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是一位理性色彩較濃的作家。與他相識,是因兩年前他受邀給南大作家班開了一次講座,朋友告知,我去了,印象中他思路嚴謹,態度誠懇,沒有表現出一點兒居高臨下的神秘感。講座后,我以文字的方式跟他進行了交流,此后,這種狀態不時重現。說他理性,我的理由大致有二,一是他常反思自己的創作,批評性的思考或文字寫作必與小說、詩歌為鄰;二是他的寫作是有計劃的,逐步推進的。我覺得理性在當下時代比以往更可貴,在喧囂與利誘的叢林里,感覺是很不可靠的,理性則意味著穩重、冷靜、出路與堅守立場。當然,作家的理性跟一般人不同,它只高踞在上,而不會侵占感性的領地,它更像一種人格力量。
我一直覺得黃梵的短篇寫得比長篇好,這感覺是那么頑固,在大家交口稱贊他的長篇《第十一誡》時,我下意識地對之保持了沉默。黃梵,的性情使之更適合于短篇寫作,他是詩人,他最拿手的應是放大瞬間的感覺,他又比較理性,他可以使這感覺結構化,而這結果只能是短篇。從另一頭看,短篇對結構的要求非常高,每一處開端都將有照應與著落,短篇里難得有閑筆,故往往因此而形成模式,小說中的美主要就來自于這模式,小說家也往往因這模式而著稱于世,這在世界文學史上很常見。看黃梵的短篇小說集《女校先生》,倘若把作者名字刮去,了解他的人也定能猜得出這些小說就是他寫的,因為從語言到結構,他分明已經把自己跟其他作家區分開來,較顯著的一點便是:其中篇什大都是他對“略寫”這一寫作理念或策略的實踐。他曾對我津津樂道過他的“略寫”工程,并說已找到了一位同道,即寫出《騎兵軍》引發“元帥與文豪之爭”的前蘇聯的巴別爾,這位同道似乎可成證明其合法性的論據,因為在中國語境里任何東西是不允許橫空出世的。
什么是略寫?我沒見黃梵給過定義,但我知道現在的批評者都在忙于捕獲作家的某種傾向以便給今日的文學分門別類,黃梵的提法一定讓這些懶惰的偽學者暗暗高興了一回,而我只想在他的小說里就這個問題跟他周旋一下,結果是幫了自己還是助長了偽學者的懶惰則無所謂了。開篇《女校先生》是略寫的成功范例。其基本情節是:“我”,一所女校的教師,在四十歲那年收到了一位女生寫給他的匿名情書,為查找這人設計了一份心理測試題,從學生做的答案中篩選出最有可能的三個對象,經分別觀察、約見,排除了前面兩個,最后約見了湯苓。在送湯苓回去的路上,“我”和她因擁吻被聯防隊逮個正著,被迫承認通奸,在案情報告上簽字,罰款了事。幾月后,“我”和湯苓簽字的報告復印件出現在女校校長的辦公桌上,“我”終于明白這一切都是湯苓為保全肚子里的胎兒有個父親的名分而精心謀劃的,但“我”因覺得她的卑鄙行徑中有另一種高尚而默認了此事。略寫之“略”首先體現在對以上情節敘述的著墨分配上,假定以上內容組成了小說的情節要素,那么這些要素在小說中都只是占一小節,即使在情節的高潮處,如在校長辦公室的對質,作家也沒特別加大配額。其次“略”在小說的時間面上,“有一天、后來、第二周、那晚、當晚、沒幾天、兩周后、每隔幾天、兩個月后,記得……”,這些字眼有兩個相反相成的作用,既提示了較長的時間跨段,又起到了濃縮時間的作用。然而這樣的略寫并沒讓小說變得瘦骨嶙峋,而是體態豐盈依舊。為何?這個問題便帶出了略寫的實質性特征。從語言上看,略寫并沒導致內容的失血,是因為作家并沒因此使用額外的概括性語句和抽象的詞語,語言的感性力量依然強大。而其奧秘主要在于黃梵恰當地運用了以下原則:小說不同于故事,當故事抽走了時間要素就不成其為故事,但小說可縮減時間面,來增長另一面即價值面(關于小說的這兩面,E.M.Forster在《小說面面觀》里已講得很透徹)。略寫讓時間變薄了,而決沒讓價值面也變薄,作家反而有意識地使之增厚。將兩者對立起來的極端例子也有,上世紀80年代,中國部分作家像美國先鋒作家Getrude Stein那樣嘗試著絕對不要時間面的先鋒小說寫作,然而他們都失敗了。相比于這些人,略寫則是對小說時間面的爭取,不必說語言的時間性是無法排除的,小說的時間面也正是價值面賴以存在的前提。黃梵在略寫中的處理,能使讀者很快被帶出時間,更多地來到價值的層面進行思考,在《女校先生》里,我是常有這感受的。我覺得這種有效的探索精神才是真正的先鋒作家的標志。
黃梵先是詩人,后是小說家。那么他的小說又如何跟詩歌共榮呢?此為我常想的另一個問題,雖然我不急于想讓自己得到答案,因為他的探索之路還長著呢,但至少有三個線索將我的注意力牢牢攫住。一是題材,黃梵小說表現出對人性的特別關注和對人生處境的極度敏感,并以此為中心來結構,而這些又是他最容易入詩的對象,我能夠設想,他寫小說時的心境跟寫詩時并沒多大差別,感受明晰時就寫成小說,意猶未盡時不妨再以詩續之,或者相反。二是題材的表現,詩歌中的時間可說成“瞬間的永恒”,他的小說似乎也致力于某一瞬間的展開,故戲劇性場面在他的小說里必不可少,它一般都集中了該小說價值面的大部分內容。在這里,我們或可獲得略寫之外又與之相聯系的另一種模式感,它的形成過程可用語言學上的術語類比描述之,人類發音時,氣流從肺部出來,經咽喉、軟腭在口腔中形成阻礙,然后破除阻礙,余音繚繞,黃梵小說從阻礙形成(起轉折作用的戲劇性情節的出現)到破除(矛盾的稀釋或解決)更像一個爆破音(plosive),因為略寫促使它迅速形成,價值面的強調則增強了瞬間力度,《女校先生》里的校長辦公室對質、《七毛》里的酒吧偶遇、《自我教育》里的梁志之死,等等,都有此效果。三是語言,他的小說中會不時閃現暗示性和多義性較強的詩歌語言的影子,這也是許多從詩歌轉到小說上面的作家的共性,不復舉例。
上海一位詩人兼琵琶演奏家朋友戲稱黃梵為魯迅,她一定感覺到了兩者之間某種氣息的相通性,而不只因了寫作閣樓的氣氛引發的聯想。而我覺得他更像Herry James,但無后者的晦澀難懂。不過,我在想,他的小說不懈努力于價值空間的拓展,然而難得有廣漠感,也許是短篇不足以承載吧,小說的模式也不只有特定的美學意義,還可能帶來“把生活拒之門外的危險”,愿黃梵的筆力與雄心一直能夠抵擋這一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