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詞綴,也叫語綴,是前綴、中綴、后綴的總稱。關于現代漢語中詞綴的認識,還有一些分歧,但在詞綴必須依附于詞根、表達虛化的意義這一點上是統一的。虛化,并不等于沒有“價值”。詞綴所具有的范疇義和語法功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對于這一點前人只是表面地例舉性地提及,而且往往只進行單個詞綴的研究,這就使我們忽略了一些客觀存在的語言事實和它們背后隱藏的語言機制。
已經完全虛化了的詞綴“-子”“-頭”“老-”,它們之間有很多相同的語法作用,因此在同一語義范疇內的詞根,同是用“詞根+詞綴”法構成雙音節的派生詞,有的詞根加了甲綴,而有的詞根卻加了乙綴。那么,是什么促使這些詞根選擇不同的詞綴呢?本文即嘗試著對此問題作一個初步的敘述與分析。
二
實例(一)①:動物語義場中“老+X”與“Y+子”的對比
動物語義場中的派生詞分為“老+X”和“Y+子”兩類(X、Y分別為名詞性詞根)。“老+X”類的動物類名稱《現代漢語詞典》中只收三個,分別為:老虎、老鷹、老鼠。而“Y+子”類的數量很多,如:鴿子、獅子、猴子等。這樣例舉似乎對我們沒有什么啟發,所以我們為它們重新排序分組如下②:
A組:老虎 獅子 豹子 狍子 猴子 兔子 駒子 騾子
B組:老鷹 鴿子 燕子 鷂子 鴨子
C組:老鼠 蚊子 虱子 蠅子 蛾子 蟣子(蟲子)
為什么A組中“獅子”“豹子”“猴子”等詞語的詞綴是“-子”,而單單“老虎”的詞綴是“老-”呢?為什么B組中的“鴿子”“燕子”等詞綴是“-子”而單單“老鷹”的詞綴是“老-”呢?這正是所謂虎者,獸之王也;鷹者,禽之首也。這里很有趣的是,“老虎”與“獅子”的差異恰恰可以反映出漢語中漢民族文化的沉淀。在西方人觀念中,百獸之王是獅子,在中國,獅子雖也是威武的象征,但是要說起百獸之王來,唯一的選擇只能是老虎,因而才有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樣的俗語。因此詞根“虎”在雙音化的過程中,約定俗成的結果是冠以“老-”綴,“獅子”要屈居其下,隨之以“-子”綴,以此來絕對性地體現漢民族人潛意識中對“老虎”的敬畏與尊寵。在C組中的詞全部都是與人類自身關系切近同時又都是對人類的利益有所妨害的。在這一組中,鼠與人類生活聯系最為密切,而鼠害又算得對人妨害最大的,因而冠以“老-”綴以示區別。對于C類的歸并,也許有些人會認為主觀隨意性太大,因為按老鼠的習性特征,科學的歸類是把它歸入A組中,但這正體現了在人類整體的認知經驗中對于客觀事物的劃分與客觀事物本身的類別是不同的,因為人類認知經驗對于客觀事物的劃分有一條“自身”的標準,因此,這種劃分的結果往往會帶上主觀的色彩。
實例(二):使用工具義場是的“X+頭”和“Y+子”的對比
A組:鋤頭 斧頭 鎬頭 榔頭
B組:刨子 鞭子 沖子 錘子 斧子 剪子 耙子 鉗子 鑿子 錐子 起子 抹子 鏨子(鑿石頭或金屬的小鑿子)
所謂的使用工具類,特指用力使其作用于另一事物的工具。A組與B組的區別也許有人會認為在于語法上。A組是“名詞詞根+頭”,B組是“動詞詞根+子”,但這并不絕對(如“鞭子”即是“名詞詞根+子”),而且“-子”綴完全可以加在名詞詞根后構成派生名詞,如“桌子”“椅子”“袖子”等,那么我們仔細觀察A組就會發現,A組類使用工具在大小、外形上基本相同,而同時它們在作用姿勢和用力方式上,更是驚人的相似:都必須雙手持工具,用力向下,使其產生慣性而作用于另一物體。因此我們說,在人類的認知經驗中,人們并非只是從外觀上對事物進行單一地感知,如“椅子”,人們剛開始稱之為“椅子”的事物也許有四條腿,可是這并沒有約束人們把不是四條腿的卻也能用來坐的事物也稱做“椅子”,因為“椅子”這一概念中所包含的更多的是關于它的功能的認識。而對于一種使用工具來說,人們更注重的可能是它使用時的方式與感覺以及這種工具的作用。也正是憑著這種感覺,人們把A組從B組中分化出來,并加上“-頭”綴以示區別。這樣,為什么同是詞根“斧”既可以加“-頭”也可以加“-子”這個現象也就不難理解了。在《現代漢語倒序詞典》中,“斧頭”的釋義即為“斧子”,但是如果我們聯系自身經驗,就會發現“斧頭”在我們的概念體系中似乎更偏重于指比較沉重的即“大斧子”,這樣,它與“-頭”類的使用工具取得了用力方式上的一致,即必須雙手持斧向下砍,因此加上“-頭”輟。這與較小的錘子稱之為“錘子”,而較大的卻稱之為“榔頭”的道理是相同的。
實例(三):人體組成部分義場“X+頭”和“Y+子”的對比
A組:舌頭 腳趾頭 手指頭(拳頭)
B組:膀子 脖頭 腕子 肚子 肘子
這些人體組成部分的名稱中,A組都是位于人體某個終端的部分,而且可以較為自由地活動,B組則與A組相對,全部是非終端性的組成部分,大都是起連接作用,可以作關節式的運動(當然“肚子”除外)。A組中“-頭”似乎還可以追溯它的實在意義,以求解釋加“-頭”綴的理據,但與之相對舉的“-子”卻從來都沒有過表示“非終端”的意義,因此,在“-頭”與“-子”的對舉中,我們也許應該放棄原有的對于一談詞綴就要追溯本義的那種做法,當然這也是本文的一個原則。“-子”“-頭”“老-”這些詞綴虛化得較早,而且虛化程度也很高,各自都經歷了漫長復雜的虛化過程,與此同時進行的類化作用也同樣是一個歷時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哪個詞先出現,哪一個詞后出現,以及在虛化以后與本意的聯系程度也許并不是最重要的,我們不應該讓這復雜的過程使我們的思路也變得混亂,共時是歷時的沉淀,也許我們停留在共時的平面上,會更清晰地看到人類經驗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后對于事物的類化作用。
三
關于本文的兩點說明:
(一)關于詞綴“類化”作用的含義:在以前的研究中,我們說詞綴的范疇義是指某詞綴具有某種概括的意義,例如“詞根+者”的詞都有“人”的范疇義。但本文中“類化”一詞并不僅指這種現象。例如“-子”綴是現代漢語中虛化程度較高同時又產量豐富的詞綴。“詞根+子”類詞多,意義較為繁雜,但其中有許多小類是我們不能忽視的。如下例:
A:桌子 案子 杌子 椅子 凳子
B:褂子 褲子 領子 帽子 袍子 裙子
C:筐子 籃子 簍子 袋子 兜子
這些組中詞幾乎各自在語義上都屬于同一個很小的次范疇。這樣的例子還很多。正如前所述,各組中哪一個詞先雙音化為“詞根+子”式的派生詞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當這一小類中的一個詞變為“-子”綴詞后,其它的詞也隨之而變成了“-子”綴詞,即“-子”綴的附加實際上體現了人們對于這些詞所指事物類似性的承認,本文中的“類化”一詞即特指這一含義。而在同一語義范疇內的詞根加不同詞綴這一現象則更能清晰地顯示出詞綴的“類化”作用,因而成為本文的研究對象。
(二)關于反例的存在:實例部分中所提三組實例均有反例存在。實例(一)中,有“蝎子”一詞根本無法歸入我們列出的三組實例中。實例(二)中有“鼻子”一詞,按語義應歸入A組,但實際上也“-子”綴。也許這其中也有一些內在的規律我們沒有發現,但在現在還沒找到十分把握的理由的時候,我們不對它們進行任何牽強附會的解釋。因為本文的宗旨是闡明語言事實,而并非是為了支持某種學說或反對某一理論。作為對結構主義和生成語法的反叛,更注重語言外部因素的語用學、社會語言學、認知語言學等相繼興起,其中認知語言學以經驗主義認知觀為理論基礎,反對語言符號的自足性,認為語言和人類認知經驗之間有密切的聯系。國內也有許多學者以此理論為基礎對漢語的語法做出了相應的解釋。這種理論的解釋力是非常強大的,它使我們對語言的本質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使我們擺脫了傳統語言理論的禁錮。但是認知語言學的解釋很容易走入“主觀臆斷”,正是為了盡力避免這種缺陷,我們期望通過以后逐步深入的研究來進一步合理闡釋這些例外。
注釋:
①本文中所列的實例均依據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現代漢語倒序詞典》和《現代漢語詞典》,而且窮盡詞典中所收的一切符合條件的詞語,但不收方言詞匯。
②這個義場中只收常見動物名稱,如“蟶子”“白土子”等不收。
參考文獻:
[1]現代漢語倒序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2]現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3]趙艷芳.認知語言學概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4]袁毓林.關于認知語言學的理論思考[J] .中國社會科學,1994,(1).
(李冬梅,黑龍江大慶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