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7年3月11日
地點:鐵道大廈
嘉賓:全國政協委員、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原副部長李北海

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是什么?在中國五千年文明史的歷史長河中,中國古代文化的核心代表人物究竟是老子、孔子,還是孫子?近一時期,人們對此話題討論異常熱烈。
全國政協外事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國際交流協會副會長、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原副部長李北海在全國政協對外友好組的小組討論會上建議,國家應把中華核心文化建設這個問題作為一個系統工程來做,并建議組織人力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
在李北??磥恚绾伟阎腥A文化的核心價值推廣出去,這是一個可能比經濟競爭更復雜的挑戰。他認為,應該努力讓人們看到一個深層次的中國,那些即興應景的、急功近利的文化產品影響很可能是有限的。
今年“兩會”期間,《對外大傳播》對李北海委員進行了專訪。從中可以看出他的幾個鮮明觀點,其一,不能忽視那些“弱小”國家在國際社會上的影響力;其二,外宣不能簡單地指望市場運作;其三,應拿出我們這個民族中最有價值的東西給世人看;其四,關于國際上對刑法尺度的不同看法。
滴水石穿,人是會變化的
《對外大傳播》:李委員,你好!很高興能夠在“兩會”上采訪到你。上一次見你是在首屆中國鎮長論壇上,你急匆匆到會,與三百多名來自中國東西部地區的鎮長見面,之后,又趕到機場,飛赴拉美參加會議。但可能我們的讀者對你還不夠了解,請介紹一下對你來說比較重要的工作經歷以及在拉美工作的情況。
李北海:我上世紀60年代從北京外國語大學畢業之后,就到中央對外聯絡部工作。其間,只在山東掛職鍛煉過一段不長的時間。在長期對外工作中,我對拉丁美洲的工作做得較多一些。我在拉美地區有很多朋友,利用老關系可以做一些對外交流活動。
拉丁美洲,包括墨西哥、中美洲、加勒比海和南美洲,共有33個國家,還有美、英、法、荷的十多個屬地。絕大多數國家通行的語言屬拉美語族,故被稱為拉丁美洲。1982我擔任拉丁美洲局局長,1997年從副部長的崗位上退下來,主要是同拉丁美洲打交道。
拉美地區有一個特點,是一個多黨地區,一個國家中就有好幾個政黨。許多人不了解中聯部是干什么的,其實很簡單,就是同世界各色各樣的黨派交朋友,朋友越多越好,友情越深越好,要做到不論國際國內形勢發生什么變化,國家關系能夠保持穩定。
經過20多年漫長時間的工作,這些國家我差不多都走到了,幾乎每一個重要政黨我們都有朋友。我感到欣慰地是我退下領導崗位的時候,拉丁美洲有90多個政黨同我黨建立了友好關系,幾乎涵蓋了所有同我國建交的和尚未建交的30多個拉美國家的主要政黨,包括執政的、在野的、輪流執政的、信仰不同和意識形態各異的重要政黨,形成全方位、多渠道、寬領域、深層次的黨際交往局面,為我黨贏得的朋友遍及全拉美。至今我仍感激這段經歷,它讓我大面積地接觸到了國際事務,使我感到人生的豐富。
《對外大傳播》:拉美國家離中國比較遙遠?,F在拉美和我們有外交關系的有21個國家,還沒有建立外交關系的有12個國家。而你跑遍了那里的大部分地區,能否講一個與那里的政黨領袖交朋友的故事?
李北海:要講每個黨都有故事。那我就講一個最反對共產黨的人我們怎么交朋友的。稍微歲數大一些的人可能還記得玻利維亞有一位靠鎮壓共產黨上臺當了8年總統的班塞爾將軍,他曾號稱拉美的“蔣介石”。后迫于國際壓力和國內群眾的要求,“還政于民”,放棄總統職位,組建了民族主義國家行動黨,自任領袖,在國內保持重要影響。那時,我去玻利維亞訪問時,提出能不能接觸班塞爾將軍。許多同志有顧慮,還有的同志說笑話,“李某人要去見玻利維亞的‘蔣介石’了?!睕]想到,當這一消息傳遞出去后,班塞爾欣然接受,主動提出要見我。他說:“你要求見我,你害不害怕。”我的回答是:“你的經歷我知道?!碑敃r我看見他個頭并不高,便說,“我們至少有一個共同點,我們的個兒都比較矮?!卑嗳麪栃α耍乙残α?。經過一番交談,班塞爾說,“你們共產黨真有氣量,有膽量” 。并說,“看來我們真有必要相互了解?!?/p>
《對外大傳播》:看來你和班塞爾的見面卓有成效。你的勇氣不亞于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后來的交往如何?
李北海:第二年我們邀請班塞爾來中國,由我全程陪同,帶領他參觀了新建的居民樓。他說,中國建了這么多樓房,這個政府是進步的政府。除了北京,還去了上海。他興奮得很,對我說:“我發現我見到的中國不是我聽到的中國!”在班塞爾來中國的第二年,我又去了玻利維亞,當時提出要見他。那時他正好在國外訪問,他說:“我的老朋友來了,我應該見?!庇谑牵粝乱环庑沤o我,并指示他所在的黨按照最高規格接待我。
班塞爾還特意贈送了我一件禮物:他擔任領袖時的權杖。他說一來是表示我非常歡迎你,二來你拿著這根權杖,就相當于一個永久的簽證,你拿著它到玻利維亞的什么地方都可以。后來,班塞爾重新當選總統,我去信祝賀,他通過駐華大使兩次見我,表示他要致力于加強同中國的關系。2002年他病逝于美國。我寫了一篇悼念文章,發表在中聯部的刊物《當代事件》上。這個事情給我們作外事工作的人一個啟示:迎難而上,滴水石穿,人是會變化的。 《對外大傳播》:在對外交往中,兩國擴大了相互影響。想問一下,拉丁美洲和中國是經濟交往多還是政治交往多。又是什么原因造成這一局面的?
李北海:政治交往多。人的交往在先,經濟交往一般比較滯后。不過現如今經濟交往跟上來了,去年雙方貿易額達600多億美元,當時我們接觸時, 經濟比重小,我們的外交走的是人民外交,黨的外交路線是超前的,我們曾把統一戰線做到拉美。
我最近一次到拉美是1994年,主要去了多米利加、尼加拉瓜等國,暫時沒有和中國建交的國家。雖然沒有建交,但是有很多朋友,比如尼加拉瓜的前任總統是反共產黨的,他和臺灣保持“外交關系”,但接待我們仍然很熱情。第一次在總統府接見我和代表團其他成員,第二次,帶領他的兒子、外長到我們所住的飯店來看望我。
《對外大傳播》:對拉丁美洲,我們知道有神秘的瑪雅文化,有純正的雪茄和奔放、熱情的拉丁舞,其他我們了解得不多,也很好奇那里的人們是通過什么來了解中國的,在拉美能看到中國的書刊嗎?
李北海:拉美那邊受西方媒體影響很深,對中國的了解是一種不真實的,扭曲的信息,我們只能靠交朋友,做民間交流。
在拉美地區,華人聚集比較集中的地區才會有中文報紙,像秘魯。中國的電視節目在拉美地區還需要加裝特殊的設備才能接收,使館,新華社分社等安裝了設備,才能接受到中央電視臺4套的節目。因此一般老百姓還是很難看到的。我們的書籍在拉美很難看到,直接由中國人寫的關于中國的書幾乎沒有,市面上能找到的關于中國的書大多是來過中國的外國人寫的。因此,直接來自我們的東西是少數的。
在對外宣傳上,我提過不少建議。這幾年在拉美我們的聲音多了一些,但還有值得努力的地方。
20世紀60年代,我們的國力雖然比現在弱得多,但還能在拉美看到介紹中國的一些雜志,比如《人民畫報》、《中國建設》,以及介紹毛澤東主席的小冊子,或者毛澤東的著作,等等。當時是靠國家支持,現在靠市場運作,而拉美地區對中國的商業貿易還沒有形成規模,所以單單指望市場運作是不行的。
對外宣傳的小冊子應該選擇精品,而不是為某個活動的應景之作,為了市場需要而做的急就章,影響力有限,看上去熱熱鬧鬧,但是對于想深層次了解中國的人幫助不大。
世界在問:中國核心價值 是什么?
《對外大傳播》:今年“兩會”期間,你有何提案?或者你在發言中強調哪些觀點?
李北海:我這次在政協會議上有一篇書面發言,談論“宣傳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講了我近三年所到的幾個國家的一些感受。我在泰國、俄羅斯、德國三個國家參加了三個研討會。
在泰國參加的是“如何從文化的視角推動兩國發展”,在俄國參加的是“進入新世紀,世界新秩序建立的可能性”,在德國參加的是“人權和司法”。這三個不同的主題,卻讓我遭遇到一個共同的問題,那就是中國的核心文化是什么。

我感覺,當前世界對中國的關注層次在提高,在加深,他們從文化的角度觀察、考量中國未來的走向。最近大家都說“軟實力”,說到底就是中國的文化。熟悉中國情況的漢學家問我,中國的傳統核心文化是到底是什么?我只能回答,中國古老文化博大精深,其包容性很強,在漫長的過程中,儒家、道家、釋家對中國文化的貢獻都很大,其他流派的也都作了不同程度的貢獻。吸收了各家之長,中國文化逐步形成了一個核心觀念,就是“和”的思想,一個共同點,就是追求人和人之間的和諧,人和社會的和諧,人和自然界的和諧,把“和”作為最高境界。并聯系中國今天對內對外政策主張,我講了一番這樣那樣的道理之后,泰國的朋友很不以為然。他們說,不能完全信服,他們認為孫子的思想在中國文化中占有很更要的地位,孫子和《孫子兵法》一直影響著你們今天的生活。我問他們為什么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們說,中國人把商場比作戰場,這就是孫子的思想,兵不厭詐,中國市場上充斥著假冒偽劣,是可以從中國文化中尋找到根源的。
我當時回答,任何一種文化,都有主流和支流,就像一棵大樹,我們必須看到主干是什么,要分清主干和枝干。中國文化的主流是“仁愛”、“和為貴”。泰國朋友緊接著又提出一個問題,中國文化是否是主流和支流的問題呢,中國的一些歷史片、武打片中都是相互殘殺和械斗,反映的是不和諧的一面,是不是可以說和諧只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核心,而另一個核心是不和諧。
《對外大傳播》:你的話讓我們聯想到《人民畫報》一位俄羅斯專家對中國動畫片的看法,他說美國、日本、中國的動畫片很多是打打殺殺,比較血腥暴力。而俄羅斯的動畫片大多表現可愛的小動物和美好的愛情。真實情況如何,我們暫且不作探討。但至少說明人們對美好事物的一種內心期盼。你認為對外宣傳應該展現給世界的是什么?又如何展現呢?
李北海:“和為貴”是中華文化的精華。今天中國的和平發展、和平外交政策、和諧社會理念、和諧世界主張,都在呼喚我們的文學家、藝術家在“和”字上下大工夫。我們要展示一個“和”的中國。我們一些一味打斗、廝殺的文化產品,不僅不利于對外的形象,而且也貽害子孫后代。我在全國政協21世紀論壇上早就講過這個意見。去年在俄羅斯,有位朋友對我說,他也認為孫子是中國文化的核心,說“韜光養晦”、“臥薪嘗膽”讓人生畏。從中國的一些武打片、歷史片中,也可感覺到這類影響。他還說,本世紀中葉,或者更早,中國將發展成為超級大國,而俄羅斯那時可能只排名第五第六,希望那個時候,你們中國要善待俄羅斯。
我能說什么呢?我說,你是了解的,2000多年來中國文化占主體的是儒家、道家、釋家,他們思想的共同主張是仁愛、和平。中華幾千年對內對外總的是一種“和”的思想。雖然古代有《孫子兵法》,但這類兵家理論主要是在中國國家統一的過程中,由分裂達到統一的謀略思想,表現中華民族內部進化的一種自動力,不是用于對外擴展的主張。你們俄羅斯現在人均4000美元,中國經過最大的努力,到本世紀中葉人均不過3000~4000美元,而那時你們可能人均已經超過上萬美元了,你們的森林面積比中國的國土面積還要大,到那時希望俄羅斯善待中國,以公平的價格多賣給我們中國一些空氣!這場對話雖然以雙方哈哈一笑結束,但它給我們留下思考的空間是:國際上人們已經從文化的視角和深度在觀察和考量中國今天的發展和未來的走向,我們有必要作出準確的回答。
在德國,討論人權問題,德國朋友對我國實行死刑與我們爭論不斷,他們稱德國在歐洲是最早廢除死刑的,并促使歐盟廢除死刑。他們竟然把死刑問題同中國文化掛鉤,說中國文化中的復仇主義很嚴重,父債子還,代代相傳,復仇意識根深蒂固。
《對外大傳播》:有一個值得高興的消息和你分享:現在這個問題已經在報紙上引起討論了。
李北海:這確實是個好消息,估計國際上會有良好反應。德國朋友在死刑問題上的看法,我認為與政治制度、意識形態沒有關系,這類問題我們應當理性地加以處理。我以為這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體現。
至于德國朋友把死刑同“中國文化復仇主義”掛鉤,卻有必要分清是非。我對德國朋友說,法國1793年大革命勝利處決了國王路易十六,俄國革命勝利處決了沙皇全家,唯有中國革命勝利后不僅沒有處死末代皇帝,而且把他改造成社會有用的新人,他的晚年過得很體面?!岸稹逼陂g,許多被中國俘虜的日本軍官不僅沒有被殺死,而且通過教育變成戰后推動日中友好的積極力量。
對外宣傳中要找好著眼點
《對外大傳播》:李委員,你以上所講,都涉及在對外宣傳中要找好著眼點的問題。你認為對外傳播,還有哪些值得探討的問題?
李北海:可以探討的問題很多。還是以人權問題為例。記得去年我到達德國的第一天,主人宴請我們,第一個問題就是“公民的政治權與公民的生存權哪個重要?”我說,請允許我先講一個故事。我說上個世紀30年代,在我國文學界曾發生過一次很有意思的爭論:人生的第一本能究竟是需要愛情,還是需要吃飯?我國現代最卓越的文學家魯迅先生說,每一個嬰兒出生,第一個動作,就是尋找母乳,嬰兒嘴動并不是在尋找異性,并不是有接吻的需要。聽者都哈哈大笑。接著,我回答他們的問題。我說公民的政治權與公民的生存權都重要,但生存權是第一位的,特別是發展中國家的老百姓,首先要吃飯。我希望你們更多地關注發展中國家的生存權問題,這叫做“雪中送炭”!德國朋友們聽了熱烈鼓掌。這場本來預料在正式研討會上才會碰撞的問題,就這樣完結。大家高高興興地吃飯。
找好著眼點,對于對話的效果關系很大。我也曾遇到過比這更尖銳的問題,對話就不會這么輕松。有時甚至有“白熱化對話”!碰到這種情況,對話的著眼點,或者說“切入點”要更加講究,要設法化對抗為和解。
《對外大傳播》:“白熱化對話”這倒是一個新鮮的說法,能不能講一點具體的事情。
李北海:我認為從事外交工作的同志可能都有過“白熱化對話”的經歷。我講一次在美國的經歷。那是在1998年1月,我率領中國國際交流協會代表團訪問美國,在美國參議院同參議院的謀士們座談,一個以反華著稱的參議院領袖的第一筆桿子,一坐下來第一句話就質問:“蘇聯的社會主義垮臺了,你們為什么還堅持社會主義?”我反問他:“中國走什么道路是要由你決定,還是由中國人民自己決定?”我接著說:“現在每天的電視新聞都有關于盧旺達、安哥拉難民的報道,數以萬計、十萬計、百萬計的難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你們美國人僅僅是把它當做新聞來看,你們知道嗎,我們中國人是把它當做歷史看哪!今天中國人的父輩祖輩就和這些難民一樣,甚至更加悲慘!”我以簡明的事實和數據說明社會主義在中國是歷史的選擇,是中國人民的選擇。這些美國“精英”無話可說。接下來的對話才歸于正常。當時中國代表團的翻譯不夠,我們請了一位優秀的留美學生來幫忙,她在現場聽了痛哭失聲。會后她找到我說:“我一定加倍努力,學好回國,報效祖國?!?/p>
結束語:由于在事先給李北海委員送了幾期雜志,李委員看過后,一迭聲地說:大視角,大思考,大溝通,直面大問題,充分顯示中國人的大智大慧。他對其中的一些報道很是稱贊。他認為,不僅是在文采上,而且是在內容上,《對外大傳播》都能比較針對現實去請作者講清一兩個觀點。
當時我們向李北海委員征求對刊物的意見,兩天后,他在電話中說,這樣一本刊物要對大眾觀點有一個正確引導的作用,現在已經不再是少數人辦外交的時期,我們現在是走上了大外宣大外交的時代,請在“大”字上做點文章。他對這本刊物有三點希望:
第一,現在的外交是一個國家的動態表現,一個國民的行為就是一個外宣點,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在國外,中國民眾的表現就是中國文化的體現,我們的行為文明不文明,禮貌不禮貌,直接影響到國家的形象?!皟蓵逼陂g,他在工作簡報上看到乒乓球國手鄧亞萍提建議說到這個觀點,這么多人在國外,一言一行都是傳播。
第二,企業產品不僅僅關乎自己是否盈利,他關乎國家形象的表現,他進一步說到,我們對許多國家素質的認知,都是通過產品。比如德國的剪刀、相機。對其他國家也如此。中國的產品遍及世界,《對外大傳播》能否做些文章引導跨國企業參與到對外傳播中來。
第三,談到文化產業,我主張用作品表現中國文化中的精華,不能為了迎合票房價值,就去簡單的迎合。在迎合中,制造糟粕。比如老子、孔子一生作品都很少,但他們傳達出的文化達到了最高境界,我們現在的文化產品是最豐富的時代,應該拿出更多的精華,讓它走出國門,我們應該對祖上的文明進行梳理。
做完這篇稿子,記者想到一個問題:地球是圓的,這個世界是多面的,我們做傳播工作的,真應把視線延伸到每個區域,而不是只限于大國或周邊周家。同時,也有一種感受,對外交往,也許最開始是政治打頭,但我們卻用真誠和坦蕩收獲了友誼和信任,最終將交往擴大到文化、經濟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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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周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