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特殊的“的×、的×”用法,自從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在《漢語口語語法》[1]一書中指出它是“有意思的例子”“唯一的例子”的話以后,《中國語文》和《中國語文通訊》等發(fā)表過好幾篇文章,如譚達人先生的《無獨有偶》[2]、江澄先生的《“的”在前面又一例》[3]、筆者的《并非“無獨有偶”》[4]、張誼生先生的《試論結(jié)構(gòu)助詞“的”和“之”的前置——兼論現(xiàn)代漢語的駢合結(jié)構(gòu)》[5]等。此外,陳光磊先生在《漢語語法論》[6]一書中也談到“的×、的×”用法。崔應賢先生等在《現(xiàn)代漢語定語的語序認知研究》[7]一書中也較詳細地談到“的×、的×”的用法。不僅如此,筆者《并非“無獨有偶”》一文中還首先把“的×、的×”與特殊的“之×、之×”用法聯(lián)系起來考察,認為“的×、的×”的說法來源于古代漢語、近代漢語的“之×、之×”用法。
最近筆者發(fā)現(xiàn)還有一種“底×、底×”的說法,與“的×、的×”用法和“之×、之×”用法一樣,如:
長篇《財主底兒女們》的創(chuàng)作是路翎有意要反抗“寫實主義”的一個極富挑戰(zhàn)性和實驗性的舉動。在他看來,“寫實主義”“常常只是羅列事實和追求外部刺激”,因而“全無高度的組織氣魄”,而他是要堅持他的寫小說“寫人生第一”的主張,要“寫這一代的青年人”“底悲哀,底情熱、底掙扎”。(陸陽春《理解路翎》,見《中文學科論文寫作訓練》[8])
上面是作者陸陽春引用路翎的話,而這些話出自《路翎書信集》[9]。估計這種用法路翎作品中可能還有,因為在《財主底兒女們》中,“底”也用作定語標志。但也有可能是路翎的孤例。因為“底”作定語的標志,表示“定語和中心詞之間是領屬關(guān)系”的用法,出現(xiàn)的時間很短?!冬F(xiàn)代漢語虛詞詞典》[10]中說:“較多見于早期書面語,民國初年至三十年代。約略相當于現(xiàn)在的‘的’,但僅表領屬關(guān)系?!边€說:“這種用法的影響到五十年代還偶爾見到?!薄艾F(xiàn)在已完全不用?!保ㄒ姷?49頁)正因為“底”的使用時間很短,所以,“底×、底×”用法的數(shù)量肯定不會太多。
由上可見,除古代漢語、近代漢語、現(xiàn)代漢語的“之×、之×”和現(xiàn)代漢語的“的×、×的”之外,在現(xiàn)代漢語里,還有一種是“底×、底×”的特殊用法。
語言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一般說來,新生事物總要戰(zhàn)勝舊的事物,語言也是如此。現(xiàn)代作品中,在“五四”以后的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一段時間里,“之×、之×”和“的×、的×”并行發(fā)展。但奇怪的是,在以后的發(fā)展歷程中,卻是“之×、之×”仍占統(tǒng)治地位,又取代了“的×、的×”用法,在當代作品中,“之×、之×”經(jīng)常可以見到,而且在不同的文體中,有詩、詞、文的鑒賞文章,有小說,有散文,有傳記,有說明性的文章,有學術(shù)論文;[11]而“的×、的×”用法似乎已經(jīng)絕跡了。至于“底×、底×”的用法,應該是同步引申的結(jié)果,但更是曇花一現(xiàn),還沒有萌芽,就夭折了。“底×、底×”用法的消失,這很好理解,因為“底”“表領屬關(guān)系”的用法,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用”了,它就沒有可能再有“底×、底×”的用法。“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崔應賢先生等的《現(xiàn)代漢語定語的語序認知研究》一書,在舉了朱自清、羅建琳、雨晴、張賢亮、劉月華等“之×、之×”的例子后說:
當然,上面所舉(8)—(12)例似乎也有一定的特殊性,它們大都與古漢語中的“主+之+謂”結(jié)構(gòu)相類似。然而將并列關(guān)系的中心語拆解開“之”字后附的分述形式,卻在古代漢語中很難見得著。我們不可能一下子說明為什么它在當今的漢語里面倒顯得更自由了一些。(第70頁)
筆者以為崔應賢等先生的說法值得商榷。古漢語中的“主+之+謂”中的“謂”是“謂詞”性的,一般認為,有了這個“之”字,使本來句子中的“主+謂”取消了句子的獨立性;而“之×、之×”中的“×”有動詞,有形容詞,但也有名詞,如:
(1)至于《十認錯》之龍燈、之絮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戲,《燕子箋》之飛燕、之舞象、之波斯進寶,紙扎裝束,無不盡情刻畫,故其出色也愈甚。(明·張岱《陶庵夢憶》卷八“阮圓海戲”)
(2)他蓋實見得事業(yè)可成,而海外之功、之餉,原無虛冒,若使一有人監(jiān)督,便不能專制一方,就能核我之功,核我之餉,何苦使已辟草萊以創(chuàng)建者,人從容有之,且日仰其面色,受其節(jié)制。(明·陸云龍《遼海丹忠錄》第33回)
(3)何也?其文則在其文之前、之后、之四面,而其文反非也。(清·金圣嘆批評《西廂記》)
(4)有言之而正者,如賴婚之事、之情、之理,自張生言之,則斷斷必不可賴。(同上)
(5)宋惠蓮,因蔣聰之婦人也,乃來旺奸之在前,而又借西門之力之財以得之者也。(《金瓶梅》張竹坡妙評集粹)
(6)今天以倚妝之才之美,即將蘇、韓大手筆例為并重,以稱鼎足,未為不可。(清·岐山左臣《女開科傳》第10回)
以上是古代作品。
(7)然而今日想來,令秦郎如此長懷不忘、字字傷情的,其即《滿庭芳》所詠之人之事乎?(《唐宋詞鑒賞詞典》唐·五代·北宋卷,第831頁,周汝昌文)
(8)錢基博之人格,之學行,對其子錢鐘書曾發(fā)生極深厚之影響。(《錢鐘書傳稿》第11頁)
(9)C嗜煙,但為人真誠,即指出B文之內(nèi)容之結(jié)構(gòu)之語法等諸多不妥,后又捉筆潛心批閱,刪增潤色,B之文便面目全非。(白旭初《眼瞎》,見《微型小說選刊》1996年第4期第45頁)
以上是當代作品。
上面的例子,“之×、之×”是作整個結(jié)構(gòu)的中心語,它的前面是定語,前后是偏正結(jié)構(gòu),而“主+之+謂”原來是主謂結(jié)構(gòu)。因此說,兩者是不一樣的。
崔應賢先生等又認為這種“之×、之×”的說法在古漢語中很難見到。其實,上面說過,古代漢語、近代漢語中還是有一些例子的,最早可上溯到孔子的《論語·泰伯》:“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除上舉幾例外,尚有“×”有動詞性和形容詞性的例子。(具體可參看拙著《近代漢語語法歷史考察》第235—239頁)
崔先生等又認為“我們不可能一下子說明為什么它在當今的漢語里面倒顯得更自由了一些”。張誼生先生對這種現(xiàn)象作了如下分析:
這一變化,似乎意味著“的”、“之”之間的一種新的互補:由于“的”可以后置組成“的”字短語,而“之”基本不能后置,所以,在這兩個助詞的自由競爭、選擇淘汰的過程中,為了有所區(qū)別和分工,人們在使用隱含前置式時就會自然而然地選擇“之”。[12]
筆者以為,張先生的話很有道理,很有說服力。但似乎還不全面,因為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我們換個角度,認為這同“之×”一類詞也有很大關(guān)系?!冬F(xiàn)代漢語詞典》收有“之后”和“之前”兩個詞,《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13]除了收有“之后”和“之前”外,還收有“之間”“之內(nèi)”“之中”“之外”“之上”“之下”等的用法;(見第674—675頁)此外,還有“之一”“之二”“之所以”“之流”“之類”“之多”“之久”“之極”“之至”等的用法;(見第673—674頁)《詞匯》[14]還收有“之無”一詞。(第43頁)而助詞“的”字,用在前面的只有一個“的話”。這就是問題的另一方面。而“的”字正如張先生所說的那樣,它可以后置組成“的”字短語,那是一個開放性的短語。
北京大學的古代漢語教師在說到“之”字時,同一般的教材的說法不一樣,不認為“之”字是結(jié)構(gòu)助詞,而認為它是一個連詞。如電大中文本科教材《古代漢語知識教程》[15]在說到“之”字時說:
連詞“之”。“之”是一個很特殊的連詞,只能連接定語和中心語?!爸贝笾孪喈斢诂F(xiàn)代漢語里的“的”,但二者有明顯的差別,“的”總是粘附于其他成分,是定語的后附性成分,而“之”是介接性的,總是插在定語和中心語之間。例如:
(36)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莊子·逍遙游》)
(37)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
(38)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貍之患、水泉之濕。(《呂氏春秋·節(jié)葬》)
郭錫良、唐作藩、何九盈、蔣紹愚、田瑞娟編著的《古代漢語》[16]、郭錫良、李玲璞主編的《古代漢語》[17]也持同樣看法。
《現(xiàn)代漢語常用虛詞詞典》[18]中有“之”和“的”的辨析,其中第二點是:
“的”跟修飾語的關(guān)系比較密切,“之”跟中心語的關(guān)系比較密切,因此,“之”和它后面的中心語有時可以離開修飾語。例:
(30)這個納之為大國沙文主義的代表,之有利于資產(chǎn)階級而不利于無產(chǎn)階級,就在于納的本身,從根本上背叛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見第629頁)
趙元任先生的《漢語口語語法》一書,在舉了魯迅《祝中俄文字之交》中“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辛酸,的掙扎;……”后說:
這當然不是平常說的,可是這個例子除了作為“的”使形容詞、動詞名詞化的例子而外,還表現(xiàn)了魯迅對于粘著語素“的”字努力取得自由的一種感覺——不但是后頭自由(這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并且前頭也要自由(這據(jù)我所見,還是唯一的)。[比較文言“之”字,前后都不自由。](見第150—151頁)
趙元任先生的說法與后來的語言事實不符,一是“的”字這種用法,并非唯一的;二是“的”在“前頭也要自由”的這種努力最終沒有成功,后來只維持了很短一段時間就“壽終正寢”了;“之”字后頭確實不自由,但“前頭自由”卻是從古代漢語、近代漢語到現(xiàn)代漢語一直是自由的,現(xiàn)代漢語更加自由,因為有這么多的“之×”的說法,特別是“之所以”,可以用在一個句子的開頭,前頭應該是自由的,還有《現(xiàn)代漢語常用虛詞詞典》所舉的一個例子,也證明“之”在前頭是自由的。又如:“之后唐正東在進攻時,把泰倫斯撞倒在地,吃到了第五次犯規(guī),江蘇隊不得不把他換下。”(《易建聯(lián)創(chuàng)紀錄廣東客場屠龍 江蘇一只腳站在懸崖邊》,見“新浪體育”2007年3月9日)“之后”就用在句子的開頭。正因為“之”字在前頭是自由的,而后頭不自由,而“的”字在后頭是自由的,在前頭并不自由,所以,“之×、之×”經(jīng)過歲月的考驗,雖然有小插曲,但仍然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而“的×、×的”在競爭中退出了這個位置。
筆者以為,上面的分析可以說是很清楚地解釋了“的”字用法為什么不能流行,而“之”字用法為什么能夠流行的原因。
注釋:
[1]呂叔湘譯,商務印書館,2001.
[2]《中國語文》1982年第5期.
[3]《中國語文天地》1986年第4期.
[4]《中國語文天地》1986年第4期.
[5]見《漢語學習》2000年第5期.
[6]學林出版社,1994.
[7]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8]《中文學科論文寫作訓練》,溫儒敏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9]張以英編注,漓江出版社,1989.
[10]侯學超,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1]見拙著《近代漢語語法歷史考察》第237—239頁,崇文書局,2004.
[12]見《試論結(jié)構(gòu)助詞“的”和“之”的前置——兼論現(xiàn)代漢語的駢合結(jié)構(gòu)》.
[13]增訂本,呂叔湘主編,商務印書館,1999.
[14]宋長庚、趙玉秋主編,華齡出版社,1994.
[15]張雙棣、張聯(lián)榮、宋紹年、耿振生編著,蔣紹愚審訂,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16]上冊第346頁,商務印書館,1999.
[17]見下冊第745—746頁,語文出版社,1992.
[18]曲阜師范大學本書編寫組編著,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
(崔山佳,浙江財經(jīng)學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