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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斗

2007-01-01 00:00:00周美蘭
飛天 2007年6期

有水的地方,湖草就豐美。

青菱、小艾和金鐲子站在齊腰高的湖草中,互相拉開十扁擔的距離,便朝著不同的方向開始打草。三個人約定,每拉開一段距離,就要互相喊一嗓子,以免走散了。

青菱直起身子喊:小——艾,金——鐲——子!青菱的嗓門很大,娘說她的聲音穿透力很強,強到可以把水缸震裂。可是到了沙洲上,青菱的聲音仿佛被風拉長了,又仿佛是風中飄蕩的蘆花,在空中飄了很久很久,她的聲音才會被金鐲子和小艾接住。但是要等到金鐲子和小艾的回音,仿佛要經過一個冬天那么漫長。

青菱喜歡這種感覺,每當她喊嗓子的時候,聽到自己的聲音縹緲起來,她就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仿佛自己的身體跟著聲音一起,變成了一縷煙,在沙洲的上空回蕩。

在娘的眼里,妮子就是一團飄絮,或者是一縷青煙,飄到誰家就在誰家生根,嫁到誰家就鉆進誰家的煙囪,一點分量都沒有。

青菱真的希望自己就是一縷煙,或者是一團飄絮,這樣她就可以自由地飄蕩,飄到沙洲上,飄到湖中間,飄到那個她曾經滯留過的城市,與禾子生活在一起。

禾子是在打工時認識的,兩個人互相照顧已經好幾年了。都說到了外面父母管不住,可是青菱仍然順從地回了家。青菱還是原來那個青菱,黑頭發扎得順順溜溜,舊衣服穿得規規矩矩,低著頭干活,輕著聲音說話。

多規矩的妮子。方圓幾十里都這么夸青菱,可是青菱自己知道,她的魂丟到外面了。

一個妮子,有了好口碑,勝過十萬兩黃金。青菱打工五年,幫家里把房子翻了新,供弟弟讀了五年書。沒有人說過青菱一句壞話,更沒有人懷疑青菱錢的來歷。去外面五年回來,青菱從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一個紅唇鮮艷的妮子,而且馬上要嫁人了。

夏季剛剛過去,秋天還沒有完全降臨。沙洲上的湖草雖然很茂盛,但是還沒有完全枯黃。尤其是早晨的露水過后,湖草上還泛著青綠的波光。青菱低著頭,臉頰緊挨著湖草,鼻子就聞到一股湖草特有的清香。娘說沒有完全成熟的湖草,就像十七八歲的妮子,看著成熟了其實青澀澀的。

青菱知道娘話里有話,娘借著湖草在說她的婚事吶!知女莫若娘。娘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娘是在告訴女兒,外面世道很亂,她雖然看上去長大了,其實還很容易上當受騙。青菱說她在外面不會被人騙,她只是覺得自己還小,幾個哥哥都沒有娶親,她想等嫂子進門后再出嫁。娘說青菱是妮子,妮子出嫁不能等。就像湖草,誰有耐心等到湖草干枯了再來收割呢?娘不給青菱任何借口,她用她的方法強迫青菱回了家。青菱割著草,想著娘的話胸口就悶。在家里她只能忍著,忍得胸口痛。到了沙洲上,她就可以喊出來。

小——艾,金——鐲——子!青菱聽著自己的聲音,一聲一聲的像波浪一樣遠去,又一聲一聲的像斷了線的風箏掉進湖里,她的眼淚就刷刷地落下來。這個時候,沙洲是寂靜的,除了青菱割草的聲音外,只有一團一團如花絮一樣飄動的膩蟲子,發出嗡嗡的聲音。遠處傳來水鳥尖銳的叫聲,一群大雁排著隊從容地飛過。

盡管青菱離開那個城市時,曾經跟禾子說得很明白,她是回家成親的。可是禾子給她發電子郵件,說他也要回他的老家成親時,她覺得天空都暗了下來。在一起做工五年,他給她買飯票,她給他洗衣服。他給她買蛋糕過生日,她就用同樣多的錢買襯衫送給他。你來我往,兩個人誰也不欠誰的。雖然兩個人連手都沒有拉過,可是卻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把他們越拉越緊。突然,這看不見的東西斷了,青菱覺得自己掉進了湖里,沒有了著落。

時間就這么在青菱的叫喊聲中過去,太陽已經慢慢從高空往西斜。青菱的身后,躺下去一大片湖草,在太陽的烘烤下劈劈啪啪的響。青菱用手背揩了揩額頭的汗,抬起頭,忽然想起小艾和金鐲子。她只顧自己埋頭割草,痛快地叫喊,卻一直沒有聽到她們的回音。青菱試著又喊了幾聲,然后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可是除了風吹湖草的簌簌聲,遠處傳來的湖水的波濤聲,什么聲音也沒有。

青菱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提著鐮刀往回走。走到三個人分手的地方,不但沒有看到小艾和金鐲子的身影,就連她們的東西也不見了。青菱有點著急,在湖草中間跑來跑去找尋,結果發現周圍的湖草根本就沒有動過的痕跡。

青菱的心開始往下沉,她已經意識到小艾和金鐲子是故意丟下她一個人的。她小時候,也曾經見過女伴作弄女伴的情形。女伴之間互相開玩笑,雖然不是惡意的,但是保不準她們也被人利用。青菱相信小艾不會作弄自己,但是她不太了解金鐲子。青菱記得曾經有一個妮子,在沙洲上被女伴獨自丟下,晚上被尾隨而至的后生壞了身子,后來被迫嫁給這個后生。

青菱第一個念頭就是趕快離開,可是天色已開始暗淡下來。青菱她們是從湖堤走路來沙洲的,如果按照原路走回去,至少要走三個多小時。對于一個妮子來說,獨自走夜路不比一個人留宿沙洲更安全。因為藏身在無邊無際的沙洲上,有湖草蘆葦的掩護,有野鴨野兔水鳥做伴,比一個人單獨走路安全得多。

青菱懂得在沙洲過夜如何自保。趁著天沒有完全黑,青菱把自己割倒的湖草捆扎起來,一捆一捆抱到距離割草地很遠的地方,東西南北各堆了幾座小山。青菱另外又找了一片比較干燥的地方,把剩下的湖草都堆放到一起,一層一層地鋪好。青菱終于歇了下來。

青菱躺下來的時候,心里卻波濤似的翻滾。她在想小艾和金鐲子為什么丟下她不管,想來想去,青菱想不出任何理由。除非她們是受人之托,故意把她騙到沙洲,那么這個背后的人又會是誰?青菱想到的第一個人,是那個即將跟她結婚的對象。因為青菱一直不太同意與他結婚,他曾經托金鐲子約她單獨相會,也被她拒絕。可是青菱又懷疑,她的對象不可能做出這么一個舉動,因為他是一個拄著雙拐的瘸子。就像電光一閃,青菱的腦海里忽然蹦出禾子的影子,因為她曾向禾子講過自己家鄉的許多風俗。記得他曾經對她開玩笑說,如果她家里反對他倆在一起,他就用這個辦法先得到她。小艾曾和自己一起打工,與禾子也很熟。難道禾子偷偷找到小艾,托小艾把自己騙到沙洲上嗎?

想著禾子千里迢迢趕來,青菱的心一陣激動,身體一陣陣的發熱。她把蓋住自己的湖草推開,不由坐起身來。抬頭望望天,天空黑漆漆的,連一顆星都沒有。青菱忽然有些擔心,如果真的是禾子,他從來沒有來過沙洲,天這么黑,他如何找到她?

這么想著,青菱忽然后悔,自己不該設置那么多草堆,或許自己的障眼法,正是造成禾子錯過她的最后機會。傍晚的沙洲有些涼,風從湖那邊吹過來,吹到青菱汗濕的衣服上,青菱打了個很響的噴嚏。這個噴嚏提醒了青菱,她可以發出聲音把禾子引過來。

青菱想過,最壞的結果就是把瘸子引過來,反正她遲早是他的人。可是她沒有想到,循著聲音出現在她面前的人,卻是堂兄貴田。

貴田穿著一身防雨衣,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背上背著一桿火槍,手里打著手電,腳下是一雙套鞋,胳膊下還夾著一個鋪蓋卷,一副蓄謀已久的樣子。

青菱有些發怔,眼睛卻繞過貴田,往他身后看。

青菱的神情讓貴田有些緊張,他回了回頭,沒有第三個人。

就在貴田回頭的瞬間,青菱轉身跑開了。青菱已經很久沒有在沙洲這么跑了,所以跑起來就有些吃力。風呼呼的從耳邊吹過,仿佛在催促她快跑;湖草沙沙地搖曳,仿佛故意絆住她的腳。沒有跑幾步,青菱的辮子被貴田拽住了。貴田用力一拉,青菱就倒在了地上。

兩個人上下翻滾的時候,青菱就喊:貴田哥,我是你妹子啊!

貴田用嘴堵住了她的喊叫,按住青菱的同時,他騰出手來把鋪蓋卷扯開了。兩個人廝打了許久,青菱已經精疲力竭。貴田把青菱強行抱到鋪蓋上,青菱掙扎著滾開。貴田又把青菱抱回去,青菱用腳把鋪蓋踹掉。貴田有些不耐煩,就壓住青菱在草地上用強。

湖草被碾倒了一大片,被碾壓的湖草發出蛇吐信子的簌簌聲。青菱的手死死地扯住湖草,她在向湖草求救。可是湖草被她扯斷了,草根裹著泥土被拔了出來。青菱的手仍然伸向湖草,她的雙手沾滿了黏黏的草汁,這是湖草流出來的處女血。

遠處傳來湖水拍擊堤岸的聲音,濤聲陣陣,這濤聲把青菱的哭泣蓋住了。

信江從上游流下來,在這個地方忽然拐了個彎,分成三四條小河四處游走。這些小河分別叫做梅家河、齊家河、姜家河、魯家河,聚集在這些河邊的村子就分別叫梅家村、齊家村、姜家村和魯家村。獨獨江水拐彎的地方,住的是百家姓,因為村頭有幾棵老樟樹,就叫成了樟樹村。

秋后的早晨,太陽懶懶散散地爬上來,掛在村頭那棵老樟樹上,仿佛是戴在老樟樹頭上的一頂草帽。老樟樹面對著一大片曬場,早早的就有幾個女人扛著木耙來了。她們麻利地登上谷囤,有的站在黃澄澄的谷山上,拖動木耙往下推谷子,谷子像陣雨一樣灑落下來。谷囤的邊沿松開了口子,金燦燦的谷子忽然唰一聲滑了下去,仿佛山體滑坡一樣。女人在上面站不住,也跟著谷子一齊滑了下來,被谷子埋住了身子。

女人從谷子堆里爬起身,谷子粘了她滿頭滿臉。還有一些調皮的谷子鉆進女人的衣服里,冰涼涼的帶著露水,把女人們刺激得咯咯的笑出聲來。

女人們有的把手伸進衣服里,有的解開扣子抖衣服,有的把衣服撩起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還有女人干脆把褲腰帶解開,一邊伸手進去摸,一邊抖動褲腿,把谷子從褲腳下抖出來。

一個女人說:喲,不知是哪個男人幸運,能吃到你褲襠里掉下的谷子。說不定那個男人循著騷氣找過來,晚上爬你的床呢!

抖褲子的女人反擊道:你不是嫌男人天天出湖嗎?你就用這個方法,把谷子在褲襠里捂捂,再煮給你男人吃,保證拴住你男人天天不出湖。

兩個人正斗嘴,旁邊站著的貴田媳婦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貴田媳婦嫁過來還不到一年,還有些新媳婦的矜持。她怕陽光曬黑了皮膚,頭上頂著草帽,草帽下壓著一條白毛巾,毛巾垂下來,把兩邊臉都遮住了。貴田媳婦怕谷子鉆進衣服中,把領口扣緊,又專門用松緊帶把袖口褲口都扎緊了。

貴田媳婦這么一笑,立刻把戰火惹上了身。本來女人們就見不得貴田媳婦這么做作,在娘家時你可以包著捂著,讓后生賊賊的眼睛冒火。現在做了人家的媳婦,就該像她們一樣放開了。這么包著捂著又白又嫩的,難道還想把一村男人的眼睛都勾過去?

那兩個斗嘴的女人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貴田媳婦,又互相使了個眼色。

其中一個便對貴田媳婦道:貴田媳婦,你笑什么?是不是身上癢癢呀?

另一個女人也接口道:你是不是也想學褲襠里捂谷子呀?我現在就教教你。一邊說,她就跑過去,抓一把谷子就往貴田媳婦脖子里塞。

另外那個女人叫道:你塞錯地方了,褲子在下面呢。

兩個女人就把貴田媳婦放倒了,又有幾個女人上來湊熱鬧,大家七腳八手地就把貴田媳婦的衣服扒了,把谷子一層層堆到她身上。

一個女人在貴田媳婦的大腿根部擰了一把,叫道:喲,多嬌嫩的媳婦呀!我都想變成個男人,壓上去肯定像緞子一樣舒服。

另一個女人不甘示弱,伸手往貴田媳婦胸前摸了一把說:這么高的山,不曉得貴田怎么舍得下來。貴田真是這山看著那山高,要不怎么肯把新媳婦丟在家里不管呢?

貴田媳婦起初還想掙扎,后來干脆任憑女人們擺布。可能是女人們下手太重了,或者是她們的話傷到了她的自尊,她忽然嗚嗚哭了起來。

貴田媳婦一哭,女人們便覺得無味,四散著走開了。

貴田媳婦光著身子從谷子堆里站起身,顧不上拍掉沾在身上的谷子,也顧不上擦掉眼角的淚水,急急把衣服胡亂套上,木耙谷囤丟了不管,匆匆地往家走。

青樹也在曬場曬谷子,親眼目睹了女人們打鬧的一幕。他本來想上前阻止,畢竟貴田媳婦面皮薄,鬧過分了就不好。可是在青樹的心里面,卻希望女人們鬧下去。貴田媳婦離開后,沒有回到曬場。青樹忙完自己的活,順便就把貴田家谷囤攤開了。看看太陽已經爬到樟樹頂部,青樹挑起自家的籮筐,揀起貴田媳婦的木耙回了家。

青樹和貴田住隔壁,青樹放下自己的擔子,提著木耙就去貴田家。來到院子里,青樹咳了一聲,嫂子,在屋里嗎?我把木耙擱你院子了。

屋里沒有聲音,門卻是半開著。敲敲門,仍然沒有聲音,青樹有些擔心。他把門推開,發現貴田媳婦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青樹有些憐惜地走過去,不由自主低聲安慰說:都是鬧著玩,你何必往心里去呢?

貴田媳婦嗚咽道:什么鬧著玩?她們就是欺負我。

青樹道:怎么會呢?這是我們村的風俗,對新媳婦她們總有這么一次瘋鬧的,以前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說到以前,青樹的聲音就有些發顫。如果不是娘從中阻攔,貴田媳婦就是他的媳婦。他環顧整個屋子,檀香木的箱子,繪有圖紋的衣柜,雕有回文的梳妝臺,鑲嵌景德鎮花匾的架子床,還有手工織的細紗夏布蚊帳。青樹知道這些都是貴田媳婦的嫁妝,因為這些設計都是他和她以前做的。青樹有些恍惚,覺得這間房就是他的新房。

在曬場的時候,貴田媳婦就發現青樹也在曬場。當時,她完全可以跑開,以她當年在學校讀書時獲得百米冠軍的速度,諒這些女人是趕不上她的。但是她故意留了下來,讓那些女人解開她的衣褲。她哭著站起身時,故意斜對著青樹穿衣服。讓他看她流淚的樣子,也讓她半遮半掩的身子,勾起青樹對她的欲望,這些女人正好幫了她的忙。

貴田媳婦依然趴在床上,她可以感覺到青樹灼灼的目光。

貴田媳婦抽泣道:什么開玩笑?她們把我的大腿掐出血了。說著,她竟然毫無心肝地把褲腿往上撩了一下。青樹這才發現,貴田媳婦已經換了睡衣。她撩起褲子的瞬間突然意識到什么,飛快地把褲腿放了下來。只那么一下子,青樹就瞥見了她的大腿根部的那塊青紫。

青樹的血呼啦一下子就上了頭,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的眼前晃動著貴田媳婦在曬場上的樣子,那翹起的乳峰,那白晃晃的胴體。他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嘴里喃喃道:蘆花,我可憐的蘆花。

青樹叫的是貴田媳婦的閨名。蘆花猛地一把推開青樹,變臉道:你不要叫我的名字,我不叫蘆花,我是貴田媳婦。

青樹猝不及防,被蘆花用力一掌,倒退了好幾步,差點跌倒在地上。

蘆花之所以用力,是擔心自己抗不住青樹的誘惑。蘆花的臉也是通紅通紅,她強撐著站了起來,低聲咬牙道:你不要假惺惺地安慰我,你把我當成什么了?

青樹急切道: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

蘆花這才喘過一口氣來,她還在為自己內心的騷動而恐懼。蘆花對自己說,你并不是真心喜歡青樹,你是在演戲,不要把自己陷進去。蘆花一點一點冷了下來,她滿眼的冷笑:什么真心真意?你以前說的話難道就不是真心?

青樹聽她提到從前,心里很是懊悔,他垂下頭說:我是沒有辦法,在你和我娘之間,我沒有選擇。

蘆花嘆了口氣,幽幽道:是啊!你是孝子,當然得聽你娘的。你走吧,但是你要記住,我再也不是蘆花了,我是貴田媳婦。

蘆花恨青樹,但是更恨青樹的娘。青樹的娘不讓青樹跟她好,她偏偏要拴住青樹,讓他得不到她又離不開她,讓青樹的娘跟著遭罪難受。目送著青樹黯然離去的背影,蘆花心里有一絲報復的快感,同時也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失落。

青樹和蘆花的關系,不僅樟樹村的人知曉,就連附近梅家村、姜家村、齊家村甚至魯家村的人也知曉。青樹和蘆花曾經在同一個中學讀書,青樹是文藝委員,蘆花是體育委員,開校委會時兩個人經常碰面。青樹拉得一手好二胡。他拉二胡的時候,頭發一甩一甩的,整個身子都搖晃起來,仿佛是鄱陽湖里搖晃的漁船。

蘆花不喜歡二胡,但是喜歡讓后生們在她屁股后面跟著,多一個青樹她當然不會拒絕。蘆花的性格就像她的名字,見到風就飄,但是從來不肯落在哪個山頭,或者纏在哪棵樹上。青樹自作多情,認為蘆花喜歡她。那時候像青樹這樣迷戀蘆花的后生,當然不只青樹一個。

后生們迷戀蘆花,就好像眼睛被東西蒙蔽了,既聽不見大人對自己的勸告,也看不見隔在他們和蘆花之間的鴻溝。當蘆花高考落榜后,媒人紛沓而來。蘆花公布了擇偶的條件:學歷相當,家境相當,興趣相投。附近五鄉四十八村自覺不錯的后生都躍躍欲試,蘆花家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蘆花提出的那些條件,前面兩個是硬指標,很容易通過。后面那個條件,看不見摸不著,蘆花要學著城里人的樣子,逐個約會試男朋友。蘆花試一個,不行。試兩個,不行。試三個,還不行。試來試去,一個被蘆花試過的后生氣不過就說:蘆花被人試爛了。誰知禍從口出,那后生的話被蘆花的堂兄弟聽到了。這些堂兄弟非常氣憤,他們打上門去,把那后生打成了殘廢。

后生遭了打,流言卻蔓延開來。有的甚至說,蘆花試一個,就刮一個胎。蘆花對此很輕蔑,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絕不肯放低自己的身價。可是她家門口,慢慢就冷了下來。時光一晃,蘆花虛歲快三十了。

蘆花選擇青樹,其實是出于無可奈何。就像她后來嫁給貴田一樣,即使不嫁給貴田,也可能嫁給貴地、貴山之類。蘆花在家里,有些呆不下去了。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蘆花遭遇到另一個妮子的競爭。青樹娘看上了另外一個妮子,死活不同意青樹和蘆花結婚。青樹娘守寡養大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還供青樹上了高中。青樹娘認為長子若父,長嫂若母。按照青樹娘的觀點,蘆花顯然不具備做長嫂的風范。

青樹不能娶蘆花,也拒絕娶娘為他選的妮子。可是那個妮子卻一心等著青樹,就像青樹一心等著蘆花一樣。蘆花卻不能像青樹那么堅決,她即使想等青樹,梅家也不會讓她這么做。于是不久,梅家把蘆花許給了貴田,蘆花變成了貴田媳婦。

青樹從貴田家出來,怏怏地回了家。

青樹娘把早飯端上桌,一鍋紅豆稀粥和一大盤煎餅,幾樣咸菜。娘見青樹臉色不好,就給青樹盛好了粥,又給他撕了半張餅,輕輕而又小心地推到他面前。

娘的動作引起了青山的不滿,青山在家排行老二,是個開山的石匠。青山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娘當作沒有聽見,沖著內屋喊:青平,起床吃飯呢。喊完用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轉身進了廚房。

老三青河端著一碗粥,蹲在門檻邊低頭喝著,發出很響的聲音。青山罵他道:喝粥也發出這么大響聲,就跟豬一樣,干活的時候怎么就聽不到聲音呢?一邊說一邊用筷子狠狠點了一下他的額頭。青河有些心虛,他昨晚上網玩了一個通宵,害怕青山知道會揍他。

青平是家中的老幺,他躲在被子里讀小說,聽到娘的喊聲,趕緊把小說塞到被子底下。青平從床上爬下來,揉了揉紅紅的眼睛,一只腳在地上探來探去,找不到鞋子。青平習慣地叫:姐,幫我拿一下鞋子。叫了幾聲,見沒有反應,青平開始叫娘。

娘就說:你一大早就叫魂呢!青菱還沒有回家呢。

青平帶著哭腔道:我找不到鞋子!

娘氣咻咻道:你昨晚把鞋子脫到哪里了?你不曉得自己找找?

青平挨了罵,不再吭聲,一只腳單跳著就出來了。青平腳上襪子的味道把家里的母豬吸引了過來,它拱起嘴巴哼哼著就去咬青平的腳。青平一個躲閃,一只腳支撐不住身子,另一只沒有穿鞋的腳就落了地。青平有些生氣,飛起腳就去踢母豬,把母豬踢得嗷嗷叫。

青平索性把兩只鞋都脫了,坐在凳子上等娘給他換一雙鞋子。青平一邊晃著雙腳一邊說:姐怎么還不回家?我明天就要回校了,等著姐給我收拾呢!

娘拎過來一雙布鞋,扔到青平腳下說:你也不小了,什么都要姐姐幫你收拾。姐姐出嫁了以后,你找誰收拾?

青平低頭穿鞋的時候,看到母豬又哼哼著過來了,忙叫著說:母豬討食呢!

娘說:青河趕快喝粥,喝完喂豬。

青河不情愿道:青平沒有洗臉,喂完豬再洗臉喝粥不行嗎?今天是星期天,他又不急著上學!

青平抗議說:我要復習功課。

娘也幫腔說:青平馬上中考了,你沒有看見他為了復習功課,熬了一個晚上嗎?你又沒有什么事,喂一下豬又不會累死你。

青河滿臉不高興,低聲嘟囔道:學習學習,也沒見一個考上大學的。

青山喝道:叫你去你就去,嘟囔什么?誰讓咱們不會讀書呢?不會讀書就只能喂豬干活,當牛作馬!

青山發了話,青河就乖乖地放下碗去喂豬。青河喂豬的時候,一邊就罵青菱:這個死丫頭,故意在外面野,今天再不回家,以后干脆不要回來了。

青山也說:自從打工回來,她就跟以前不一樣了。往家里寄幾個錢,她就變成功臣了,尾巴翹起來了。

娘說:青菱是到沙洲上割草,又不是出去玩。你們以后就不要說青菱了,我們家一個妮子,別人家也是一個妮子,相比之下她做得已經夠多了。

大家都明白,娘說的別人家,是指梅家的蘆花。

青山反駁道:誰讓她出生在我們家呢?我們家怎么能跟別人家相比呢?就拿我來說,別人家和我一樣大的后生,還有幾個打光棍的?

娘被青山說得無語,她用眼睛去看青樹。可是青樹仿佛什么都沒有聽見,他面無表情,只顧自己低頭慢慢喝粥。

娘長長嘆了口氣說:青菱都快出嫁了,你們老拿她說事,傳到她婆家那里,讓她以后不好做人啊!

青山仍然堅持說:到沙洲上打草,哪有夜不歸宿的?同伴都回來了,她為啥不回來?青菱這個死丫頭再不管教,恐怕嫁過去真讓人瞧不起呢!

娘明白青山的意思,盡管娘對青菱一向要求嚴格,但是在心里面她還是袒護女兒。青菱一個晚上沒有回家,娘的眼皮跳得厲害,她在為她擔憂呢。她解下圍裙,用力啪啪抖了抖說:等會兒我去小艾金鐲子家問問,到底怎么回事?

青樹娘來到小艾家,小艾娘正在織網罩。這種網罩像長條的燈籠,一個一個串起來,專門用來捕撈湖蝦的。小艾娘眼睛不離網針,嘴里卻打著招呼:青樹娘,吃過早飯啦?

青樹娘笑著說:你一早就這么忙碌,不怕錢都讓你一個人賺了去?

小艾娘道:這是小艾織的網,她上石鎮買線去了,我閑著手癢,就幫她織一把。

青樹娘道:我正想問小艾,她回來了,青菱怎么沒有回來?

小艾娘驚訝道:她們三個人一起去的,怎么沒有一起回來?你剛才要是不說,我還被蒙在鼓里面。等小艾回來,我一定問她。可是你知道,現在的妮子跟我們年輕時不一樣,她不想跟你說,即使你問也問不出。

青樹娘憂心忡忡道:青菱一個人在沙洲,我擔心會出什么事呢!

小艾娘安慰她道:沙洲那么大,會出什么事呢?我們以前不是三天兩頭在沙洲過夜嗎?再說你們家青菱個子那么大,脾氣那么倔,除非她自己愿意出事,否則會出什么事?

她們說的出事,指的就是男女之間的事。青樹娘聽出小艾娘話里有話,她不僅在幫小艾擇清責任,而且還向青樹娘暗示著什么。

青樹娘覺得事情有些內幕,這個內幕被小艾娘遮掩著,這更讓她擔心。她追問道:小艾真的什么都沒有跟你說嗎?

小艾娘停下手來,認真地說:她們是三個人一起去的,現在小艾沒有回來,要不你先去問問金鐲子。

青樹娘之所以問小艾,是因為小艾和青菱比較要好。金鐲子和小艾不同,青菱和她來往并不是很密切。

既然小艾娘不肯說,青樹娘只好去找金鐲子。可是金鐲子也不在家,金鐲子娘說她到貴田廠子上班去了。

青樹娘心里明白,小艾和金鐲子是故意躲著她呢。這么想著,她的頭皮就有些炸,走路就有些晃。走在回家的路上,就連狗子跟她打招呼,青樹娘也聽不見。狗子是附近石鎮人,在村里開了一個網吧,年輕人都喜歡到他那里上網。

狗子說:青樹娘,你臉色不太好啊!

青樹娘腳底發飄,說話也有些氣不足。她心不在焉地應著狗子,停住了等他說話。

狗子說:你家老三這幾天都在網吧混,我往外攆他都攆不走。我們一個村的,不能眼看著他這么陷進去,你得讓青山管管他。

狗子這么體己說話,仿佛他是樟樹村的村民,仿佛開網吧的不是他。青樹娘嘆了口氣說:你先不要告訴青山,青山脾氣躁,聽到風就是雨,我會管教青河的。說完抬腳想走。

狗子追上一步,訕訕道:青河上了三天網,一分錢都沒給,大家都賒賬,我連交電費的錢都沒有。

青樹娘到兜里摸索了一陣子,摸出一塊發黑的手帕,手帕里包著一疊毛票,多是一元二元的票子,最大的面值沒有超過十元。青樹娘問要多少,狗子搖了搖頭,伸手把一元二元十元的票子全部拿走,手帕里只剩下幾角幾分的幾個零錢。

要在往常,青樹娘會心疼,可是現在她的注意力全部在青菱身上。狗子拿了錢,仍然不滿意說:只有這么一點錢,還不夠把凳子坐熱。青菱那么會賺錢,怎么也不肯交給你呢?

狗子提到青菱,青樹娘身上的刺就立了起來。她變了臉:你說什么?青菱怎么會賺錢?你跟我說清楚!

狗子看青樹娘有些激動,連忙推托說:我是聽金鐲子說的,她說她只是做個中間人,有人就給了她1000元呢。

這種露骨的話,明著是敗壞青菱的名聲。青樹娘一把揪住狗子的衣領,低聲道:沒有根據的事情,你怎么能亂嚼舌根子呢?金鐲子在哪里?我要去跟她對證。

狗子掙扎著說:你先放開手,這么鬧著不是讓人看嗎?

青樹娘聽著是理,就把手放開了。她堅持要狗子帶她去見金鐲子,狗子自認倒霉道:算我多嘴,金鐲子就在我的網吧里面。

青樹娘鐵青著臉往狗子家里趕,把狗子遠遠甩到身后。狗子身體有些肥胖,在后面趕得氣喘吁吁。他一再要求青樹娘,到了他家,不要影響他的生意。可是青樹娘什么都聽不見,她就像腳底生風一樣,氣呼呼地往前趕。來到狗子的網吧,青樹娘忽然冷靜下來。因為網吧外圍著一圈人在打牌,里面也坐了很多人。青樹娘不想把事情鬧大,她讓狗子進去把金鐲子叫出來。

狗子進去轉了一圈后出來,攤著雙手說:金鐲子不在。

青樹娘不相信,狗子讓她自己進去找。青樹娘真的進去了。她從來就沒有見過網吧。以前只是聽別人說過,網上可以買東西,可以找對象,還可以結婚生孩子。青樹娘想象不出來,妮子后生們坐在電腦前,怎么和電腦說說話,就可以結婚生孩子。她在屋里轉了一圈,空氣很污濁,所有的人都背對著她,仿佛她的進出根本不存在似的。

青樹娘沒有發現金鐲子,卻意外地看到了青河的背影。娘輕輕喚了一聲青河,可是青河根本不理她。娘再拉了拉他的胳膊,青河下意識地把娘的手打掉。娘實在控制不住,一把揪住青河的耳朵,把他從網吧里擰了出來。

青河被娘拽到門口。娘突然覺得眼前有些發黑,她松了手,扶住門框站住。青河趁機掙脫了娘的手,怒氣沖沖地罵了狗子一句就跑了。

狗子過來問:找到金鐲子了嗎?青樹娘卻沒有正面回答,她知道這里人多嘴雜,如果不封住狗子的嘴,青菱的好名聲就完了。

青樹娘說:青河如果再到你這里來,你就不要讓他進門。他欠下的錢我不知道有多少,今天為止的我都認賬,我會給你的,以后我就不認賬了。還有,不許你再提到青菱一個字,否則青山不會放過你。

狗子很少看到青樹娘發火,她發火的樣子很兇,臉色鐵青,眼睛陰溝溝的,讓狗子有些心驚肉跳。狗子不怕青樹娘,他怕她家的青山一雙鐵錘樣的拳頭,他可惹不起。

回到家,青樹娘一眼就發現青菱的扁擔豎在門口。她趕快跨進門,進到房間里,青菱蒙著被子睡覺。

娘把青菱叫起來。借著窗戶外的光線,娘看見青菱的臉色很憔悴。娘記得青菱昨天出門的時候,她的臉就像吹起的紅氣球那么鮮艷,那么飽滿。可是一夜之間,青菱的臉就像蔫了的黃瓜,又黃又癟,連眼睛都有些發木了。

娘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急于了解真相,顧不得選擇字眼,就那么直接地問:你昨天怎么一個人在沙洲過夜?金鐲子為啥在外面傳你的閑話呢?

青菱聽了娘的問話,就覺得一種透心的冷澆遍全身。青菱的身子忽然哆嗦起來,她用被子裹緊自己,可依然抖得厲害,把牙齒抖得咯咯響。娘伸手去摸青菱的額頭,青菱燒得很厲害,她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

看到女兒這個樣子,娘的心里也疼得厲害。娘說你生病了,跟我去衛生院打一針吧。青菱只是一個勁地抖,抖得床板也顫動起來。娘趕緊抱來一床被子,蓋在青菱身上,可是青菱還在抖。一連蓋了三床被子,青菱才有些緩和過來。

娘給青菱壓壓被子,就出門去找醫生。醫生給青菱量了量體溫,溫度并不是很高。醫生是當地人,就詢問發病緣由。青菱不說,青樹娘不知如何說,醫生就不再追問,給青菱打了一針安定,再加了些退燒藥。

青樹娘送醫生出門,追問醫生道:青菱的病要緊嗎?醫生輕描淡寫地說,青菱大概是受了驚嚇,加上風寒所以發燒。注意不要讓她再受刺激,加些營養靜靜躺些日子,應該很快會好起來。

送走醫生,青樹娘看見貴田從門口經過,她忙叫住他:貴田,你看見金鐲子了嗎?

貴田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說:今天是星期天,昨天起我就沒有看到她。你找金鐲子什么事?

青樹娘一向信任貴田,她嘆氣說:青菱跟小艾金鐲子昨天去沙洲割草,她們把青菱一個人丟在沙洲,自己回來了。青菱今天才回來,回來就發燒,還像打擺子似的發抖,不知出了什么事,我想問問她們。

貴田心中跳了跳,試探著問:青菱自己什么都沒有說嗎?

青樹娘說:她要是肯說,我就不用問你。

貴田如釋負重,他忽然有一種沖動,他想進去看看青菱。貴田跟著青樹娘進了房間,娘低聲地喚青菱:青菱,貴田來看你了。

聽到貴田兩個字,青菱的雙眼忽然有了神。她掙扎著坐起來,猛的一下就向貴田撞了過去。貴田身子一閃,青菱撲了個空。青菱扶住桌子,哆嗦著指著貴田道:你給我滾,滾出去,我不要看到你……

青菱披著發,赤著腳哭著,上前扯住貴田,發了瘋似的把他往外面推,一邊抓起桌上的東西,胡亂向貴田砸去。

青菱的反常舉動,讓娘心里犯了嘀咕。貴田和她家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是貴田和青菱名義上畢竟是堂兄妹。當年貴田娘帶著貴田,改嫁給青菱爹的堂兄,兩家在隔壁住著,勝過親兄弟。后來貴田娘得了病,臨死前再三拉住青樹娘的手,要她答應幫著照看貴田。

因為對死去的貴田娘有承諾,所以青樹娘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照顧著貴田。每天天還沒有亮,當青樹兄弟背著書包去上學時,貴田卻只能空著肚子,揮舞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趕著一群鴨子往沙洲上去。這個時候,青樹娘就會讓青菱藏兩個紅薯在身上,去沙洲割草時帶給貴田。當夜幕降臨,青樹坐在自家院子里,沉浸在二胡悲涼的旋律中時,貴田卻孤苦伶仃地赤著腳,在鴨子的呷呷聲中回到鴨棚。這個時候,青樹娘會讓青菱端一碗粥或者蕎麥面疙瘩,偷偷地送過去。貴田的衣服臟了破了,青樹娘讓青菱拿回家,給他漿漿洗洗縫縫補補。這樣一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后生,平時和青菱相處得最好,他怎么會去害青菱呢?

娘思前想后,想了一百種可能,就是想不通青菱對貴田的態度。但是看到女兒和貴田拼命的樣子,還有她絕望透了的眼神,青樹娘又不能不懷疑貴田。青菱平時常說,貴田哥比親哥還疼她。

娘不敢把事情往深處想,因為她實在不能接受這么一個事實。她雖然沒有生養貴田,可是她對他就像對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對待啊。青樹娘甚至愿意相信小艾娘所說的話,是青菱外出打工野了心,才給自己惹下的事。或許,貴田只是一個旁觀者,青菱生他的氣,是怪他沒有出手幫她。

娘思來想去,忽然覺得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勞心勞力養大孩子,最后卻連一個可以商量事情的人都沒有。想到這里,她不禁悲從中來,一個人躲在柴禾間里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子,青樹娘擦了擦眼淚,自言自語道:不行,我得去問問貴田。我得問問他,他和青菱到底咋回事。她幾步來到隔壁,推開了貴田家的院門。

蘆花正在院子里面曬衣服,看見青樹娘進來,她趕緊打招呼:嬸嬸來啦!快屋里坐。蘆花雖然在心里不歡迎青樹娘,但是她表面上還是裝得非常客氣。她給青樹娘端好凳子,拉著青樹娘進屋。

青樹娘搖了搖頭說:我不進去了,貴田不在家嗎?

蘆花說:貴田這些天忙著進機器設備,幾乎沒有在家落腳。就像蒼蠅似的,今天回家拿了幾件洗換的衣服,打個卯就走了。

青樹娘有些不相信,她把頭往前伸了伸,仿佛貴田做了虧心事就躲在屋里似的。蘆花是個聰明人,她看出了青樹娘的懷疑。她也不說破,只是拉著青樹娘的手說:您別在門口站著,有事進屋里說。

青樹娘耷拉著腦袋,有些灰心地搖了搖頭。她轉過身去,遲遲疑疑地走了兩步,又折回身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蘆花忽然發現青樹娘蒼老了許多,一絲惻隱之情涌了上來。蘆花真心真意地對青樹娘說:嬸嬸,您要真有什么事找貴田,不如先給我說,我晚上給他撥個電話就成了。

青樹娘仍然有些遲疑,因為涉及的人,一個是蘆花的丈夫,一個是她未出嫁的女兒。而且僅僅是猜測,沒有任何證據,青樹娘不敢貿然出口。

青樹娘的神態讓蘆花起了疑,她一下子就猜到那個方面了。不過,蘆花還是想讓青樹娘親口說出來,她認為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貴田身上。

蘆花敏感地問:是不是貴田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

青樹娘又把頭低了下來,想到青菱躺在床上的樣子,她的心有些碎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只是想親口問問貴田,他對青菱做了什么?

青菱?貴田和青菱?蘆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呢?貴田一直把青菱當親妹子啊!

看到蘆花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聽著蘆花的詰問,貴田娘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她幾乎用乞求的口氣說:你不要這么大聲,我沒有說一定有什么,我只是懷疑,我找貴田就是想核實核實。……

蘆花不知道青樹娘是何時離開的,她很清楚青樹娘的做派。事情不是到了迫不得已,她是不會輕易把青菱往污水里扯的。

蘆花沖動地撥通了貴田的手機。貴田那邊很吵的樣子,他說他正在和師傅一起試機器,接著他咳了幾聲。蘆花問他能不能回家一趟,貴田說不行,有什么事電話里說。蘆花當然不能在電話里說這種事情,她就逼問他什么時候回家,貴田說不是剛回過家了嗎?接著又是機器的轟鳴聲,干擾得電話聽不見了。

蘆花氣得把電話摔了出去。她從來沒有想過,貴田對她會有這種態度。她靜下來想了想,突然發現自己腦海里從來就沒有存過貴田的影子。她一直關注的是青樹,哪怕是新婚之夜,甚至在床上,她也豎起耳朵,聽著一墻之隔的青樹家,會有什么動靜。

蘆花沒有想到,在她關注青樹的時候,卻把貴田給忽略了。如果是青樹,蘆花有一千種辦法對付。因為青樹很在乎她,她也了解青樹的性格。可是換了貴田,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蘆花情急之下,撥通了娘家的電話。

電話中的內容通過蘆花娘,傳到了蘆花兄長們的耳朵中。兄長們聽了后,悶聲不響的沒有反應。唯有四哥激動得在家里捋起袖子,高聲叫嚷要拆了貴田的骨頭。

蘆花娘繃著一張臉,手里拿著一把刀,殺氣騰騰的樣子。她讓孫子抱過來一個柚子,坐在凳子上剖起來。左一刀,右一刀,柚子上劃了個十字。手指頭插進柚子里,把柚子皮扒拉下來,天井里飄蕩起略帶酸甜刺激人的煙霧。

柚子的味道鉆進蘆花爹梅大船的鼻孔,梅大船鼻子吸了吸。瞅著粉紅的柚子肉一瓣一瓣地掰開,一瓣一瓣地分給孫子們,蘆花娘的臉色也開始緩和下來。

梅大船咳了咳,清了清嗓子道: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我們不要亂了自己。蘆花也是聽青樹娘說,青樹娘也只是猜測。青菱那個丫頭,據說在外面打了幾年工,說不定長心眼了,你們這些人不要被她糊弄了。

聽梅大船這么分析,蘆花娘也說:對呀,我怎么沒有想到這一層呢?

梅大船接著說:話又說回來,貴田在外面做大事,免不了會出點格。就連在樟樹村開網吧的狗子,不也四處沾花惹草嗎?可狗子媳婦說了,只要狗子把錢拿回家來,其它的事情她不管,也管不了。

蘆花娘把刀狠狠地砍到凳子上,刀刃陷進去半寸。她鼻子哼哼道:狗子是狗子,梅家有梅家的規矩,在梅家你就是當了皇帝,也不能壞了規矩。

蘆花娘話里有話,她在敲山震虎。雖然梅大船自封正統老派,可是僅有的幾次貓膩,也讓蘆花娘逮個正著。他以后就變成蘆花娘手里的柿子,軟硬由著她捏。

梅大船趕緊附和道:我們梅家當然不一樣。我待會去貴田廠子看看,親口問問他怎么回事。在我面前,他可不敢說瞎話。

雖然話是這么說,蘆花娘心里還是同意男人的話。天下的男人都像貓,如果魚兒往貓的嘴里送,貓兒哪有不吃的道理?她認為即使貴田和青菱有事,那也是青菱的原因。

吃過中午飯,又睡了個午覺,看看太陽快偏西了,蘆花娘覺得拖得差不多了,她才不緊不慢給蘆花回電話。蘆花娘不想給蘆花養成一個習慣,凡事都回頭找娘家。她這么依賴爹娘,如果一直依賴下去,爹娘總有手腳伸直的一天。蘆花娘用這種拖延的辦法,培養蘆花的耐性。

蘆花娘撥了電話,沒有人接聽,再撥,仍然沒有人接。蘆花娘沒有往心里去,她想如果有事,蘆花肯定會找娘。可是娘萬萬沒有想到,蘆花挽了一個包裹,自己直接坐車回娘家了。

蘆花回娘家,確實是因為事情有了變化。蘆花給娘家打完電話,娘說讓她爹去查查真相。可是蘆花性子急,她等不來娘的回話,就自己查真相去了。

蘆花知道和青菱一起去割草的,還有金鐲子和小艾。金鐲子在貴田廠子上班,聽說小艾也在托人想進貴田的廠。只要找這兩個人問問,事情就很容易弄清楚,蘆花因此去了金鐲子家。

金鐲子從沙洲上回來,拿到貴田給她的1000元錢,就進了狗子的網吧。貴田給錢的時候,一再叮囑她們去一趟省城。貴田說這是差旅費,讓她們考察考察省城的超市,看看鴨肉好賣不好賣。小艾很想進廠,表現比較積極。金鐲子卻想偷懶,她說:你一個人去就可以了,回來就說是兩個人一起去的。

金鐲子迷戀網絡聊天,已經上癮了。她的月工資是固定的,娘給她代領。娘給她的零花錢根本不夠她花,好不容易有了一筆錢,她想上網和所有的網友聚聚,過足癮。如果不是青樹娘找到網吧,她把青菱的事情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為了躲青樹娘,金鐲子只好又貓在家里,不敢輕易出門。躲過了青樹娘,沒想到又看見蘆花進來。她有些發慌,身子像泥鰍似地想從后門溜走。蘆花高聲道:金鐲子娘,貴田讓我找你說說事呢!她這么說話,其實是在穩住金鐲子。

金鐲子娘蓬頭垢臉從屋里出來,兩只手在圍裙上搓著,臉上堆滿了笑。她想拉蘆花的手,看看自己的手仍然是黑的,又把手藏了起來。娘就喊金鐲子給蘆花倒茶。金鐲子在屋里跺腳,怪娘把她叫出來。

蘆花很隨和地拉住金鐲子娘的手,說:我本來也是想隨便串串門,貴田非要我過來說事。一邊說一邊從提兜里拿出一塊真絲布料,遞過去道:我尋思也不能空著手來,畢竟是第一次上門,我今天曬箱子,從箱子底下翻出這塊料子,正好可以給金鐲子做條裙子,我就順便帶來了。

金鐲子娘很感動,忙推辭道:貴田讓金鐲子進廠,就是給了她飯碗,我們感謝還來不及呢,怎么還能收你的布料子呢?

兩人互相推讓,布料就掉到地上了。金鐲子跑過來把布料撿起,她只抓住布料的一只角,布料就抖開來了,乳白色的蠶絲上,燦開一朵一朵淡藍的百合。

蘆花道:這個顏色我穿太艷,金鐲子穿比較合適。

金鐲子娘不好再說什么,連忙道謝說:那就謝謝你了,貴田讓你過來是為啥事呢?

蘆花道:是廠子的事,我和金鐲子還是到屋里說吧。

蘆花知道金鐲子愛貪小便宜,她把金鐲子拉到內屋,把門掩上,然后對金鐲子說:我找你,就是想問問青菱的事。

金鐲子低著頭,躲閃地說:青菱生病,不關我的事。

蘆花冷笑道:你也可以不告訴我,但是這樣你以后就不要去貴田的廠子上班了。如果你把實話跟我說了,我還把你當好姐妹,你不但可以繼續留在廠子,而且我家里的好布料,還有許多進口的化妝品,你都可以和我一起用。

金鐲子委屈道:廠長說這是商業秘密,他不讓我們說出去。

蘆花說:我又不是外人,再說貴田回來也會告訴我,我只是想提前知道。

金鐲子知道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蘆花爹是村長,就是廠長也得聽他的,金鐲子只好原原本本把事情告訴蘆花。原來小艾聽說鴨肉廠招工,她想進廠當推銷員。小艾找到金鐲子做介紹人,廠長說需要考試,如果小艾能把青菱騙到沙洲,然后把她一人撇下,而不被她發覺,就算考試通過。廠長還說這么做是為了考驗小艾是否機敏,對廠子是否忠誠,是否具備應變能力。只有具備這些能力的人,才可以為廠子推銷鴨肉。

后面發生了什么,金鐲子和小艾都不知道。但是蘆花問到這些話,已經足夠了。

蘆花娘認為事情遠比想象的嚴重。如果貴田單單是去尋花問柳,這倒沒有什么。可是貴田使用手段害青菱,性質就不同了。因為青菱是個黃花閨女,而且她和貴田的感情不是一般。如果說貴田真的出軌了,他就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出軌,而是心靈上的出軌,這是蘆花娘不能容忍的。

蘆花娘認為,這個事情不怪貴田,肯定是青菱在勾引貴田。青樹娘把青菱許給一個瘸子,青菱一直就不愿意。貴田潦倒時,青菱不敢打他的主意。貴田現在發達了,自然比那個瘸子更有價值。青菱實際上藏了野心,她想擠走蘆花,自己坐享其成呢。

蘆花娘本來就對青樹娘有氣,一個破落的寡婦,拖了一堆孩子,過著豬一樣的日子。偏偏蘆花看上了她的兒子,她卻給臉不要臉,反過來看不上蘆花。現在她又縱容女兒搶蘆花的男人,難道蘆花和她前輩子有仇嗎?

蘆花娘越想越氣,如果把這件事遮掩過去,蘆花一個人在樟樹村,豈不是吃了啞巴虧。梅家村的蘆花,男人被一個妮子搶了,這話傳出去,叫蘆花如何在世上立足?叫梅家村人的臉往哪兒放?

這么想著,蘆花娘就氣勢洶洶出了門,向著樟樹村而去。

傍晚時分,樟樹村籠罩在一片炊煙中。白色的炊煙,在黑色離離的瓦上裊裊升起,匯集到青菱家屋頂上,似乎在竊竊私語。

青菱躺在床上,似乎聽到了炊煙的私語。她掙扎著爬起身來,可是身上一陣一陣的痛。青菱艱難地挪到廚房,看見娘站在灶臺邊切菜。從貴田家出來,娘的眼睛就一直突突地跳個不停。她撕了門上的門神紙,把紙片往兩邊的眼皮上各貼一小塊,據說這樣可以鎮災消禍。

青菱默默地移到灶下,娘問她好些沒有,她也不肯回答。她的眼神癡呆呆的,兩手機械地往灶里塞湖草。灶火紅彤彤的,火舌呼啦一聲卷了出來,差一點就把她的頭發燒焦了。

娘幾次忍不住想問她,可是看到她這個樣子,娘又把話憋住。要問的話在心里打了許多個結,把娘心里的腸子都纏緊了。

母女倆都心不在焉,門外卻傳來了叫罵聲。

青樹娘覺得聲音不對,丟了菜刀出門來看,見蘆花娘叉手站在自家門檻上叫罵。青樹娘向來喜歡息事寧人,她上前拉著蘆花娘的手說:蘆花娘,有什么話到屋里說去。別站在外面叫,讓人看笑話。

蘆花娘呸的一聲,沖著青樹娘的臉就吐了一口唾沫。她指著青樹娘的鼻子罵道:都是你這個老妖精惹的禍,你以為你守寡清白,誰不知你背地里勾引了多少漢子,給你家做墊腳石。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你以為可以瞞天過海,我今天就要拆了你的偽裝給大家看……

青樹娘被蘆花娘罵得昏頭昏腦,還沒明白怎么回事。

青菱聽到外面動靜很大,把頭伸過來看,被蘆花娘發現了。

蘆花娘忽然就跳了過去,一把扯住青菱的頭發,一邊伸手去抓青菱的臉。青菱猛然遭到襲擊,躲避不及,被蘆花娘抓個正著。

青樹娘見蘆花娘突然撕打青菱,趕緊大聲叫人。青平在屋里看書,聽到娘的叫聲跑了出來。青平拼命想把蘆花娘的手掰開,可是蘆花娘的手揪住青菱的一把頭發就是不放。

蘆花娘罵道:打死你這個賤貨,看你還敢勾引男人。你們一家老的偷漢,小的犯賤……

圍觀的人多了起來,蘆花娘越罵越起勁,罵得口飛白沫。

青平聽她侮辱娘和姐姐,又撕住姐姐的頭發不放,紅了眼,撲上去朝著她的手臂狠狠地咬了過去。蘆花娘發出殺豬一樣的嚎聲,撒了手,青菱的一縷頭發被連根扯斷,飄了一地。

蘆花娘躺在地上大叫:咬死人了,打死人了……

旁觀的人費了很大力氣,半拉半抬的,才把蘆花娘勸了回去。

蘆花娘這一鬧,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青菱和貴田的事。

青樹娘回頭就用笤帚抽打青菱,一邊打一邊哭道:你怎么這么不爭氣呀?你怎么這么犯賤呢?我的臉讓你丟光了,你這樣讓我們一家如何活呀?

青菱跪倒在娘面前哭道:娘啊!我冤啊!我是被強迫的呀!

娘抹了眼淚道:貴田那么老實一個人,他怎么會強迫你?打死我也不信。

青菱哭叫道:娘啊娘啊!別人不了解女兒,你還不了解女兒呀?娘啊!我是你親生的,你為啥不信我?以前娘不讓我讀書,我就去打湖草;娘把我許給瘸子,我就答應嫁給他。我是覺得娘太苦了,所以愿意像娘一樣,幫著娘支撐家啊!我怎么會做對不起娘,對不起家的事情?人家都說母女連著心,可是娘不相信我,難道我不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難道娘真的一點也不了解女兒?我本來不想回家,我想跳進湖里死了算了。我是舍不得娘啊,我怕娘說我不孝,怕人說我死得不清不白啊!說著就把頭往墻上撞去。

娘從后面死死抱住了青菱,娘倆跌坐到地上。

娘搖晃著青菱的身子哭道:人家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貴田是有媳婦的人,我們一家平時對他不薄啊,他為啥就要害你呢?

家里發生這么大的事情,青樹青山兄弟都回了家。

青樹恨恨道:是豺狼就改不了本性,娘枉然照顧他這么些年,有句俗話叫引狼入室,今天在我家印證了。青樹顧不上心疼青菱,他心里在為蘆花擔心呢。

青山反駁道:難道照顧他反而是罪過?照你這么說,娘守寡把我們養大,不也是罪過?

青樹辯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青山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就是這個意思,你在怪娘沒有讓你娶蘆花,結果讓貴田娶走了。

青山的話一下子說到青樹的痛處,青樹不再說話。

青河咬牙切齒道:貴田真是狼心狗肺,恩將仇報,他吃了豹子膽,敢動我家的妹子。我今天晚上就去沙洲,我要殺了他。

青山不耐煩道:你小聲一點,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貴田不是個東西,可他為什么不去壞別的妮子,偏偏去壞你家的妮子?

青樹反問道:你這么說,是說貴田做得有理嘍?

青山冷冷道:反正一只手掌拍不響,我早提醒過娘。

青河道:我們到法院去告他,讓他去坐牢。

青山冷笑道:真是幼稚,告到法院去?有那么容易事情就好辦了。再說,即使去法院,也是萬不得已的事。如果真像青菱說的那樣,我們可以把貴田送進監獄。可是我們能得到什么?我們不但什么都得不到,反把青菱的名聲弄臭了,我們全家的臉也丟光了。

青樹氣咻咻道:按你說,青菱就白白吃了啞巴虧?

青山沉默了一會兒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貴田私了。

青樹問怎么個私了。青山恨恨道:貴田不是能干嗎?他既然對青菱做了那種事,就讓他傾家蕩產賠償,這樣青菱才不會白白吃虧。

青山的提議,大家都明白。他這么做,是為了避免把事情弄大。事情弄大了,讓青菱對象家知道了,這門婚事就完了。要知道,青菱對象家對青菱家是有幫助的,單單翻修房子,就有人家的一半心血。如果利用這個機會,撈到一筆賠償,還可以為幾個兄弟娶親減輕負擔。

青菱止住了哭泣,理了理亂發,抹去臉上的血跡。她不聲不響地進了廚房,拿起了娘剛才放下的菜刀。燒火、刷鍋、淘米、炒菜,把碗碟整齊地擺上了桌子。她為每個人盛好了飯,甚至為自己也裝了一小碗飯。她把飯菜扒進口里,咀嚼著,已經分辨不出它們的味道。大家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奇怪她為什么突然這么平靜。

青菱咽下最后一口飯時,大家早把碗筷放了。青樹青山青河和娘出了門,他們去找村長討說法。青平桌子前放了一本書,可是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躺到床上,把燈滅了,可是屋里的黑暗讓他透不過氣來。他坐起身,把燈又開了,可是不知自己要干什么。他開一下燈,滅一下燈,燈光明明滅滅,照著他因驚嚇而變得有些癡呆的臉。

青菱強撐著收拾完廚房,等到她回到自己房間時,她一下子暈倒在門檻上。青平聽到響聲,立刻跳了過來攙扶青菱。青菱的身子太沉,青平幾乎是半挪著把青菱扶上床。青平拉開燈,想給青菱蓋被子。他的目光忽然被青菱手臂上的傷痕吸引住了,青平把青菱的袖子卷上去,看到一條一條被草根劃破的血痕。青平又卷起她另一只袖子,也是一條一條劃破的血痕。青平想象著青菱在沙洲上反抗的樣子,想象著青菱在沙洲的夜里孤苦無助的樣子,不由抱住青菱的手臂痛哭失聲。他從小就跟著姐姐,依賴著姐姐,把姐姐當作娘一樣,可是這個世界把他唯一的姐姐毀了。

青平怕自己的哭聲把青菱驚醒,他只好跑到院子里流淚。這天晚上,天是青灰色的天,月亮是半缺的月亮。天上沒有云,也沒有星,襯托得那殘缺的月亮也分外鮮明。村頭的院子里,有二胡的聲音拉起來,顯得分外凄涼。

或許是青平的哭聲,驚醒了青菱,或許是那凄涼的二胡,喚醒了青菱。她沒有開燈,就著那半缺的月亮,坐起身來。她照了照鏡子,鏡子里的臉,依舊是那么飽滿,仿佛是一輪新升的滿月。她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額頭、眉毛、眼睛、臉頰,當她的手觸摸到自己身上一道道的傷痕時,她的心顫抖了一下。她有一套化妝品,那是禾子送給她的,她藏在箱子里,一直沒有機會用。她把化妝品翻了出來,對著鏡子,她第一次細細地為自己化妝。

青菱再一次照鏡子的時候,鏡子里的她已經光彩照人。青菱回頭看了看月亮,月亮顯得異樣的皎潔。房間里雖然沒有燈,可是青菱的美把房間照得亮堂無比。青菱被自己的美刺疼了,她的心疼得一點一點收縮起來。她多么愛自己的身體,她多么愛天上的月亮。即使天上的月亮是殘缺的,可是對于她來說,已經很美很美。

青菱抬起頭,看著高高橫在床上面的屋梁,她的眼淚淌了下來。她不想玷污了這棟新翻修的房子,這房子也凝聚著她的心血。她在心里一聲一聲地叫娘,娘啊!娘啊!我不想死,我想活著。娘啊!我不是不聽話,是這個世界不讓我聽娘的話。娘啊!我來生再做娘的女兒,出門一定不要和朋友做伴,也不再相信任何人,我只和娘在一起,給娘打湖草,給娘喂豬,給娘做飯洗衣服。娘啊!我下輩子再也不做娘的女兒,娘不能天天陪在女兒身邊,女兒被人玷污了不要緊,還讓娘臉上蒙羞。娘啊!就讓我來生變一頭牛吧,牛可以天天幫娘耕田。讓我變一頭豬也可以,豬可以賣錢補貼家用。我還是變一只狗吧,狗可以天天追在娘的屁股后面,可以咬著娘的衣角,不離左右……

青菱把繩子向屋梁甩去。繩子在高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屋梁上繞了一圈,掉了下來。青菱沒有想到,她用來捆扎湖草的繩子,最后會用來懸掛她自己。這是青菱用自己的雙手、用新鮮湖草搓的草繩,繩子上還散發著湖草的清香。青菱兩手拉過繩子,在上面打了一個結,她無限留戀地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間,就把她的身子掛了上去。

仿佛有心靈感應一樣,青平在院子里坐著,忽然心突地跳了一下,仿佛聽到了姐姐的呼喚。青平來到了青菱的房門口,他似乎聽到了異樣的聲響。青平叫姐姐,姐姐不應。青平推門,門被拴上了。青平的頭一陣發冷,他把梯子搬過來,爬上閣樓,再從閣樓上爬到青菱的房間上面。掀開樓板,青平就覺得眼前發黑。他看到青菱就像一件掛起來的衣服,在半空中晃動。

蘆花跑回娘家,她說他要和貴田離婚,全家人都不同意。相反,他們還要挽救貴田。問題出在貴田是強奸,青菱如果有了證據,而且去告貴田的話,他梅大船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挽救不了貴田。

蘆花娘去鬧了樟樹村,然后披散了頭發,一路號啕著回村時,把全村都驚動了。

聚攏過來的子侄們圍住了蘆花娘。蘆花娘捋起袖子,把滴血的手臂給他們看,一邊哭訴道:我被樟樹村的人打了,幾個男人打我一個女人哪!……

一個后生黑了臉問:是誰先動的手?

蘆花娘說:還會有誰呀?就是那個開石頭的青山兄弟啊!

其實蘆花娘的謊言很容易戳穿,幾個男人打一個女人,怎么會用牙齒去咬她的手臂呢?梅家村的人都明白,如果他們不肯相信蘆花娘的話,就是不給梅大船面子。這個問話的后生,他是有意借風使浪呢。

蘆花娘這么一哭,那后生就喊了十多個人,操起扁擔棍子往樟樹村而來。

他們摸黑進了樟樹村。梅大船怕他們把亂子捅大了,帶了兒子梅占海隨后跟了來。梅大船首先想到的是,要和樟樹村的村長打一聲招呼。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就在村長家碰上了青樹青山青河娘四個。

青山是個急性子,看見梅大船一伙氣勢洶洶興師問罪的樣子,暴躁起來道:你們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們算賬呢。

梅大船還沒有開口,梅占海沖上去揪住青山的領子道:你敢動手打老子的娘,也不看看老子是誰!說著就狠狠給了青山一腳。青樹一看情況不對,趕忙吩咐青河去叫人。梅家是有備而來,豈會輕易放走青河。梅家人當中有人發一聲喊:把他們圍起來,一個也不要跑了。扁擔棍子一齊亂打,青樹拼命用身體護住娘,青河一門心思想著逃出去叫幫手,只有青山和他們對打,可是青山雙拳難敵眾手。眼看青山被打成了血人,娘掙脫了青樹的手臂,撲到青山身上,用身體護住了兒子。

村里人聞訊而來,嘩然大叫:不許打女人,不許打女人!

梅家人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生怕觸犯了眾怒,趕緊收起扁擔往回走。村長家里一片狼籍,村長自己也被扁擔打破了頭,鮮血流了滿臉。青山和娘倒在血泊之中,青樹和青河也是頭破血流。傷得最重的是青山和他娘,青樹青河跪在地上直喊娘。

村長叫人報了警,民警問了半天,卻沒有人說得清是誰先動的手。民警把現場拍了照,讓人把青山和娘送到衛生院,卻把簡單包扎后的青樹青河帶回了派出所。

衛生院里,青平正撲在青菱身上哭泣,忽然見又抬來兩個人。抬擔架的人憐憫地走過去,對青平說:你還是過來照顧活著的家人吧!青平的頭嗡地響了一下,他看見了滿身是血的娘,還有被血水覆蓋了的青山。青平就喊: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我娘怎么啦?我哥怎么啦?青平去拉醫生的手,醫生假裝救人,轉過身去不忍看。青平去問扛擔架的人,扛擔架的人也把頭扭過去,偷偷抹眼淚。

青平發瘋似地沖到村外的大路上,大聲哭叫:誰能告訴我?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老天,請你告訴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青平說的話,沒有人當真。他一個十四歲的娃子,怎么可能去報仇?梅家早把一切盤算好了。從樟樹村回來,梅大船讓自己的兩個侄子去了鄉派出所投案,梅大船再出面去把兩個侄子保了回來。等到民警從樟樹村出來,到梅家村來取證時,叫來那兩個投案的人,他們把責任全部往青樹家推。梅大船擺了一桌酒席,把取證的民警請到上座。村長請民警,叫做警民共建,沒有人說得出什么。盡管青樹家有三個人躺在醫院里,一死二傷,可是這件案子就是得不到解決。

青平在好事人指引下,選擇了一個趕集的日子來到姜家村。他跪在村口那棵最顯眼的柳樹下,樹上掛著幾幅被照相館老板放大了的照片。照片上有青樹、青山、青河和娘,每個人身上都滿是血跡。其中的一張照片,讓人看了異常凄慘。在這張照片上,躺著青山和娘。青山仰面躺在血泊中,娘全身趴在青山身上。兩個人的臉、頭發、衣服,全部被血染紅了。

青平穿了一身重孝,跪倒在姜家村柳樹下。青菱是個沒有成家的鬼,按風俗不能有人為她戴孝。可是青平執意這么做,他覺得自己欠姐姐的,不僅僅是因為姐姐像娘一樣疼他,更因為他恨自己沒有守住姐姐。

這個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柳樹上掛滿露珠,村子籠罩在灰蒙蒙的霧靄中。有人挑了擔子過來,扁擔被兩只沉甸甸的籮筐壓得吱呀吱呀地響。那人隱隱看見樹下有人,略微停了停,朝他望了望,可能把他當成了一個要飯的,接著又大踏步走了。

青平的心咚咚地跳,在這么一個清冷的凌晨,就他孤零零一個人跪著。因為寒冷,也因為緊張,他的牙齒直打顫。在這樣的時候,他并不真的期待那個人能夠走過來。可是等那個人走遠了,青平忽然悲從中來。他感到如此的孤單。

青平從來就沒有見過爹,他幻想著爹是個有力氣的男人,就像剛剛挑擔子過去的那個人。他多么盼望自己有一個舅舅,可是娘雖然是姜家村人,卻沒有一個親兄弟。青平記得很小的時候隨娘來姜家村走過親戚,那是他遠房的一個舅舅。可是舅舅家對他和娘并不熱情,尤其是那個舅媽,連中午飯也不肯做。青平想著這一切,哭得抽抽噎噎。

在這么一個凄涼的早晨,青平想起了小的時候,姐姐領著他到老樟樹底下等娘歸來。姐姐給他唱:

小湖草啊!

命真苦啊!

沒有娘啊!

誰人疼啊!

寒風吹啊!

大水淹啊!

太陽曬啊!

鐮刀割啊!

姐姐已經死了,她的歌聲還在耳邊回響。青平跪在青草地上,聽著姐姐輕輕地唱,覺得仿佛跪在姐姐的懷里。青平的哭聲把過路的人引了過來,這些人圍住照片,開始詢問青平。青平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就看到一雙雙充滿憐憫的眼睛。青平的鼻子不由得又一陣發酸,雖然他是為了復仇而跪在這里,可是他的哭泣卻是因為自身的脆弱和無助。

人們聽完青平的哭訴,看完掛在樹上的照片,漸漸離開了。有的人一邊走一邊罵,有的人搖頭嘆息,還有的人什么話也不說。這一撥人走了,又來了一撥人。到了下午,趕集的人回來經過村口,看到青平依然跪在柳樹下。他們不再上前圍觀了,而是徑直往自家走去。

第二天,還有一些女人過來看青平,順便給青平送一壺水和一盒飯。到第三天的時候,柳樹下只剩下青平一個人孤零零地跪著。姜家村的人進進出出,都要從青平面前經過。他們對青平熟視無睹,干活的干活,說笑話的說笑話,好像青平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青平白天跪在柳樹下,晚上就睡在姜家村邊的一個破窯洞里。他已經哭干了眼淚,嗓子也沙啞了,幾乎發不出聲音。他的頭很疼,膝蓋跪得麻木僵硬。他每次爬起來的時候,腿肚子都抽搐著。他需要抓住柳條,慢慢拖動身子,兩條腿才能哆哆嗦嗦地勉強站住。他在姜家村已經跪了三天,可是這三天并沒有取得實質性的效果。

青平的神思開始恍惚,他有點支持不住了,甚至懷疑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有意義。因為他明白,自己在姜家村并沒有嫡親的舅舅。即使有嫡親的舅舅,他們也要考慮自身的生活,不會隨意把自己卷入是非的旋渦中。可是青平又想到,求人做事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許姜家村的人正在悄悄觀察他,在考驗他的耐心呢。更何況他就這樣撤回去,如何對得起躺在床上的娘,還有死去的姐姐?就是他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

第四天的時候,青平改變了策略。他變被動為主動,直接走進了姜家村。他像一個叫花子一樣,一家一家地去哭訴。他把照片從樹上取了下來,用別針別在前后的衣服上,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塊移動的展板。青平的進村,立刻吸引了村子里的小孩子。他們就像是青平的尾巴,青平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

青平的策略有了一些進展,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聽了青平的哭訴,又戴上老花眼睛仔細看青平身上的照片。看過以后,她們就流下淚來說:你娘年輕的時候,又孝順又勤勞,從不惹事生非。那個千刀剮的梅家村,欺負這樣一個女人,太拿姜家村不當回事了。不行不行,我們要去跟村長說,以后咱們姜家村的女眷沒法在外面立足了。

這些女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著紛紛往村長家里走。村長想從后門溜走,早有小孩子看見,把女人們喊來,堵住了村長的去路。村長搔著腦袋說:我雖然是村長,卻是掛個虛名。族里面的大事小事,都是由老族長說了算。再說族里有規定,你們和我都沒有資格領青平見族長,那需要青平同族的舅舅出面才行。

村長用族長來壓女人們,女人們不能再糾纏下去。她們只好拉著青平去找他遠房的舅舅。女人們告訴青平,他有五個遠房舅舅,但是和他娘最近的舅舅只有一個,名字叫姜潤根。女人們把青平領到姜潤根的家門口,青平撲通一聲就跪在了一邊。女人們就朝里邊喊:姜潤根家的,你們不要躲著不出來。青平是你家的外甥,你躲也躲不掉的。喊了半日,姜潤根一家就是不出聲。其實姜潤根早就受到了村長的警告,姜潤根天生膽小,他帶著家眷提前躲了出去。

女人們來了氣,一個叫坤嫂的對青平說:你就跪在這里不動,看姜潤根一家有沒有臉讓你一直跪下去。看看天色已晚,女人們把青平丟下了,各回自家去做飯。那一幫尾隨青平的小孩子,也被各自的大人拉回了家。

青平正孤零零跪著,身邊走過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漢子。那漢子一邊走一邊哼著歌,左一下右一下地拐著步子,一腳睬到青平腿上,絆了一個趔趄。那漢子發了怒,對著青平就是一腳。罵道:哪個不長眼的孫子,敢擋老子的路!

青平忍著疼,不哭也不動。那漢子看青平沒反應,他蹲了下來,拍了拍青平的臉說:你是哪里來的雜種?為什么不說話?

青平低頭說:我不是雜種,我是舅舅落難的外甥。

醉漢嘿嘿笑著說:你是說你落難了?你是我的外甥?讓我好好看看!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揪住青平的頭發,把青平的臉拽到近前。一股濃重的酒氣向青平直逼過來,青平此刻產生了強烈的自虐心理,他像小公雞似的直起了脖頸。

醉漢松了手說:這雜種有點像我,你說說你有什么難?

青平說:我的難說出來,你也幫不了我。

醉漢拍著胸脯叫道:你雜種是第一次來姜家村吧。你去打聽打聽,世界上有我大疤做不了的事嗎?

青平聽他說到大疤的名字,猛地想起小時候,每當他哭鬧時,娘就用大疤這個名字嚇唬他。青平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邋邋遢遢的中年醉漢就是大疤。據說他曾經用刀捅過別人,別人也用刀子捅過他,把他的腸子都捅了出來,可他就是不死。還有人說大疤欺男霸女,偷雞摸狗,什么壞事都敢干。

青平突然把頭向著大疤磕了下去,把自己哭訴了千遍的遭遇再向他哭訴了一遍。

大疤聽了站起身來,把褲子的拉鏈扯開了,從褲襠里掏出那東西來說道:我們無親無故,我怎么幫你的忙?除非你喝了我撒的尿,才算是我的親外甥。

大疤說完對著青平就尿起來,大疤的尿帶著濃濁的酒氣,直向青平臉上射來。青平的心里面瞬間滾過無數的念頭,這里面有屈辱、有憤怒、有悲愴。青平身上的血像鄱陽湖的波浪洶涌起來,這波浪仿佛要沖破他的血管,他覺得自己要爆炸了。他在心底里呼喊:老天啊!老天啊!你為什么如此不公平?你為什么要如此羞辱我?可是他什么也沒有說出來,當他張開了嘴的那一瞬間,他的腦海里失去了思維。大疤的尿入了他的喉嚨,嗆得他幾乎停止呼吸。他的胃里面一陣痙攣,哇地吐了出來。

大疤把青平戲弄完了,抖一抖褲子,朝著青平呸了一口,揚長而去。

大疤本來只是想戲弄青平,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青平真的跪在了他家門口。

青平的眼睛里失去了期盼,那一雙黑眼仁變成了兩團火焰。大疤走到哪里,青平就跟到哪里。大疤也不在意,照樣進進出出,就當沒有看見青平這個人。

村里有一幫年輕的后生,平常游手好閑,專愛挑釁生事。這天他們來找大疤賭錢,看見青平跪在門口。一個叫豁嘴的就問大疤,是不是睡了他姐姐不能脫身?大疤哈哈大笑,踢了青平一腳道:喂!他們說你是我小舅子!青平躲過大疤的腳,突然跳起來,一頭向豁嘴撞了過去。豁嘴沒有思想準備,被青平撞得連退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豁嘴覺得丟了面子,他從地上爬起來,抬腳就去踹青平。青平不但不躲,反而像一頭豹子似地撲上去,抱住了豁嘴的那條腿就咬。豁嘴用手去推青平,青平就是不放,把豁嘴咬得嗷嗷直叫。旁邊幾個后生過來把青平扯開,豁嘴又要上去踢他。大疤笑道:算了算了,他不愿做我的小舅子,就讓他做我的親外甥吧。

豁嘴道:你什么時候收了他做外甥?

大疤瞇了眼道:十多年前,他娘還沒有出閣,我爬窗戶操了他娘,就生下了這么一個外甥來。大家聽罷一齊哈哈大笑。

青平忍著氣不吭聲,跟著這一幫人出了村。大疤和豁嘴他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擺下一個五子棋陣。他們讓一個叫毛子的后生做陣主,其他人假裝和他不認識,圍在一邊和他賭錢。毛子叫:一盤棋五元錢,誰要贏了我,就給他五十元。

有好奇的人經過,看見一伙人圍在一起,就也湊了上來。豁嘴故意上去說:我不會下棋,誰給我指點指點?旁人想反正是別人下棋,輸贏都和自己無關,所以都樂意指點。豁嘴在旁人的指點下,贏了五十元。

毛子把五子棋陣換了一個局說:現在這個是死局,如果你能把它走活了,我給你一百元。豁嘴就向著大家說:我出錢,誰來幫我下?大家互相推搡,最后推出一個后生來。有人開始叫:請問棋主,我能不能再壓一百元?如果你輸了,照不照賠?毛子從兜里摸出十張一百的鈔票拍在地上,高聲道:這個棋局是從我高祖爺爺手里傳下來的,上百年就沒有人能解開,倘若你們大家把這個局走活了,地上的錢全部歸你們。毛子的話剛落,立刻有人跟著往上壓錢。

青平一直在旁邊跟著,他知道大疤一伙是在設局騙人。果然上鉤壓錢的人都輸了個精光,有撒賴不肯給錢的,大疤就出面了。大疤暴著一對眼珠子,仿佛要吃人似地吼道:愿賭服輸,誰又沒有強迫你們!有認得大疤的,悄悄地勸那不識事的,大家也就散了。

大疤一伙拿了騙來的錢,哼著曲子回村,進了一個小菜館。大疤叫:相好的快出來,給爺們炒幾個菜。菜館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曾經領著青平去姜潤根家的坤嫂。坤嫂給大疤炒了幾個菜,拿了幾瓶酒。她看見青平跟在一旁,就招呼他來一起坐。

豁嘴道:坐什么坐?他小子像個陰魂似的跟在后面,讓我們做什么都不痛快。

毛子用嘴咬開酒瓶,灌了一口酒道:這小子在一旁瞪著我,讓我今天手氣不順,要不然可以多賺很多錢。

大疤只是喝酒,并不說話。

坤嫂正色道:你們在外面作孽我不管,可是你們不能欺負自己人。現在有幾個娃子能像青平這樣,有節有義?如果你們真能為青平出口氣,不但我說你們有本事,全村人都會夸你們呢!

豁嘴道:我憑什么為他出氣?他今天咬了我一口,我還沒有找他算賬呢。

坤嫂道:如果你肯為青平出頭,我這桌酒就當替青平給你賠罪。

豁嘴乜了青平一眼道:你替他賠罪?可是那小子一點表示都沒有。

坤嫂一把拽過青平說:青平啊青平,這些天你受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今天我給你做證人,只要你求著他們答應為你出頭,沒有人敢撒賴不去。

青平眼淚又流了下來,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流淚了,可是他禁不住坤嫂的一席話。青平撲通跪倒在坤嫂面前。坤嫂的眼睛也紅了,她用圍裙擦了擦眼睛,把青平拉起來道:你不要跪我,我什么也做不了。

青平轉身來到豁嘴面前,向他鞠了一躬道:你如果能給我報仇,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豁嘴不理他,翹起腳吹起了口哨。

青平又端起一杯酒,跪在豁嘴面前,雙手把酒高高舉起來。

毛子嚷起來道:你自己先喝了它,再敬豁嘴的酒。

另一個后生叫道:不能讓他喝酒,要喝就讓他喝馬尿。

大疤聽到這里,猛的把桌子一拍道:你們眼里還有沒有我?在這里大呼小叫的。我不是說過嗎?青平是我的外甥。如果你們肯給我面子,替我外甥出了這口惡氣,我給你們敬酒。說罷仰脖子把一大杯酒灌了下去。

豁嘴道:疤哥,你是來真的還是來假的?

大疤把嘴一抹,甩手把酒杯子砸到地上,酒杯子摔得粉碎。大疤說:爺們當著女人的面說的話,能不算數嗎?

其實大疤第一次坐牢,是因為二十多年前的一樁公案。那時候大疤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后生,剛剛成了親。那年的冬季,休養了一年的魚港要開了。本來這個魚港是屬于周圍五個村子的,姜家村和梅家村都有份。但是在開港的前一天,梅家村的船違反了不成文的規定,提前動了手。等到姜家村的漁船開進港時,魚港里的肥魚都進了梅家村的船艙。梅家村的行為觸犯了眾怒,可是其他的村子沒有力量和梅家村抗衡。這些村子就來找姜家村,姜家村里打頭陣的就是大疤。大疤領著幾個村子的人,砍翻了梅家村的幾條船,把他們剩余的船全部趕出了魚港。可是當政府追究的時候,姜家村的人把大疤犧牲了,讓他一個人去坐牢。

大疤從牢里出來后,媳婦跟人跑了,屋子里空了,他的心也空了。大疤從此變了,他不下地,也不上船。誰見了他都躲著,因為大家虧欠了他的。大疤越走越遠,他喝酒斗毆,偷盜搶劫。民警抓了他,不久又放了他。幾進幾出之后,大疤變本加厲。有一次他們打劫了鄱陽湖上的一條商船,涉及金額幾萬元,人命五六條。政府調了部隊圍剿了半個月,動用了軍犬和武器,才把大疤和他的同伙抓獲。因為大疤是從犯,從死緩改為無期。后來同牢房的人邀請他一起越獄,他因為舉報有功,又從無期改為有期。大疤最后一次從牢里放出來時,已經過了不惑之年。

大疤回到了姜家村,姜家村的人不但不唾棄他,反而像歡迎英雄歸來似的放起了鞭炮。族長說只要大疤活著,姜家村全村的人都養著他。族長說了話,村長就不敢再表態。在這個地方,族長說的話,有時候比村長更管用。

大疤沉默了好幾年,現在他公然站出來說要管青平的事。

十一

大疤的話很快就傳到了梅家村,梅大船撇了撇嘴說:現在是法制社會,大疤掀不起浪來。

梅占海說:大疤是個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咱們還是小心為好。

梅大船鼻子哼哼道:除非他想下輩子在牢房里度過。

話是這么說,梅家還是提高了警惕。梅家村每天至少要留十個男丁在村里,梅家的女眷都要結伴出門。這樣過了十多天,忽然從石鎮傳來消息,梅家村運往外地的貨在湖上被人劫了。劫貨的人留下話來,說這貨是為梅大船劫的。

梅家村震動了,那是整整一船銀魚,價值幾百萬元。

因為梅大船的勢力大,族長平時不管村里的事情。可是現在因為牽涉到自身的利益,族長派人來請梅大船。梅大船領著梅占海和幾個侄子進了族長的院子,只見院子里坐了十多個村民和村干部。大家見他們幾個進來,目光灼灼的就把他們盯上了,把梅大船盯得全身發毛。

族長并不說話,他盤腿坐在高凳上,吧嗒吧嗒抽著水煙。梅大船兩眼看著族長黃瘦的臉,心想這個大煙鬼如果不是輩分高,有什么資格做梅家村的族長。族長足足吸了有一刻鐘的時間,才干咳了一聲道:把姜家村送來的談判書給村長看看。族長的話音剛落,梅拐子從族長的背后閃了出來,把一張紙遞給梅大船。

族長把火引子吹了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道:梅家村和姜家村停戰有幾十年了,雖然平時大家免不了有些小摩擦,但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處理。現在姜家村指名道姓要跟村長過不去,以至把全村牽連進來,不知村長如何處理?

梅大船冷笑道:他指名道姓要跟我過不去,是我們的家事,用不著各位這么緊張。

一個村民發言道:你們家的私事,我們并不想過問。可是現在我們的銀魚扣在人家手里,我們能不緊張嗎?

村里的會計小心翼翼道:船上除了有幾千斤銀魚,還有幾十萬元其他的貨,據說都在大疤的手上。

梅大船的一個侄子說道:既然知道貨是大疤劫的,咱們報警不就得了。

梅拐子輕聲道:問題就在不能報警,因為船上有廣州老板要的禁貨。我們報警了,就等于承認那些貨是我們做的。人家劫我們的貨,是吃定了我們。

梅占海叫道:他會劫我們的貨,我們就不能劫他們的貨嗎?

族長拉長了聲音道:他劫你,你劫他,雙方就沒完沒了。你難道想用你們的家事,再重演一出幾十年前的流血沖突嗎?

梅大船心里很清楚,現在除了自家嫡親的子侄,沒有人會站在自己這一邊。如果要去和姜家村談判,就是把全村的損失轉嫁到他一個人身上。這是大家都想要的結果,他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果然族長說道:是福拿不走,是禍躲不過。既然人家主動提出來談判,咱們就得和人家去談。無論談出什么結果,以后再說。不去談,就是死路一條。

梅大船抗不住眾人的壓力,只好答應和姜家村談判。為了確保談判的成功,族長指定了梅拐子作為梅家村的談判代表。因為梅拐子雖然腿腳不方便,可是他人緣卻是極好。

梅大船陰沉著臉回到家,蘆花娘給他端過來一杯水,低聲問道:族長那邊怎么說?

梅大船哼了一聲:都是你養的好女兒,嫁出去了還給家里惹禍!

蘆花娘高聲道:我是偷人養的女兒嗎?好女兒還不是你的種。

蘆花自從上次回娘家,就一直住在四嫂以前住的廂房里。梅家村派人去打了青菱一家,又傳來青菱自殺的死信,嚇得蘆花不敢回樟樹村。

梅占海蹙起眉頭問父親:難道我們就這么認栽了?談判明擺了就是要我們服輸嘛!

梅大船低聲道:服輸倒是其次。我聽說青樹家的醫藥費已經超過五位數了,如果這些事全部讓我們負責,那我們以后的麻煩就無窮無盡了。

梅占海不解道:那爹為什么還同意談判?

梅大船冷笑道: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要好好利用談判,把事情搞得越來越大。那個大煙鬼族長不是想息事寧人嗎?我偏要把局面搞得無法收拾。

梅占海心領神會道:爹的意思是叫幾個會鬧事的去談判?

梅大船道:不但叫上會鬧事的,還要叫上墩子叔和火牛大伯,他們兩個和大疤是死對頭。

梅占海明白了爹的心思,只要談判談崩了,他們就可以煽動村民去劫姜家村的船。最好是兩個村子打起來,這樣就不僅是他們一家的事情了,梅家村就綁在了一條船上。到時候政府介入,就需要村長出面。最后怎么解決問題,還不是他梅大船說了算。

十二

姜家村和梅家村的談判還沒有開始,石鎮瀟湘淚茶樓的盧老板直接找到了大疤,給大疤遞上了一個茶單子,還把一萬元現金拍在桌上。盧老板依然是一團笑臉,他搓著短粗的雙手說:瀟湘淚經營的茶點,都是從湘西直接進貨,原汁原味的湘西茶葉。香中有苦,苦中有酸,酸中有辣,辣中有甜。一杯茶就像品一生,五味俱全。我祖上開這爿茶樓,研制出這種茶葉,就是專為排除人間郁結、解脫人間糾紛的。

大疤正在喝水,忍禁不住,一口水噴了盧老板一臉。大疤用手指著盧老板笑道:什么話到你嘴里就變了味,要不是我大疤對你知根知底,還真會被你蒙住了。你的茶果真有那么好,干嘛還要給我一萬元的好處呢?

盧老板也不惱,依然笑道:你是見過世面的人,我當然蒙不了你。我把話說白了吧,如果你的人能夠控制住火候,完全按照我開的茶單用,結完賬后,我再返還你百分之三十的利。

大疤把茶單瞄了一眼,把茶單塞回盧老板的手中,說:三萬多塊錢的買賣,成本還不足幾百元。石鎮那么多的茶樓,我閉著眼睛也不會找到你那里去。

盧老板仍然在笑,說:兄弟是嫌我讓利少吧!你只要不讓我白忙乎,你可以開一個口。不過話又說回來,比瀟湘淚大的茶樓石鎮四處都有,可是卻沒有哪家茶樓能夠做出比瀟湘淚更漂亮的活來。

大疤當然相信盧老板的話,他把一萬塊錢推回了盧老板的身邊,說:你盡管把活做漂亮了,定金我不要,我只要三分之二的紅利。盧老板心領神會地收回了錢,接了這個活,離開了姜家村。

梅家村談判的人馬在族長和梅大船的安排下,由梅拐子領隊,帶領十多號人來到了瀟湘淚茶樓。按照談判規定,談判的地點是由姜家村定。然而出乎梅家人意料,姜家村的談判隊伍是由青平的遠房舅舅姜潤根領隊,青平雖然跟在隊伍中,卻看不見大疤的影子。

兩支隊伍相會,盡管梅家村的人大都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可是梅拐子和姜潤根卻像久未相逢的親人,親熱地相互問候。

梅拐子說:姜家兄弟,聽說你今年打了不少糧食,又置買了幾條新網,過年的時候我們可要聚聚,摸幾副牌喲!

姜潤根訕笑道:和老兄你比,我可是差遠了。我只知道賣力氣,不像你靠腦瓜子賺錢。

梅拐子道:我是個廢人,靠著大家的關照,才能出來混個溫飽。今天有幸在瀟湘淚和你一起喝茶,還望多多關照啊!

姜潤根道:我也是濫竽充數,恐怕想關照老兄,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兩個人看上去是嘮嗑,其實已經開始互相探底。梅拐子已經弄明白姜潤根是個擺設,他的眼睛左右掃了掃,就將目光定格在青平的身上。這個看上去不怎么出色的娃子,竟然是攪起風浪的人物。看樣子大疤并不是真心要談判,而是要給這個娃子找個心理平衡。

梅拐子的估計并沒有錯,當茶樓的伙計拿了茶單過來時,梅拐子把茶單給了姜潤根,姜潤根卻又把茶單給了青平。姜潤根說:我老了,不懂什么茶。你是個讀書人,還是你來點吧。青平也不推辭,把茶單拿到手里,裝摸裝樣地看了一遍,對伙計說:你們瀟湘淚賣的什么茶?這種紅茶綠茶也敢拿出來招待客人?伙計忙點著頭說:好茶有的是,就怕你們消費不起。

青平就拿眼睛去看梅拐子,梅拐子呵斥道:有好茶盡管端上來,你嗦什么?伙計下去不久,換了一個茶單上來。青平看了仍然不滿意,說:不是讓你們拿好一點的茶嗎?怎么都是十幾二十元的茶?伙計訕訕地又退了下去,待他換了茶單回來,青平還是不滿意。伙計如此反復奔跑,跑得額頭上汗水直冒。他心里面犯嘀咕,茶都是一樣的茶,只是茶單子上的名稱不同,換了個價錢而已。他哪里會明白其中的奧妙,他每跑一個來回,茶單上的價格就往上翻十倍。到最后的時候,盧老板看火候差不多了,他親自出了面,把茶單送了出來。

梅家村里有些人沉不住氣,火牛大伯眼珠子瞪著青平,幾乎要噴出火來。青平仿佛故意折磨對方,他慢騰騰地看了茶單,點了三樣茶,十八種點心。這三樣茶分別是桂花一點紅、紅荷醉白菱、香草紅茶葉。十八種點心有骷髏肉、燒蹄子、烤肉筋、熗鴨掌、穿腸火焙魚等。青平點的茶點頗有含義,三樣茶都帶有一個紅字,象征著流血,十八樣點心象征著打仗。意思是說要把對方穿腸破肚,打得不見鮮血不罷休。青平耍的手段,全是臨行前大疤教他的。

火牛大伯聽著那茶點的名稱,臉氣成了豬肝色。伙計上茶之前要先結賬,這也是以前留下來的規矩。因為談判跟普通喝茶不一樣,如果談判談崩了雙方各自走人,老板不知找誰去要錢。墩子叔接過賬單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火牛大伯搶過茶單撕個粉碎道:一碗桂花茶要五十塊錢,你們賣的是什么霸王茶?你們茶樓干脆出去搶錢好了。

盧老板笑模笑樣地打圓場道:什么茶都分檔次,有貴的當然也有便宜的。同是桂花茶,便宜的五分錢一碗,你要不要?青平站起身來冷笑道:堂堂一個梅家村,連幾杯茶錢也開不起。說什么談判,分明是想戲弄姜家村。姜潤根漲紅了臉,想拉住青平又不敢,急得直朝梅拐子嚷嚷。

梅拐子冷眼相看,心中早就明白。但是他跟火牛大伯和墩子叔不同,火牛大伯和墩子叔是梅大船的人,所以處處為梅大船著想。而梅拐子代表的是族長,而且談判的內容當中涉及他自己的利益,他決計不能讓談判弄僵。他沉下臉阻止火牛大伯,雙手捧拳攔住青平道:小兄弟誤會,我們既然誠心誠意地請你們來喝茶,就付得起這里的茶錢。一邊叫隨行的梅家人結賬。

第一次談判往往是談不出什么結果的,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但是當梅拐子一行灌了一肚子茶水回來后,梅大船得知花去了他五萬多塊錢時,他氣得暴跳如雷。他罵完了梅拐子的祖宗,又指著女兒罵道:都是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在家里家里鬧,嫁出去了還給我們惹麻煩。

蘆花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淺。她回道:你罵什么罵?不就花了你幾個茶錢嗎?我到時候還你就是。

蘆花娘趕緊截住她的話道:你以往給家里添麻煩,什么時候給過家里錢,還不是靠幾個兄弟幫你填窟窿。

梅大船恨恨道:你說得輕巧,就幾個茶錢!一輪談判花去了五萬多塊錢。這還是第一輪談判,還有第二輪,第三輪哩!另外還有這些談判人員的車馬費,誤工費,都要我們出。這些還沒有談到正題上,等到談到正題恐怕不要一百萬也要幾十萬。這些錢你來出?把你賣了你也出不起啊!

家里的兒子媳婦聽到這么大數目的錢,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大媳婦首先發難道:姑子沒出嫁時,兄弟自然幫她填窟窿。現在她人已經嫁出去了,難道還要娘家替她背債還錢?

蘆花吸了一下鼻子道:什么都是我惹的禍?人又不是我去打的。

二哥在旁邊插嘴道:虧你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和青菱家無冤無仇,我們吃飽了撐著去打人家?還不都是為了你。

蘆花爭辯道:為了我什么?當初如果不是你們去打人,我至于落得今天的地步,會嫁一個養鴨子的嗎?你們動不動就去打人,名義上是幫我,實際上還不是為了你們自己的利益!說完自己先嗚嗚哭起來。

三哥聽了她的話怒極反笑道:好好好,你當初哭哭啼啼要我們兄弟為你做主,現在倒成了我們的不是。我們害你嫁不出去,我們還得養著你,我們能得到什么利益?

蘆花娘厲聲道:一家子像狗一樣咬來咬去,成什么體統?梅家幾代出一個妮子,在外面受了委屈,給娘家惹一點麻煩算什么?梅家的男人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難道還會被這點小事就嚇住了不成。

蘆花娘把眾人的火氣都壓住了,到了半夜,她趁黑進到女兒的廂房。母女倆鉆一個被窩里,娘把女兒摟緊了。娘說,兒啊!你是娘唯一的女兒,是娘心肝上的肉,娘向來舍不得說你。可是今晚就我們娘倆在一塊,我還是要說說你。你在家做閨女時,有爹娘護著你,兄弟們都不敢惹你。可是你嫁了出去,就不能由著性子來,這樣吃虧的是你自己啊!

蘆花把頭埋進娘的懷里,心里很是委屈。她嚶嚶地哭道:當初嫁貴田,我是聽娘的安排。我是想跟貴田好好過日子,可是他卻去睡別的女人。難道我受了他的欺負,回家哭訴一回都不行嗎?

娘用手輕拍著女兒的后背幽幽道:你涉世不深,不知其中的緣由。這事當然不能怪你,也不能怪貴田,怪就怪娘著了人家的圈套,把你也搭了進去。

蘆花明白娘指的是青樹娘,她低聲嘟噥道:可是現在他們也遭報應了,我們還能將他們怎么樣呢?

娘嘆了一口氣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心腸太軟。現在不是我們要將他們怎么樣,而是他們要將我們怎么樣了。我們是任人宰割的綿羊,他們想怎么宰殺我們,全憑他們一句話了。

娘說到這里停住了,她忽然嘆了一口氣說:解鈴還得系鈴人,也許你去出面找青樹,會出現一個轉機呢。娘說完這些話,就把蘆花獨自留在漆黑的廂房里。

十三

貴田是在正月里把蘆花娶進門的。貴田沒有什么家產,除了后爹留給他的一座老屋,他所有的財產只有一群鴨子。當初樟樹村的村長把梅大船領到貴田的宅子,本來只是想從貴田這里抓一只鴨子下酒,沒想到梅大船一眼就把貴田相中了。

梅大船欣賞貴田,可是蘆花并不認同貴田。蘆花說自己好歹是個高中生,怎么會嫁給一個養鴨子的,而且這個人幾乎沒有念過書。但是蘆花經不住父母勸說,無奈地嫁給了貴田。

貴田當然聽說過蘆花和青樹的一些事情,他當時一點也沒有往心里去。可是在洞房花燭下,獨自面對蘆花的時候,白天玩笑中的閑言碎語忽然莫名其妙地涌上貴田的心頭。貴田安慰自己的方法,就是去喝酒。一杯白酒,一杯紅酒,一杯白酒,一杯紅酒,都是客人們喝剩下的。等到酒桌上的杯子都空了,貴田壯著膽子進了洞房。

蘆花端坐在床沿上,眼睛低垂,兩手握在一起。貴田忽然覺得有點發虛,嗓子發干,便假裝咳嗽一聲,想引起新娘的注意,可是卻沒有取得相應的效果。他試著叫了幾聲蘆花的名字,蘆花卻仿佛沒有聽見,只顧低著頭,看一只在地上爬的螞蟻。貴田想了一想,借著涌上來的酒意,他脫起衣服來。

貴田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時,他猶豫了一下,仿佛在考慮是不是要脫光,到最后他還是把褲衩脫掉了。貴田慢慢向蘆花靠過來,蘆花的心忽然嗵嗵跳起來,身上有些發冷,手心卻汗津津的。貴田的動作來得太快了,也太突然了,事前一點鋪墊都沒有做。盡管她早就有思想準備,但貴田笨拙的動作,讓蘆花有一種生理上的反感。

蘆花本能地躲了開去,貴田再去抓蘆花,蘆花又一次逃脫。這樣來回幾次,有一次貴田幾乎把蘆花抱在了懷里,可是蘆花卻發了瘋似地掙脫了貴田的胳膊。貴田呆了一呆,有些弄不懂蘆花的意思。

如果貴田堅持再做一次,蘆花可能還會裝模作樣,但至少動作不會那么猛烈,因為蘆花注意到貴田沮喪的表情。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窗戶外發出了嗤嗤的笑聲,還有人尖了嗓門喊:貴田貴田,勇往直前。貴田猛然聽到窗戶外有人,他嚇了一跳,仿佛受驚的泥鰍刺溜一聲就鉆進了被窩。

剛剛還你追我趕的洞房,忽然變成了蘆花一個人唱獨角戲。蘆花被貴田晾在一邊。那一瞬間,蘆花的腦袋一片空白。她曾經設想過在洞房里,會發生的各種可能。可是就是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面。蘆花的矜持,使得她不可能像其他妮子那樣,趁著害羞趕緊滅了燈,也刺溜一聲鉆進被窩。

貴田躺在被子里不說話,他伸出一只手來捅了捅蘆花。蘆花沒有理他,反而把身子挪遠了些。貴田的胳膊不夠長,他把腳從被子底下伸出去,往蘆花的后背蹭了蹭。貴田的意思是讓蘆花把燈滅了,趕緊上床。

蘆花認為兩個人相愛是神圣的,表達愛意應該浪漫。可是貴田竟然用腳來蹭她,而且那是一只長著長指甲、指甲里面積滿灰垢的腳。由貴田這只腳,蘆花就聯想到它在鴨子中間走過,她似乎從貴田身上聞到了一股鴨子身上才有的腥臭味。蘆花不由惡心起來,起身跑到衛生間嘔吐起來。

等到蘆花回到房間,貴田卻仿佛故意和她慪氣,把身子翻了過去。他把臉向著里面,留一個脊背和后腦勺向著她。過了一會兒,被子里的貴田竟然發出很響的鼾聲。

蘆花看了一眼貴田,她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紅緞子上繡著的一對鴛鴦,正沖著她嘲笑。蘆花覺得自己被貴田冷落了,她失去了一貫的矜持,猛然把被子從貴田的身上揭了下來。

蘆花帶著怒氣和怨氣上了床,她穿著衣服和鞋子,橫過身子躺下。她把一雙腳頂在貴田的屁股上,貴田沒有反應。蘆花雙腿用力蹬去,貴田就從床上滾了下來。

貴田從地上爬起來,冰涼的地面刺激得他有點齜牙咧嘴。貴田吸著鼻子道:你怎么回事?貴田難看的樣子激怒了蘆花,蘆花嚷道:你想睡覺,自己另外找地方。貴田道:這是我的家,我就在自己家里睡。蘆花冷笑道:被子和床都是我的嫁妝,你憑什么睡我的東西?

貴田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青,變幻著各種顏色。結婚前梅大船曾警告過他,要想真正和蘆花做一家人,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忍。貴田從小就習慣于忍受,也擅長于忍受。他三下兩下穿好衣服,打開柜子抱出一床舊棉被,拉開了門。

從此以后,貴田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蘆花臉色不對,他就抱著被子去鴨棚過夜。最讓貴田忍受不住的,是關于青樹和蘆花的傳言。有人說在新婚之夜,看見青樹在貴田出門之后進了洞房。貴田一直在忍,他不敢去惹蘆花,結果只好把怨氣全部撒到青樹身上,而青菱就成了青樹的替死鬼。

十四

蘆花整個晚上輾轉反側,她是個極其聰明的女子,當然領會娘話中的含義。青菱的死,還有青菱一家遭打,讓蘆花對青樹產生強烈的負疚情緒。蘆花在想,青樹會如何看她,會不會因此輕視她,恨她。當娘向她提到青樹的名字時,蘆花有一種被娘推到懸崖上的感覺。

然而,梅家村和姜家村的第二輪談判又開始了。

蘆花知道貴田的工廠已經停工,他所有的鴨子都被梅家賣了。梅占海當著蘆花的面清點賣鴨子的錢。梅占海走的時候,看了她一眼說:總共賣了八萬多塊錢,刨掉上一次花掉的五萬,還剩三萬多塊。

蘆花道:貴田把鴨子當他的命,你把他的鴨子都賣了,讓他以后怎么還貸款呀?

梅占海冷笑道:你上回不是說,這錢由你來還嗎?

娘在一邊旁敲側擊地說:第一次花了五萬多塊,這第二次恐怕不止這個數呢。到第三次談判的時候,不說賣鴨子,恐怕連廠房機器都要搭進去。

蘆花覺得身子一陣陣發緊,忽然覺得自己被爹娘拋棄了,所有的力量向她壓迫過來,她有點透不過氣來。蘆花知道娘要利用她和青樹的關系,打贏這場戰爭。蘆花在內心自我掙扎:我已經讓青樹家破人亡,怎么還能忍心去害他?我已經對不起青樹,我不能再對不起貴田啊!

娘在旁冷笑道:現在已經不是你個人的事情,而是整個家族的事情。你是要家族,還是要良心?你自己選擇吧!

蘆花頂不住壓力,她心里動搖著,一會兒想想貴田,一會兒想想青樹。她在一種接近崩潰的狀態下,約了青樹見面。

兩個人來到約會的地方。

蘆花看青樹的額頭上,有一塊地方還沒有完全結痂,她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酸,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眼淚就潸然而下。

青樹嘶啞了聲音說:為什么說對不起?你也是受害者,道歉的不應該是你!

蘆花垂下頭說:當然是因為我,如果我不嫁給貴田,貴田就不會害你妹子;如果我不跑回娘家哭訴,娘家就不會知道,也不會發生這些事;如果……

青樹把蘆花拉進懷里,低聲道:你不要說了,如果說要怪你,那我更是罪魁禍首,我不該喜歡你,更不該追求你。我應該遠遠地看著你,暗中關心你,看你過著幸福的日子……

兩個人這么說著,就哭成一團。這個時候,蘆花心中忽然涌起一個悲壯的念頭,與其這樣在世上遭受折磨,不如兩個人一起死。蘆花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不由得心中打了一個寒顫。

青樹以為蘆花怕冷,就把風衣脫下來,披到蘆花身上。風衣上帶著青樹身上的氣息,這氣息讓蘆花有些迷亂。蘆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青樹,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你怕死嗎?

如果在平時,青樹會說不怕。可是青樹發現蘆花的神情有些不對,蘆花的眼神中帶著微笑,微笑中帶著絕望。

青樹嘆口氣說:現在我們都沒有權利說死,如果什么都由自己做主,我們就不會這么痛苦。

蘆花凜然道:我們沒有選擇出生的權利,難道連死的自由也沒有嗎?

青樹說:我不知道,我還年輕,我不想死,我也不讓你死。我們以后還要活很長很長,要過很好很好的日子。

蘆花有些夢囈似地問道:發生了這么多,還有好日子嗎?

青樹無語。蘆花搖著青樹的身子說:你回答不出來是不是?你承認沒有好日子等著我們是不是?既然沒有希望,為什么還要活下去?

青樹被蘆花搖亂了思緒,他的眼前浮現出青菱的影子,娘的影子,還有青山青河青平。青樹終于被蘆花打動了,兩個人覺得,或許他們的殉情能夠阻止這場家族斗爭。

因為要離開這個世界,兩個人都顯得很悲壯。

蘆花牽著青樹的手,鉆進一座廢窯里面。廢窯里黑糊糊一片,他們的腳下絆動了稻草,稻草在寂靜的窯里發出簌簌的聲響。他們本來是到里面殉情,因為腳下的稻草,幾分鐘就可以變成他們殉情的工具。可是稻草的聲音給了他們刺激,以前他倆幽會的時候,青樹好幾次有意識地把她往窯里面引,每次蘆花都不肯上他的當。

兩個人在死之前,都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欲。兩個人抱著的時候,都有一種神圣的感覺。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們是在獻身,他們是在抗爭,他們是在用生命阻止家族流血。

蘆花哆嗦著,顫抖著,用手在青樹身上撫摸著,褪去了他的衣服。衣服掉到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蘆花停了一下,那個聲音有點奇怪,仿佛里面藏了什么笨重的東西。青樹把她緊緊地攬住,忽然喘著氣說:我們再考慮考慮,是不是不要這樣?

蘆花已經不能自已,她想發泄,她想釋放,她呻吟起來,用狂野的聲音叫道:我們生是戀人,死是夫妻,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分開我們了。

早在蘆花出發前,蘆花娘就叮囑了貼近的幾個侄子尾隨在后邊。就在梅家村和姜家村的第二輪談判即將結束的時候,青樹光著身子被梅家村的人五花大綁,架到了瀟湘淚茶樓。蘆花娘扯開了嗓門叫喊:你們姜家村的人還有臉面在這里談判?我家蘆花好心好意給青樹送醫藥費,那個天殺的青樹竟然強暴了我的女兒。他還說有姜家村做他的后臺,他根本不把梅家村放在眼里。現在好了,人證物證俱在,你們還想怎么談?

青平看到這種情形,臉當時就臊得通紅。他知道大哥一向對蘆花癡情,說不定大哥真的會禁不住蘆花的誘惑,中了梅家村人設下的圈套。青平心中暗叫,大哥啊大哥,你聰明一世卻糊涂一時。在這關鍵時刻,你還有心情和女人約會,你讀了那么多年的書,難道真的讀糊涂了嗎?

梅家村和姜家村進行了兩輪談判,在這兩輪談判當中,姜家村占盡了上風。現在出了這檔子事,梅家村的人開始躁動起來。火牛大伯和墩子叔也找到了借口,談判的雙方爭執起來,眼看瀟湘淚茶樓就要變成戰場。

還是盧老板冷靜,他站在一張桌子上叫道:大家既然在我的茶樓喝茶,就讓我來做個公斷。咱們先說好,是愿意私了還是公了?問梅家村的人,梅家村的人哼哼道:無論公了私了都一樣。問姜家村的人,姜潤根用手碰了碰青平,青平咬咬牙道:公了。再問青樹,青樹只是哈哈大笑,直笑出眼淚來。

既然要公了,就必須要報警。梅家村的人在心里說,即使政府辦了你,我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民警把青樹帶走時,青樹忽然提出要穿上自己的衣服。青平把外衣脫下來,扔到青樹身上說:哥,我對不起你。

青樹卻仍然高聲叫喊,要穿上自己原來的衣服。青平勸他早走,不要在這里丟人現眼,可是青樹不依。梅家村的人在一邊幸災樂禍,青樹拖的時間越長,他就多讓姜家村臉上蒙羞。當民警把青樹的衣服找回來時,青樹讓民警撕開他衣服的口袋,從里面掉出一個mp3。民警把開關擰開,從里面傳出蘆花和青樹對話的聲音。

十五

又是一個秋天來了,那棵千年老樟樹又撐開了它巨大的枝葉。可是老樟樹擋不住升起來的太陽,人們在烈日下忙忙碌碌。青樹頭上戴一頂草帽在曬場曬谷子,經歷了那么多的變故,青樹像變了一個人。他干瘦的臉失去了過去的滋潤,黝黑的皮膚緊包在顴骨上,使他顯得比過去蒼老多了。他依然穿著去年穿的圓領套衫,套衫被汗水淹漬得發黃。他干活的動作麻利而又穩實,他的神態沉靜而又安詳。仿佛他是一個老農,從降生開始,他就在這里干著農活。

貴田在曬場的另一邊曬谷子,他和青樹兩個人互相看得到,可是卻不搭話。到了傍晚,青樹把谷子掃成一堆,裝到籮筐里準備一擔一擔挑回家。貴田忽然把一個新的谷囤子從地上向青樹這邊滾過來,谷囤子骨碌碌剛好停到青樹的腳邊。青樹用腳把它踢了回去,貴田低了頭說:我買多了一個,借給你用吧!省得來來回回地挑。青樹不再說話,貴田就把囤子推過來。兩個人默默的還是不說話,但是卻互相協作,展開谷囤子把谷子圍了起來。

貴田和青樹之間,仇恨來得那么突然,去得又是那么容易。就像是夏天里突然刮來的一場雷雨,來的時候氣勢洶洶,電閃雷鳴,天昏地暗,走的時候云開霧散,風平浪靜,一片祥和。

大疤伙同他人劫了梅家村的貨,名聲又一次大震起來。因為梅家村有把柄捏在大疤手里,梅家村也不敢去報警。大疤最后把那批貨賣了,分了一部分錢給青平家做醫藥費。青平從此離開了學校,徹底地加入了大疤的團伙。

青山和娘在醫院里住了整整一年,等到青樹把他們接回了家,恍然如隔世一般。梅家村和姜家村之間的恩怨,既沒有按照青平的意愿發展,也沒有依照梅大船策劃的方向走。梅大船因為讓村民們損失了一批貨,一個跟頭栽到了地上。在第二年村里換屆選舉中,他從村長的位置上被擼了下來。更讓他抬不起頭來的,是青樹那盒MP3。鄱陽湖五鄉四十八村的人把它當笑話講,笑話把梅家村也牽連進去了。只要提到梅家村,人們就以曖昧意思代替。

蘆花天性浪漫,她本來想跟青樹一起,學做祝英臺和梁山伯,再一次以死揚名。可是因為一盒MP3,蘆花的心又被青樹激活了。蘆花不恨娘家的所作所為,但是卻永遠也忘不了青樹對她的背叛。蘆花也沒有回到貴田身邊,她仿佛真的變成了一朵蘆花,忽然從鄱陽湖水域飄走了。蘆花的名字,卻再一次成為男人嘴邊的熱點新聞。有人傳言,說蘆花在省城山水伊人歌舞廳做領班;也有人說,蘆花傍上了一個澳門來的大款,做了人家的二奶;還有人說,蘆花跟著陽光照相館的老板私奔了。

貴田和梅家徹底斷了關系,為了還貸,貴田把工廠賣了。貴田風光了一陣子,忽然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

樟樹村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轉眼又是一個春天。柳條懶洋洋地吐出了嫩芽,桃花紅彤彤地開滿了村莊。二月的沙洲,又有許多妮子挽著籃子去采蔞蒿。這些妮子里面,沒有人記得少了一個青菱。

這一天,青平領著幾個人,開著一輛三菱回了村。車子在老樟樹下停住,青平一個人進了村,其他人留下,分頭在村子四周放哨。青平現在已經長高了,顯得高大英武。他成了大疤的得力助手,他們不僅僅會打架,他們還開始利用水路做生意。他們到工商局掛了號,而且開了好幾家分號,大疤已經離不開青平了。

不久前,因為生意出了一些漏子,大疤故態復萌,不但把人家的貨搶了,還把守貨的人給殺了。因為公司法人是青平,青平因此受到警方通緝。青平已經許久沒有回家,大疤要青平到鄱陽湖深處躲起來,青平臨行前回來看看娘。

青平提著娘為他打的包裹,包裹里是幾雙繡花鞋墊,幾件換洗的衣褲。以前青平回家,都是風光無限。可是這一次是出逃,青平的內心有幾分凄涼。他不要娘送他,孤身一人走到老樟樹底下。這個時候,不知誰家妮子,懷里抱著一個娃子,坐在老樟樹下歇息。她手里揮舞著一根枝條,輕輕拍打著地面,一邊輕輕地唱:

小湖草啊!

命真苦啊!

沒有娘啊!

誰人疼啊!

寒風吹啊!

大水淹啊!

太陽曬啊!

鐮刀割啊!

青平有些呆住了,他仿佛看見姐姐抱著他,在輕輕地唱歌。這個時候,有一群娃子背著書包,蹦蹦跳跳而來,又打打鬧鬧風一樣跑遠。青平忽然想,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他現在可能在上大學了。想起長眠于地下的姐姐,想到自己將亡命鄱陽湖,青平的眼角不覺淌下淚來。手下在車上按了幾聲喇叭,在催促青平上車。青平用手背擦了擦流下來的淚水,留戀地望了一眼那些背著書包遠去的娃子,拉開了車門。他在心里說:再見了,老樟樹。

三菱絕塵而去,只留下一縷青煙。

責任編輯 閻強國

關于《族斗》

周美蘭

很多人都認為,族斗是一種野蠻的,發生在古代的,離我們生活很遙遠的事情。事實上,在現實生活中,血緣、家族之間的關系,一直在困擾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和工作。我有位云南的大哥,曾經當過鄉長、縣長。他對我說,如果一個人能夠把家族的事情處理好,他就可以勝任聯合國的秘書長。話雖然有些夸張,但是卻不無道理。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之間,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來干涉他人的生活,而且是帶著關心、愛護、善良的借口,可是結局常常事與愿違。

就像《族斗》里面的人物,青樹娘為兒女無私奉獻青春,也要求女兒青菱像她一樣奉獻,她還希望兒女們能夠按照她設想的軌跡去生活,但是無論是青菱還是青樹,最后都落得悲劇的結局。一個家庭這樣,一個家族也是這樣,人與人之間,家族與家族之間,一直都在發生這樣的悲劇。只不過,這種悲劇又被所謂的親情遮蓋,讓大家的眼睛看不到實質。

我寫的是小說,不是真實的生活,只不過借此說說心中的郁悶。因為我在為中國農村的女性抱不平,為青菱嘆息的同時,也為蘆花惋惜。她們都是社會的底層人物,都是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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