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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都是墻

2007-01-01 00:00:00方格子
飛天 2007年6期

1

第一個發現那幅畫的是三姨娘。那一天,三姨娘照例在上午九點來到天河花苑。這里以前叫西堤路,一條狹長的青石板路,兩旁是低矮的店鋪,木頭的排門。走過西堤路從陳家弄出去,就是富春江。那是一條美麗的江,有漁船往來,柴油機發動,噗噗噗拖著一條青煙遠了去。從桐廬下來的客船叫過三聲后,住在江邊旅店的客人就可以起床了。遠遠地看見有高高的旗桿升出來,紅紅的飄在江上,像一團火焰。

西堤路兩旁的房子在舊城改造時全部拆了,青石板被撬起來運到別處。三姨娘早年住在西堤路,一直在一戶上海來的人家里幫傭。后來主人家回上海要帶著她,三姨娘淡然地笑笑說,我還住在西堤路吧,上海太大了,要把人給淹沒的。

現在的西堤路已不見了。這里叫作天河花苑,臨了江,又有鹿山作背景,有山有水的居所,自然是有錢人之首選。三姨娘第一天到李桑煙家做過一次鐘點工,就認定了。她說,好像跟李小姐有緣,一見如故的親切。李桑煙也覺出三姨娘的厚道,想留她住在自己家里,只要三姨娘愿意,可以住到老,等三姨娘老了,李桑煙就再請個年輕的保姆來服侍三姨娘。倒是三姨娘覺得那樣終究有點消受不起,硬是在外面租了一處單間,每天上午九點來,傍晚七點走。

這天上午,三姨娘在菜場忽然跟別人紅了臉,為了兩根苦瓜。苦瓜是李桑煙每天都要吃的,一天三根,一根生吃,兩根炒起來吃。三姨娘對苦瓜要求特別高,她總是對李桑煙說,小姐,今天的苦瓜是光皮的,肉厚。小姐,東面菜場的苦瓜外面包了泡沫套子,天涼起來了。這樣說那樣說,李桑煙都聽著,很少發表意見,都是笑一笑說,三姨娘,辛苦你了。三姨娘操一口地道的富陽腔,哦耶小姐,太客氣喈。

三姨娘買了苦瓜,有點不快。她決定回家和小姐說一說今天那個菜販。她急匆匆地回到天河花苑天河莊19幢,用鑰匙開了院子的門,大門合著,沒有鎖上,三姨娘推了門進去。就在一分鐘之間,她被一幅畫嚇著了,她驚恐,仿佛自己的生命也隨著這畫散開去,再也收不回來。眼前的這幅畫,像是一盆很涼的水,把三姨娘的心澆涼了,涼透了。

在客廳的一面墻上,那暗紅的畫面透著玄機,像是動著,如電影的畫面,有生命在里面走著,上升與沉淪。但又是三姨娘無法用言語表述的,這樣的畫給人以絕望的感覺,正如有人聽了一段音樂后,突地感到活著的憂憤,又充滿了無盡的悲涼,找個僻靜處就把自己的生命給丟了。三姨娘從門里沖出來,她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只竹籃,里面有兩根叫她淘了氣的苦瓜。她搖晃了幾次后,倒在門前的臺階上。

2

警察是在十五分鐘后來到天河花苑的,天河莊19幢。都說警察是冷面人,但也都被畫面震住,有兩個年輕的警官蒙住了雙眼,雙手顫動著跑出了屋子,嘴里嚷著,一堵墻,一堵墻。天曉得墻上是什么。他們很快在房子外面拉起了一根紅帶子,盡管這里不太有人,鄰家的房門大都緊閉著。三姨娘剛才已經被送往醫院,她嘴里念念有詞:墻。墻。

風聲傳得很快,陸續有人圍在天河花苑天河莊19幢的柵欄外面。柵欄是白色的,圍起來成了一個廣大的空間,有點像城堡。大家開始議論,說19幢有事。17幢的保姆指點著,自作聰明地比畫著,說19幢的男主人是個很好看的男人,有一雙白凈的手,總是拎了水果回家。19幢的女主人喜歡坐在陽臺上看天,有云的時候看,沒有云的時候也看。

只有一位女警官,三十三歲的樣子,糙米色的皮膚,穿一件藏青警服,她看起來是沉著的。走進屋里,女警只在墻上輕掃一下就移開了視線,她手里的本子啪一聲掉到地上。她彎腰揀起本子,這時才發現旁邊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是沉靜的,像湖面,不經風,不起一絲皺。女警放低了聲音,問:你是?

話沒說完,那個女子就緩緩轉過身來。

這是一個絕世的亮相,讓女警往后退了兩步。這個女子就是李桑煙。

李桑煙笑了笑,牙白得透明,像上好的大米在溪水里掏洗干凈了,沒有咀嚼過人間煙火。她的臉像剛出爐的瓷,白的,但不蒼白,是粉色的桃花在水里蕩漾著。女警當時覺得這個女人就是畫,是佳作,女警想是誰的手筆,畫出了那樣一個女人。在這樣的俗世,哪里才能生長出她來。

在女警迷亂的注視下,這個女子不慌不急,緩緩地站起來,說,你們來了。我等你們很多年了。那么,走吧。她伸出了雙手。你們可別吵醒他啊,莊嚴他睡著了。

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她身旁還躺著一個人,一身白色的睡衣,純棉的質地無端有了親和力,叫人心生溫暖。那人安詳地躺在一張小小的靠椅上,左手隨意搭在胸前,右手攤開在靠椅的扶手上,手指關節自然彎曲著,睡著的樣子,很安靜。如果說李桑煙是一汪湖水,那么,躺著的這個男子就像是湖里的一塊石頭,沉在了湖底。溫和。不動聲色。與世無爭。

事后,有很多人包括女警都感到不解,李桑煙完全可以在“完成一幅畫”后悄然離去,為什么會等到警察的出現?

李桑煙說,我的生命和莊嚴連在一起,莊嚴走了,我留在這個世上就是一具物體了。等到那一天,一切塵埃落定之時,我們的血會融在一起,我們的靈魂也會相依著一起進入天堂。

女警說

我就是那個女警。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我有過理想,當一名油畫家。所以當我看到李桑煙的畫,有一瞬間,我的內心很難過,那面墻,因為有了畫而顯得更加冰冷。我想,我是再也畫不出像她那樣的畫來了,在我看來,世間所有,都在那畫里了。

下班的時候,我接到丈夫的電話,他說不回來吃飯了。我返身進了局里,找出幾塊餅干,就著開水咽下去。我重新找出白天的照片來。天河莊19幢,外屋照片,斜頂,蓋著波浪形的瓦,深褐色。一個院子,用柵欄圍起來,種著兩株桃樹,花開得很艷,只是在照片里顯得陳舊起來。一堵墻,模糊不清,似乎有人影,線條夸張,殷紅的主色調。躺著的男人,白色純棉睡衣。李桑煙,側面,正面,半身,全身。

我來到看守所,值班的小葉告訴我,李桑煙一整天都沒吃過東西,就坐在墻角,面朝墻壁。像患上了癡呆癥。小葉后面加了一句。我瞪了小葉一眼。不知道為什么,我很難接受把李桑煙和癡呆聯系起來。

我出去買了兩碗面,打包回到看守所,這會兒,我感到餓了。

我剛把面條放到那張長條桌上,丈夫的電話又響起來。他讓我趕緊回去,我說我在辦案,走不開。天知道我為什么要那樣做。

自從發現丈夫的秘密后,我已有幾個月沒有和他在一起了,我盡量避免和他睡一張床。但是,在那些黯淡的夜晚,我常常被恐懼驚醒過來,我總是沖進小房間,把自己塞進丈夫的被窩。那樣,至少有一刻我是安寧的。我們在床上不說話,互相撕扯對方,直到覺得身體空空蕩蕩。我常常為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慚愧,在丈夫面前,我的矜持總是那樣不堪一擊。事后,丈夫總是用鄙薄的眼神盯著我,偶爾會說,所以人不過就是這么一回事,誰也掙脫不了的,再清高的人,總是要被男人壓一壓的。我慌忙逃出小房間,他抽煙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來。

現在,丈夫要我快點回去,我想他一定又喝了酒,他急著要我了。記得有一次,我還在上班,他的電話打進來,你快回來,你快回來。我回去了,他翻身就趴到我的上面。我說你怎么了?他沒有說話,等他花完力氣癱在我身邊,我回頭看見,他居然流淚了。

我孤獨。他說。

丈夫摔了電話。我的頭皮一陣發麻,這一刻,我不想回家,我想和李桑煙坐在一起,共同吃一頓晚餐。我發現,自看了那一堵墻,我有一種感覺,我和李桑煙似乎在某一點上是相通的,但那也許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

夜很深了,李桑煙一直沒有說話,她要了一根煙。顯然,她是不善于抽煙的。我看見她咳嗽起來,她的臉紅了,甚至耳根都紅起來。她白皙的手指夾著那根煙,她看著一縷青色的煙彎彎地升起來。她說,我們說說話吧。

我拿出了記錄本。那個本子我曾經在一堵墻旁邊掉下來過,有一個硬邊磕破了,沾了一點暗紅的血漬。

記錄

女警: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

李桑煙:(打斷女警的話說)對不起,如果你是以這樣的方式和我說話,那么,請你離開吧,我不會說一個字。

女警:你很怪。為什么?

李桑煙:你用的是既成的規矩,一個警察,一個犯人,一個本子,你不覺得很無趣?李桑煙又要了一根煙,她點起來,沒有抽,只看著煙草被慢慢燃燒。李桑煙嘆口氣,接著說,我們都在這規矩里生活,像鐵軌,不可逾越半分。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常態中進行。我們能不能跳開這常態?

女警:跳開常態?我這是在工作。請你配合一些。

李桑煙:(笑了笑,左側嘴角有酒窩,不深)比如,我不喊你警官。我叫你名字。對了,你叫什么?

女警:(愣了一下,也笑了)你還是叫我警官吧。

李桑煙:這樣會阻礙我們的交流。李桑煙掐滅了煙頭,說,算了,你是在工作。

這中間,女警的丈夫又打過來幾個電話。女警第一次接通電話時,李桑煙正在剝指甲,女警發現李桑煙有一雙柔嫩的手,看她用左手兩個指頭在輕輕地摳右手的食指,就像在做一件女紅。女警沒有說話就掛了電話。后來幾次響起來,女警不再接,設到震動。李桑煙說,你為什么不接電話?

過一會兒,李桑煙忽然說:也許他像莊嚴一樣孤獨呢。

女警:莊嚴?好吧。我們談談莊嚴。

李桑煙說

從什么時候開始說呢?我和莊嚴的結合在所有的人眼里都是絕配,我也是那樣想的。我們有很好的工作,較高的收入。他在一家外貿公司做策劃,做品牌,老總特別賞識他,每年年底都能拿到一份厚重的禮物,是老總額外獎勵他的。莊嚴每次都把那張卡交給我。過了幾年,我就用那些錢買了房子,天河花苑,以前是西堤路。我因為剛到鎮上時就住在西堤路,所以,工程剛剛開始我就下了單子訂了一套,看得見富春江,背后是鹿山。你昨天看到過的。我曾經夢想當一個畫家。那時我還在鄉村,我們村有一株很大的雞楓樹,六百多年了。我的家在雞楓樹旁邊。我在樓下做裁縫,我沒有父親,和母親相依為命。我的夢想是走出去畫畫。后來,我來到了富春江邊,進了工藝美術廠,那時規模還很小。后來發展起來成為一家大型工藝公司,我做服裝設計。

我們的日子安逸,豐衣足食。在我三十歲那一年,有了一些變化。

那一個晚上,莊嚴很晚回家來,我以為他又陪客戶喝酒去了。我們家有一個大臥室,旁邊還有一個小臥室。要是莊嚴喝酒了,他總是自動睡到小房間。我一聞到酒就難受。我對酒精過敏。

但是莊嚴身上沒有酒味,也沒有異常。他進到大臥室換了睡衣,我感覺他站在床前,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我沒有睜開眼睛,我翻過身去。我聽見莊嚴走了出去。

第二天,莊嚴忽然對我說,他想出去走走。我問他到哪里,他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覺莊嚴出了一點事。

3

女警穿過醫院長長的綠化帶,從那條彎曲的小徑拐上去,就是住院部。三姨娘右手正掛著點滴,見女警到來,有點驚訝,警察,我什么都沒有做,我看見一堵墻,很冷啊,上面散發出來的味道,我聞著心都慌了。三姨娘躺著說話顯然不夠方便,她嘗試著要起來,女警輕輕按住了她。女警說,是李桑煙要我來看你的。三姨娘看起來氣色很好,臉色紅潤,只是有點緊張,見女警在她旁邊坐下來,起了起身問,我家小姐還好吧?她膽子很小,你們可別讓她看到那堵墻。

女警從床頭柜上拿起一張紙,是每日用藥記錄。現在醫院越來越透明了,每天的花費都寫得清清爽爽。女警看到紙上寫著一些數字,那是三姨娘必須出的醫藥費,四千六百二十五元三角一分。女警說,你以后怎么辦?

三姨娘用怪怪的眼神瞟了瞟女警,說,除非小姐不要我了,我會一直跟著小姐過日子的。女警想告訴三姨娘,李桑煙以后可能都沒有機會走進天河花苑了,那堵墻她也不會再看到。但女警看了看三姨娘,想起她第一天看到那幅畫,受了大刺激一般,神志都模糊了。想必她只看見了那堵墻,旁邊躺著的莊嚴和李桑煙她都沒有看到。女警覺得不忍心,打住了話。

三姨娘說

我家小姐她喜歡畫畫,你看過她的畫吧?三姨娘忽然笑了笑,接著說,不過我看不懂,我不知道小姐到底要畫什么。有一次,她在陽臺上畫,我送一杯茶給她,對了,小姐從不喝茶,但是小姐喜歡聞著茶香,你一定不相信,小姐聞茶的技術可好呢,什么茶葉,到了小姐鼻子底下晃一晃,小姐都能說出是什么茶葉來,是西湖龍井,還是安頂云霧,或者是高山野生茶葉。我每次看到小姐聞著茶香,心里也是喜孜孜的。

那天我端著茶杯就上去了,我看見小姐系著圍裙,左手托著顏料盒,右手捏著筆,正在畫布上涂抹。我叫了聲小姐,小姐回過頭來,很古怪地對我笑了笑,說,三姨娘,你看你看,靈魂出竅了。我一聽這話,全身都涼了,我放下茶杯,用手摸了摸小姐的額頭,涼涼的。這時,我看見小姐的畫了,那畫呀,我一下子說不出來怎么回事,有很多線條,飄來飄去的樣子,但又都是纏在一起的。我說小姐,你畫的什么呀?

小姐端起茶杯,聞了聞,說,三姨娘,新茶來了,是野生的,用茶鍋炒起來,火太旺了,有幾片嫩葉炒焦了。三姨娘,你看見莊先生回來了嗎?

說到莊先生,啊呀,這個男人家,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他不喝酒不抽煙,對我家小姐照顧很好。什么,小姐說他會喝酒?但是他在家從來沒有喝過。有一次他有客人來,是個男的,長得眉清目秀的,那眼睫毛長長的往上翹。他帶來了兩瓶酒。那一天小姐不在家,莊先生和他朋友坐在客廳聽音樂,我在樓上搞衛生。不知道為什么,聽著聽著,他們居然都不說話了,后來,我看見莊先生把那個男的抱在懷里。我躲在樓上都不好意思下來了。

莊先生對小姐是百樣的好,小姐要吃什么,只要說得出來,他都會盡量去找。有一次,我和小姐說,小姐呀,你可別對莊先生說,你要吃龍心龍肝,莊先生真的要去找一條龍來的。我看呵,上海男人總算對老婆好了,但哪能和莊先生比啊。

小姐的畫有很多。小姐從工藝公司回來后每天都要畫畫。有時她莫名其妙地對我說,三姨娘,你看人活著多么孤獨。我總是聽不懂小姐的話,人怎么會孤獨呢?走出門去,富春江邊都是人,家里有電視,有電腦,有健身器,手機都有好幾只,怎么會孤獨呢,我真是不懂小姐。

李桑煙說

那天莊嚴一早就起來了,他輕手輕腳,但我還是醒了。那段時間,心里不安,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我對莊嚴說,莊嚴,我不敢一個人在家,家太大了。莊嚴看了我一眼,他走過來,俯在我耳邊,我聽見他嘆了口氣。他又把頭埋在我懷里,說,阿煙,我有點累。

后來他出了門。我起床,發現他連手機都沒有帶,車鑰匙還在桌上放著,我追出去,看見他已經走遠了。三姨娘說,小姐,隨他去吧,他什么都沒有帶,走不遠的。我不放心,也出了門。我對三姨娘說,三姨娘,我總覺得要發生什么事了。

莊嚴已經走得很遠了,出租車在他面前停下來,我看見他粗暴地揮手,他就那樣走著。天河花苑后面,是鹿山,到鹿山要繞過護城河,再經過恩波橋,我判斷,莊嚴大約要到鹿山去。我叫了一輛三輪車,坐上去,我把布簾放下來,春天的早上,風很涼。我對三輪車夫說,慢慢地走,風太冷了。我從布簾的縫隙看見,莊嚴用胳膊把自己抱緊了。他快步朝前走,走到恩波橋上。橋下是莧浦河,水清澈明麗,看得見魚兒在游樂。莧浦河有近百年的歷史了,是人工挖出來的護城河,后來舊城改造,成了一小灣浦。浦里的水連著富春江,每當夜晚來臨,富春江的漁船都收了網,到莧浦來過夜。那時莧浦還很寬,曾有過千只漁船同時停泊在莧浦的記錄。后來有“莧浦歸帆”之說,成為這個城市一道獨特的風景。

莊嚴朝浦里看了看,忽地露出笑來。我想他可能是看到魚在嬉戲。躲在布簾后面的我,內心有了溫暖的感覺。我想起來,莊嚴好像很長時間都沒有那樣笑過了,那笑沒有聲音,也毫不夸張,但卻是那樣安逸。我掀開布簾,遠遠地看著莊嚴,只見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朝莧浦飛下去。我驚呼,莊嚴,你怎么啦?

就在那一瞬,莊嚴從恩波橋上飛了下去。幾秒鐘后,我聽見啪啪的聲音,水聲響亮地四濺開來。有人圍到了橋上。我大叫救命,沖到橋上,看到了莧浦河里的莊嚴。只見他攤開了身子,我才發現莊嚴今天穿了一身的白。此刻,他就像一條了無牽掛的魚,在水中暢游。他的身旁,不時有魚游過來,與他渾為一體。我站在橋上,像很多陌生人一樣,目瞪口呆。

記錄

女警:那幅畫。你是怎么想到要作一幅畫的?我第二天去你家,我很奇怪,我居然聽到了聲音,好像有兩個人在對話,那女的聲音像極了你。李桑煙,你家裝了錄音吧?

李桑煙:先不提那幅畫行嗎?有關那幅畫我想放在最后告訴你。就讓它暫時是一個謎吧。你聽到了聲音(李桑煙笑了笑,她理了一下袖口,女警忍不住贊嘆道,你的皮膚真細),那是上帝在說話。

女警:很多時候,很多女犯人,對不起,我只能用這個詞,一到這個時候都會悔恨交加,提出要見親人,要筆和紙,她們白天說了不夠,晚上還要寫懺悔書。而你……我發現,你的家人從來沒有來看你。你不想念他們嗎?李桑煙,我發現你過于冷酷了。

李桑煙:從我走出精神病醫院那一天起,我有了恐慌,我對外面的世界已經心生恐懼,我怕這種治療成為習慣。

女警:你去過那里?是什么病呢?

李桑煙:很奇怪的事。有一天早上,那個早上一切都還沒有預兆,但是我卻不行了,我內心害怕,我對莊嚴說,我無法走出去,我怕被人群淹沒。莊嚴問我怕什么,我說,怕人群,人太多了,到處都是人啊。然后,我說,我要找個地方,不知怎么回事,我就選擇了那里。當時,我是一個人去的,醫院不肯接收,他們認為,精神病患者不會自己找上門去。

我整晚在醫院門口走著,我聽見里面有很多聲音,他們在說話,他們在傾訴,很多低沉的聲音從窗縫傳出來,我忽然覺得,只有那里,我才是安全的。夜很黑了,所有的風景都隱了去,只有醫院還醒著,生動活潑的氣息一步一步逼近我,我像置身于一個遼闊的曠野。那已經是深秋了,銀杏葉落滿了那片空地,我解開了外衣,一件,一件,就像銀杏的葉子,那些衣衫在此刻看來是多余的。

女警說

事情是后來才明朗起來的,在這之前我一直有所堅持。我的生活就像一條鐵軌,冰冷地被規范起來,但是,誰又能掙脫這樣的規范呢?那一次是個偶然。我曾經想過,要是那一次我沒有出差,或者說出差回來沒有看到那個女子,或者說沒有看到我丈夫在她身上生猛的狀態,我保證,我會很樂意把自己的日子過到老。

我是九月下旬出差的。那一次的新疆之行說真的帶給了我全新的感受,我發現天地的廣大。在我出差之前,丈夫曾經想要我,但嘗試幾次都失敗了,我們兩個人都很難過。他說,一定是他工作太辛苦了,請我原諒。我說,可能是因為我身體的水分不足,不夠豐滿,他才提不起興致。我們像兩個禮儀周全的公關人員,謙遜之至。

在伊犁的街頭,我碰到一個男子,估計他也是從南方過來。眉眼周正,穿著一身的休閑裝,再看他漫不經心的步子,我猜他是個散淡的旅行者。我們幾次在街頭擦肩而過,我在他身上聞到一種香,像是植物的香,又像是哪一種雪花膏的味道。不知怎么,我忽然很迷戀這種味道。我看著他的背影,伊犁熱情的太陽瀉到他身上。我想起南方我的丈夫。就像做賊,我在一個地攤上買了一些新疆特有的土貨(是那個閃著長睫毛的小男孩說的,他說,這些都是我們新疆的土貨)。在接過其中一根帶著小刺的硬硬的小棒時,我的臉紅到了耳根。那個小男孩很善解人意,說,我給你個黑袋裝吧。

后來我在旅店碰到過那個散發出淡香的男子。在我和他又一次碰面后,我們都有了笑意。我甚至臆想了,要是我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會是怎樣的,我想像他赤裸裸的樣子,覺得蠻可愛的。那個晚上,我獨自出了門,我相信那時我是有所期盼的。果然,我看見他也出來了。新疆的夜晚涼意很濃,夜色很明朗,我走過旅店旁的樹叢,回頭看見了他。

我們都是成年人,我們孤身在外,我們需要安慰。我們不約而同走在了一起,我的頭正好在他肩膀處。有點涼,我抱住了自己,風帶著膻味左沖右突,他一轉身擁住了我。我聽見心底里發出呻吟來,我感覺到了他猛烈的心跳。

旅店我是不敢去的。他拉著我的手,在樹叢來回穿梭。我們找不到地方可以容下兩顆熱辣辣的心,我們就在樹叢間糾纏起來。我的身體有刺痛的感覺,我發現我的指甲摳進他的身體里了。

在回來的火車上,有個啞巴上車來,遞給我們一人一張紙,是劣質的泛了黃的白紙,上面印著很多房術要點,全部以問題的形式出現。比如:怎樣使丈夫對自己的身體依戀到老?如何讓身體之下的女人發出人間最美的呻吟?純粹肉類問題,關乎精神層面。背面印著十來個小問題,屬于精神。如出差回家,發現丈夫和別的女人在床上,你有什么反應?有四種選擇:A、大吵大鬧。B、先泰然處之,事后再算賬。C、和陌生女人談笑風生,討教擄取男人靈肉之高招。D、殺了這對狗男女。

車上有一段時間出現了沉默,過一會兒又有談論聲傳出來,七嘴八舌,壓抑著強烈的沖動。我身邊的大姐罵了一聲流氓,把紙撕成了碎片,她有點咬牙切齒的憤怒,轉過臉來對我說,世界要亂了。我估計她看了前一面的房術要點。

我慌忙當著她的面撕了那張紙。但是,我內心隱隱作痛,多好的教材呀,要是我在火車上勤學十幾個小時,回到家里,丈夫不就可以享受美味了嗎?但是,在單位,我是多么正統正經積極向上的女警察,我得過一次嘉獎。在一次抓小偷行動中,我和小偷展開了殊死的搏斗。我抱著他死不放手。圍觀的人很多,但是,小偷手里有刀,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而那時正義之氣在我心里鋪天蓋地。我聞到了小偷嘴里發出的腐爛氣味,一定是他昨晚沒刷牙,今早剛剛偷了出來,還沒搞好個人衛生。我憋著氣,等待著我的同事們到來。

這時,誰也沒有想到,小偷低下頭,他迅速把自己那張臭嘴湊到我的嘴上,并且用舌頭撬開我的牙齒。他就像一個高技巧的接吻專家,恰到好處地吻住了我。我的手一松,我的全身忽地酥軟起來。就在我的同事到來前一分鐘,小偷唰一聲撕開了我的外衣,他的手蛇一樣游了進去,他捉住了我的乳房。

小偷說,他死也值了,他出來打工半年,只拿到過六百元工資,他現在連回家的車費都沒有。說他第一次接觸女人,又是那么飽滿的身子。這件事一直成為人們的笑談。我在醫院住了半個月,調離秋月片來到恩波分局。從那以后,我的臉上從未有過笑容,似乎我的笑早已被旁人替代了。他們看到我就想笑,笑完了就說,喏,那個女警察被小偷摸了奶奶。你看她的胸部,被摸得那么脹了。

火車上的時間總是那么難熬,我開始翻雜志,做智力測試題。最近,我熱衷于做智力題,我覺得一個警察,很多時候其實是在考量個人的智力。你要準確把握犯人的心理,找準他的弱點。雜志很新,我剛在火車站書攤上買來,有趣的是,這本雜志的智力題已經轉換成了修養學識積分。例如,在路上偶遇你最討厭的人,你最直接的反應是:A、轉過頭去當作沒看見。B、對他笑一笑。C、熱情地迎上去,握住他的手。我覺得這個題目實在太無聊了,就合上了書。我打開包,伸進手去,在里面摸索,我碰到那根帶刺的小棒。回到家,我會取出它來,洗干凈然后買一只土雞,用文火煲起來,里面添一段長白參,大補。我想像丈夫吃了后會怎樣的龍騰虎躍。我偷偷笑了。

我看到窗外的景色一閃而過,又一閃而過,無論怎樣美好的景致,都往后去了。那個香香的男人很快跳進我的腦海,我想起樹叢間那激動人心的半個小時,原來我那么孤獨。這一刻我才知道。

房門半開著。我告訴自己是因為想讓他有個驚喜,暗地里我太清楚自己,我想看看丈夫在我外出的日子里,是怎么過的。果然他沒有閑著,我從不知道他是那樣的熱情洋溢。我從虛掩的門縫看進去,我的丈夫在我們的大床上,變換著姿勢,和那個女子做得那么天衣無縫,他們你來我往,手腳并用。我還看見我的丈夫埋在那女人的雙乳間。這真是天大的發現,我第一次發現我的丈夫是那樣蓬勃,那么雄性十足。我簡直嫉妒那個女子,而不是恨她。或者說我心存感激,是她把我丈夫的床文化藝術深入地挖掘了出來。

趁他們在房間嗷嗷幸福的時候,我進到廚房,很快把新疆帶回來的幾根鞭洗干凈,鹿鞭、馬鞭,甚至還有一小截驢鞭混在一起。我沒忘了放上那根帶刺的小硬棒,說是一種稀有動物的鞭,我倒在沙鍋里,放少量的水,開始煮。我聽見房間動靜輕了一些,我索性輕輕拉上了廚房的門。他們這會兒脫力了,他們肯定四仰八叉地躺著,等到體力回來的時候,他們會開始新一輪的搏擊。

我開始聞到香味,從沙鍋的小孔里沖出來,那是多么神奇的香啊!我的頭暈了,我的思緒回到樹叢。兩種香混合在一起,我的眼眶酸起來。我想起那張劣質紙上的選擇題:當你出差回家,看到丈夫正和另一個女人在床上,你的選擇ABCD,那些都不是我會選的,我加上第五種選擇:E、燒一鍋強效壯陽補品。

我輕輕地敲開房門,事實上房門沒關,我看見雌雄兩具肉體攤開在床上。我先沖了一杯咖啡給那女子,又到廚房端了糖水蛋,我說,要補一補,女人太虛了容易老。我說老公,有很多鞭,鹿鞭馬鞭驢鞭,全是壯陽的,你好好喝了它,這湯鮮味十足。我揭開鍋蓋,沙鍋里的鞭們還在翻滾,在高溫之下,這些鞭都肥壯起來。我聞到一股類似于魚腥的精子的味道,那種味道在樹叢間也有過,我突然惡心起來。

走出門來的時候,我終于為自己找到一個特別好的借口,我呼出一口氣來,天啊,多么輕松。

莊嚴說

8月25日。酷熱。父親去世后,母親的情緒很快低落下來,兩鬢開始泛白。說實在的,那樣的打擊對于我家來說,可以和恥辱連在一起了。那段時間,整個安橋弄都在談論父親的事,說父親死的時候還緊緊揪住保姆乳房,要多下流就有多下流。父親那時已經退休在家,他從那個重要的崗位退下來后,一直無法適應那種寡淡的日子。按父親的話說,以前,自己屬于“三個基本”,工資基本不動,家里基本不住,老婆基本不碰。父親領回最后一筆在崗獎金后,黯然離開了那座大樓。

現在,他沒有會要參加,沒有文件要簽發,也沒有應酬要趕赴,除了母親依然在乎他以外,父親在任何一個方面看來,都成了一個多余的人。有一次單位發福利,要在以前,父親的那一份總比父親先到家,主任沒空科長送,科長不在秘書送。現在,單位辦公室主任來電話說,莊局,最近還好吧?有點茶葉,您抽空來領了去。客客氣氣。父親說,我走不開,你派個同志給送一送。辦公室主任客氣地說,這樣啊,莊局退下來還那么忙?這樣吧,茶葉也不會壞,您看是不是這樣,哪天您回局里來坐坐,指導指導我們小年輕,順便把茶葉捎回去。

過了一個月,茶葉還沒人送來,父親再也憋不住,親自去了局里。傳達室新來一張面孔,要父親登記,從哪里來,找單位哪一位,有沒有事先聯系等等。父親心里難過,提筆寫下一個名字,填滿整張登記紙,莊道涵。丟了筆要上樓,誰知傳達室那位還不讓上,說,哎哎哎,您是來領茶葉的吧?在這兒哪。從里間拎出一個盒子,說,樓上主任交辦的,都放了一個月了,前幾天老家送來一只雞,關了一個晚上,拉了半房間屎,不好意思,把盒子都給弄臟了。父親提起盒子看一看,果然盒子上畫著的茶杯口,沾著干了的雞屎。

這一段時間,一到傍晚,我都要到安橋弄母親處。房子很大,從外觀到里間,都顯示出氣派來。母親每一次見到我,都要抹眼淚,訴說父親的是非。說當初她是瞞了家人和父親合伙私定了終身,懷了三個月的我,家人才同意嫁給父親。誰知父親結婚的當天夜里就沒有睡在家里,他出去后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來,滿身的傷痕。母親心疼父親,以為出了什么事,誰知父親說,他和另一個女的洞房花燭了。

父親的突然離去,使堅強了大半生的母親變得脆弱無比。她常常要撲到我懷里哭,控訴父親的不是,說父親是個很反常的男人。他不像別人那樣喜歡兒子,他是那么喜歡女兒,當我開始學會叫他爸爸的時候,就命我母親幫我穿女孩的衣服,梳女孩的辮子,不穿開襠褲。我上幼兒園時,全班同學都把我當作了女孩。我會撒嬌,我像女孩一樣扭動身體。父親不在家的夜晚,我都是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十八歲我上高中,回家時我還和母親睡在一起。我從未感到過不妥,我以為我的世界就是那樣的。母親常常把我叫成嚴嚴囡囡。我也很像囡囡一樣討父親歡喜。

我突然想起來,我第一次喜歡上了一個小朋友,他的眼睛閃著亮光,他身上有好聞的香,他的皮膚白白的。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湊到他跟前,我記得有一次我還親了他。

直到遇見桑煙。

梁醫生說

我做了很多年醫生,第一次看到那樣一個病人。那天下著很大的雨,秋天以來,那一場雨下得最猛,報上都說,三十年來第一次見到秋雨的厲害。我那天正和一個病人在說話,那是一個中年婦女,她的病灶幾年前就有了,前幾日才由家人陪著來醫院。她患了嚴重的抑郁癥,已有幻覺出現。她常常聽見有人在喊,快走吧,快走吧,跟我走,到那個快樂的地方去。那一次,她急著跑進我辦公室,說,醫生,你聽,你聽,又有人在喊我了,快走吧,快走吧。我按著她的肩坐下來,我開始按常規的方法和她交流。我告訴她,抑郁癥有一個很明顯的癥狀就是自殺。我倒了一杯茶給她,她看著杯里的綠色,臉色舒展了一些。這時,我聽到門外有人在喊,聲音不大,病人手中的杯掉到地上,碎了。醫生你聽,又在喊我了。

我也確實聽到了聲音。為了讓她消除疑惑,我牽著她的手,穿過走廊。我感覺她的手越抓越緊。我們來到那扇大鐵門旁邊,我看見一個女子。

那是我看到的最美麗的女子。說真的,當初看見她的時候,我幾乎有了幻想,仿佛進入了夢境,我似乎在哪里見到過她。我看見她站在鐵門外,她的手指輕扣鐵門上的鎖。她說,醫生,我害怕,讓我進去吧。

我松開病人的手,我走過去,我說,你怎么一個人來,你沒帶傘嗎?你看雨下得多猛。三十年才有那么一次。

那個女子忽地把手伸進來,她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發現她的手冰冷冰冷,像從寒冬走來。她的指甲摳進了我的皮膚。求求你,留下我!我看見水滴從她的眼角眉梢滴落下來,辨不清有沒有淚水。我的心一顫,我說,你從哪里來的,你的家人呢?

她蹲下來,抱住自己,開始抖索起來。我對病人說,你看你看,她病了,她要看醫生。你先回病房去,我去叫值班護士。

正好那段時間衛生系統考核,護士過來,她說,梁醫生,可不能放她進來啊。你看,她沒有家人陪著,我們這里是精神病防治醫院,哪有病人自己過來的?我們找不到她的病根,她是哪里人,她有什么生活背景?您想,這一切我們都不了解。還是算了吧。

我無奈,再過三個月,我就要退休了。我想起以前也有個醫生,因為擅自收留一個病人,臨退休了還被處分,等到退休時工資福利待遇都掉了很多,后來自己生了病,還是總工會拿出一部分補助款。想到這里,我站起來,我說,你回去吧,你從哪里來還回到哪里去,我借你一把傘。我跑到辦公室拿了傘,等我跑回鐵門時,我發現那里已沒有人了。只有一攤水,正四處流淌,我心里突然難過起來。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

當天晚上我值班,那晚,雨忽然停了,風吹來,我聞到了泥土的香。我很惦念白天那個女子,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經歷了什么事,才讓她那么驚恐。我開始記錄一點感覺,我進這家醫院快十八年了,我每天要記錄一些瑣事。我記得有一位老醫生說,等你老了回家了,你翻開那些記錄,就像重新回到了崗位上,還在工作,那種感覺會很充實的。

這時,我聽見外面有歌聲傳來,我一下子縮起了身子。我感到害怕,沒來由的。白天那張白凈的濕淋淋的臉在我眼前晃動,多年前那個傳說又回來了。傳說也是個夜晚,有個女病人癲狂不息,整個醫院彌漫著一種暴躁,像烘干的炸彈,隨時要爆發。那個女病人入院前是唱歌的,每當她病情嚴重時就開始唱歌。那晚,她的歌聲攪得大家無法入睡,她像個幽靈,游蕩在走廊上。經過302室時,她被拖了進去,后來,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只有外面落葉的聲音。第二天,值班醫生被拘捕,因為昨晚有個女病人被302室的男病人掐死了。

過了十來天,每到夜晚,醫院的每個角落都有歌聲飄出來,有人說是因為那個被掐死的病人靈魂還在,她生前不能唱,死了過完七天,她的靈魂復活了。

歌聲若隱若現,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抓起電話撥通了丈夫的手機,我聽見喧囂的聲音,大約他又到歌廳去了,那里有年輕的陪酒女郎。我說你在哪里?丈夫說,我在最熱鬧的地方。我想說你來陪陪我,但沒說出來,我聽見鐵門外有誰在喊。

我沖出值班室,看見白天那個女子,全身沾滿了銀杏葉,因為白天下過大雨,那些金黃的葉子泛著水亮。我驚訝地發現,女子居然一絲不掛,像個受傷的天使。我很快打開了鐵門。

她沒有病。所有的數據表明,李桑煙是個正常的女人,她的智力,她的身體素質,她對問題的思考,惟一與眾不同的是,她給我一種孤獨感。那種孤獨的感覺瞬間傳染給了我。

李桑煙說

我第一次發現莊嚴的秘密是在一個傍晚。那次我從醫院出來,在我的要求之下,我已成了精神病醫院的一個義工。在醫院期間,莊嚴來過幾次,他讓我回家,但是他的態度是輕描淡寫的,只是旁人的規勸。莊嚴說,阿煙,你在這兒好嗎?我說我很好。他說,你跟我回家吧。你不在,家里太空蕩了。我說,莊嚴,要不,你也進來吧。莊嚴有一刻猶豫,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說,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莊嚴搖搖頭,說,等我處理好一些事后,阿煙,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

莊嚴走后,我的心里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我請假回了家,那段時間三姨娘一直在家里,幫我料理家務。我開門進去,家里靜悄悄的,桌上有兩個杯子,泡了茶,還有淡淡的香溢出來,我看見茶幾上有一包咖啡梅,袋口拆開,有一顆掉在旁邊。我剛想坐下來,忽然聽到樓上有爭吵的聲音。我快步奔上去,推開門,我看見莊嚴正和一個魁梧的男子在撕扯。我慌了,我說,莊嚴,他是誰,你們為什么打架?我拎起電話要報警,莊嚴跑過來,一把奪下我的話筒,他推搡著那個男人,說,你走,你快走。

那樣的愛護,那樣的不忍,又夾雜了一些女性的嬌氣。我看見那個男子一轉身抱住了莊嚴,他的嘴唇壓在莊嚴的嘴唇之上。我愛你,不要離開我。我聽見他說。

我呆立在那里,原來是這樣。我的淚水溢出來,看著莊嚴,我想起我們結婚后的那些夜晚,莊嚴在床上的苦苦掙扎,忽然想到,人活著是不是只有那樣,才能互相慰藉?

我沖出家門后,三姨娘跟出來。小姐小姐!三姨娘追上了我。我轉身問三姨娘,你早知道是不是?三姨娘說,小姐,那個男人不太來家里,我有一次看見他和莊先生聽音樂,聽著聽著就哭了。我也不知道他們怎么啦。

一直以為自己的內心是荒蕪的,就算和莊嚴躺在一起,相擁在一起,心都是孤立無援的。現在想來,莊嚴承受了多少呀。有一個夜晚,我趴在莊嚴身上,我無聲落淚。莊嚴發覺了,他的雙手環住了我,阿煙,你怎么哭了?我不知道。我說。在這之前,我的內心空蕩蕩的,急切地需要一個身體來填充,那種充滿的感覺真叫我踏實,但是,為什么事后我卻會感到加倍的空虛呢?我常常為此感到恐慌。我聽見莊嚴在我耳畔說,我們都是一樣的。

記錄

女警:你們夫妻一直都挺不錯的,那是我聽你的家人說的。你為什么會想到要殺了他?

李桑煙:你說錯了,我沒有殺他,我只是畫了一幅畫。

女警:為了你自己的一幅畫,要用他的生命來換取,你不覺得殘忍?

李桑煙:上帝派我到人間,是為了追他而來,我的肉體和精神都將為他而生動。我們結合在一起,應該還是很和睦的。

女警:或者不該問,你們夫妻生活和諧嗎?

李桑煙:(很警惕地看著女警)你想說什么?你和所有的警察一樣,太好奇了。我的生活和你的生活沒有區別,日復一日。頓了頓,李桑煙的臉上泛起些許的紅暈,我依戀他的身體,我也厭惡他的身體,就像厭惡自己。

女警說

新疆是個例外。對我來說,這樣的例外很少,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跨出那一步。從家里出來后,我很少回家。我相信,我的丈夫在我走出家門后,一定會痛不欲生。而我自從接手李桑煙的案子后,對很多事情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在那些逝去的日子里,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一生是為什么而存在,雖然現在也還不明白;是李桑煙教會了我思考。

下班的時候,我看到丈夫又站在恩波分局斜對面的那株大樹下等我。自那一次我從家里出來后,我已不太回家。我在局里的倉庫里翻出來一張小鋼絲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躺在鋼絲床上。床很小,睡慣了大床,我已不敢在這樣小的空間翻身。

丈夫見我出來,迎面跑過來。今晚回家吧。走,跟我回家。他暗地里牽起了我的手,把身子靠過來,說,我知道錯了。我以后決不會那樣了,你知道的,我那一次也是受了那女人的勾引。你看著好了,我一定專心專意地對你。

我轉頭看著丈夫,他的臉龐依舊棱角分明,只是憔悴了很多。我問他,你和那個女的在一起,很快樂吧?我知道的。我的突然問話叫丈夫手足無措。你看你看,你又提起那件事了,都過去那么久了,你還想著呢。我很認真地說,我看到你和她在床上那么快樂。我是真的想,那么快樂,你為什么要放棄呢?

丈夫停下來,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你到底要懲罰我到哪一天?你在取笑我。你還是不肯原諒我,我要怎么說你才相信呢?

我說我是真的希望你快樂。我一臉真誠。和李桑煙聊過后,我真的感到內心寬廣起來了。

我看見丈夫的臉開始紅起來,他甩開我的手,說,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們在富春江邊各自走開。陽光很好,江邊的桃花開得很艷了,江里的漁船一只一只慢慢蕩漾在江面上,汽笛聲遠遠地傳過來。我想起了新疆的樹叢,那一刻,我承認有陌生的快樂。要是可能,我會不會選擇再一次到新疆?

三姨娘說

你說得沒錯,我是地道的富陽人。我的老家就在西堤路旁的放馬沙,那時,還沒有西堤路。我們住在一間麥草壘起來的小房子里,江邊有一大片沙地,長滿了青草。那一年,太平軍打到了富陽,黃天畈一帶被夷為平地。他們牽著馬,來到富春江邊,看中了這一片沙灘。他們駐扎下來,那些戰馬就在沙地上吃草,放馬沙由此而來。

我的少年是在放馬沙度過的。那時,富春江年年發大水,我們的房子年年被淹。民國初年,政府開始挑筑堤壩。因為在富陽的城西,所以叫做西堤路。

我家那時窮。我祖父先是做長工,到了我父親這一輩,開始租種。主人家有個孫子和我同歲,我們常常隔著他家的大門說話,他會叫下人送一個熱番薯給我。有一次,我和他在江邊玩,他親了我,說,他等著我長大,嫁給他。開始筑堤壩的那一年,他已長成了少年,十八歲的他體魄健壯。他也參加到挑泥拌沙的隊伍里。我偷偷地跑去給他送水。那一個黃昏,大家都走了,只留下他一個人,站在矮矮的堤壩上看天。我躲在遠處的樹背后,看他的身影,我覺得很幸福。那是端午節前一天,云層很厚,我感覺腳上有很猛的震動,好像什么在倒塌。我還來不及弄清楚,江里的水就漫了上來。我大聲喊救命,他飛奔著過來,抱起我往大樹上爬。因為一手抱著我,另一只手使不上勁,水越來越滿越來越猛,他索性回到地上,讓我站在他的肩上。他抱著樹干讓我一點一點往上移。一到樹杈上,我就看見漫天的黃泥大水潑過來。我看見他掙扎起來,他伸出手來。我彎下腰想抓住他,只一轉眼,他就不見了。

那是西堤第一次遭遇洪水。他就是在那一次走的。那一年,我十一歲。

就在這里呢,就在這一個地方,以前是一株香樟樹。后來西堤筑好了,造了房子,又拆了。現在變成天河花苑。我都老了,哪里也不想去,我就想在這里陪著他。你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能聽見他的聲音呢。

莊嚴說

12月17日。嚴寒。走進那間房子,我事先沒有一點準備。我和他是大學同學,我們有一次在恩波廣場碰到,兩個人就坐在橋上說話。我們回憶學生時代,一晃都過去十幾年了。他說他一直沒有結婚。他突然拉起我的手,說,嚴嚴,你記不記得,大學時我給你寫過一封信?

我想起來,是有過這么一回事,當時我以為是誰的惡作劇,要他冒充女同學來戲謔我。我笑一笑說,那一次你們是合伙的吧?他搖了搖頭,說,嚴嚴,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生活。我一直很迷惘。他很隨意的一句話,無意之中刺激了我,那恰恰也是我曾經有過的對生命的懷疑,我常常認為自己是籠子里的獸,茫然地四顧,卻總找不到方向。他開始抽煙,冬天的陽光很弱,他的煙癮似乎很重。左手食指和中指間已被熏黃了,牙齒可能去洗過,有點半透明。我緊了緊身子,說,有點冷。他從橋墩上站起來,嚴嚴,我們去坐坐,那里可能會暖和一點。我不由自主地跟著站起來。

那是一間很平常的屋子。在我的記憶中,這里以前是一個農場,有很多革命同志曾在這里改造,后來因為產權問題,房子是空的。我一走進去,便覺出了異樣。迎面墻上掛著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上有陳舊的血漬,暗紅的銅色,散發出古怪的味道。左右兩側墻上,畫滿了什么,沒有具體指向,線條與顏料的組合,有驚悚之感。我說這是哪里?他轉身看了我一眼,笑一笑,忽然挽住我的胳膊,說,里面很暖和的,你會喜歡這里的。

我真的沒有什么不妥的感覺,在他挽住我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了一點被呵護的溫暖,但一種本能的羞澀提醒了我,我輕輕撥開了他的手。他推開那扇蒙著厚厚絲絨毛毯的房門。是另一個天地,這里燈光通明,橘紅、淺咖啡、玫瑰紅、水藍,各式各樣的燈映射出不同的光亮來,是個大大的客廳,一面墻上鑲嵌著一個書柜,里面大小書本整齊地排起來。對面有一扇小門,刷著純白色,卡通的字:我們的愛。右面是一個小小的吧臺,擺放著各種顏色的酒,還有飲料、蜜餞。有個男孩坐在吧臺里,掛著耳機,正調一杯什么酒。舒緩的音樂水一樣流淌。左邊是卡座,有十來對,中間擺著蘭花,翠綠的葉子在燈光里顯得生動起來。

我和他坐下來。他招了招手,過來一個男孩子,問要點什么。我沒有說話,我用手把自己的臉遮起來。他輕輕說,要一杯青梅酒。他把我的左手拿下來,放到他的手里。我一時不適應,用右手蒙住了臉。他說,嚴嚴,你要一杯橄欖茶吧,很香的呢。

桑煙絕不會知道。我抱著犯罪的心理,躺在她身邊。我聽著她輕微的呼吸,想起剛才我們的纏綿,桑煙可愛的呻吟。為什么和他相愛了,我還是很迷戀桑煙的身體呢?我不知該往哪一條路上走。

女警說

李桑煙后來的一段日子是在看守所里度過的。在她三十八年的生命里,兩個多月的時間真的很短,而我和她面對面坐著的九十多個小時,更是日出月落之間的事。然而,李桑煙在這段時間里,把她的一生都講完了,讓我感到生命的弱,是微塵,輕輕地飄浮著,總是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我相信,所有莊嚴的痛苦早已成為了李桑煙的痛,是那種無奈的掙扎和不知所措。

在那樣安靜的夜里,我和李桑煙傾心交談。很長一段時間,我走進了她的生活。我很奇怪,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能夠讓我忘了職責而成為她的知心朋友。而我,據她說是這一生中,聽她說話最多的一個女人。這樣的事很有點惡作劇的樣子。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被審判,她將面對蕓蕓眾生,說出她的犯罪經過。不,我不想讓她成為犯人,我多么希望她不要被特警用槍結束生命。是什么,是誰,在冥冥當中,讓我們見面了,傾心了,但又得各自離去?她去地獄,在我們警察看來,我們是公正正義的化身,一切罪犯都將去地獄。而我呢?在認識她以前,我是不是過著天堂般的生活,或者我從來都是在地獄?這些夜晚,我們的交流沒有供詞一說,有的只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絮語。李桑煙就是在這些夜里,完成了她一生的傾訴。

記錄

女警:我去過你的家鄉了(李桑煙不說話,但是看得出她有所震動。她明亮的眼睛看著女警。然后,淚水流了下來)。

李桑煙: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沒有故鄉的女人。我的母親前幾年已經去世,我的父親在我兩歲時就離開家鄉,從來沒有回來過,我已經記不起他的模樣了。我母親曾經說過,父親是尋找自己的理想去了。

女警:你的理想是什么?

李桑煙:我曾經有過很多夢想,那還稱不上是理想。理想是什么?理性地想要達到某個目的,所以,我的都是夢想而已。我有過兩次婚姻,我以為我會和莊嚴白頭到老。莊嚴對我非常好,他溫文爾雅,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被他細心呵護著。只是、只是我內心永遠都是漂著,我的靈魂仿佛在半空飄著,永遠著不了地。我像瘋了一樣地在房間跑,我撞到墻壁上。有一次,我撞破了鏡子,鏡片割破了我的腳。莊嚴說,你怎么啦,你在找什么?我說,我空空蕩蕩,我冷。莊嚴擁住我,我們窩在棉被里,莊嚴的體溫溫暖著我。在他進入我的那一瞬間,我有了充實感,也不再寒冷。但是,當掙扎過去后,我愈發地感到無可相依,我的眼淚水一樣流出來。莊嚴他永遠不知道我有多么孤單。

女警:過幾天要開庭了,我幫你請個律師。

李桑煙:不用了。請什么律師呢?有什么需要辯護的?我一生都在為自己辯護著,幾十年了,誰辯得過命運?

女警:現在能說說那幅畫了嗎?

李桑煙說

說起來,我當時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干什么。那天早上,我們談了很多,我們都很絕望,說不出什么理由,只覺得要做點什么。然后,我們就做愛,除了那樣做,我們別無選擇。那個時候,我想起,有人曾經說過,假如世界即將毀滅,那么,你和愛人將做些什么?幾乎全部的人都選擇了做愛。好像只有那樣,才能忘掉恐懼。后來,我們又迅速分開,原因不明了。我們從過去的事情談到了現在,只是我們絕口不談曾經出現在莊嚴生命里的那個男人。然后,我們選擇了死亡。但是我們都不知道該怎樣結束生命。莊嚴說,他和我結婚那么多年,雖然有很多不快,但是他還是最愛我。所有在他生活里出現過的人都是煙,隨風散。他也會成為一縷煙!莊嚴說。

他希望我能幫助他,替他的生命做一次了結。

只有畫一幅畫,我想,才能讓我覺得是值得的。那時,我們兩個肅穆極了,沒有雜念。莊嚴洗干凈了全身,是我在浴室幫他把肌膚一寸一寸洗凈的,然后,我們換上了干凈的衣服。

當莊嚴的血彌漫在身邊時,我眼前突然一亮,那是一束光,在瞬間照亮了我。我用畫筆,蘸著莊嚴的血,我的思緒很清晰,靈感像長著翅膀的小精靈,在我的筆端舞蹈。那個時候,我發現,我突然流淚了,但是我卻一點也不悲傷,我滿心地歡喜著,我覺得我要找的那種感覺終于來了。然后你們看到的,我那幅畫的色彩是多樣的,那里有我的眼淚。

記錄

女警:很多畫畫愛好者聽說那是用血畫成的,咬破了手指,蘸著淚水作畫,但都沒能達到那種效果。

李桑煙:我想,就算他們加入再多的眼淚也是沒用的,那是上帝賦予我和莊嚴的,它成就了我。

女警:有攝影師申請后拍了那幅畫,但是洗出來后,卻是一堵墻。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桑煙:只有上帝知道。我們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呢?算了吧。

女警:你很多次都提到了上帝。你?

李桑煙:我在醫院時和梁醫生很談得來,梁醫生曾經送過我一本書,《圣經》,我來不及讀完它,我也舍不得一下子讀完。

女警:你有什么愿望嗎?

李桑煙:毀了它。那幅畫,它是不應該留著的。我希望能到那幅畫前去看看。

女警:對了,你曾經問過我的名字。我想告訴你,我叫……

李桑煙:(打斷了女警)你的名字?都結束了。我很奇怪自己,和一個陌生人說話,居然也能像朋友一樣。這么說來,人和人真的是沒有障礙的了。

女警:很多人出高價要買你的畫。你要賣了它嗎?

4

后來,經多方幫助,李桑煙終于回到家里。那里,在那堵墻上,李桑煙和莊嚴的影子無處不在。站在那幅畫前,李桑煙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她撲在墻上說,莊嚴,我終于知道,我真的應該和你一起走的,你在那條路上很孤單吧,莊嚴,你等我。我脫了鞋,和你一起走。

很多人被李桑煙感染。這里有一種鬼魅之氣纏繞,李桑煙嘴里有血噴射出來,連同她的淚,使那幅畫看起來像在流動,血蔓延著。女警看到了莊嚴和李桑煙在畫里生活,鏡頭閃回著,然后,慢慢地,血流了下來,瞬間,畫就沒了。

后來,李桑煙的村里人說,人死了如果不穿鞋,那么,她的靈魂便不能回到人間,哪怕是遠遠地看看活著的人。這么一說,女警突然記起來,那一天她看到的莊嚴也沒有穿鞋。那么,就算是死了,李桑煙和莊嚴都不愿再看到世間的一切,他們的靈魂會飛越千山萬水,然后到達某個只有他們知道的世界,那里,冥冥花正開。

5

畫之外,很多人在警察的阻攔之外,遠遠地望著,想要看個究竟,但終究沒能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誰又看得清呢?

責任編輯 趙劍云

點點滴滴

方格子

要是天好,陽光也好,吃過中飯,我照例會去江邊郁達夫公園,那里有兩塊瘦長平整的石條,我喜歡坐著瞇起眼睛曬太陽。那是春天的事。滿眼的綠色,在富春江邊靜靜地浮著香。植物的香。年輕的時候,總喜歡把“創作”、“當作家”這樣的字眼掛在嘴邊,以顯示自己是有偉大理想的。我老家雙溪村出來五里路拐彎處,有一座橋叫魔車橋,我和同伴們愛坐在這橋上,看遠方的天,暢想未來。那是鄉村的日子,山青水秀。

年歲漸長。看一點書,學著寫一點東西,便再也不敢說“創作”,“當作家”更是遙遠的事。卻也慶幸自己是喜歡寫的,甚至現在寫東西和“當作家”沒有了關系。只是覺得坐在臺燈下,看一點,想一點,再寫一點,是快樂的事。這樣的快樂,在我,總有意外之財的意思。我和富陽寫小說的幾位朋友除了談點寫作的事,也會談談和幸福有關的事。我說,我是幸福的,我的工作是編一本雜志《富春江》,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看書,看稿,還有寫小說。想一想,一個人,他的工作就是他的愛好,按以前的話說就是專業對口,那樣的幸福總叫我暗暗地笑。

只是,我這個人沒有多少遠大的理想,也毫無目標,常常囿于小富即安,小目標小滿足的那一類。所以,雖然愛好文學那么多年,總是長進不多。好在我寫東西原來只是內心的傾訴,或者自娛自樂,也無須迫于什么壓力,相對于日子的繁華,相對于隱藏著的欲望,寫作終究是另一種安靜純粹的事。于是,暗自思量:這樣也蠻不錯的嘛。

我的第一個中篇小說《冥冥花正開》是在《飛天》發表的,那是2005年春天的事。我現在還能清楚地回想起接到采用消息的那一刻,所帶給我的快樂,那樣一種美好的感覺,無與倫比。這讓我對《飛天》有著別樣的感激,總想著能寫出好一點的小說來,隆重投稿到《飛天》,以表我的心思。正好手頭有個小說,寫著很艱難,可能是所有小說里最叫自己感懷的一個,或者不如想像的好,終歸為我承載了一些什么,就算內心更加沉重了,也是情愿的。我可能是最不擅長寫創作談的,每寫完一個小說,我都會問自己,是不是想說的想表達的都已完成?對于這個小說的創作背景等等,恕我不再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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