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真誠求助者”與我的情緣

在我近40年的記者生涯中，曾有一位素不相識的人，先后四次給我寫信#65377;第一次，他在信末落款的名字前，冠上“一個真誠求助者”;第二次，在信末落款的名字前，冠上“一個不該忘記您的人”;第三次，在信末落款的名字前，冠上“一個知恩難報的人”;第四次，信末落款就只署了自己的名字#65377;他每次來信，我一般都回信，于是，我們之間發生了一段書信交往的情緣#65377;

這個人是誰?他為什么要給我寫信?落款的名字前又為什么先后冠上各不相同而感情色彩又如此濃烈的這般字眼?時間雖然已經過去十多年了，至今我與這位“真誠求助者”也尚未謀面，但他的一次次來信宛如發生在昨天#65377;他的每一次來信，都是對我心靈的一次震撼和洗禮，促使我考慮該如何面對，教我如何做人，令我心靈和境界得到一次次提升，至今仍催人奮進，給我做人以新的精神力量的源泉#65377;

這是發生在1993年至1995年，一件充滿真情而又令人感奮的事情#65377;

(一)

1993年7月，正當我忙于蘇南農村一次戰役性報道的時候，突然收到一封來自甘肅省通渭縣常河鄉陽坡村一個陌生人——名叫王岳峰的來信#65377;他在信中苦苦懇求我，幫助他解救被人販子拐賣到江蘇豐縣梁寨鄉某戶做兒媳的妹妹——王輝鈺，使她早日脫離失去人身自由的苦海深淵，重新回到甘肅與家人團聚#65377;在信中，他詳細申述了為什么要求助于我解救，以及是怎么了解到我的#65377;他的信這樣寫道:

我有一妹妹叫王輝鈺，乳名石榴，一年前被人拐賣到江蘇豐縣梁寨鄉一戶農家做兒媳#65377;去年“五一”前，我叔父隨甘肅白銀市公安人員到豐縣解救，不料，梁寨鄉派出所從下午三點多鐘一直拖到深夜十二點鐘才去解救，因走漏風聲，人被轉移，結果解救撲空#65377;

去年8月初，我又到該地，多次和這家人交涉，但這家人口稱:打開窗子說亮話，石榴是我們花了兩千多元買來的，你是帶不走的#65377;我無法帶回妹妹，只好安慰她暫時屈從等待#65377;這次雖未能解救出妹妹，但了解到了上次解救撲空的真實內幕#65377;當我叔父跟隨白銀市公安人員來到梁寨派出所時，該派出所一面借故拖延時間，一面托人通風報信:甘肅白銀帶人來了，趕快做好準備#65377;于是，這家人將我妹妹五花大綁，先藏在一遠房叔父家中，等到夜深人靜時，再綁到一三輪車上，拉到20里外的花樓鄉一親戚家中藏身一周之久#65377;

去年11月，我和叔父跟隨通渭縣公安人員第三次到豐縣解救，在解救出家的過程中，遭到了其家族成員的圍攻和毆打#65377;他們撕毀了公安人員的衣服，搶走了所帶的手銬，最終我妹妹被他們揪著頭發撕扯而去#65377;我妹哭叫著讓我們救她，而我們被圍困著不能前行#65377;我妹又一次未獲解救#65377;

從那時到現在，我妹曾來過三封信#65377;從信中得知，她現在的處境比以前更加艱難，對她的看管更加嚴酷，連一個囚犯都不如#65377;她現在對生活已經絕望#65377;

這件事給我們全家帶來的不幸實在不能言盡，為此事我們已負債累累#65377;

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懇切地請求周先生憐惜一下我的妹妹，利用在當地做記者的職務之便，盡快解救落難的她，讓不愿在那里生活的我妹早日得以重見天日，和家人團聚#65377;如果能這樣的話，我們全家人將終生不會忘記您的恩德#65377;

我是在得到新華社甘肅分社記者王云峰的指點，獲得地址和郵編后，給您寫信的，您可憐可憐我們吧!

信末的署名為——“一個真誠救助者:王岳峰”#65377;

這是王岳峰給我的第一次來信#65377;

在收到王岳峰這封信的同時，我的同事——新華社甘肅分社記者王云峰也給我發來一信，“懇請老周相助”，幫助解救被拐賣婦女王輝鈺#65377;

一石激起千重浪!這突如其來的兩封來信，猶如投入水面的巨石，旋即打破了我正常的采訪生活，在我心靈深處引起了極大的波瀾#65377;面對這正義與邪惡的較量，我到底站在哪一邊，是相助還是置之不理?我同情王輝鈺的落難，是王岳峰來信所表達的正義力量徹底“制服”了我的心靈#65377;我義無反顧地下定決心:在這場正義與邪惡的較量中堅定地站在正義一邊，決不退縮，決不動搖，否則，就失去了做人和當記者應有的人格#65377;

采用什么最穩當最能奏效的辦法解救?經過再三琢磨，我最后選定向時任徐州市委書記李仰珍報告的辦法，請他過問解決#65377;很快，我寫好一封信并附上王岳峰救助信復印件，以公函形式寄給他，請求他解決#65377;誰知，信發出后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令我十分失望#65377;我判斷，信很可能在寄往徐州市委辦公室的途中，由于種種原因被“短路”了，李書記沒有看到#65377;我不死心也不氣餒#65377;此時，正值江蘇省委在南京召開地市委書記會議，我便決定“闖會”，當面向他求救#65377;會上，見到李書記后，我詢問他收到我的信沒有，他說沒有#65377;我說，我重新寫一封信，并附上王岳峰救助信復印件，請您閱處#65377;他當即答應#65377;為防止他收不到信的情況再度發生，這次我信寫好后來了個“公函私寄”，在信封上赫然標出“私人信件”四個大字，好讓他直接拆閱#65377;果然不出所料，信寄出去后第三天，即7月30日，徐州市委辦公室張華同志就給我打來電話，說我給李仰珍書記的信他收到了，當天就批給市公安局，要求要千方百計，盡快解救出受害婦女!8月1日，徐州市公安局副局長胡廣松給我打來電話，稱立即去豐縣解救，后又被告知，8月3日王輝鈺已由市“打拐辦”和市婦聯的同志護送回甘肅老家#65377;對王輝鈺被解救得如此之神速而又干脆利落，我又驚又喜，甚至當得到這個消息時竟有點不敢相信#65377;

于是，我立即將王輝鈺得到解救被護送回甘肅的喜訊，通過傳真，報告給新華社甘肅分社記者王云峰#65377;同時，給王岳峰寫了一封回信，把我收到他這封信后，對解救他妹妹這件事是如何想的，又是通過什么路徑幫助解救的，解救過程中又遇到什么曲折反復，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65377;

(二)

這年8月底，王岳峰給我寄來第二封信，告訴我輝鈺妹妹得到解救后，已喜出望外地回到甘肅與家人團聚#65377;信中，他對新華社記者的相助表示深深的謝意，同時亦流露出一種難以償還人情債的苦楚#65377;他在信中有這樣的表述:

在接到您來信的前一天下午，我妹已由徐州市公安局“打拐辦”的同志保送回家#65377;她們的突然到來，是我做夢也不曾想到的#65377;至此，我妹在你們新華社記者的鼎力相助下，在李仰珍書記及徐州市公安局的通力合作下，終于逃出了牢籠，獲得了她幾乎不曾奢望的新生#65377;對此，我們全家人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才是#65377;

這一年多來，我幾乎是見廟就磕頭，但難得有幾位慈心的“菩薩”#65377;如果不是遇到您們新華社記者，我真會對生活失去信心#65377;說實話，這件事本來是不該麻煩您的，但無奈梁寨派出所陽奉陰違，暗中作梗，造成了解救我妹的諸多困難#65377;這樣，我只好求助于新聞單位的輿論監督#65377;天賜良緣，使我有幸遇到了您們新華社記者#65377;

為此事，我付出了沉重的經濟代價和不遺余力的精神投入，盡管現已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但我仍然余憤未消#65377;我聽了我妹的哭訴，遭拐賣婦女的命運是令人難以想像的#65377;人生對她們來說，簡直比一場惡意的戲弄還要殘酷#65377;

對于您的鼎力相助，我不知道該用什么來感謝，一種難以償還人情債的苦楚也就油然而生#65377;此時此刻，我們全家只能遙寄對您的深深謝意#65377;

信末的署名為——“一個不該忘記您的人:王岳峰”#65377;

王岳峰這次來信中所表達的“謝意”和“苦楚”，引起了我思想上的極大不安#65377;我不得不反躬自問，為什么一個人做了一點關愛他人的事，就受到如此認同和敬重?他的“謝意”和“苦楚”，我該如何面對?針對他的這種思想情感，我于9月8日給他復了第二封信，竭力寬慰他不要把我們新華社記者這點相助放在心上，更不要有難以償還人情的苦楚#65377;在信中，我這樣寫道:

我的心緒和您一樣，為您妹妹在黨和政府的關懷和幫助下獲得解救而高興，為您全家人的重新團聚而激動和興奮不已#65377;當初，我之所以樂意幫助解救您妹妹，完全是出于對您妹妹和您一家遭遇的同情#65377;您不必把我們新華社記者這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放在心上，更不要覺得有難以償還人情債的苦楚#65377;如果說有什么“人情”的話，那是黨的“情”，政府的“情”#65377;您妹妹是在徐州市委書記李仰珍的直接關懷下，市公安局領導的直接過問下獲得解救的，要感謝也應該感謝黨和政府#65377;人和人之間，總歸要有相互關愛和互相幫助的#65377;這也是我們記者應有的道義#65377;我們記者僅幫您反映了一點情況，疏通了解決問題的渠道，這點相助何足掛齒!這幾年，為了解救您妹妹，您們全家付出了沉重的經濟代價和不遺余力的精神投入#65377;這是可想而知并為我所理解的#65377;現在全家人團圓了，是該好好恢復“精神創傷”#65380;靜下心來養一養身體的時候了，深切盼望您和家人多多保重身體，切不要再把我們的一點相助記掛在心上#65377;這是我真誠的心愿#65377;

(三)

這年12月底，王岳峰第三次給我來信，向我和家人致以新年的祝福#65377;在這次來信之前，他曾托我的同事——王云峰給我傳話，說要對我表示“感謝”，征詢我需要點什么#65377;我怎么也不能接受他的饋贈，便真誠地婉拒了他的好意，表示什么也不需要更不能接受，并對他的感謝表示由衷的謝意#65377;因為這，他在這次來信中又表露出一種“知恩難報”的思想情感#65377;信中，他有這樣幾段表述:

在新的一年即將來臨之際，我還是在感情的促使下，又拿起筆來打擾您了#65377;

您九月所寄的那封信，我那時已經收到#65377;您在來信中強調“不必把我們新華社記者對您這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放在心上”，但我怎能不放在心上呢?這對我難道是“微不足道”的嗎?我是深深地清楚它的分量的#65377;我們受人涌泉之恩，卻難以滴水相報#65377;這，我怎能忘卻呢?

在您上次來信之前，我已給新華社總社及江蘇分社寫了感謝信，將您們新華社記者對我的相助向您們的領導作了報告#65377;之所以這樣做，只是為了減輕我的人情之債，別無它圖#65377;

您給我幫了這樣大的忙，可我還不知道您長得啥樣兒#65377;無力相報，但心中總該有底#65377;您能否把您的照片給我郵寄一張，好讓我認識認識您這位有恩之人#65377;當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像著，將來在如潮的人海中，您和我擦肩而過，于是，我回過頭急切地喊道:“周先生……”那一刻，我會把這筆人情債在一聲叫喊中全部得到償還#65377;不知命運是否會這樣安排?

信末的署名為——“一個知恩難報的人:王岳峰”#65377;

“有恩之人”這個名份，我擔當得起嗎?給受害人王輝鈺這點關愛，難道非要接受感恩不可?王岳峰的這次來信，又一次引起我思想上的忐忑不安，是對我心靈和境界的又一次“檢測”#65377;我不得不反問自己，也不得不面對和回答這個問題#65377;根據他來信的內容，我于1994年2月上旬，即農歷新年前夕，給他寫了第三封回信，提前向他和他全家拜年，信中我重點闡述了收到他來信后的感受和心境，想竭力“消化掉”他思想上那種“感恩”的精神負擔#65377;

(四)

時隔一年，也就是1995年2月的農歷新年前，王岳峰第四次給我來信#65377;他在信中表示了對我和全家的新年祝福，還報告了家庭及妹妹石榴的一些近況#65377;信中這樣寫道:

大概是去年這個時候，我收到了您的來信，使我感激不已#65377;當時，我準備及時給您復信，但我的心情實在很難平靜#65377;應該承認，我妹是不幸中的萬幸之一，她在備受劫難之時終于幸運地遇上了好人#65377;我很想將往事全部忘掉，包括對您的恩德#65377;這樣，或許會從往事中解脫出來，可現實往往很難差強人意#65377;

這里，我順便報告一下我家和石榴的近況#65377;家有父母，有多妹一弟，多妹均已出嫁，弟弟在高一讀書#65377;石榴現在的婆家家境還算可以，只是母性的本能，使她時時有一種舐犢之情難以掩飾#65377;因為，她被解救時身邊已有了一個四十多天的女孩子，她想帶回來，人家卻不給#65377;為此，她常常思念那個孩子#65377;在家里，我生怕別的孩子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這首歌，因為這會更激起她思念孩子的心思#65377;由此，您也就會明白我至今仍痛恨梁寨派出所少數執法人員的原因#65377;如果沒有他們多次暗中作梗，何使她至今憂思難斷!

春節快要到了#65377;但愿我這封信能帶去新年的問候和祝福，祝愿您們全家新春愉快，闔家幸福!

信末的署名為——王岳峰

王岳峰的這封來信令我感動不已，又是一年過去了，他還是在新春佳節來臨之際，給我們全家寫來春節祝福信，還這樣惦念著我和我的家人#65377;同時，讀了信中有關石榴“舐犢之情”的一段文字，也令我十分傷心#65377;我更加同情石榴的遭遇，也更加同情與理解王岳峰的種種復雜心境#65377;

(五)

2002年2月，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來自上海嘉定縣一陌生人寄來的新年賀卡#65377;打開后這才知道，是王岳峰在嘉定工作的弟弟王雅峰寄來的#65377;賀卡上寫著這樣幾行字:“尊敬的周振豐先生/在春節來臨之際，我們全家向您祝福:您和您家人永遠幸福!/甘肅·王雅峰(王岳峰弟弟)#65377;

時隔10年，王岳峰家人在春節前還是這樣念念不忘我和我的家人，給我們寄來新年賀卡，使我又一次感受到人間純真的愛與情，又一次受到鞭策和激勵#65377;

一晃，十四個年頭過去了#65377;至今，我還時不時地想起王岳峰，也記掛著石榴#65377;愿借這篇短文，寄去對他們的美好祝福:愿王岳峰一家生活幸福安康，愿石榴生活美滿幸福!

(作者單位:新華社江蘇分社)

編校:張紅玲