一一閃現。

在他們的腳邊,時間是多么的迅速。月亮升起來了,天空無比透明。晚風吹來,風中的人也漸漸變得透明。小腰看見四周的風在吹,月光在消散,天空在遠去,而自己曾經的痛苦小下去小下去,一直小到塵埃里。

小腰突然笑了,笑得無比燦爛。她像天使一樣張開雙臂在月光中旋轉。她感覺自己輕盈無比,在飛旋中越來越輕,越來越快,慢慢將身子彎成了一張弓。

小腰想將自己射出去,帶著呼呼的風,飛向遙遠而透明的月亮。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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