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開富：冷靜來自對世界的了解

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經濟日報報業集團前總經理、常務副總編羅開富可能是被記者采訪最多的委員之一。在“兩會”期間，每次見到他，總是被攝像機、照相機、話筒、錄音機團團圍住，身前身后盡是記者。而羅開富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為什么羅開富委員如此廣受記者歡迎呢？我想，大概是和他的敢言和真性情有關。記者親身經歷的兩件事：提案辦理工作情況通報會上，他對衛生部副部長的“匯報”提出異議，因為這位部長一萬字的匯報內中只有兩千字是在講提案的辦復情況，另外大篇幅在談工作設想。引得羅開富委員當場“抗議”，并說“這又不是新聞發布會，不是自我宣傳的時候”，他的“抗議”引起了其他委員會心的笑聲。

他還向同在新聞出版組的楊瀾委員提建議說，你的節目我常看，就是提的問題有點軟，太客氣了。

別人的心里話，常被他直率地說出來，這就是羅開富。

我們日常形容一件事難以完成，總是以這么一句話來鼓勵自己：苦不苦，想想長征二萬五。

現任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羅開富曾在1984~1985年以368天徒步重走長征路，成為繼紅軍之后第一位走完原路全程，第一個踏著中央紅軍的足跡翻越全部雪山，第一個橫穿草地中心沼澤地的記者，并寫下300多篇《來自長征路上的報告》，這一年零三天的采訪實踐，是我國新聞史上的一個創舉。更有大學把他寫的《紅軍長征追蹤》日記同美國著名記者斯諾的《西行漫記》和索爾茲伯里寫《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作為如何采寫新聞的三本必讀書。一位日本同行在《向長征之路挑戰》一文中寫道：“在中國，不，甚至在世界上，今天用‘腳’長途采訪的記者，可以說就是羅君了。”因此，當編輯部的一位老記者得知筆者要去政協新聞出版組采訪時，一再說，如果見到羅開富委員，太應該采訪他了。

他們對現代中國并不了解

對于如何樹立國家形象，如何有效地對外傳播，羅開富說，中國人過去的形象一直是善良、優良、智慧，國外接受了這一形象。但我們媒體的工作是針對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地域和不同接受能力的國外受眾介紹今天的中國。

國外對中國古代歷史了解相對多一些，但對現代中國并不了解。“比如說，我到匈牙利去訪問。沒想到，他們把我提供的綠茶煮成了紅茶，端上來請我們喝。還反問我，你們不是說‘煮茶論英雄’嗎，茶葉不是要煮的嗎？我回國后寫文章說，不要認為國外對我們什么都了解，他們對于中國的了解很多時候停留在歷史上。”羅開富說。

羅開富訪問過很多國家，他每次出去“絕大多數時候穿中山裝，海關基本不檢查”。有一個小故事，羅開富曾帶新聞代表團到法蘭克福，過海關時，對他的行李馬馬虎虎檢查一下就OK，還對他說“China”。穿中山裝時，代表的就是中國。敢于把“國家”穿在身上的人一定不會給自己的國家抹黑。

羅開富認為，現在中國的形象，說心里話還是比較好的，“我們大部分人都講禮儀，我們是禮儀之邦。但是我們老用一種國內的口氣來講經濟發展，老說我們正在崛起，大國崛起，這么講多了，你把人家嚇跑了。你去翻翻史料，日本在發展階段從來沒用過‘崛起’這個詞。‘崛’就是破土而出啊，尤其‘崛’起來，地動山搖的啊，所以我們還是應該用“和平發展”這樣平穩一些的詞比較好。”

近幾年各種“國家年”太多了，法國年、俄羅斯年、意大利年，等等。羅開富覺得這些搞得很好，他說，對外的傳播，急于求成是不行的，所以國家在資金、人才方面要下大力氣，像借機“中國年”，派出一些人去交流，去看，去聽。他還說，“在宣傳上，熱情之外，一定要講冷靜。冷靜從何而來，來自對世界的了解。不僅包括我們了解他們，還要讓世界對中國了解。所以我們既要做轟轟烈烈的工作，也要做扎扎實實的工作，還要做細節的工作。”

唐代詩人杜甫在《春夜喜雨》中有“潤物細無聲”的詩句。記者想，這“潤物細無聲”應該是春雨受人喜愛的重要原因之一。大地萬物既受了細雨的滋潤，解除了干渴，又未受疾風驟雨的摧殘，豈不可喜。如果對外傳播也學學這“潤物無聲”的春雨，定能收到良好效果。

整個世界擺在那里，我們的記者不要怕

現在的媒體，無論是報紙、期刊，還是網絡，都愿意開辟經濟新聞專版，經濟是熱點，但把經濟報道做得好的媒體并不多。一方面，是好的經濟報道需要專業的經濟類記者來寫，這設定了一個進入門檻。另一方面，一篇經濟報道對社會發展到底是起到推動作用，還是“幫了倒忙”。曾經有一家對外宣傳媒體報道了國內某地的棉花大豐收，其中的用詞沿用了一般國內媒體對取得良好業績的宣揚。結果就是這樣一篇文章被某國經濟部門看到，當年這個國家在收購棉花時采取了壓價。所以我們說，對外經濟報道大有學問可做。

因此，當記者提出，做對外經濟報道，有時會覺得很困難，就好像在10年、20年之前，我們對人權問題、西藏問題，不敢多談。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涉及這樣的話題，大家也只好繞道走，但是你不報道，并不意味著國外媒體不關注不報道，達賴喇嘛用英語流利地演講15分鐘，在海外的影響非常大。曾任經濟日報報業集團總經理、常務副總編輯的羅開富認為對外經濟報道應不應該做？又應該怎樣做呢？

談到經濟報道，羅開富說：“經濟報道一定要做，而且我們應該做好，也能夠做好。《經濟日報》除了國內發行，全世界都訂我們的報。多年來，《經濟日報》的新聞報道沒有受過中央領導的批評，我們首先是把握了這樣一個度：做經濟報道，首先要了解外國人對中國經濟的哪些方面感興趣，他需要了解哪些東西。”

目前，《經濟日報》在國內有60個記者站，國外有20多個記者站，包括美國記者站，聯合國記者站。每個站點都要求記者了解當地讀者的情況。這樣一支強大的采編隊伍使這張面向全球的報紙成為國內外時政和經濟報道的權威和重要的前沿現場，也使其成為區域政治、經濟、社會新聞的信息樞紐。

羅開富說：“另外，不要把經濟搞得有一點神秘，這個東西你不宣傳別人也會知道，新聞發布會上的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字是公開的。如今，整個世界就擺在那里，所以我們的記者不要怕。”這句話使筆者內心感到震動。

“我們首先應該了解外國人的想法，非洲有非洲的想法，歐洲有歐洲的想法，美國有美國的想法，我們應該有針對性地了解他們的經濟發展狀況怎么樣。我們的駐外記者站在他們所在的國家不是住一個月兩個月，而是兩年三年，那么他對所在國的情況也有所了解。駐外記者站的任務不僅是對外宣傳，還要把他所在國的經濟情況通過我們往外宣傳。”羅開富說。

經濟日報社目前針對美國的報紙和針對非洲市場的報紙是一樣的。“主要宣傳中國的方針政策，以及某些領域取得的成績，我們保持實事求是的現狀，不怕他們搞什么情報，因為對于這些數據，大家都是公開的。我們要求記者應該領會中央的精神，而不是去逃避。不僅知道一個具體的點，還應該多了解大政方針，畢竟我們的經濟和世界的大格局聯系在一塊。”

當記者說到中國外文局下屬的眾多對外宣傳期刊，都面臨新時期的“三貼近”問題，根據受眾量身訂做不同的宣傳刊物便是其中一條措施。比如，《今日中國》的西文版、阿文版，還有《人民中國》和《人民畫報》的韓文版和俄文版。舉例來說，《人民畫報》的韓文版就和一家韓國公司合辦，其中有差不多三分之一內容是由韓國公司所提供的，很有針對性。《今日中國》阿文版的設計和編輯已經前移到埃及，在國內，編輯很難想象阿拉伯國家到底喜歡中國的哪些內容。可編輯力量部分前移之后，他們可以利用很多機會做調研工作，比如使館舉辦的活動，或者專門舉辦讀者交流活動，然后將反饋的信息及時傳遞到國內的后方編輯部，及時根據信息調整辦刊方針。

對此問題，羅開富說：“這種努力是非常有價值的。我們的記者主要是了解他們當地的情況，就是要適合他們的口味。當時我們在歐洲，與德國經濟部的部長吃晚飯，飯后，按照中國的傳統來講要送一送的，我們跟到大門后，看見他站在門口把手一伸，我以為馬路對面有他認識的朋友，要打招呼呢。結果，對面突然過來一輛出租車，他就直接坐了進去，車門一關，頭也沒回，就走了，沒有警衛也沒有秘書。等我回過神來，發現德國新聞局的局長還在，我說你怎么走啊？他說，我騎自行車走，一看那自行車的牌照還是北京的，原來他曾在德國駐中國大使館做過新聞官，回國時把自行車也打包回去，覺得騎車上班還能鍛煉身體。”這就是德國的民風民情，我們得了解。

羅開富還認為，搞對外宣傳的記者編輯應該多出國，出國不是像官員一樣四處訪問，應該跟著他們的媒體走一走，了解他們的風俗。我覺得應該走出去，做為宣傳單位的領導，尤其是針對某個國家做宣傳，就應該到那個國家去了解情況。如果不出去，你總認為自己好像很到位。第二，國內也要深入下去，了解情況。第三點，搞對外宣傳的一定要有深厚的文化功底，不光要很好地學外文，更要好好地學中文，要注意平時的積累。

現在國外對中國的了解并不是像我們宣傳的那樣了解，就像我們不了解歐洲人一樣。現在到中國來的俄羅斯人、法國人、德國人，我們都分不清楚，認為高鼻子的都是美國人。

羅開富翻開自己手中的“兩高”報告，背面抄寫著他在喝茶的時候偶然撿到的“半本雜志”上刊登的李叔同的《送別》，以及別人對這首詞的鑒賞。見到記者，他連忙指著自己做的筆記說：“你看看多優美的文字啊，我覺得這個評價對我很有啟發的，我就把它抄錄下來，這也是在學習。我們做對外宣，首先要了解自己的文化底蘊。比如你介紹一處風景，有文化底蘊的人說起來和導游背手冊上千篇一律的話是不一樣的。”作經濟報道也如是，其中要盡可能的有文化的滲透。

對于羅開富打的這個比方，記者深有同感，有時大家一聽導游背詞，就興趣索然。對外宣傳中很講究以情感人，把自己的感受融入到文章中，用自己情感來溝通外國受眾的情感。

“對。就是這個意思。對外宣傳確實是這樣的。我對我的同事一直說，我們搞經濟宣傳的，必須在某一個領域是專家。因為《經濟日報》是國務院主辦的一份報紙，所以我們看問題應該站在總理的角度上來宣傳。而你的宣傳必須是在了解對方的情況下，才有效。所以從1986年開始到2006年，我有將近30次出國采訪，每次去之前，我都要做半個月或一個月的準備，資料準備好后我才走，不了解對方就貿然出去是絕對不行的。”羅開富說。

帶著問題上路

《對外大傳播》曾做過一組“斯諾百年”的專題，其中我們看到埃德加#8226;斯諾當時帶了八十個問題踏上去延安的路，心里特別受觸動。帶著問題上路，對于今天的新聞人也是制勝寶典，那么羅開富會準備哪些資料呢？

“比如說我上次去匈牙利時，我帶了七八個問題。首先要了解匈牙利這個民族，根據他們當地人講的，他們是從東方來的，是從喜馬拉雅山來的。第二個問題，匈牙利國家國土面積不算大，但好多方面同中國是差不多的”一提及自己的海外之旅，羅開富如數家珍般向記者娓娓道來自己在路上的收獲。

另外一點，匈牙利人的文明是怎樣培養出來的？他們的百貨大樓有點像北京王府井的百貨大樓，里面也是人擠人，可是我們進去的時候，看到每人都在講話，卻聽不到太嘈雜的聲音，連羅開富這些粗嗓子大嗓門的人到了那里也變得文明了。而國內很多時候只要有十來個人，馬上變得人聲鼎沸，整個屋子都會動。他們是怎樣養成這個文明的？

還有，多瑙河是怎么治理的？原來的多瑙河也曾經非常渾濁，可現在，魚也有了。羅開富走二萬五千里長征路時，一路下來河流都很清澈，也可以喝，他寫的《來自長征路上的報告》一書中，就有在河流里喝水的照片。可是1985年他調到北京工作之后，再到一些東南沿海城市，馬上想到了小時候說的霧都倫敦。

每個城市都有規劃，可是國內的城市很容易是一茬領導班子上來一個規劃，結果就把所有的城市弄得面目全非了。“現在你到京廣線以東，見到任何一個縣城，如果不看牌子可能都分不清是哪兒。都差不多的，多沒有個性。”羅開富用大嗓門表達心中的不滿。

去匈牙利之前，羅開富專門去新華社要了一些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多瑙河兩岸的風景照片。當他站在多瑙河七個天橋中間的那座橋上一一核對三十年間的三張照片：一張20世紀50年代的照片，一張20世紀60年代的照片，一張20世紀70年代的照片，一看三張照片上的整個布達佩斯的所有古老建筑都沒動過，不但沒動過也沒增加過。他說，這就是文化。什么都可以開發，希望我們古典的景色像布達佩斯一樣不要去開發了，任其自然。

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匈牙利人說自己是從東方過來的，在整個歐洲有沒有論證的證明？結果，他們說，整個歐洲數一二三四時，都是從小指開始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這樣開始的。唯獨匈牙利是從大拇指開始數。這些老百姓都知道的。因此，我對他們感到一種親切之感。當我在國內接待匈牙利人時，他說，我們回娘家了。

匈牙利的葡萄非常好，但他們在宣傳上卻做得不如法國，整個歐洲都知道，多瑙河兩岸葡萄酒是最好的，喝了會跳舞。他們的回答特別有趣，有一位官員半開玩笑說，羅先生，因為任何的國家要知道它的定位，我們的葡萄少，不宣傳就不夠賣了，我們宣傳一下更不夠賣了。當時，我就反問，你們為什么不多生產一下呢？他說，我們不想太張揚，一個國家永立世界之林不能太張揚。

既然提到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它自己的定位，記者就請羅開富談談現代中國的定位在哪里？沒想到被這位“老記”反將一軍，讓記者先談。好不容易拋磚引玉之后，羅開富說，我認為中國的定位應該是“和為貴”。以和為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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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周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