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問代詞“哪里”的否定用法

一、引言

我們首先來看下面幾個句子：

（1）他哪里是湖南人，這么不能吃辣椒。

（2）我哪能比你高啊。

（3）你真厲害！——哪里 ，哪里！

（4）她真漂亮！——哪里漂亮啊！

“哪里”，作為一個比較典型的疑問代詞，一般是用來表示特指疑問的，如詢問處所等。但在以上的句子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哪里”表否定的用法，這是一種非疑問的用法。如，在第一句中，“他哪里是湖南人，這么不能吃辣椒”，這是表示他不是，或者說不像湖南人，因為他不能吃辣椒；第二句，“我那能比你高啊”，這是表示我沒有你高。疑問代詞的這種否定用法現在已經被很多人注意到了，較早提到疑問代詞否定用法的是呂叔湘先生的《現代漢語八百詞》，該書在分析相關疑問代詞時，注意到了疑問代詞的這一特殊用法，并舉了很多此類例子，如：

（5）同志，麻煩你了！——哪里！這是應該的。

（6）你跑什么，還有事跟你說呢！

（7）脾氣來了就砸車，這怎么行？

從這些語言事實中我們得知大部分疑問代詞都是可以表示否定含義的，下面本文就重點分析“哪里”的否定用法及其來源，并將它與有相同用法的“什么”做一個比較分析，從中討論它們的異同。

二、“哪里”表否定的結構分析

（一）“哪里”＋動詞或動詞性詞組

“哪里”在表否定時后面可以直接接動詞或動詞性詞組，表示對動詞或動詞性詞組的一種否定，如：

（8）a.他哪里是小王。

（9）a.我哪里找得到他。

（10）a.這里哪里能和家里比。

這三句話中的“哪里”都是對緊接著的動詞的否定，分別表示的是：

（8）b.他不是小王。

（9）b.我找不到他。

（10）b.這里不能和家里比。

但比較起直接用“不”來作否定詞的形式，用“哪里”表否定傳達出的含義要比它們多，帶有較明顯的感情色彩，往往有一種不滿、不屑或不可能的情緒意義，否定色彩要比b類句式強一些。所以a類句式后往往可以帶語氣詞，句末也可以用感嘆號：

（8）c.他哪里是小王啊！

（9）c.我哪里找得到他啊！

（10）c.這里哪里能和家里比啊！

（二）“哪里”＋名詞

“哪里”后直接接名詞，表示一種反詰，如：

（11）哪里的工作好找啊！

（12）哪里天空不下雨啊！

（13）哪里的花朵永遠鮮艷啊！

這種直接加名詞的形式，“哪里”與上面兩種不同在于，前面兩種句式中的“哪里”已經失去了本身所含有的空間性，只是用來表示否定。而在這種句式中，“哪里”是有一定空間性的，也正是這樣，它才能位于名詞前。但它并不是詢問某一個具體的空間，而是涵蓋了所有的空間，使它后面的名詞具有周遍性。同時，這里的“哪里”也具有一種否定含義，但它不再是對緊跟著它的詞語的否定了，而是對整個句子的否定。所以，上面三個例子就是分別表達“任何地方的工作都不好找”、“任何地方的天空都會下雨”、“任何地方的花朵都不會永遠鮮艷”的意思。

（三）“哪里”＋形容詞

“哪里”后還可以直接接形容詞，組成下面的句式結構。如：

（14）這個人是很優秀的。——哪里優秀啊！

（15）這棟房子的設計很特別。——哪里特別啊！

（16）你的想法還真是奇怪。——哪里奇怪啊！

這種表達相當于一個否定結構，否定的是后面的形容詞所表示的性質狀態。“哪里優秀”就是“不優秀”，“哪里特別”就是“不特別”，“哪里奇怪”就是“不奇怪”。這類句子也一般不是作為始發句，而是常作為后續句出現。它們一般都用于對話中，是對始發句的回答和引述。而且所引述的也不是整句話，往往只是其中的一個成分，是自己不同意的部分，用“哪里”來否定。

（四）“哪里”單用

“哪里”還能單獨使用，成為一個單獨的句子。如：

（17）她長得真漂亮！——哪里啊！

（18）這件事真是麻煩你了！——哪里啊，大家都是朋友嘛！

（19）這個工作你完成得真出色！——哪里，哪里！

這些句子中的“哪里”，都可以作為一種獨立的小句形式存在，一般也是作為后續句出現，表示不同意對方之前所表達的觀點，“哪里”的后面還可以接上自己的觀點來傳達否定的原因。而說話者想要否定的對象也往往是通過后面自己的觀點來傳達的，如果后面沒有，那么就顯現不出想要否定的對象。如：

（19）a、這個工作你完成得真出色！——哪里，哪里！

（19）b.這個工作你完成得真出色！——哪里，哪里！也不是很好啦！

（19）c.這個工作你完成得真出色！——哪里，哪里！都是大家的功勞啊！

在（19）a中，我們并不知道回答者所要否定的是什么，這只是一種我們普遍使用的自謙的說法，是謙虛用語。但在后面幾句中，我們就能具體知道否定的對象是什么。

同時，“哪里”后所接的解釋性成分還能表示出否定的強弱來，我們再來分析例（17）：

（17）a.她長得真漂亮！——哪里啊！

（17）b.她長得真漂亮！——哪里啊！一點點而已啊。

（17）c.她長得真漂亮！——哪里啊！一般般啊。

（17）d.她長得真漂亮！——哪里啊！一點也不漂亮。

“一點點而已啊”“一般般啊”“一點也不漂亮”都是對“她哪里長得很漂亮”這一否定意義的描寫，它們的否定性的強弱我們可以很快地排列出來，依次是（17）b <（17）c <（17）d。

三、“哪里”否定用法的來源

以上分析了“哪里”用來表否定的種種結構形式，那么它為什么能用來表示否定呢？我們很容易會將這種用法與疑問代詞的虛指與任指聯系起來。“哪里”作為一個主要詢問處所的疑問代詞，也可以表示不知或者不論哪個地方，表不知哪個地方時為虛指，表不論哪個地方時為任指，如：

（20）封面上這個叔叔，她好像在哪里見過。（虛指）

（21）四面都是荒草，哪里也找不到一棵樹。（任指）

“哪里”的這種否定用法似乎就是由這種虛指和任指引申出來的一種邏輯意義。這種推理看似是合理的，但我們經過歷史的考察就會發現這個推理的錯誤所在。這首先要從反詰說起。呂叔湘在《近代漢語指代詞》中就指出：“詢問事理的‘哪’的出現不但遠在詢問處所的‘哪里’之先，并且還在詢問事物的‘若個’和詢問樣式的‘若為’之先。”這就是說，“哪”（常見形式為“哪里”“哪兒”）最初用來詢問事理，特別是用于意在否定的反詰的時間，是早于用“哪里”來詢問處所的，甚至還早于“哪”的最初形式“若個”“若為”。呂叔湘在書中指出，在《三國志》和晉人筆記小說中，用以表否定的反詰的“哪”已經以“那”字的形式出現，在《世說新語》和南北朝民歌中它也已經很普通，可以說，這種用法的起源是在漢魏之際或更早。如：

（22）“那可爾？”（《三國志·魏志》）

（23）“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孔雀東南飛》）

既然這種用法早于用于表示詢問處所的“哪”，那我們自然不能認為這種意在否定的反詰用法是來自詢問處所的含義了。我們也可以從另一方面來證明此點。那就是，用“誰、什么、怎么”等疑問詞構成的反詰句，其中的指稱代詞本身的意義并沒有多大改變。而用“哪里”“哪兒”構成的反詰句，卻往往和它本身的方位處所意義相差甚遠，變成了一個專作反詰用的詞。如：

（24）誰不知道今天是星期一啊！

（25）他已經被逼瘋了，什么事情做不出來？

（26）這么多滴汗水凝聚在上面，設計怎么會不精美呢？

（27）明天就要回國了，他哪里睡得著啊！

以上四句話中，“誰”在表示反詰時，等于“無人，沒有人”，“什么”表示“不，沒有”，“怎么”表示的是“當然不會”的含義。這些都于它們本身的含義或多或少有著聯系。但是“哪里”在這里既不表處所，也不表方位，只是一種純反詰，可以說和它的作為一個疑問代詞表詢問處所的含義是不怎么相關的，因此也很難看到它們之間有什么必然的因果聯系。這一點也可以再次印證我們前面的論斷。

我們在前面所分析的“哪里”的否定用法，實際上與這種反詰的聯系非常緊密。當詢問的同時又明顯帶有責怪或不滿的語氣時，我們往往便會發現這時候的句子是表示否定的了。如：

（28）這本書哪里值得一看！

大多數的反詰句意義重點都是在否定，而不是疑問，因而自然能引申出表反詰的疑問代詞的否定用法。事實上，在很多情況下，反詰和疑問代詞的否定用法分別是非常細微的，就拿（28）例來說，如果后面的標點是問號，我們一般會認為它是反詰。但后面的標點是感嘆號的話，那我們則一般會把它看成是疑問代詞的否定用法。

四、“什么”與“哪里”否定用法的比較

“什么”與“哪里”一樣，也是個經常用來表示否定的疑問代詞。呂叔湘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也舉了很多這

樣的例子。如：

（29）你在這里亂翻什么！

（30）重什么！才一百來斤。

“什么”在這些句子中的作用和“哪里”大體相當，都是表示一種否定，并且傳達出的語氣色彩都比一般形式的否定句要強一些，只是在具體的句子表達中，二者有些許不同。下面我們從“哪里”與“什么”與詞語的基本搭配入手，淺要分析一下二者的異同。

（一）與動詞或動詞性成分搭配

同樣與動詞或動詞性成分搭配，一般來說，“哪里”處在動詞或動詞性成分之前，而“什么”處在動詞或動詞性成分之后。如：

（31）a.他哪里是老師，只不過是個打雜的。

（31）b.他是什么老師，只不過是個打雜的。

（32）a.哪里要怕呢，你又沒有做錯！

（32）b、怕什么，你又沒有做錯！

在這種搭配中“哪里”和“什么”都是對與之搭配的動詞所表達的動作行為信息的否定，但在表達的感情輕重上略有不同。“哪里”在這種搭配中主要是傳達一種不屑、不滿和不容置疑的情緒色彩。而“什么”除此以外，還可以表示命令、禁止、勸阻、安慰等語義，語氣也要比“哪里”更為堅定和強烈一些。

我們有時候也會看到“什么”出現在動詞或動詞性成分之前，但是這種情況較少。如：

（33）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什么不知道，我不是明明打過電話來嗎！

（34）你說我們今天去不去爬山了啊？——什么去不去啊，說好了當然要去啊！

（二）與名詞或名詞性成分搭配

“哪里”和“什么”都能和名詞或名詞性成分搭配，表達效果也大體一致。兩種表達都不是直接否定名詞，而是對名詞所表示的事物的性質或句中賦予的性質的否定，如：

（35）哪里的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小孩啊！

（36）什么父母！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但在這兩句話中，“哪里＋名詞”的句子我們可以看成是一個有無句的省略形式，它在句子中主要是表達“有沒有某一種現象”這樣一個概念。而“什么＋名詞”我們則一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判斷句的省略形式，表達的是“是不是某一種東西或現象”的概念。如上面的兩個例子中，（35）例表示的是“世界上沒有不疼愛自己小孩的父母”這樣一件事情，“哪里”否定的不直接是“父母”，而是“不疼愛自己的小孩”這樣一個特征。（36）例表示的是“他們簡直就不是父母”或者說“簡直不像父母”，因為“他們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這里否定的內容和（35）例一致，但形式是不同的。

（三）與形容詞或形容詞性成分搭配

在與形容詞的搭配中，“哪里”一般出現在形容詞或形容詞性成分之前，而“什么”一般出現在形容詞或形容詞性成分之后。如：

（37）這里的風景好漂亮啊！——哪里漂亮啊！一般般吧。

（38）你說他是不是很聰明呢？——聰明什么，只不過運氣好罷了！

在這種搭配中，“哪里”與“什么”的語義以及色彩方面都是沒什么差別的，我們可以將兩種句式互換，這樣一般也并不會影響表達的效果。

我們也會發現“什么”有出現在形容詞或形容詞性成分之前的時候，那一般只是在“有什么……的”這樣一種固定搭配中才出現的情況，一般表示的是一種不以為然的情緒色彩。如：

（39）一個小小的考試有什么可怕的，好好復習就行了啊。

（40）這樣的生活有什么辛苦的，你是好日子過多了吧！

四、單用

“哪里”和“什么”都能單用表示一種否定的意思，但“什么”一般要與語氣詞連用，“哪里”單用時既可與語氣詞連用，也可以不連用，還可以重復著使用。如：

（41）他在這方面是很權威的。——什么啊，他其實根本就不懂！

（42）你們辛苦了！——什么啊，你么才辛苦呢！

（43）這個東西好重啊！——哪里啊，一點都不重！

（44）你真厲害，發表了這么多文章！——哪里（哪里），也不是很多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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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松茂等編著．漢語代詞例解[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

（陳紅麗，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